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男子方在席上时,分明是王爷和师师姐观察、探究的对象,前日出现在巷口,今天又恰巧跟她一样来了书香苑,还一眼便能识破自己的伪装……神神秘秘、鬼鬼祟祟,又好似十分神通,还刚巧发生这么多巧合……邢秉懿怎么都不相信真有这么巧。这男子一会儿约会师师姐,一会儿勾搭她,关注的尽都是王爷身边的人,看来必定是王爷的对手无疑,她警惕问道:“你到底是谁?!”
“小生毕方。”
“你到这来干什么的?!”
“姑娘这话好生奇怪,毕某来茶苑,自是喝茶来的。”
“我不信,来这种高档茶苑的,都深韵茶道,烤茶、煮水、点茶……步步功夫皆繁复、考究,哪有人像你那般几片粗鄙茶叶一壶热水便了结了,你分明不是爱茶之人。”
“茶道有繁复雅致的,也有简单随性的,宋人处事时兴婉转绵细,茶道也是如此,但这也不代表茶只此一道,也有那化繁为简、直来直往的,其实毕某觉得以姑娘的性子应当会更喜欢抛去繁复、简单直白的茶香,不信,姑娘大可试试只用几片茶叶沏一壶简单好茶。”
邢秉懿心下恼火,去繁从简你大爷!跟我说一大堆茶、茶、茶的弯弯绕绕,差点真被他绕进去了:“打住打住!本姑娘不是和你品茶论道来的,我只问你跟着我来有什么企图?就按你的说辞,那你当不是宋人,大老远跑我们这儿来闲着喝口淡茶,偏偏老撞上我,谁信?”她稳住心神。哼哼,今天就跟你来个去繁从简,不论这姓毕的鬼扯什么,我都不听,只问他跟着自己的企图。当然,以她的聪明才智,虽然要拷问嫌犯,但也不忘保护己方队友,坚决不提师师姐和王爷半个字,邢秉懿为自己的机警深深自豪。
“姑娘冤枉了小生了,毕某可不就是来品茶的。碰上姑娘也不是我特意的,要非这样说,那毕某也可怀疑姑娘对毕某有所图谋了。”
“我?我图谋你?”你大爷的,我都不认识你好吧!谁知道你有什么好图谋的?
那自称毕方的男子从内轻快敲了几下雅间的门,邢秉懿便从门上镂空处透过装饰的锦缎看见有黑影闪过。毕方这时才换成一派正人君子的形态,凑近她轻声说:“方才得罪了,我也不浪费姑娘时间,长话短说。毕某只是为了给姑娘疗伤,才将你带下楼来,将来总有姑娘想起我是谁的时候。我姓毕,恰巧今日约会李师师的男人也自称姓毕,令你们那位汴京名妓错认了鄙人身份,闹了场乌龙。姑娘赶紧去寻你家王爷吧,那个约会李师师的正主现在就在楼上,他是个金国人,身边有个跟来的玉面小生,姑娘多防着点。”
说罢,毕方便欲离席。
“本姑娘凭什么相信你?”邢秉懿话还没说完,男子就走出很远,根本没有追上的可能,她也只得作罢。看见桌上的玉液膏,这玩意儿方才用在烫伤上效果是立竿见影的,姓毕的人不怎样,东西确是好东西,不拿白不拿,邢秉懿将瓶子塞进袖中,重新束好头发,便朝楼上去了。
每次碰上这个姓毕的,总没好事。昨儿夜里王爷才说还愿将她往暗影的路上培养,今天就让王爷误以为她与自己的对手牵扯不清,怕是她的暗影生涯又要倏然终止了。邢秉懿怨叹不已,新仇旧恨,对那姓毕的恨意更添几分。
邢秉懿回到楼上时,李师师已坐回原位,她同桌这会儿新坐下两名男子,其中一个雄伟高大,看起来也很有些凛然之气;另一个虽面白秀气,却透着邪魅气息。两人都似未过而立的年纪。
邢秉懿行经李师师身旁时,正听见师师姐与她对首的魁梧男子说话:“方才有位公子也姓毕,奴家还错把他误会成您,实在是抱歉。”
“我的姓氏虽算不上罕见,也是少见的,没想到今日刚好遇上这样的巧合,害师师小姐误会,只怪毕某疏忽了没将详细姓名清楚告知小姐。怎好意思反让师师小姐道歉。”
邢秉懿回到王爷身侧后,因刚犯了过错,又与先前的黑衣男子牵扯不清,她可没敢再大咧咧坐在王爷身旁,只畏畏缩缩小碎步挪到王爷身后,立在他身旁,不敢出现在任何王爷眼光可及的位置。她刚立稳,控住心神,却发现李师师那桌的白面男子隔着帘幔直勾勾盯着自己,直看得她汗毛竖立。
这白面男子大概就是方才毕方提示要她防范的人,他的眼神和先前毕方的全然不同。她气恼毕方是因为他刚好妨碍了自己行动,今天又出现在书香苑,很有可能给她带来污名,一会儿回府里能不能与王爷解释清楚还是二话;而这个白面男子的视线却直接让她感受到自己身体里发散出的强烈反感和抵触,哪怕只是个眼神,都让自己不可忍受。邢秉懿避开与白面男子的对视,看向窗外。
她家王爷忽然轻声道:“阿懿,坐下吧,手怎样了。”
邢秉懿怔忡了一瞬,才反应过来,王爷口中的阿懿正是自己。急忙踉踉跄跄坐了下来,对自家王爷说道:“公……公子,阿……阿懿无碍。”
赵构隔着桌子观察过邢秉懿的手,并无什么异样,方才还担心她的手被火燎伤了,现在看来并没有受伤,便安静喝茶。
