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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劫后

每当抬头仰望天空的时候,层云之后都能看到些淡淡的影子。

就像童话故事的造物,遥远而庞大,在深邃的苍蓝中隐隐刻下更深色的轮廓。线条和块面交相构筑,最终描绘出的是一只只缓慢遨游在天空中的巨鲸。

放在很久以前,荒漠中宿营或许会是一间很惬意的事。

想象一下,篝火温暖,头顶天空明亮清白,与亲密的朋友一块用原始的方式烹饪食物,轻风温柔,微微潮湿的泥土又凉又软。

但是如今面对的却基本都是恰好相反的情况。

仅有的营火燃料是还没用完的物资,唯一的交通工具已被虫子啃出了好几处缺口,当然那辆电车也不是“古代人”在城市间穿行的那种,而是专门为了潜入危险地带特意改装的小型车辆,噪音很低,外形设计得如同水珠,依靠光学涂层以规避大多数危险。

但光是这些东西不足以让新司机立刻熟悉起来,一路上仅仅是被啃几下也算是非常幸运了。

相识不久的二人中,看似健谈的青年站在风化的高高土桩上,手持望远镜,遥视远方,背后,身披大衣、狼狈不堪的少女则捧着温水一口口地嘬,一边拉紧衣领,一边瑟瑟发抖。

会是这个样子当然是有原因的,之前的几天中,她一直被锁在“鸟笼”里,某一刻勇气燃烧夺路而逃,却也不得不丢下那个陪着自己的同伴,光是独自穿越荒野来到此地就费尽力气,自然不会有工夫好好收拾自己了。

身畔的青年道:“记得给我留点儿。”

手上凝胶状物质留着小口小口的咬痕,若是古代人吃到这些东西的话,一定会用味同嚼蜡来形容。不过今天的人已经习惯了,虽然知道什么是“味觉”,但就像是已经不再特别需要的任何事物一样,渐渐成为了单纯被记载的词语。

唐捷打量着四周,希望能在疏松的包围见找到条安全路线,眼见之处到处都是危险分子,不过他还是相信一定有可以通过之地的。麻烦的地方在于虫子的数量太多,地下坑道四通八达,许多地方都有强烈迷惑性,于是真正判断起来就有很多麻烦。

而回头去看,两人之间的空气同样算是非常尴尬。

唐捷略带一声叹息道:“我也不想应付小孩啊。”

直到昨天为止,唐捷面对任何东西都会表现得游刃有余,当然也就不包括今天所见的人,不过既然她出现,那有件事情还是需要青年问一下的:“其他人呢,怎么不把他们叫来?”

被问及这点,少女花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随之一惊,碗中的水伴随颤抖溅出水花,张着嘴犹犹豫豫,支吾好一会儿,才挤出一句:“大家,都在营地里。”

起初疑惑,和自己的猜测综合一番后,发觉两者似乎是互斥状态。但这么个孤零零的人出现在外,还是这么危险的地方?又不像是流浪的幸存者,因为身上穿的衣服又新又干净,像是最近才洗过。

继续追问下,她才勉强回答道:“我自己溜出来的……因为想要看外面的世界。”

唐捷打开地图,确认自己没有记错所处的位置:“你的意思是由于单纯想出来玩,就在虫子的领地里,一个人跑了十几公里?”

着重强调那些看似荒诞的话,女孩听着,越来越羞愧,听到最后,一言不发地将脑袋埋了下去。

这可真是令人信服。

见他一会儿不说话,女孩又嘬着热水,一边心跳怦怦地等待接下来的质问。

但和想象不一样的是,唐捷没再这方面深究。

抬起头,看青年站在沙塔上安静地四处眺望。片刻语言交流停止,这让她想起那个和自己一块被关着的人,只是那时候她们没一个主动搭话,单纯是身处同一个空间罢了。

唐捷冷不丁问出:“你的地图是最近更新过的么?”

听到这句,少女惊得浑身一颤,唐捷继续观察四周,期间放下望远镜,站在岩石上高高俯视,听到她无措回答,又若有所思地在几个重点方向打探,就轻松地跳了下来,再作个露齿的微笑道:“是吗,既然没有,那是怎么在我都没法确保安全的情况下用腿跑这么远的?”

她愣着,不知如何回答。唐捷只是咧嘴笑一阵,就不再刁难了:“好啦,这些不打紧,赶紧吃饱跑路。”

少女犹豫片刻,问道:“你不吃点儿?”

