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我姓陆?”
她的唇角略微有些哆嗦,那眼中有的并不是难以置信,而是难以面对。现在摆在她面前的看似就一个选择题,然而,她所要面临的却远比一个选择题要复杂的多……她想不清楚自己希不希望有这么一个父亲,一个原本小时候最希冀、最亲近的父亲。却也是曾经最痛恨、最疏远的父亲。
小六直盯盯的凝视着胡子爷爷,眼中闪过无数种情绪,有喜悦、有忧郁,有怀疑也有信任,口中不断的重复着:“小六是丫鬟的女儿,只有叔父,没有父亲,爷爷您告诉我,小六只有叔父,没有父亲,对不对?”
她曾经是那么希冀过,自己叫一声“爹爹”,叔父能答应,可如今他为何又不敢去认了呢?
小六的手颤巍的自袖袍之中,取出那一个看似精致却又显得久远的盒子,那上面的纹路,如同她现在的心绪一眼凌乱而弯绕。
这一刻,盒子里装的已经不是秘密了,而是答案,一个不需要选择的、已经注定的答案。
胡子爷爷却是轻叹了一声,原本的喘息与微咳已经平复了不少,他有些怜爱的轻抚了一下小六的发丝与肩臂道:“不要怪阿鸣瞒着你,如果有可能,爷爷宁愿你带着一个丫鬟女儿的身份过一生,也不愿你知道这三个字。”
一阵细微的“磕碰”声悄然而至,盒子已是被打开,小六、夜茗晨、胡子爷爷的目光都是在这一刻看向了那个盒子,盒子里静静躺着的仅有一张浸湿的信纸与一条玉坠,玉坠被刻成茶叶的形状,一条条茶叶的纹路仔细而精湛的刻于其上,中央映一篆刻字曰:仙!
胡子爷爷看着盒子里静躺着的信纸与玉坠,眼中有着一丝忧郁,旋即又微闭上眼眸,似是放松了些!
小六伸出手,如染了尘一般的玉指,缓而轻的将信纸打开,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吾女……筱浮!”
小六如眨眼一般,轻闭了一下眼眸,继续下读:“当爹爹写下这封信,便已经决定让你拾起一个陌生、尘封的身份……”
在这封信里,小六如同是读一个陌生人的自传一般,显得新奇而又曲折,而这个自传发生在十八年前!
十八年前,天都长安城!
两男一女带着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儿仓皇出城,全城动荡,群民不安。婴儿不忍嘶闹声与周身的震荡,嚎啕而泣,女子连忙看顾怀中婴儿,然而,旁边的男子却是急促道:“莫作停留,官兵就要追上来了。”
男子的面容显得年轻许多,但不难看出,他便是而立之年的小六的叔父陆鸣。
女子望了望怀中哭泣的婴儿,焦虑道:“可我们孩子……”不待她说完,孩子的哭闹声又更甚了一些,急得女子连忙轻抬了抬襁褓:“不哭不哭,娘亲在这呢!”
婴儿正哭闹着,然而成队而来的官兵更是在原本就慌乱的人群中添了一把火,领头的一位身批黑红铠甲的人冷声道:“所有人听我命令,立刻关闭城门,绝不可再放出一人……”
兵士闻令,齐声应道:“是!”
那一声“是”里蕴含的杀伐果断的语气,惊得人群越发动乱,群挤而上,城门拥堵……
女子身心全在襁褓中的婴儿,并没有顾及人群的涌动。再一个瞬间,女子已是被受了惊吓的人群给淹没了去!
望见这个瞬间的陆鸣略微失神了一回,再一刻,她已是不顾人群涌动,一头闷撞进去,嘶声喊道:“小五……”
他口中的小五自是女子的乳名,也是他的妻子,他女儿母亲的乳名。
然而她的嘶喊声并没有让涌动的人群有丝毫的惊止,在这混乱中,在这个世道里,子散妻离实在太普遍也太正常,它引不起人同情,引不起人注意。遭遇这样命运的人,能在事后赢得人们的一些默哀已是无比荣幸的事。
“夫君……夫君,我在……我在这!”
这时,人群中忽的传出一些若隐若现的呼喊声,陆鸣对这个声音自是熟悉异常,那是她的妻子小五啊!
混乱的人群中,一个女子的手掌高举着一个婴儿,似是为了避免被人挤到自己的孩子,又似是为了吸引亲人的注意力,女子人在挣扎,孩子却是高悬人群之中,此情此景可堪泣涕。陆鸣自是瞧见了自己的孩子,惊呼道:“筱浮……小五,你不要动,我这就来救你。”
奔涌的人群中逆向而行,绝不是一个明智的举动,无论她如何前进,也靠近不得丝毫!此时,兵士所推动的大门已是在缓缓关闭而起,眼见这一幕的小五,心也是一沉。旋即她又抬头望着没过头顶的婴儿,眼中渐渐透着些许柔情甚至是笑意:“筱浮……我的孩子,往后的日子,娘亲不在,你就代为照顾自己……也照顾一下你那个只会品茶的爹爹吧!”
