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夜间发生的事老人们很难忘记。宣统二年腊月二十四，人们刚把灶王爷送上天，家家都忙着准备过大年。夜里约二更时分——实际上已是翌日凌晨，应该说是腊月二十五——低沉阴森、透人心骨的“呜哇、呜哇”的叫声惊醒了全村所有老小。胡子艄劳成元因为听见过光绪三年大旱时金蛤蟆的鸣叫，马上明白了这是甚的声音，从被窝里一不愣坐起，推醒婆姨劳罗氏，“快听，金蛤蟆吼了！”劳罗氏赶紧穿衣下炕。胡子艄披上老山羊皮袄走出窑洞，把儿子儿媳都叫了起来。一家人出了院门，昏昏糊糊的窄巷里已经走着一群一伙的乡邻。人们戚戚喳喳议论着赶往黄河滩瞧稀奇。天上稀稀拉拉飘落着雪花，冰封的黄河河面上积着厚厚一层雪。几百号老少村民踏着积雪站在黄河岸边朝着同一个目标了望。在对面高高隆起的广阔阴暗的高垣背景下，河西岸的景物几乎甚也瞅不见。幸亏银白色的雪的帮助，蛤蟆石的轮廓才依稀可见。它像往常一样，静静地卧在那里，没有任何异样。鸣叫早已停止，有的后生便怀疑是不是它发出的叫声？上岁数的人则坚信不疑，就叱责后生们的无知和不敬。人们冒着严寒长时间不散，就争论起金蛤蟆到底吼了几声？有的说三声，有的说五声，有的说六声，最多的说听到七声。劳姓的族长七十六岁的劳成尧肯定地说吼了七声。其实他耳背只听见两声，他是听老辈人相传金蛤蟆每次都是吼七下才这么下定语的。至于为甚只吼七声？七的数字有甚含义？就不得而知了。胡子艄说恐怕和死了人数七有关；劳财主说不对，一准和七夕有关；年轻的秀才禾殿磐说，怕只能像天罡星一样给尘世间的草民指点个方位……老河底有头脸的人物尽自己的知识范围胡乱猜了一气不了了之。不过，人们都相信金蛤蟆决不会无缘无故的叫，这是一个出事的征兆！雪住了。东天渐渐涂上亮色。人人心里都蒙着一层厚厚的阴影陆续离去，各自回家。
老河底人平平静静过了宣统三年的春节，惴惴不安的心却一直掉不到肚里。咋能不出事哩？不可能！这种心理状态使过大年的喜庆气氛大打折扣。人们甚至走亲戚拜年都提心吊胆，好像天上随时有可能落下一块石头砸着自己的脑袋。河东河西方圆几十里以内、听到没听到金蛤蟆鸣叫的老乡也都神神秘秘地互相打探，觉得甚为纳闷儿。真是天高皇帝远噢！大清朝皇上倒台了，河畔人还都蒙在鼓里。宣统二年农历腊月二十五就是公元1912年2月12日。这一天正是宣统退位、封建王朝彻底覆灭的日子。民国元年也由此拉开了序幕。老河底虽说地处深山，消息闭塞，但毕竟是个水陆码头。大大小小门门类类的店铺商号就有好几十家。平日里船队脚行江湖客商来往不断。破五一过，骡马店永盛栈的生意便红火起来。大清朝完蛋的消息便是从住店的一帮土客嘴里首先传出来的。这帮为鸦片商保镖的武装人员与社会上各色人物打交道，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消息灵通着呢！那日拐把艄劳应昌出街给老爹买潮烟把这个消息带回了家。“爹，听说清朝皇上叫一个姓孙的先生给推翻了，就是在金蛤蟆吼的日子，你说神也不神。人说姓孙的带的洋枪队，朝廷的清兵使得都是矛子大刀，自然打不过了。”坐在炕头的胡子艄惊得老眼圆睁，瞪着儿子问：“你听谁说的？”“泰和顺秦掌柜。