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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陪审团的先生们!我不能发誓说跟手头这桩交易有关的某些意念——假如我可以杜撰一个短语的话——以前没有掠过我的心头。不过我心里并没有按照任何合乎逻辑的形式,或者因为这些动机与回忆起的任何场合有联系而把它们保留下来;但我不能发誓说——让我再重复一遍——在我朦胧的思想中,在我隐秘的恋情中,我没有胡乱地动过这种意念(草草地再拼凑一个短语)。也许有好多次——一定有好多次,如果我了解我的亨伯特的话——我曾经把下面这样一个念头提出供自己超然地检阅:娶一个在广大、阴暗的世界上留有不止一个亲属的成熟老到的寡妇(比如说,夏洛特·黑兹),只是为了好对她的孩子(洛,洛娜,洛丽塔)为所欲为。我甚至预备告诉折磨我的人说也许有一两次,我曾经对夏洛特鲜红的嘴唇、黄褐色的头发和低得危险的领口投去一个鉴赏家的冷冷的目光,并且模模糊糊地试图把她安排在一场貌似真实的白日梦中。我在拷问下承认了这一点。也许是假想的拷问,但更为可怕。我希望可以把话扯开,多告诉你一些pavor nocturnus[1],它总是在我偶然想起童年随意阅读时见过的一些词语,比如peine forte et dure[2](准是一个什么“痛苦的天才”想出了这句话!)或是“创伤”、“创伤事件”和“绞架横档”这种叫人恐惧的、神秘的、险恶的词语之后,夜间十分可怕地折磨我。可是我的叙述已经够杂乱的了。

过了一会儿,我销毁了那封信,回到我的房间,左思右想,搔乱我的头发,理好我的紫色晨衣,咬紧牙关发出一阵呻吟。突然——突然,陪审团的先生们,我觉得脸上(通过把我的嘴扭歪了的那副难看的怪相)露出了一丝陀思妥耶夫斯基[3]的狞笑,就像远处一线可怕的阳光。我(在新的、清晰可见的情况下)想象着洛丽塔母亲的丈夫可以尽情加在洛丽塔身上的那些不拘礼节的爱抚。每天,每一天,我都要搂抱她三次。我的所有烦恼都会给排除,我会成为一个健康的人。“把你轻轻地抱坐在一个柔和的膝头,在你光润的脸蛋儿上印上父亲的吻……”博览群书的亨伯特啊[4]!

接着,我尽量谨慎小心地,可以说是内心蹑手蹑脚地把夏洛特[5]想象成一个可以凑合的配偶。天哪,我可以勉力把那个为了节约分成两半的葡萄柚,那顿无糖的早餐端去给她。

亨伯特·亨伯特在刺眼的白光下汗流浃背,汗流浃背的警察朝他吼叫,用脚踩他。他把自己的良心彻底抖搂出来,把里边的衬里也扯掉了,现在他预备再写一份“供述”了(quel mot![6])。我并不打算和可怜的夏洛特结婚,好用什么粗野、可怕、危险的方式把她干掉,比如在她餐前喝的雪利酒里放上五片二氯化汞把她毒死,或是诸如此类的事;不过一个密切有关的、配制现成药品的念头倒确实在我那能发出响亮声音而又模糊的头脑里丁当作响。干吗把自己限制在我已尝试过的那种腼腆的、遮遮掩掩的爱抚上呢?别的倒凤颠鸾的幻景欢快地晃动着呈现在我的眼前。我想象自己给母女俩服了一剂强效安眠药水,这样就可以整夜泰然自若地抚弄那个女儿。房子里充满了夏洛特的鼾声,而洛丽塔在睡梦中却几乎无声无息,像画上的女孩儿一样安静。“妈妈,我发誓肯尼根本连碰也没有碰我。”“你不是撒谎,多洛蕾丝·黑兹,就是那是一场噩梦[7]。”不,我不会到那种地步。