婴儿望着那一抹温柔的笑意,竟也是停止了泣声,用那双无知而天真的眸子直盯着小五的脸颊。在她的眼里,这个女人、这个娘亲显得很奇怪,为什么她还在笑,对她笑吗?
她用稚嫩的小手轻轻伸向小五的脸颊,嗯,有些湿润,她又轻轻将染了湿润的手指放在嘴边,吮了吮,似是不甜也不苦,她不喜欢这个味道,但出奇的她也没有厌恶……
见着这般模样的婴儿,小五脸上的笑意越加的温柔,温柔的令人心疼……她放低了原本高扬的下巴,眼神穿透人群与障碍,直视不远处喊的嘶声力竭的陆鸣,慢声道:“夫君……这是我们的孩子,你一定要带她长大。不要告诉她,她的母亲是谁,少些念想,就能少些思虑。”
话落,小五手上的劲气如同倾生之力,将怀中的婴儿抛出。
一条抛物线,一个遮天蔽日的身影在人群头上划过,带着娘亲的寄托、带着活着的念想,如同一朵掠过的云彩一般划过,仅是瞬间,婴儿的哭声响彻,已是被陆鸣的手臂所撑住……
然而,城门却以一种匀速而沉重的速度关上,留下的空间越来越少,能看见的面颊也越来越小,直至缝隙消失……他知道,小五出不来了!
城门之内,混乱不堪。
是时,一个内监模样的白胡子老头便是骑马而至,他那弱不禁风的身板与那高壮的马儿何在一起,显得不搭调极了!然而,他出现的那一刻,原本列队整齐,威风凛凛的官兵们却是接连而跪:“属下参见暮公公!”
暮公公暮冬,他们之中谁也不敢得罪,作为皇家内监之首、内侍总管兼宣旨公公,他的地位可不是一般人可撼动的,莫说他们这支队伍的指挥,那位黑红铠甲的将士,即便是他们军中的总兵,怕也是对这位公公礼遇有加。
一位年轻的宫人走到马前,轻轻下蹲,暮公公见状也是直接以脚靴踩在宫人的肩上而下,他轻拂了下手上的尘拂,以一种近乎扭曲而轻哑的声音说道:“洒家带着皇上的圣旨而来,尔等臣民、亲兵还不接旨?”
原本喧闹的人群在这一刻却是适时安静了下来,毕竟,没有人赶拿生死和圣旨作比,他们的贱命与圣旨可是比不得的……在场兵士、民众在这一刻无不俯首,其中自然包括尚未逃出的小五。
见众人俯首,在场的已仅有他一人在立,唇角也是露出了一抹傲然:“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宫廷茶师陆羽,目无君主,妄图藐视皇家尊严,其心极恶,其人当诛,然念及往日茶艺超凡脱俗,朕品之良多,特赐白绫一根、鸩酒一杯,利匕一把,其子陆鸣、子媳付氏、其孙筱浮,尽皆赐死。钦此!”
当死字落下,在场群民皆是一震,却又无人敢异议什么,只得道:“草民/末将,接旨!”
跪俯的小五见着这一幕,也是冷然一笑:“赐死便是,也讲的这般拐弯抹角。吾父半生浸茶,其中皇帝不知品茗多少,最终也不过落得这般下场。”
圣旨既毕,众人也是站起身子,然而暮公公却是看向了身着黑红铠甲的将士:“尔等知道该怎么做吧?”
闻言,身着黑红铠甲的将士也是忍不住抖了抖身子,旋即从甲胄之中抽出一碟画像令道:“属下明白,来人,按画中人士逐个排查,若有发现立刻绑来见本将……”那名将士想了想,又补充道:“不,直接交给暮公公。”
话落,那名将士又是将头偏向了场中的暮公公,俯首道:“公公……您看如何?”
“你倒是识相,速将陆羽及其家属带来见洒家,洒家还急着回去交旨呢!”暮公公也是不冷不热的回了句,手中的拂尘也是轻摇了摇,得意的很。
不多时一名兵士便是回来复命:“禀公公,人群中并无茶师陆羽的踪迹!”
“你看清楚了?”暮公公的语气依旧居高不下,甚至言中有一点危险的意味。
兵士浑身一凛,解释道:“属下仔细比对过,的确没有茶师陆羽的踪影。”
闻言,暮公公也是有些恼火的摆了摆拂尘,然,正当暮公公想着该如何回去复命的时候,俯跪的兵士又道:“但我们找到了一名女子,经比对,应该是陆羽子媳付氏……”
说罢,兵士又向着身后的人命道:“将人带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