他也是听从河西过来的土客说的。”胡子艄取出他的心爱之物，汉口造的白铜镶嵌珐琅蓝花潮烟袋，边装着潮烟边发感慨，“我说哩，金蛤蟆不会平白无故的叫，必定要出大事。你瞅瞅，改朝换代还不是天下最大的事！嘿，满清鞑子早该退位了，汉人的江山汉人执掌这就对了！”儿子说：“路过永盛栈我瞅见几个土客，一个个都是光脑。”“你说甚？光脑？”“秦掌柜说，清朝推翻了，男人不准再留辫子。大地方人都在剪辫子，不剪辫子的要割头。”胡子艄吸着潮烟没有吭气，儿子接着说：“这曲辫子拨拨拉拉碍手碍脚，我早就不想要了！不如趁早剪他娘的算了！”劳罗氏赶紧说道：“我的憨娃，别听风就是雨，头发长兀的长容易吗？”倔脾气的儿子才不听母亲的劝阻哩，从炕柜里翻出剪刀，“咔嚓”一下剪掉脑后乌黑粗壮的发辫子。因此，拐把艄成为老河底头一名剃光脑的汉子。
胡子艄没有在剪辫子的事情上叱责儿子，他晓得这个大小子的脾性，从小自以为是不听人劝。所以一星半点的小事他懒得跟他生气。他对老大最大的不满是学艺不精。劳成元家在老河底也算个大户人家，有一套五间正窑的宽宽畅畅的大院子，说不上多么殷实富裕，但光景过得还像模像样。他家田无一分，地无一垅，祖祖辈辈以流船摆渡为生。常言说得好，做甚的务甚，讨吃的务棍。扳船就得把扳船的手艺学精。成元的父亲也就是拐把艄的爷爷全子艄，是一位名气很大的老艄，上蹬下流（拿木杆撑船，捉尾棹流船）、能打会造（能打铁钉，会造木船）、样样精通。黄河上下的艄公行里提起全子艄没有不伸大拇指的。名气大挣钱的机会就多。劳家的这点基业就是在成元爹手里奠定的。据说在成元爷爷辈儿上这个家还是一贫如洗。劳成元从中悟出个理儿，本事就是能下蛋的母鸡。胡子艄虽说在老河底也是盖了帽的老艄，但他常常为活到这个份儿上没能赶上老爹而自怨自艾。他弟兄四个，其他三个更不如他。尤其是那个四弟劳成义，因为是个老生子，父母宠爱有加，长大后竟然变成一个吃喝嫖赌、游手好闲、嗜大烟如命的花花公子。老爹给他盖了一所院子，帮他成了家室，三年光景他将一份家业连上老婆全都冒了烟泡。家族的人谁见了谁卷？村里实在混不下去了，不得不带着五岁的儿子出外讨吃谋生。劳家族里为出了这么一圪且？孽种败类感到耻辱，因而从祠堂的家谱中把劳成义的名字一笔勾掉。全子艄一生仁义好强，多福多寿，九十二岁上硬是叫这个最疼爱的儿子给活活气死了。劳成元总是拿四弟当反面教员，常常把“别学你四叔的样儿”挂在嘴上。他只希望儿子们能有出息；特别是在艄公行里能给他露脸。可是没曾想两个儿子没一个争气。老大应昌脑子挺灵泛，就是做活不用心，学本事浮皮潦草，一知半解便自满自足，就像瓦岗寨上的程咬金，学会了三板斧就再也没长进了，所以一辈子只会劈三下。胡子艄还指望他超过爷爷哩，看来连老爹的那点本事都赶不上，从小看到老，他对他彻底的失望了！老二应年倒是做活下苦，学本事用心，可就是天生愚笨，再下功夫也成不了气候。劳成元常常独个叹息：唉，强走走不过影，老天爷定下这个样样，你再费心思也枉然！在我手里能保住这份家业不受穷就谢天谢地了！
劳成元哪能想到，就在清朝倒台民国诞生的这年，他家接连出了两桩大事。