梦魔亨伯特就这样暗自筹划,想入非非——欲望和决断(创造一个充满活力的世界的两项要素)的红日越升越高,而在一个个阳台上,一个又一个放荡的汉子手里拿着晶莹闪亮的酒杯,为过去和未来夜晚的幸福干杯。随后,形象地说,我把玻璃杯摔得粉碎,大胆地想象着(因为那时候我被那些幻象弄得如醉如痴,低估了自己生来温顺的性格)最终我可以怎样讹诈——不,这个词太重了——一身紫红的大黑兹,要她让我和小黑兹闲混。我只要稍微威胁一下,那个可怜的、溺爱儿女的大鸽子,说假如她不让我跟我合法的养女玩耍,我就要把她遗弃。总之,面对这样一种“令人惊异的求婚”,面对这样一片广阔的、丰富多彩的远景,我就跟古代东方历史预告片中像幻景似的出现在果园里的亚当一样束手无策[8]。

现在,请把下面这段重要的话记下来:我身上的艺术家气质压倒了绅士的气质。在这部回忆录中,我凭着极大的意志力设法使我的文风跟我写的日记的语气和谐一致,我写日记时黑兹太太在我眼里只是一个障碍。我的那份日记目前已经不存在了,但我认为,不论现在我觉得那种语调多么虚伪和讨厌,保持那种语调却是我的艺术责任。幸好我的故事已经叙述到这样一个地步,为了使回忆逼真,我可以不用再侮辱可怜的夏洛特了。

为了免得可怜的夏洛特在一条迂回曲折的道路上忐忑不安地走上两三个小时(也许还为了避免把我们俩不同的梦想砸得粉碎的一场正面的撞车事故),我作了一次体贴而失败的尝试,想通过电话在营地上找到她。她半个小时前就离开了,于是我把洛找来,我告诉她——声音颤抖,充满我对支配命运的满足——我就要跟她的母亲结婚了。我不得不重复了两遍,因为有什么东西正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哟,那真好极啦,”她笑着说,“什么时候举行婚礼?等一下,小狗——这儿的这个小狗咬住了我的短袜。听着——”她又补充说她猜会有很多有趣的事……我挂断电话时认识到只要在那个营地上待上两三个小时,就足以用一些新的印象把相貌英俊的亨伯特·亨伯特的形象从小洛丽塔的心上抹掉。但是现在,这又有什么关系呢?等婚礼举行后过上一段适当的时间,我立刻就去把她接回来。“墓地上的香橙花几乎还未凋谢,”像一个诗人可能会说的那样[9]。可是我不是诗人。我只是一个认真负责的记录人。

等路易丝走后,我去查看了一下冰箱,发觉里面的食物过于贫乏,于是走到市区,去买了能买到的最丰盛的食物。我还买了一点儿上等烈酒和两三种维生素。我很有把握,在这些兴奋剂和我自身体质的帮助下,到了需要我表现出一股强烈、迫切的激情时,我就可以避免由于冷淡而可能带来的任何窘困。体力充沛的亨伯特一次又一次地使夏洛特出现在自己眼前,就像在一个男子汉的胡思乱想中所见到的那样。她服饰整洁,身段很好,这一点我是可以替她说的;她就像是我的洛丽塔的大姐——只要我不过于实际地去想象她那肥大的屁股、滚圆的膝盖、丰满的胸部、颈项上粗糙的浅红色的皮肤(跟丝绸和蜂蜜相比,显得“粗糙”)以及这个迟钝可怜的家伙——一个标致女人的其他一切,也许我可以保持这种想法。