唐捷作出了一个贱兮兮的表情:“吃饱了好长肉喂虫子呗。”

然而那也只是插科打诨罢了。收拾好东西,两人强行塞入无比狭窄的车子中后,唐捷就开始嚼某种暗灰色的糊状物,挤一下吸一口,活像在吃牙膏,一边说着:“因为我没想到路上会遇到别人,所以车里有点挤,还请忍一下啦。”

话是这样,其实能被顺手捎上已经足够让人感激了。唐捷一手握方向盘,另一手不时压下食物的支架,一边指点,为她介绍这边的状况。

与此同时,他又捣鼓自己随身的平板。唐捷没什么隐藏行动的意思,在后座也能很清楚地看到他那一长串长文件,当然全部都是编码,根本看不出其中什么是什么。他点选其中一项,短暂的加载后,弹出了一段视频。

几声哐当,外加沙哑的干扰声后,首先听到的是:“喂,喂,在录了么?”

画面很模糊,看不出那是谁,但这个声音很耳熟。愣愣地回想一阵,忽然发现这几天似乎听过。

少女疑惑:“这是?”

唐捷对此的表达方式,勉强能够理解为有人和他一起做事:“总不能当个独行侠,没有同伴怎么能行呢。”

平板另一头的青年继续道:“这边暂时也没有轨道的信号,不过你说的问题我倒是找着了点。之前被清理过,但又在一段时间之前被重写进去了。可能是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别人也在找。”

唐捷听着,一边“嗯嗯”,一边点头,然后回身和少女解释:“这些好事总有人盯着。”

当然,她根本听不懂。平板那边的声音依旧:“我现在传进去,你那边到时候可以打开。”

这话语并不清晰。似乎有什么很强的干扰,再后面就是一段认真操作电脑的画面,唐捷似是满意地点点头,忽然又将话题转到另一方面:“虽然之前是我跟你介绍情况,但其实你对这儿的了解更多吧?”

忽然被指出一句,少女一阵尴尬,样子从后视镜里看得清清楚楚。唐捷嗤笑一声,安抚道:“放心,我只是猜一猜。”

接着,平板中传来了下一句话:“他们对你藏了个人。”

她当然没能立刻理解唐捷为什么顿了一下。画面中的人没说太多,回头看上一阵,又补充道:“大家都不清楚具体情况,我也只能把知道的跟你说一下。一并放进给你的包里了。”

几秒钟后,画面黑了下去,播放界面关掉了。

看唐捷充满疑惑的样子,少女鼓起勇气试探着:“你也不知道?”

唐捷皱着眉开始解包加密的文件,她看不太清内容,因为这次唐捷认真起来,背影将屏幕全挡住了。

她不知为何唐捷主动停在这一步:“再问一问不就好了?”对此,他回应道:“问不了。”

只是这么简单地搪塞一句,这回的语气有点阴沉。让人一下子发怵。

生、生气了吗?

几秒钟后,唐捷忽然询问:“这几天你是不是都给关着禁闭?”

原本战战兢兢,忽然被这句话调起了记忆的阴暗面。她支吾着,答不上来,而唐捷看她的反应,心里也有了底:“很难受么?我知道只有自己一人的感觉。”

不过这些其实不像他们会做的事。需要被特别关照,这倒是让青年有点在意:“别怕,我不会那样做的。”

第一时间选择安慰,但少女所想的似乎并不在这点上。话出口后,没有想象的那种立竿见影,难道是心理阴影过重了么?稍稍流露出一分同情,这时,她却否认:“不是哦,不是我一个人。”

这可没听说呢。

秦看他的反应,以为自己说错话了,稍带慌张道:“诶?我、这只是和你说的不太一样,但基本上——”

其实还有另一个人陪着她,得知这点,第一时间并非对消息不靠谱的埋怨,而是疑惑,他继续问道:“那人是谁啊?”

从没问过对方的名字。这句话她有点说不出口,担心被当成白痴。唐捷大致询问一下对方的样子,从年龄,性别,外貌和性格等基本方面下手,但除了一眼就能看出的部分外,她就再也无法提供更多准确的信息了。

唐捷思索片刻,结合听到的信息,在认识的人中检索着。不知他是否能想到谁,完全看不出他此刻的心理状况。先是怀疑,之后觉得自己是不是说漏了什么东西,不过唐捷最后还是接受下来了:“没关系,是谁无所谓。但先和你说一下,他们那么做八成就是为了不让我知道你。”

虽然现在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给她打了下预防针,也让她的情绪稳定下来,虽然实际上还算不上安全,但至少眼前的人似乎是可以依靠的。

思维刚到这儿,青年忽然转变语调夸奖一句:“倒是你这行动力,让人有点佩服。”没给她什么高兴的时间,第二句追击接踵而至:“到底是为了什么出来,这儿有你想找的东西?”