头一桩是喜事。一条人命从天而降。这条小命的死里逃生不仅在日后圆了胡子艄梦寐以求的夙愿；而且对劳家的后代也产生了极大的影响。那年开春头一回流船，劳成元带着六名艄公，其中有他的两个儿子，从碛口装了一船瓷器下行，准备在沿途换成粮食，到玉门口一带卖出。东家是本村财主劳天晨，由他家开的泰和顺杂货店的秦掌柜押船。说到流船，有必要把这方面的常识作个大致介绍。所谓流船，也叫流长船或说流长河，是河畔人对在黄河里操持木船搞长途航运的俗称。黄河里使用的木船非同其它江河湖海使用的船只。是黄河沿岸的先人们适应黄河中游浪大流急、水情复杂、暗礁碛架弥多的特点而设计建造定型的，人称“瓜皮船”。它的形状确实像切开的一牙西瓜头首尖而高扬，肚子宽大，尾部较窄。一般有三种型号，丈八船叫大船，是最大型号的，载重15吨至20吨。中型船一丈三（指船腹最宽的部位），载重10吨左右两万来斤。小船九尺，能装一万多斤货。木船分为头（前舱），轴（中间）、尾（读yi、后舱）三个部分。轴的位置安装左右两支长长的棹，类似桨，称作“腰棹”，供水手划船使用。扳腰棹的水手通常称“艄公”。船的尾部拖一根更长的棹，称作“尾棹”。实际上就是船舵。执掌尾棹叫“捉尾”，也就是掌舵。只有捉尾的艄公才能称作“老艄”。一条船上，老艄负有全责。他不仅要观察水路，掌握航向；还要不断地指挥艄公们扳棹。一上船，老艄就是老大，全都得听他的，就连押船的掌柜或把头也要对他分外的敬重与关照。在黄河里流船风险很大。触礁捣船的事时有发生。因此就更显出老艄的身价责任之重和需要高超的本领。
汉子们憋了一冬天没有下河，开春头一回流船心情格外地好！和煦的春风、温暖的阳婆给扳船汉们更是平添了舒爽的惬意。黄河对于他们犹如土地对于农民，是兀的？亲切，兀的可爱！黄河峡谷的独特风光、两岸后移的石崖峭壁、绵亘起伏的峰峦叠嶂、脚下浅褐泛蓝的滔滔流水在他们眼里就像亲哥儿兄弟，几日不见便想得慌。一旦登上呼呼漂流的瓜皮船，汉子们的骨节都叭叭作响，浑身轻松的像插上翅膀要飞了起来！尽管流船是个冒险的营生，但正是在这种风险中他们才能寻着开心寻着欢乐。要不是船上有规矩，船走动后不准说话，此时此刻他们真想对着深山空谷放嗓吼唱几句。成元老艄的心情当然也不例外。他人高马大，身架魁梧，长一脸漂亮的络腮胡子，因此才有了胡子艄的美称。他像老爹一样，非常爱自己的行业，上了船就像回到了家，回了家却有些感觉异样，和常人正好打了个颠倒。与黄河风浪搏斗了一辈子，四方脸盘上的每一道皱纹都镌刻着他的饱经风霜。虽说年近花甲，可是一上船捉尾就根本看不出他的实际岁数，精神得像个年轻后生。他的双腿前后岔开，稳稳地站在后舱船尾担着的窄窄的沿板上，一手轻握尾棹，一手捉住连接棹把与船身的绳索，炯炯有神的双眸紧紧盯着前面的水路，熟稔自如地导引着船的流向，并不时发出只有艄公们才能听清的命令：“两扇……扳东棹，埋西棹……陡……上棹扳，下棹拢……西棹连……”他的精力是兀的集中，神情是兀的专注！因为他深知，这满满一船瓷器就是银钱啊！还有七八条身家性命全在他一人身上担着，容不得丝毫分心和大意。在灿烂的阳光勾勒下，他那高高的身躯是兀的生动鲜明，兀的威风凛凛，简直就是一尊典型的流动着的黄河汉子的雕塑！