下午转入黄昏,太阳像通常那样从房子的一面转到了另一面。我喝了一杯酒,又喝了一杯,再喝上一杯。菠萝汁调杜松子酒,我最爱喝的混合饮料,总让我精力倍增。我决定着手修剪一下我们那片乱糟糟的草地。Une petite attention[10]。那儿长满了蒲公英,而一条该死的狗——我讨厌狗——则把那些平整的石块弄得脏乎乎的,石块上原来放过一只日晷。大多数蒲公英都从金黄色变成了苍白色。杜松子酒和洛丽塔在我的脑子里跳动,我差点儿被我想收起来的折椅绊倒。血红色[11]的斑马啊!有些打嗝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欢呼——至少我打嗝的声音就是这样。花园后面有一道旧围墙,把我们同邻居的垃圾箱和紫丁香分开,但是我们草地的前端(它沿着房子的一侧向前倾斜)跟街道之间却毫无遮拦。因此,我可以(带着就要去做一件好事的人的假笑)守候夏洛特的归来:那颗牙齿应当给立刻拔掉。我蹒跚地推着手推割草机朝前冲去,草屑在眼前的夕阳里吱吱直叫,一边仍密切注意着郊区街道的那一段。那段街道在遮天蔽日的大树形成的拱道下向内弯曲,随后极为陡峭地往下朝着我们急速伸来,经过老奥波西特小姐那幢爬满常春藤的砖房和(比我们的草地要齐整得多的)坡度很大的草地,最后消失在我们自己前面门廊的后面,而在我快乐地打着嗝、劳动的地方是无法看到门廊的。蒲公英都给铲断了。一股树液的气味和菠萝的芳香混合在一起。两个小姑娘马里恩和梅布尔——近来我总漠然地瞅着她们来来往往(但是有谁能取代我的洛丽塔呢?)——这时朝着那条林荫道走去(我们的草坪街就从那儿直泻而下),一个人推着一辆自行车,另一个在掏纸袋里的东西吃,两个人都用她们快乐的声音大声说话。老奥波西特小姐的花匠兼司机莱斯利是一个和蔼可亲、体格健壮的黑人,他从远处朝我咧着嘴直笑,喊了一遍又一遍,还用手势来加以解释,说我今天真是干劲十足。隔壁富有的废品旧货商养的那条傻乎乎的狗跟在一辆蓝色汽车——不是夏洛特的——后面飞跑。两个小姑娘中比较好看的那个(大概是梅布尔),穿着短裤和没有多少地方好再袒露的三角背心,头发亮闪闪的——潘神在上[12],一个性感少女!——顺着那条街往回跑来,一边把纸袋揉成一团,随后就给亨伯特先生和夫人住宅的正面挡住,消失在这个精力旺盛的老色鬼的视线以外。从林荫道的绿荫下突然驶出一辆旅行轿车,车顶上还牵挂着一些枝叶,随后绿荫才一下子终止了;那个穿着无领长袖运动衫的司机左手抓着车顶篷,用一种十分愚蠢的速度把车猛地一转,废品旧货商的那条狗在车旁飞奔。我含笑停顿了一下——紧接着,我胸中起了一阵骚动,看见那辆蓝色轿车开回来了。我看见它驶下山坡,消失在屋角后面。我只瞥见她镇定、苍白的侧面。我想到只有等她上了楼,她才会知道我是否已经走了。一分钟后,她脸上带着十分苦恼的神情,从洛的卧室的窗口朝下望着我。我飞快跑上楼去,想在她离开那个房间以前赶到那儿。

注释:

[1]拉丁文,夜晚的恐慌。

[2]法文,剧烈、冷酷的折磨。

[3]Fyodor Dostoevsky(1821——1881),俄国著名小说家,是纳博科夫在作品中一贯批评的对象。他曾经说过,并不是所有的俄国人全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而喜欢他的俄国人,大多数因为他是一个神秘主义者而推崇他,并不是因为他是一个艺术家。

[4]引用的两行诗见英国诗人拜伦(George Gordon Byron, 1788——1824)的《恰尔德·哈罗尔德游记》(Childe Harold's Pilgrimage, 1812——1818)第3章第116节第1080至1081行。

[5]“夏洛特”也是德国大作家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1749——1832)的名著《少年维特的烦恼》(The Sorrows of Young Werther, 1774)中维特情人的名字。

[6]法文,一个什么样的词啊!

[7]噩梦,原文是incubus,原来是指压在熟睡人身上的一个恶魔,常试图和妇女交媾。中世纪,欧洲教会和民法都承认有这类恶魔。

[8]见《圣经·旧约·创世记》。

[9]这是作者玩笑地模仿的一句打油诗。

[10]法文,一个小小的殷勤。

[11]血红色,原文是incarnadine,这个词曾出现在英国诗人菲兹杰拉德(Edward FitzGerald, 1809——1883)翻译的波斯诗人欧玛尔·海亚姆(Omar Khayyám, 1048?——1122?)的诗集《鲁拜集》(The Rubáiyát)的一节中。

[12]即“上帝在上”意。潘神是希腊神话中人身羊足、头上有角的森林、畜牧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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