看来“想出来玩”这个小谎一开始就没起作用。少女有点沮丧,可唐捷的这个问题她也回答不上来,唐捷早已料到她会如此困扰似的,一会儿听不见回应,他也就不再追问。

他转过头来,隔壁搭载靠背上,冲她挑挑眉毛。不过他并没说话。

少女的脸上逐渐烧起温度来,起初只是尴尬,当唐捷一直不开口只是看着后,终于让自己支撑不住,将脑袋再埋下去,小声道:“我不习惯……被人这么看着。”

“啊,真抱歉。”唐捷一拍脑门,毫无可靠地吐着舌头:“毕竟整天对着个扑克脸,难得有个可爱的女孩子能欺负咯。”

如果她对他更加了解,就会知道这是典型的“唐捷式套近乎法”,然而对于陌生人,特别是她这种一直处在沉闷的封闭环境中的人,简直一发命中靶心。

结果唐捷得到的反应却和想象的不太一样。

“啊!诶?诶嘿嘿……”对方逐渐抬头,这次她的脸上,和先前那副胆小弱气的样貌截然相反的,带着如黑云压天的阴冷气息:“是、是真的嘛?”

唐捷张着嘴,表情凝固在惊吓的边缘。

虽然出乎意料,但唐捷可是面对什么事情都游刃有余的潇洒角色!

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觉得的。“咳咳,”通过这个维持下形象,唐捷刚想要把话题转到别的方面,她却忽然回答了之前的询问:“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清楚,但总觉得就该来这儿。”

唐捷道:“那,没谁撮动?”

“根本没有人可以说话啊。”她说着,包括那个来陪自己的人也是,阴沉沉,完全无法靠近。就连外面的人看到也从不和她搭话。唐捷对于这种回应也不是没有心理准备。综合一下之前得到的信息,盘算一下,大概勾勒出了事情的样貌,便暂时不再深入了。

于是,唐捷最后总结:“跟我说下你的名字吧。毕竟一直不知道怎么称呼也不行呗。”

这个问题一下子让少女有点难堪。唐捷发觉她似乎不是因为“忘掉名字”这种事情,而是:“以前的人叫我小琴,你也这样叫就可以了吧。”

于是青年坚决反对:“那可不行。这么可爱的女孩儿,只知道个昵称,可不是能让我知足的程度啊。”

这次让她脸颊烧得更红,然而好像不完全是唐捷以为的那方面的。她犹豫一会儿,几番张口又咽回去,最后不得不将脑袋撇向一侧,支支吾吾道:“秦、秦……”

好一会儿,她才将全名说出来:“秦凰华。”

话语结束后,车内一阵死寂。

谁会给小孩取这种名字啊?几乎立刻能够猜到唐捷已经忍俊不禁,羞耻得更加强烈,几乎浑身都要灼起来,闭上眼睛,低头如同等待批评的初中生。

不过,唐捷却什么话都没说。

一会儿,悄悄抬起一点点头,等着被笑话,却意料之外地看到唐捷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二者四目相对,秦吓得猛一颤,迅速低下身去,这时唐捷又低声念道:“秦,凰,华。”

他一字一顿,仿佛在鞭打她的神经:“你以前有做过什么?”

秦却又摸不着头脑:“为什么这么问?”

不明所以的原因是可能的答案太多。唐捷犹豫一下。像是在和自己的思绪作斗争,仿佛连在其中找出个靠谱的猜测都做不到似地,最终还是放弃了:“没事,只是忽然被唤起一点不相干印象而已。”

唐捷不是往大家所在之地而去的,据他说在这种危险的地方,“得花好几天才能回到正路”,但实际上他的表现却更像是有其它目的。不过,这倒是和秦被印象模糊指引的那条路基本重合,意识到这点后,她也提起了分精神。

唐捷提醒道:“到处,到处都是虫子。”

自己凭眼睛看就能看出来。伴随愈发深入荒野,常常能够看到一些大地被污染的痕迹,有些地方枯萎地触目惊心。伴随一些原生植物的死掉,有些地方长出了些从未见过的浅褐色大穗,像是放大三倍后的、过了时节却没人收的腐败小麦。

而又高又密,让人想起从前在相册中看到的芦苇丛。

唐捷经常会冒出充满幽默感的话:“好看么?这些‘穗子’实际上是虫卵。”

刚想说“有点漂亮”,这句话就被堵在了喉头。唐捷可能比较喜欢看别人吃沙子的表情:“而且你还真是缺乏常识,以前就从来没解冻过吗?”

