俞蔚记得那天是阴天,午后的墓园清旷静寂风声低回。
周念远外婆的墓小小的,在一个角落,墓碑上老人的照片估计草率地用了入住精神病院时候的身份识别照,她做医生人一眼就看得出来精神失常的特有的呆滞迷茫,但细细地看,老人眉目其实尚存几分年轻时候的清丽。那分清丽遗传到周念远身上,异常清俊。
周念远曾经说过他这辈子唯一做的一件事就是当了败家子,想来好端端钟鸣鼎食养尊处优的一大家人,就这么惨遭横祸,不得不叹人生无常。
带去的小盆茉莉花被周念远仔细地放在墓碑前。
她以为他会哭的,但并没有。
周念远安安静静地拿着手帕擦拭墓碑,然后按照大家族的传统礼法给外婆磕了头。虽然外婆年轻时受西方教育,基督徒,不讲究这些,但他作为岳家唯一的后辈,也不知道还能做点什么。
他静静地跪了很久。
直到俞蔚俯身轻轻地道:“周念远,下次再来,好不好?”
周念远静了片刻,点点头,在她的扶持下站起身,再对外婆鞠了一躬,低声道:“外婆,我走了。”
他说的是“我走了”不是“我再来看您”之类,他没有哭,他平静得奇怪,他转身的样子,都莫名让俞蔚心中不安,似乎有种决绝的了断的意味。
他在心里切断的,是什么?
俞蔚想问不知从和问起,扶着他,一步步走过墓园的青石板长阶,问:“累不累?还走得动么?”
周念远笑得很有点倦:“如果走不动了呢?”
“我可以背着你走。”俞蔚咧嘴笑,就他那身板抱都能一把抱起来,背自然毫无压力。
“怎么这么傻?”周念远停住脚步,伸手轻轻触了触俞蔚的面颊。
她有一张很英气干净的脸,目光灼灼清亮有神,看他的时候热烈坦率,半点不知道掩藏。
她说,我可以背着你走。
可是,他要走的是没有路的路。
“俞医生,”周念远慢慢来开她的手,“我有话与你说。”
俞蔚疑惑地看着她,心中不安的感觉更甚。
周念远声音清冷,说的话更冷:“以后——你就当没有认识过我吧。”
“什么意思?”俞蔚懵了。
“今后不要再和我有任何联系了。”他说得很慢,但很清楚。
俞蔚大脑空白状态,但长久的逻辑思维还在习惯性运作,语速快得有些机械:“第一,我明明就已经认识你,没办法当做不认识,这不符合人脑机能。”
“可以视同陌路。”
“第二,我是医生,你是病人,我不可能与你没有任何联系。”
“我会转院。”
“第三,虽然不知道你是哪根神经不对劲了,但是如果是因为你觉得自己生病了才说这些废话,那没问题,交给我,我一定会治好你。”
“不是,是因为,”周念远吸口气,静静地说,“对不起,我终究放不下过去。”
“过去?过去的人还是过去的事?”——放不下神仙姐姐?
“都有。”
俞蔚被他突如其来搞这么一出闹得一口气憋在胸口,但更多的是有点慌,有点害怕,他这么平和坚决,是做了决定的样子,是想好了的样子,可是,“你今天刚刚说过喜欢我?”
“对不起,俞医生,那只是……一时的情绪。”周念远侧开头,淡淡地解释。
俞蔚怒极,只想一巴掌摔到他脸上去,这个混蛋!
“你是认真说这些话的?”最后确认一次。
周念远点头,“是。”
俞蔚闻言迈开长腿转身就走。
越走越快,走出墓园果然那几辆黑色越野巴巴地停在那儿呢。
哼,有的是人为他鞍前马后,是不用她这么上赶着。
他这耍着人玩的少爷脾气,她不侍候了!他要犯贱放不下神仙姐姐,那就回头再去找她好了,就这智商和德性还值得她多说什么?!
干净利索地把周念远的药啊什么的收拾出来,俞蔚走到一辆车前,敲车窗,然后劈头盖脸地塞进去,自己嗖的一声开车走人。
满城乱转啊,也没把心头的烦闷憋屈给转掉,还有就是以前少有体会过的情绪,委屈。凭什么呢,凭什么?!
