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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

一上午,梅琳抢救了三个濒危病人:一个重症肺炎,两个急性心衰。中午,她回到办公室,打开抽屉看见那本红色证书的时候,才想起自己已经离婚了。此时此刻,忙得晕头转向的梅主任甚至记不清离婚的日子到底是哪一天,昨天,还是前天?

半年之前,儿子离家上大学,妻子又远在澳洲,妇科主任谢冬芳一下子变成了留守男人。正常情况下,上了年纪的妇科男大夫应该是婚外情的低危人群,因为他们中的很多人不是被身边的女同胞们同化成了娘娘腔,便是对女性的特殊部位产生了抵抗力。梅琳觉得,自己的丈夫老谢,似乎就属于第二种情况。所以,她从未担心过自己的婚姻会出现问题。

但是,人生往往有太多的意想不到。

那个女人相貌平平,身材一般,年龄跟自己不相上下,据说业务水平也很一般。喜新厌旧,是梅琳为丈夫出轨找到的唯一理由。

都说婚姻是女人的第二次投胎,梅琳却不这样认为,在她看来,婚姻犹如有着赏味期限的一锅汤,不管开头的味道多么鲜美,放久了都一样会变馊。

离婚对她来说,就像割掉了一个随时可能恶变的肿瘤,尽管当时受点苦遭点罪,却还不至于让它给自己的身心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离婚,梅琳做出这个决定的速度,丝毫不比决定给心脏骤停的病人做CPR慢多少。ICU的女大夫,无论外表多么娇小柔弱,内里都是性情刚烈的女汉子。雷厉风行,决不拖泥带水,是她们一贯的做事风格。

从民政局办完手续,梅琳直接回了医院。刚进办公室,就接到何院长的电话。

“梅主任,上午的中层干部会议,你怎么没来参加?”何院长劈头盖脸地问。

“抱歉。”梅琳疲惫地靠在椅子上,哑声道,“我出去办点事,没来得及赶过去。”

何院长想起会上宣布梅琳任职却四处找不到她身影的尴尬处境,余怒未消地说:“这个会就是向大家宣布,关于你重新接替ICU主任的事情,主角都不出场,这像话吗?什么事能比开会还重要?你到底干吗去了?”

“也不算什么重要的事。”梅琳知道搪塞不住,支吾道,“就是去了趟民政局……离了个婚。”

电话那边的何院长一愣,半晌才憋出一句:“啊?你离婚了?”

“谢冬芳和那个江大夫的事情早在医院里传得沸沸扬扬,你不会不知道吧?”

何院长心虚地干笑两声,很明显,他早就知道了:“你还好吧?用不用休假调整两天?”

“不用。”梅琳果断拒绝,干了这么多年ICU医生,她经历了许多风浪,见惯了生离死别,个性也逐渐变得坚硬冷漠,离婚这点小事,还不至于让她放下工作,为之劳心耗神。

梅琳觉得,那些离婚之后成了深闺怨妇的应该都是活得悠闲轻松的女人,像自己这样连上厕所都得小跑着去的,哪里还有时间顾影自怜。人生中还有很多比婚姻更重要的关乎生死的头等大事等着她去解决,正如此刻,病房的急救铃声又响起来。

3床病人,最终也没能救过来。

住进ICU之前,他就出现了呕血、黑便和黄疸等临终症状。癌细胞在他的体内迅速转移扩散,造成多脏器衰竭,医生已经几次给家属下了病危通知。ICU每天的治疗费用不菲,他的父母卖了老家的房子,还借债十多万元。

主治医生梅琳劝家属放弃治疗,因为癌症患者到了终末期,活在世上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靠药物和器材多维持几天生命,也改变不了他终究要走的事实,不如让他尽早解脱,结束痛苦。而且患者到了这种濒死状态,绝不会有奇迹发生,怎么努力都无济于事。

重症监护室是医院过度治疗最严重的部门,那些本该油尽灯枯凋零谢幕的生命,却因家人的不甘心不舍得,浑身被插上各种管子,拖着痛苦的病躯在这个世界上再多苟延残喘一时半会,多少家庭一夜之间从倾家荡产到负债累累,最后人财两空。

3床患者今年二十一岁,患的是胃腺癌,因为病情发现太晚,化疗和靶向药物都抑制不了癌细胞扩散。住院后两个月癌细胞就已全身多发转移,肝、肾、脑、淋巴……他身上的肿瘤由最初的一个变为现在的几十个。

他的父母都是进城打工的农民工,为了给儿子治病,花光了家里所有积蓄。癌症晚期的病人很痛苦,剧烈的疼痛让他们生不如死。被送到ICU时,病人的上半身就瘦得只剩一副骨架子,肋骨根根凸起,大量的腹腔积液把他的肚子撑得又大又硬,且伴有严重的双下肢浮肿,反复穿刺引流抽取腹水使他的身体更加虚弱。可是家属死活不同意放弃治疗。ICU每天仅有半个小时的探视时间,他们被隔绝在病房的大门外,打着铺盖卷苦守了两个礼拜。