她愣愣道:“这是……什么意思。”

唐捷耸耸肩:“好了,现在我知道你没有了。”作为一个道德感十足的人,在勾起别人的疑问后作出解答是使命所在:“想知道我说什么?不告诉你。”

唐捷总是喜欢以身作则。而秦也只是委屈地缩着身子,一言不发地贴在玻璃旁,注视外面的天地。

刚刚脱离那种牢笼没多久,如今却又有点当初的感觉了。

车里并不明亮,又窄又闷。快到“危险地带”的时候,唐捷开了大功率反射,顺便解释一下:“要是这东西不顶用也别惊讶,因为遇到你之前就坏掉了。”

他用最明白的语言摧毁了别人刚刚建立起来的安全感。因为现在是白天,外加唐捷的各种高端设备协助,路上遭遇大型个体的概率还是可以忽视的。即便如此,坐在这里也实在让人不得安心:唐捷几乎就不会开车,总是会把车开得像随时要翻一样。

颠簸摇晃中,不断能听到提示音,似乎已经接近目的地,但唐捷无法确定具体位置的样子。不断徘徊,不断寻找着可能的方向,几番下来,虽然隐隐觉得正越来越近,却没什么实质的突破。

二人转进了一段洼泥路,路上秦偶然瞥见了一架残骸。孤零零地埋在已风化的沙土中,若是不注意看,会以为仅仅是露出半截的岩石。被人带着深入这样的危险地带,起初还有些侥幸心理,直至唐捷发现她在注意,就半随意地问道:“想去看看嘛?”

秦不知如何回答。唐捷没立刻改变行路,只是稍微减缓速度,看着那边的状况,像是察觉到什么似地,又开始在大小亮屏上戳来戳去。

一会儿,他挂上倒挡,将车子往那边开了回去。

停在它面前时,才发现这比自己想象得还大得多。折断的翼铁棘交错,仿佛枯骨的塔般直指天空,风沙将漆黑的色彩冲得污秽不堪,乃至其上已经被一些绿色、和不和谐的褐色所浸染。

看不到里面的情况。会有谁吗?秦站在它面前,高高仰望着,机身斑驳,像是被什么残酷的钢爪撕裂过一样遍是伤痕,让人不禁回想坠落之前它遭遇着什么样的事情。

一会儿,她开始左顾右盼,寻找机舱的门。最后什么都没找着。

唐捷在一旁若有所思:“这可真是不得了啊。”秦不确定他指的是什么,唐捷也没多解释,正当女孩儿疑惑的时候,他忽然踏步上前,找了个特定的方向,一边打量周边环境一边挪位,还不忘按着HUD眼镜来挨个排查。

秦问道:“怎么,有问题吗?”

他没回答,又绕着沙丘转了一圈,找定一个点,在秦干瞪着下,忽然后退几步,加速跑起来,对着其中一处泥面猛踹一脚。

“轰隆!”

烟尘散去之后,出现在后边的是一小块漆黑的空洞。女孩儿好奇地靠过来,唐捷也动作利索,几下使劲,先把陷进去的半条腿拔出来,然后就从捅出的漏洞开始挖,很快就挖出一个黑漆漆的洞来,当然也弄得一身污土。

拍两下,算是弄干净。唐捷又探头进去,让人觉得他巴不得将半身埋入似地扫描着里面的状况,大约半分钟左右,他才费力地爬回来,旁人略带好奇道:“这是什么?”

“大宝贝。进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值钱东西。”当然,唐捷又半开玩笑地解释“值钱”的实际含义。

秦原本以为唐捷是不会花时间在这些方面上的,对此他的说法是“反正也不差这一会儿。”

因为大半舱门都被埋在地面以下,的确很难容唐捷通过,身材瘦小的秦就被连哄带塞地弄了进去。踉跄着站起来后,扑面而来一股浓烈的霉味。借着外面的光,勉强能看到一个因闯入者而灰尘腾飞的破败世界。

这还真是……一定在这里躺了很多年了吧?

唐捷把手电筒丢了进来,秦一边用袖头堵着鼻头,一边开灯寻找。白光打处,全是散落的各种细小物件,有几处壁被由外到内彻底贯通,就像在外边看到的那样,崩土从中涌进来,埋出了一块块泥墙。

几秒钟过去,她后悔进来了。

各种植物、腐坏泥土,甚至还有什么不知名的糊状物的气味飘散,走几步,强迫自己压进崩裂的电子门里,翻过倾倒机舱的狭间,转头的瞬间直面一张狰狞的骨架。

“——呀啊啊啊啊啊!!”嘶声惊叫,秦失去平衡,翻滚几圈,狠狠地撞上到冰冷的铁墙。

唐捷在外边唤道“怎么?”,刚刚的一下几乎把她肺里的空气尽数挤出去,短暂的瞬间刺痛伴随窒息几近昏厥,没有立刻收到回答,唐捷又补上一句:“死了的话就说一声啊!”

疼。

揉着后脑勺,捡回手电筒,勉强稳定着视线,将光往前方一打。

这下,那可怖的身姿再次映入眼中。

一身棘刺附在外甲上,支离破碎的翅抓仍旧凶悍,即便已经是埋骨于此的残骸,依旧散发着令人本能恐惧的压迫感。还有腐烂的气息。

是虫子,残骸像是被烈火烧过,半身自铁壁上破墙而入,定格在了强闯进飞船内部的瞬间。唐捷被这个动静吓了一跳:“摔着了!?”