邢秉懿见桌上刚刚被她烧毁的茶饼和一片狼藉都已清理干净,新被研磨好的茶粉精致摆在桌面的黑瓷盘中,闻闻香气,他家王爷手中的鹧鸪天目盏中冒着腾腾热气的的应是新点的龙团胜雪。
邢秉懿猜想可能是茶苑里的小丫头们刚来为王爷点的茶?这茶比起刚才的龙凤茶,成色虽然也是极品,却还是差上一点,可别人点出来却比我刚才那烧糊的龙凤茶不知好上多少倍。她心里突然泛起一丝酸楚:我果然是干什么什么不行,吃什么什么不剩……换作是自己也该早把邢秉懿这样的蠢笨奴才给炒鱿鱼千百回了,王爷一定是碍于正要监视暗探才没当场发难,回府里怕是免不了被收拾的,可怕!嘤嘤。
对面桌上李师师与魁梧男子正寒暄着,应当是刚刚开始谈话的样子,邢秉懿心以为既然要打探虚实,定是还得陪她家王爷在这耗上许久的,谁知对面也没听见什么有价值的对话,她家王爷便要走:“阿懿,这小苑无甚消遣很是无趣,我们换个地方去。”
邢秉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又不敢多问,忙跟着王爷起身:“是,公子。”
“站住!”两人正欲下楼,却见李师师同桌的白面男子忽然冲上前来,揪起邢秉懿的手臂又把她拽了回去,邢秉懿原本差点本能反应就用另一只手给他些颜色,但立即反应过来她今日正协助王爷扮演寂寂无为贵公子的形象,她强压住自己一腔怒火:妈蛋!今天也太憋屈了,被这个拽完那个揪,以为她是个物件吗?!不发威当姑奶奶是小奶狗!气死我了,可是……还真的不能发威……我要憋成内伤了!!!
白面男子紧紧扣住邢秉懿,掐得她手臂生疼,他冲赵构高声喊话:“这丫头卖给我了,价格随便出。”
邢秉懿有些惊慌,不知自己哪里露了马脚,让别人看出了女儿态,她自己还自以为并无破绽。赵构墨色的双瞳眸光流转,面上未见异样,他口气平淡问道:“随便?”
“嗯,随便你开!她,我要了。”白面男子本身音色就偏高尖,这时自以为财大气粗,一副势在必得的自信,声音更显得尖锐刺耳。
“十万两。”赵构说着边伸出双手,比画出一个十字,不紧不慢靠近白面,突然一道看似绵软的巧妙格挡,手肘刚好顶住白面揪住邢秉懿的那只手臂上的麻穴,顶得他整只手一时麻痹无力,赵构就势将邢秉懿拖到身后。
赵构一切做得随意自然,仿佛真是无意间碰撞造成的肢体接触。方才白面扣住邢秉懿的刚巧是左手,白面惯用右手,左手不小心被撞到麻穴而松手,这种巧合也不是不可能,所以并未多想,一心还扑在眼前买卖上:“小子,一个丫头十万两?!你以为你卖城池呢?坐地起价也没有你这样起的。不要太过分!”
“这位公子不是方才说过价格随我开吗?”
“就是不想卖咯?”
“正是。”
“你爷爷我要的东西,跟你谈价钱是对你客气!劝你别闹到最后人财两空!”
“朗朗乾坤,天子脚下,莫非你要抢人不成?”赵构突然不见了方才的温润样子,也不藏怒意,语气冷冽不亢,身上立即散发出不可侵犯的威严。
这时魁梧男子才不慌不忙走出来打圆场:“不好意思,我这位朋友是契丹人,第一次来京城,不懂礼数,冒犯了公子。都说不知者不罪,还请公子见谅。箫二公子,汴京城习俗规矩与北地不同,还请公子入乡随俗。”
白面男人好像颇听魁梧男子的话,自他出来劝解,白面男人便安静下来,什么也没再说。
唐灭以后,多年混战,幽云十六州落入辽国手中,十六州一直是宋人心中的鱼鲠,故而他们对遗落在北地的汉人们也有些不同寻常的情感,所以辽国有许多来往于两国之间往返贸易的汉人商贩,他们在大宋做起生意总是比其他异邦人顺畅许多。
这位场面上自称自己是辽国燕京城里汉人商贩的魁梧男子气宇不凡,即便经过伪装依然掩盖不掉周身散发的贵者气息。赵构和李师师阅人无数,并不曾被蒙蔽,但都心照不宣。
李师师早已起身,这时也撑着桌沿走出来打圆场:“呵呵,箫公子若有寻花之意,与毕公子同来醉红楼,师师到时陪二位看遍满园春色,总有公子满意的。这小哥儿是这位公子的侍从,即便真是个姑娘……按宋国的规矩,没经过人家公子同意也是不能跟箫公子走的。”
“宋人的规矩……”姓箫的白面男子面上露出轻蔑神色,但接受到魁梧男子警告的眼色,还是立即住了口。
“实在不好意思,我这朋友第一次出门跑生意,鲁莽得很。但我们都是老实生意人,不做违反宋国法律的事。箫六,你要是再胡闹,就别指望我带你跑江湖了!”魁梧男子向赵构道歉后又厉声呵斥白面。
赵构不置可否,只毫无温度问了句:“我们可以走了?”
“当然,公子请。”魁梧男子爽朗笑道。他身边的白面此时十分老实,面有不忿,却总算没了行动。
赵构侧脸朝身后的邢秉懿甩下一句:走吧。
便朝苑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