转了半晌自觉无处可去,形单影只地回家那感觉更倒霉,还是去医院。俞蔚换好白大衣,雷厉风行地先去普通病房全面大查房——这时候就觉得有份能力可以驾驭的工作还是不错。病人们都知道俞大医师医术拔尖,都愿意跟她多说几句,她今天也出奇耐心,病人的唠叨都一概听得耐心,然后一点一点一条一条给意见给医嘱。
查到后来,几乎整个病区的实习医生都闻声而来,眼睛扑闪扑闪地跟在俞蔚身后,个个猴精猴精的,知道这么跟着俞蔚听上一圈比上一学期的课都有用。
最后连脑外科的许景行都惊动了,跑来旁听了半小时,敏锐地感到不对劲,今天俞蔚相当不正常啊!
她专业得有些歇斯底里是怎么回事?虽然问起诊来无懈可击,但她眼神空得吓死人。许景行摇摇头,终于觑个空,勇往直前力排人堆去把众星捧月的俞蔚拽出来,一边给大家道歉一边拖着她往自己办公室走。
“喂,你干吗?没看我查房呢!”俞蔚生气地欲甩开他,拉得许医生都一个踉跄,肩膀险些没脱臼。
“查房,我先查查你好了。”许景行倒是从来不怕她生气,用了蛮力拽回去,边走边心想,幸亏自己也是外科医生有一把好力气,还幸亏是男人占了性别优势,不然俞蔚发飙谁能拗得过拽得动?这女人也真特么太悍了。
把俞蔚扔进自己办公室,咣当锁上门,将她按到沙发上坐下,自己蹲在她面前,开始问:“说吧,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俞蔚板着脸。
“休息日大晚上的跑回来查什么房?抢别的医生饭碗呢?”许景行觑着她。
“爱岗敬业不行吗?义务劳动不行吗?我还没查到脑外来,碍你什么事?”俞蔚一肚子无名火。
许景行勇于担当被炮灰的角色,看她死鸭子嘴硬,干脆单刀直入:“姓周的怎么了?和他出啥事了?”
“我又不是他主治医,谁知道他出什么事了,管我什么事?”俞蔚烦乱地转开头。
“我知道了,你横行霸道这么多年,终于踢到铁板,被他欺负了。”许景行迅速得出结论,“看吧,恶人自有恶人磨。”
俞蔚二话不说就一拳砸过去,当然被许景行挡住,“别这么火爆,你这力道容易出人命。还真被我说中了?真吃瘪了?”
许景行本想闹着闹着慢慢把俞蔚心里的话掏出来,没料到,那平时的女悍匪突然地哭出来,还把头埋在手臂里哭得那叫一个上气不接下气。
第二天,当许景行去病房找周念远的时候,正逢着孟医生在病房外神情严肃地与韩穆说话,人人都挺沉重。
许景行晃过去:“孟老,我想找周念远。”
“脑外要参与会诊?”孟医生看到院里最有名的脑外一把刀出现在这儿,没明白。
“不是,私事。”许景行赶紧解释。
“那……你长话短说,病人状况不太好。”孟医生不好阻拦,侧身让开。
许景行其实之前没认真见过周念远,此时闪身进去一看就想退出来——孟老爷子不愧是当了一辈子医生见过大世面,措辞真客气,状况不太好?他还真轻描淡写。
一看到那个叫周念远的人,饶是见惯病患的许医师看着都觉得心里咯噔一下,那种血色全无近于冰白的脸色只会出现在身体机能严重衰败的人身上。
他本来是抱着好好看看能让俞蔚动了凡心的人到底何等与众不同,并为俞蔚争个公道的心思来的,但职业本能让他一看就生出的是医者心。
罢了,人都这样了,还谈什么谈?就他这情形,就算俞蔚医术好,能跟老天爷抢人,跟时间赛跑,那他也得吃尽苦头,需要极大毅力来支撑,而且还不保证预后能如常人生活。最大可能是一辈子都废了,工作别想,吃喝玩乐没一样能沾边,基本生活都得注意事项一万条,那么小心翼翼地活着实在是没什么生活质量的。
许景行正要走,周念远已经看见他,倒是低低声唤了句:“许医生。”
许景行只得过去,手插着白大衣的口袋里,环顾左右道:“没事,我就是路过,顺便来看看你。”
得了,脑外科来看什么消化科的,这话说得真蠢。
“嗯,肠胃上的毛病,没别的,三分治七分养,你好好休息。”许景行还是想拔脚走。
来之前是想好得跟他说道说道不带那么欺负人,但见到后觉得自己跟他理论跟他较劲那才是欺负他。
怎么也不能和重病人计较,回去劝劝俞蔚,认了吧。
“许医生,”周念远却道,“您有话请讲吧。”停了停,他唇边浮起一丝自嘲的笑意,道,“我还不至于就那么不堪了。”
呵,这么要强。
许景行觉得自己有点小看人,也就点点头:“好。”
他在周念远床边坐下,把身上披着的白大衣脱下来扔到一边去,道:“那我现在不是医生身份了,就是个普通男人,跟你说几句话。”
“嗯。”
“你认识我,那一定是小蔚跟你说起过。”
“是,俞医生说你是她的好哥们儿。”
“没错,我和小蔚几乎可以说是一起长大的。”许景行坦白地说,“也不瞒你,我非常喜欢她,如果十多年的喜欢有资格换一句爱,那么就是,我很爱她。”
“俞医生确实值得。”
“所以有的话,我想替她也替我自己问清楚。”
“您请问。”
“你心里明白,小蔚对你不是闹着玩儿,她对你是认真了。”
“嗯。”
“你对她到底是怎么个心思?你能给句明白话么。”
周念远应不出这句明白话,沉默许久才轻声道:“谁会不喜欢俞医生呢?”