“我没事!……但我不想往里走了。”秦拍拍身上的灰尘,一边呛得咳嗽,一边往上爬回入口。幸好这架飞机设计的时候没把门装在另一边,不然她自己就怎么也上不去了,强迫自己往那只虫子的残骸边爬,只能用“它已经死掉了”来安慰自己,即便如此,怦怦的声音还是让她觉得心脏要跳出喉咙。

先把上半身探出去,然后抓住地面将自己向上拉,一阵折腾精疲力竭,正当爬起来准备喘息时,秦忽然听到一声猝响。

“咔!”

起初没有反应过来,片刻,背对的黑漆漆的窟窿里,阵阵咕噜的低鸣,如同毒药翻腾的泡沫。

女孩愣着,僵硬地回过身,灯光一照,直直地望见本该凝固在黑暗中的骨骸开始颤动,当利爪的影子划过彼方墙壁的瞬间,秦浑身的血液都像被冻住了。

“唐捷……”她颤巍巍地发出这一小声,随之积压的恐惧终于爆发出来:“唐捷啊!!”

不顾身后,冲着手电之外仅存的光明拔腿就跑。这动静显然也把地面上的人吓住了,秦踉跄到舱门旁,蹦跳着的瞬间,二人四目相对。

“虫子,活了!”在秦说话的空档里,机舱内的咕噜声也在变得愈发紧促响亮。唐捷一点头,伸手进去,不顾对方撕痛地拼命拉,而秦也竭尽全力地爬着,终于在力量相冲到临界线的时候扑上地面。

不及喘息,二人狼狈地向电车跑,唐捷熟练地解开锁,为了能够以最快的速度应对危险,这辆车的反应力被改造了多次,舱盖打开的瞬间,唐捷拉住她,一把将瘦弱的孩子扔到后位,跳进车里就猛压下档。

引擎嗡嗡振鸣,车轮转瞬如飞,将大地挖得沙土飞扬。

动起来的同一时间,秦向后望去,透过玻璃,庞大的机械残骸不断晃动,一声撞击,两声撞击,第三声,铁翅钢棘的战虫撕裂大地,破土而出。

“命真硬!”唐捷咬着牙骂出一句,灰雾腾飞,急转与加速几乎要将后座的人挤扁,逆着身体的压力,勉强回身去望,腾飞的沙尘后,阴影破云而出。

“嘎呜——”仰身嘶鸣,战虫的褐色骨骼遍布全身,破碎翅膀不断扑腾,每跃起一次就又会无法控制地猛摔下地面,继而再跳起,似乎完全没有察觉自己已经飞不起来。

“放心,这车里面不会撞坏脑袋的!”唐捷发出这一声,但旁人完全不知他是在安慰还是增加压力。

越来越近,逐渐能够彻底看清虫子可怖的外貌。就像是放大百倍的、变异的巨大蝗虫,活动起来,远比刚刚在飞机中看到的“死”的更凶暴,一身沉重的甲壳,每跑一步都想要把它压垮,四只眼窝空洞,唯一尚且存在软组织的部分吊着条长长的腐肉在外,伴随主人的运动而将像是血液的墨色浓稠液体甩得到处都是。

直至它张着大颚,奋力一跳,向车玻璃后的二人猛扑过来。

急转!

“放心,只是甩开它我还是有自信的!”他非常自信,随后就是一阵天翻地覆,险些让秦呕吐出来。

唐捷死盯着前边,在如风穿行中蹦出一句:“你有枪吗?”

秦听着一愣,见她没有回答,唐捷嘁上一声,又飞快地在电车面板上敲打几下,之后就是几声急促的蜂鸣。

“把它拍下来!”唐捷抽手将自己的平板电脑丢过来,秦哆嗦着接住,几番下来终于点到相机功能,回身想要拍摄,却傻了眼。

画面一片漆黑。反光层把它的摄线给挡住了,刚想和唐捷说这事,头顶的天空忽然明亮了起来。

紧接着就是烈风席卷。

“快拍,快拍!!”唐捷一边敲打方向盘,一边大叫着。

要冲过来了,要冲过来了!

秦愕然面对扑来的大虫,浑身的力气都像在开舱的瞬间被风给一边卷了出去,然而唐捷为了能让她拍得清楚刻意放缓了速度,少女龇着牙,在面对敌人的巨颚,几近迸出眼泪的瞬间,闭上眼睛拼命按快门。

咔嚓、咔嚓咔嚓!!