流船将要接近孟门渡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极意外的事。河东岸的悬崖顶上突然落下注，晋西方言，兀的既是那么的意思。指两棹同时扳。船体顺河流时棹称东西，船体横着时棹称上下一个什么东西，正掉在船行前方的河水之中。胡子艄心无旁骛，当然没有看到。其他所有艄公都看得真真切切，尤其是秦掌柜那一声尖叫，更把人吓得不轻！拐把艄劳应昌的眼睛好使，他瞅见那东西像个人，绝对没错！在黄河里救人历来是艄公们义不容辞的天责。劳应昌来不及请示父亲，“呼嗵”便跳下河去。他的身材清瘦结实，不像老爹那样高大粗壮，凫水的本领却没人能比。他甩开双臂，刷刷刷只几下便游近目标。那东西从水下冒出河面，果然是个人。应昌一把抓住那人的胳膊，使其不再下沉。他匆匆瞅一眼落水者的眉眼，竟是个僖儿？！心里不由陡生欢喜。滚滚激流迅猛地冲击着他俩，劳应昌拖着男孩儿的身体踩水顺流向西岸靠近。胡子艄也已抛锚，将船停泊在平缓的水面上。劳应年和另一名艄公迅速下水帮助大哥将男孩儿接应上船。有经验的胡子艄赶紧给男孩儿倒掉灌进胃里的水，脱去那身湿缕缕的破衣裳，将其平躺在铺位上，再盖上被子。秦掌柜也忙着给男孩儿又掐人中又按摩，不大功夫，男孩儿的呼吸渐渐走匀。艄公们都为救活一条小命而感到欣慰。一个膀大腰圆的壮汉说：“嘿，这僖儿命真大，不碰上咱们早喂黄河鲤鱼了！”拐把艄偷偷将他盘在脑后的辫子拽下来，挤眉弄眼地了。壮汉回头一瞪眼，“拐把，×你妈做甚！”拐把艄道：“大清朝都完蛋了，还给谁留这鸡巴玩意儿，快剪球吧！”壮汉说：“谁像球你，剃光脑当和尚呀！”一直守着男孩儿的秦掌柜说道：“你们瞅，这猴僖儿长得天格饱满，地格方圆，福气大着哩！”应年说：“大球甚哩！身子瘦得像根棍儿，脸面黑得像炭块儿。”应昌说：“你懂个屁！包公脸黑不黑？脸黑的人心善，晓得不？”胡子艄说：“谁家兀的狠心，把这么好的僖儿给扔了。”秦掌柜道：“唉，尘世上甚人也有。劳大叔，你看这猴？僖儿有多大？”胡子艄说：“估计就是个六七岁。”人们正七嘴八舌议论着，小男孩儿的眼睛慢慢挣开了。他怔怔地打量了一圈众人，忽然爬起来，光着身子跪在铺板上就给人们叩头，嘴里不住地小声说道：“谢大伯大叔们救命，谢大伯大叔们救命……”他的机灵劲儿和认真劲儿惹得艄公们甚觉好笑。成元老艄走过去给他盖上被子，温存地说：“僖儿，别这样，好好歇着。大爷问你，你唤甚？”男孩儿犹豫片刻，喃喃答道：“黑虎。”“多大啦？”“七岁。”“哪个村的？”他憋了半天不言语。“谁把你扔了？”好像有无限委屈似地只见他圪噔圪噔抽噎几下便小嘴一咧失声痛哭起来，两行泪水滴答答像珍珠一样往下滚落。人们都感到莫名其妙。胡子艄说：“大男子汉，哭甚？这么多叔叔伯伯给你壮胆，有甚话不敢说哩！你说给大爷，大爷好送你回家。”黑虎倔倔地说：“我不回家，我要报仇！”大伙都乐了。胡子艄问：“你报甚的仇？”黑虎一下一下抽噎着再不往下说了。应昌言道：“爹，别问了，人家不情愿说算了。不想回家我养活他，我正想要个儿子哩！”大伙就起哄，“拐把艄这趟船没白流，拣了个大喜！”“拐把逮了便宜，回圪给众人摆席！”“对，摆席！”应昌打哈哈说：“摆就摆，八六席，还是重八席，随你们便！”劳应昌认儿的主意，正好打到老爹胡子艄的心锤儿上了。大儿子娶媳妇三年，只生养了一圪且闺女，劳成元多想要个孙子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