“那就是喜欢?”许景行问。
突然周念远的眉心近于尖锐地蹙了蹙,虽然立刻展开,但许景行做医生的人有什么看不出来,立刻问:“你不舒服了?”
“没事。“周念远气息有些乱,却只摇头,静了静道,“你问我是不是喜欢,是,我喜欢,我怎么会不喜欢……但时机不对,认识的时机不对……我已没有资格。”
“因为你的病吗?“许景行只能想到这个,以为是他怕连累俞蔚跟着一起吃苦受累担惊受怕。
不意周念远依然摇头,慢慢地道:“不是。如果只是因为这病,何用矫情。她是医术最好的医生,一定能治好我,过程辛苦点也无妨,她其实比谁都会照顾人,也不会嫌弃。就算治不好,她行医多年,很明白生老病死是必经过程,虽然难免伤心,但至少我们都不会抱憾。”
听他说得这几句话,许景行再次觉得真是小看人,他一直觉得自己足够了解俞蔚,其实周念远似乎比他更懂得。
“那究竟是为什么呢?”许景行忍不住追问。
“人活在这世上,总不能只是为了自己活着的。”周念远又蹙了蹙眉,吸了口气才接着说到,“我有我必须背负的责任,而且,确实我也真的不是能够想得开放得下的人,从小心想狭窄睚眦必报,还很糟糕地记忆力过于好。”
许景行对他的家世和经历也略知一二,不由叹口气。
“不能告诉小蔚,两个人一起来共同担当吗?”
“俞医生那样的人,黑白分明,清朗单纯,何必把她拖进来。其实我也有私心,与其她看着我去做尽所有她不认可的事情,把感情也磨光,不如现在一切都不要开始。”周念远有些支撑不住地往后靠,雪白的靠垫几乎和他的脸色一模一样。
“我明白。”许景行知道不能再待了,站起身。
“许医生,”周念远轻声叫住他,“这些话你听听就好。”
“放心。”许景行知道他什么意思。
“我会转院,大概以后不会有机会再出现在你们面前,说祝你们幸福太过虚伪,但我真心希望许医生你得偿夙愿。”周念远的声音因为气息不稳有些飘渺,听在许景行的耳朵里,一字一句,都是叹息。
半夜里,赵凯守在病房外,抱着笔记本回工作邮件,这段时间因为小五这事,工作没少耽误,虽然公司早已经上轨道,可做地产这事,明面上的商业运作需要强大的背后支撑,他花的心思投的经历少了必然会有影响。但是又怎样呢,耽误就耽误了呗,这世上有的事很可以耽误,但有的人却是半点误不起。
赚得盆满钵满,不如心头安定。三年前为求自保的袖手旁观,到现在还让人不得劲儿。
医院的夜晚就是安静,自从他和韩穆开始亲自留守以来,这病房外的回廊就被那些下属搞得越来越豪华,现在搁这儿的一套沙发能换一套小户型,酒柜里那些瓶瓶罐罐就不说了,由奢入俭难,古人诚不欺我……赵凯扣下电脑正想休息休息,忽然听到病房里似乎有动静,他担心周念远有事,起身去探头探脑,却门一开,周念远站他面前,叫了一声:“四哥。”
这是周念远被找回来后第一次认了他这四哥。
赵凯都不知道怎么着才好了,哎哎哎地连续应了几声。
“四哥,我想出院。”周念远手看着他说。
“好好好,咱出院!”赵凯大脑都当机了,估计周念远这时候说要上九天登月他都得说是是是,转念一想到底没对,他现在怎么能出院,忙又摇摇头,一叠声地问:“是不是在医院待得太闷了?咱们出去散散心再回来?你想去哪儿?”