虽然下意识地以为有这些声音,但风中根本什么都听不清楚,透着后视镜,唐捷看清画面在那个瞬间定格,于是往关舱键上拼命一砸,随之将她拽倒下来。

这一下,虫子抓着机会,拼命向前一扑。

浓稠的腐败血液照面糊过来,一半被玻璃拦住,剩下一半直直地拍了秦一身。接着,车舱关闭了。

这!!

大风安静了下来,但车内仍旧颠簸。秦愣愣地,当身上胶质的触感传递上来,她才猛然惊醒。

“唐、唐捷!”秦起初只是想要呼唤,让他注意,随之却忽然感到一股浓烈的反胃。这次她没能忍住,半身俯着,张嘴将不久前才吃进去的东西统统吐了出来。

唐捷想回应,然而话语半途就被截断:“好了,这次又要洗——啊?”

秦拼劲最后的力气,将沾满虫血的平板电脑托了回来,送到唐捷位上,手臂又立刻失去力气,垂落下去,接下来就是更加猛烈的呕吐。

“谢了!你帮了大忙!”这次唐捷没再插科打诨。现在没时间管她,后视镜中,翻那一下后,战虫的一对翅膀尽数折断,即便如此也完全没有放弃的意思。

现在就结果你!

一片混乱间,秦勉强撑起最后的意识,朝唐捷的前路投去一瞥。脑袋已经没法处理看到的景象,甚至让她以为出现了幻觉,因为最后看到的画面中,唐捷正驱着车子,向一面陡峭的沙山极速冲击。

最后只听青年警告一句:“要撞上了!”

在声音消散后,二人的电车一击撞入了黑暗中。

天翻地覆。

这一下把将要恢复的神智彻底击碎。秦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只是浑身都像被木槌卸了一遍,骨头仿佛彻底崩碎,每一段关节都在灼烧。而且脑袋像是要撞坏了。

什么也不清楚,什么都看不明白,甚至眼前的世界也接近漆黑。模糊之间,身旁的天地阴凉了下去,再有一阵潮湿但此时嗅来甘甜至极的空气,耳畔轰鸣逐渐稳定,最后,她在视线唯一的、切开天与地的光中看见某个人踉跄着踱过去的身影:“躲……别出来……”

即便想要遵从,浑身也使不上一丝力气,在梦境般的昏暗世界中,某个庞大的怪物自光点冲击而来。

世界都为之震荡。在将要被吞噬的前一刻,挡在身前的人高举手臂,像是童话故事里唤来雷电的英雄,猛烈的爆炸与火焰淹没一切。

自动驾驶的车子缓缓前行,地下通道色彩阴暗,唯一的车灯照明下,空气压抑无比。

这下轮到唐捷狼狈了,当秦苏醒过来,拼命敲打车玻璃的时候,他甚至连件像样的披衣都找不到。这是当然的,因为他的衣服正披在秦身上。

“诶、怎么!!”发现这点,女孩的面颊第三次烧起来,然而唐捷却衰得完全没了拿这方面开涮的兴致,只是简单解释了一下:“我不得把脏东西全清理下么。”

确实像他说的那样,解决追来的战虫后,他第一件事就是花了半个小时清洗车子,至于衣服:“看你一身血地躺地上,那么可怜,就顺便发扬风格啦。”

见秦被那句“脏东西”刺激到,他觉得还是轻松点比较好,于是又咧嘴笑着:“放心,问题都解决了。难道我不像是面对所有问题都临危不乱的人吗?”

不过这次没再调动起对方的心情。唐捷见状,吹个哨子,放任秦在那儿乱炖自己的感情,一会儿,前路吹来阵冷风,秦下意识地拉紧衣服,反应过后,尴尬地将脑袋别到一旁:“谢啦。”

本想再戏弄几句,不过转念又觉得还是不要打扰她逐渐恢复的心情,唐捷只是故作潇洒地哼小调。

他举着泛微光的平板,一边拍摄,一边切到另一端,不断有第三个人的身影闪烁,唐捷也跟着指示不断作其它操作,看起来就像是在通信一样。

不过,秦只见他在听,没见他说话,她又胆怯道:“那、那啥,你不上来么?”

比起这种不明不白的事,唐捷在地上走,自己却在里面休息更让她过意不去,听到女孩的关心后,唐捷只是坦诚:“我更想好好看看这条路。”

他这一说,秦才注意到此刻身处之地。仰首望着,头顶黑压压,虽然第一眼像是山岩隧道,但仔细辨认,才从金属纹路中发现那是已经变形了的天花板。

“能不能想起来什么?”其实唐捷并不确定秦见没见过它们,随口一问罢了。女孩却一时间不回答,让他以为有戏,但最后得到的还是:“我现在头好痛。什么都记不清了。”

不仅仅是以往的事情。她觉得现在自己的大脑就像是摔坏道的硬盘。

单纯是那阵冲击所致么?并不这么觉得,但稍微想抓住记忆的尾巴,就会有阵强烈的不适延着食道往上涌。

怎么会这样?明明、明明之前还好好的。

“好吧,慢慢来。”之后,唐捷又补充一句:“这次算是没白跑一趟哦。”

看秦又重拾起了好奇心,唐捷嗤笑一声,“因为路上捡了个小孩啊。”

她一听,面颊再次变得灼热,这下她说什么也不要继续待在车上了。

爬下来之后,才发现自己的位置比先前宽敞了许多,唐捷丢掉的东西似乎不少。脚踩上大地,周遭世界的阴冷着实能浸透人的骨骼。冷风一吹,秦重新将外套拉紧,但看到唐捷也在发抖,犹豫一会儿,忽然凑到了他边上。

知道自己的行为被察觉,到底还是很难堪的,不过她这次没有逃跑,走了一会儿,又加快脚步,跑到了唐捷前边。先是不解,将各种可能性在脑袋里过一遍后,忽然察觉到:她是不是在为自己挡风呢?

这天真又简单的想法,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你做什么啊。”唐捷道:“还怕我冻着不成?”

“我……”她支支吾吾,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于是使劲将衣领向上拉着,以遮掩尴尬的表情:“要是你,出了问题,我该怎么回去?”

唐捷先是一愣,片刻后如同理解到什么奇奇怪怪的方向上去了。

“别自作多情啊,”说到这句的时候,她的神情忽然冷了下来:“咱俩是今天才认识的吧?”

唐捷仍是靠滑头推过,不断打哈哈:“好好,绝不自作多情。反正为了你能回去,我绝对不会让自己出问题啦。”

得到这个保证,秦算是稍微安心了些。于是二人又继续走,似乎被拒绝那简单的“保护”,秦犹豫着是否要继续时,自己就已经被唐捷甩到了身后,内心挣扎片刻,她坚定下心思,又加快脚步重新走到了前边。

拉上衣领。

还是有虫血的味道。当然,如果唐捷把她浑身的衣服都换了遍的话,那二人就完全没法相处了。在心里嘲弄自己愚蠢的奢求,秦尽量让自己不去想它。

很简单的,只是某些干扰的东西而已。只要有其它关注的地方,一定就不会受它影响。

不过,为什么总觉得,心情镇定不下来呢?难道真是因为唐捷?

起初因为这个想法而短暂头脑空白,迅速又察觉关键不在这方面。勉强让自己不去注意,虽然仍然很在意,不过也只是和以前一样不能一下子抛开。这样想着,稍微能够安心下来。

“我们这走了多久了?”她问着。

唐捷回答:“十六个小时。”

险些将她惊出声,唐捷却表示这没什么特别。

少女的下一个问题是:“现在位置在哪儿?”

唐捷按亮自己的HUD眼镜,稍微读了读上面的数值,应道:“地表以下两千两百二十七米,距离那架坠毁的运输机九十五公里,马上就到目的地了。底下一定还有东西在运转,通风系统没彻底瘫痪掉。”

即便一路上阴冷死寂。

出于保存能源的目的,在车子最后跟二人到达一座电梯平台时,唐捷给它熄火了。失去车灯的照明,一瞬间世界漆黑一片,直到片刻后唐捷摸出手电筒,打开开关,视野才重回光明:“你知道吗,我来这儿的目的?”

“我怎么可能知道。”秦觉得他又是在拿自己寻开心。唐捷不断看着镜片上的读数,伴随颜色跳动而轻念,如同满怀希望。

这时,第一串挂在两旁电梯井上的活组织出现在视野里。就像是腐坏的葡萄,一颗颗缀连在一起。

但它在蠕动。

算得上很具有冲击力的景象,从没见过的人看到肯定会掉一地鸡皮疙瘩。也包括秦在其中。不过她总觉得自己不是第一次见,这疑惑也没持续多久,因为很快她就看到了某个莫名的形状。

她看到其中镶着一颗眼球。

眨眨眼,定睛一望,才发觉那只是自己的错觉。聚光手电打在那些东西上,圆圆一块,随着越来越远,也越来越小,像是夜幕中的孤星。

我一定是还没清醒。

“几个月之前,我偷资料的时候找到了篇没被清掉的东西。”唐捷这样说,秦完全不知道他以前是怎么生活的。她自然也没法想象唐捷希望她想象的场景。似乎刚刚开口就想起这点,他把光打到自己脸上,轻笑一声:“算啦,以后你会知道的。总之呢,这条路尽头藏着件宝贝来着。是件非常非常重要,对所有人而言都值钱得很的东西哦。”

越下越深,而机械声音缕缕不绝。当深到某个程度,通往下面的电子活门忽然苏醒,沉沉拉开的时候,下面本应已经停止工作的壁灯闪耀辉煌。

不过也把两人吓了一跳就是。话虽如此,适应了相对而言的强光照射后,秦发现这些东西也不是完全没有损坏。其中一部分不断跳着,还有一些已经彻底熄灭了下去。

唐捷似乎在为了某个目标不断努力着。虽然不知道具体为何,但中间似乎也经历过许多磨难,甚至光是今天一天的惊险就足够花一星期去缓和。对于这样的人,少女与其说是仰望,不如说是不解道:“为什么,你要做这些事呢?”