周念远的手扶在门框上,没说话。他的手上还有留置针头,因为点滴挂太多,一片一片的青肿淤血,映着指掌惨白,真没法看。
赵凯瞅在眼里心里那个疼,小五的手啊,以前甭管多大牌的音乐家一看都想收他当学生,就跟古代大侠看到个骨骼清奇的就想收为弟子差不多的意思。而且小五多聪明多灵性,玩什么都随便玩玩就能让专业的把眼睛哭瞎。记得以前小六的演奏会,最后一曲小五随随便便地上去,与小六四手联弹,愣是把大家都听蒙了。闹得后来小六都说,我辛辛苦苦弹了半天,你上来一会儿就把风头抢光了。
是,要说风头,当年有谁盖得过小五?什么叫天之骄子,看看他就知道。他们一伙人那时真是传统意义上的纨绔子弟,正事不做招猫逗狗,小五照样轻轻松松拿帝国理工的offer跟玩儿似的。妹子们对他满腔热情都不知道怎么抒发了,凑一起排了出话剧献给他,宣传一出方圆轰动,眼巴巴地把小五请去花团锦簇地团团围住,台上表演系系花,一个身正条顺美得惊人的姑娘——现在已经动不动就去国际上走红毯的——当年伊在台上深情款款地对着小五念台词:“世界上有许多人都可以用纳西瑟斯的名字自诩美丽,纳西瑟斯却不配用你的名字。”周小五同学听得一副五雷轰顶的样子,半点面子都没给,站起来扔下一句:“老说这些有意思么?!”拉都拉不住地扬长而去。身后的女孩子哦,带着戏妆就哭得天塌地陷。
赵凯回忆当年,再看看如今眼前的小五,越发觉得心疼,恼恨地直想揪头发,哎,事情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我不想待在这里了。”周念远声音哑哑地说。
赵凯灵光乍现反应过来,那天小五和俞医生出去结果是自己被保镖送回来的,后来俞医生就没出现过,他们闹别扭了?闹翻了?所以小五坚持要离开这儿?!他就奇怪怎么俞医生明明知道小五病成这样怎么把他一个人扔下了?罢罢罢!当即对周念远道:“好!不想待咱们就不待!咱们换个好的医院,没有好的哥给你建一所!”他搞房产规划搞多了,张口就是这般。
周念远低下头。身后小林拧着小眉头看着他,想说什么不敢说。
赵凯明白护士的意思,一看时间哟凌晨一点多,赶紧伸手扶着他道:“换地方的事我去安排,保证妥当,一早就换!但现在深更半夜的你先睡会儿好不好?”
把周念远送回床上去躺下,赵凯还咋咋呼呼地亲自动手给人盖好被子毯子什么的,那严严实实的劲头,真像裹粽子,病房室内温度其实维持恒温二十五度,他也不怕把人热着。
赵凯手足无措的殷勤让周念远终于忍不住说了句:“四哥,你别这样。”
“啊?”
“如果你和三哥是因为心里内疚,那真没必要。”周念远道。
赵凯没说话,想了想闷着头去接了热水,让小林给他一块软软的毛巾,对周念远道:“手伸出来。”
“干吗——”周念远真快受不了他。
赵凯索性掀起被子,把他的手小心拿出来,搁床沿放着,拧了热毛巾给敷上。其实周念远手上这种程度的青肿淤血,这么大剂量地每天挂点滴,热敷基本没用,但赵凯做得认真,一边敷一边说到:“你说没错,内疚是有的,但看不得你有病有痛的心思,一直都这样啊,没变过。”
周念远心里清楚,赵凯这是真话。他们以前出去玩,赵凯永远盯着他不让他喝冰的,多high多酷的夜店,都能面不改色让人家给他上热饮,还不能有酒精不能有咖啡因。他自己忍不住啊,一杯镇在冰块里的加拿大冰白喝下去当时就不行了,也是赵凯一边狠狠骂他一边送他去医院。
而如果他和小六吵架,韩穆是那个劝和且劝得卓有成效的人,赵凯则就是那个自顾自跑去责怪小六,然后把事情越搞越糟的人。
当年他就是那么不知天高地厚地被护着纵着,走路都能横着走,从未想过一切会在突然之间崩毁。
那份赤诚也许从未改变,只是现实社会自有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