唐捷回头一望,似乎不明白她具体指的什么。又轮到自己解释,秦一下有点不知所措来,但唐捷的理解力还算优秀,稍微猜测下,他发出一声自嘲式的轻笑:“为了回到外面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是指什么,难道如今身处的不已经是外面的世界么?

唐捷回答:“以前还有一个更辽阔的‘外面’。比脚下的陆地辽阔无数倍,真真正正的,永无尽头。在那个‘外面世界’里有一颗星球,所有人的祖先都从那里诞生。”

头脑昏昏。他说的话,也至多让人脑海里勉强闪出些碎片罢了,不过它们非常模糊,与其说是记忆,更像是童话的片段。唐捷对她这表现也只是一笑了之,随意得让人觉得他是不是真在讲故事。

伴随电梯逐渐下降,秦越来越头脑昏沉,紧接着,第二串活体组织也出现在了他们前方。高高地悬在通道顶上,唐捷拿平板给它拍了照后,二人隐隐能够看到前方浅灰的色彩开始被深褐污染。

显然,前方的状况也出乎了唐捷的预料:“这可真厉害啊。”

似乎是某个庞大的生命体,已经在这儿扎根繁衍。再往前,周遭的各种组织越来越多,甚至已经开始覆盖随电梯而逐个点亮的灯。

电梯逐渐走到尽头,两旁的滑轮将生在轨道上的阻碍尽数碾碎,迸裂的肉浆气息令人反胃,秦觉得自己的精神正在被蚕食。

最终出于身体的不适,她请求道:“能让我靠一下吗?”

这种好事他当然没拒绝。然而秦凑过去,想要稍微放松力气的刹那,却像断了线的木偶般瘫坐在地。

诶,怎么回事?

少女愣着,脸上的表情还停在无法相信的时候。虽然唐捷也很吃惊,但又很快把她扶起来,她勉强算是又能找回点力量了。

“谢谢。”这是她第二次和唐捷说这话。

电梯平台沉重地卡在钢铁轨道上后,二人面前的是一面高大的金属门。蜂鸣伴随轨道上的几处灯光来回闪烁,于是旋转的重锁轻轻解开,在长久未动的金属摩擦声中,最终呈现出来的,是一处巨大的井。

灯光依次点亮,一层层推进下去,光明照耀的下一瞬间,他们看到了一张盘旋的,遮天蔽日的浓厚蛛网,网中一个个茧垂落而下,而在无数虫茧环绕的中央,那个巨大的柱状物体上,一只触须将它笼罩的虫族个体如同雕塑般安静无声。

“——找到了哦。”唐捷这次终于掩饰不住自己的兴奋,“嘿,嘿,看见没!”

秦什么都看不到。眼前一抹黑,以为是贫血,但怎么也恢复不过来。脑海里无数声音在回荡,像是要冲破她的思维。但唐捷还是在摇她。

好像是,到了目的地了。

强迫自己抬起头,昏暗的视线中满是金星。

眼前之物怎么也辨不清楚,却在看到的瞬间心里“咯噔”一声。不安忽然如海潮般用来,盘在视野中心那庞大的怪物,尽管根本看不清它的身形,不知头部、眼睛在哪儿,却分明看见……

看见它正在用白灼的瞳死瞪着自己。

某年某月,太阳系边缘出现了一颗斑斓的游星。

它拖着辉煌的轨迹,以奇异的姿态突然出现在人们的面前。绚烂若神话中的天国。对于那时候的人而言,这虽然算不上平常事件,但也并非难题。

通过各种手段,确保它的航路不会与地球重叠,之后人们便将它当成了来自宇宙深处的一个礼物,再没有怀什么警戒心。

后来,擦肩而过的那天,它复苏了。拦截了月亮,并将其吞入了肚中。

于是,它们降临世间。

听说当年那颗星球上还有人类生活。

不过,虽然那儿名义上算是所有人类的故乡,但很久以前,它就不再被画上星图了。而且多数人从小就生活在殖民地,对于这一“精神家园”实在没什么感情,便没谁真正想过去寻回它。

遑论如今这悲惨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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