最后,癌细胞全身扩散,多器官功能衰竭,病人还是走了。

尸体推出病房,家属竟比想象中平静,在巨额的医疗费用和无数次病危通知的惊吓和折磨下,他们的耐心慢慢被磨没了,痛苦也渐渐被麻木所代替,最终,对生命的执着变成了无奈的放手。

在这里,梅琳看遍人间的世事无常,眷属分散、骨肉分离、白发人送黑发人……

相比之下,离婚,还真是一件小事。

〔2〕

男人出轨,最后一般都会得到女人的谅解。一方面因为女人心软,别说男人的眼泪,就算鳄鱼的眼泪都能让她们心生怜悯。另一方面是她们信心不足,害怕离婚之后遇不到更好的人,一个人孤独终老。

所以,谢冬芳怎么也没想到,梅琳会如此决绝地签下离婚协议,丝毫不顾这么些年的夫妻情分。他跟她下跪哀求,赌咒发誓,保证跟小三断,断得一干二净!结果只换来她冷冷的一句:“算了吧,老谢,离婚是我们之间最好的收场。我不想跟你撕破脸皮大吵大闹,也不想跟你恩断义绝反目成仇,请给彼此都留点尊严,心平气和地走出这段婚姻。”

谢冬芳叹气,自己大半辈子都在跟女人打交道,到头来,却连身边这位都搞不定。女人啊,甭管多大年纪,都喜欢把感情挂在嘴边,还喜欢小题大做。

他觉得,男人只要没有精神出轨,就不能算不忠。他们一时冲动干了那种事情就像尿急的时候找不到厕所,纯粹为了解决生理需要。比起那些随地大小便的放荡男人,自己只是找了一个固定马桶,已经算是好的了。

当他把这种想法小心翼翼地讲出来时,梅琳厌恶地皱起眉头,讥笑道:“有句话说得真对,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有些人就算做了伤天害理的事,也会用一堆大道理把自己的行为包装得冠冕堂皇。”

谢冬芳还试图挽回:“小琳,你对我的误会太深了……”

“误会?”梅琳冷哼一声,嘴角似笑非笑,“听说那个女人也是有家有室的。老谢,你知道婚外恋为什么又叫‘偷情’吗?因为它跟盗窃财物的性质是一样的,都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而窃取别人的东西,在别人的心上捅刀子,只不过偷盗见物,杀人见血,感情这东西却看不见也摸不着,不用担心法律的制裁。当然,这并不代表偷情就比其他两种犯罪行为高尚多少,有时候,它对人造成的伤害或许更大。要不然,偷情的人为啥也叫贼——淫贼!”

梅琳的言辞越来越刻薄,谢冬芳赶紧闭上嘴,缩头乌龟一样躲进了书房。今天的局面让他明白,现在即便是死缠烂打不同意离婚,以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伤口总有愈合的一天,可那道难看醒目的疤痕却永远不会消失,时刻提醒着他过去犯下的错误,也让她想起来就心里犯硌硬。与其毫无尊严地生活在无休止的嘲弄讽刺之下,倒不如痛痛快快地离了吧。

领完离婚证,谢冬芳的心情差到极点。一纸证书,把他与过去的生活无情地撕裂了。下午出门诊,他没精打采的,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轮到谁了?”护士小孟冲走廊喊道,坐在长椅上的女人正在发呆,显然没听见电子叫号已经喊到她的号牌。

诊室门开了,进来一个穿着黑色貂皮大衣的年轻女人,她的身材并不苗条,貂皮大衣衬得她的体态更加臃肿,站在空间狭小的诊室中央,活脱脱像一只黑熊。

谢主任一直不理解,为什么女人都喜欢皮草?难道从审美角度来讲,带毛的猿猴进化成人还是一种退步?

黑熊小姐看见办公桌对面的大夫,明显愣了一下:“我的妈呀,谢冬芳是个男的啊,我还以为是女的呢。”

谢主任已经习惯了类似的大惊小怪,进门喊天叫娘的她不是第一个。刚来妇科的时候,他还会耐心地跟患者解释,自己是冬天梅花飘香的时候出生的,所以叫“冬芳”。可到了后来,他也开始怀疑父母为什么给自己起了个这么性别模糊的名字,难道是预见到他们的儿子以后会当妇科大夫,方便他挂羊头卖狗肉?

谢冬芳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待患者坐下来之后,精神萎靡地问道:“赵芸,是吧?”

“嗯。”

“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你给我看?”赵芸皱起眉头,南津医院的网上挂号系统只显示医生姓名,不显示性别,她真后悔没事先调查一下。

“嗯。”谢主任又重复一遍,“哪儿不舒服?”

“我一生气……乳、乳腺和子宫就一起疼。”

“多久了?”

“大概半年了。”

“疼痛持续的时间长吗?怎么个疼法?”

赵芸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还有什么其他症状?”谢主任心不在焉地继续问。

“这里……好像有个肿块。”赵芸指了指自己左边的胸部。

“衣服解开,我检查一下。”

赵芸极不情愿地脱掉一身“熊皮”,动作磨磨蹭蹭,嘴里还嘟嘟囔囔:“男的怎么还叫芳呢?”

谢主任看着她慢腾腾地掀起衬衣,腹部堆积的脂肪被一道深深的褶子劈成两半,露出两截肚子。一遇上这样的患者,谢冬芳就很头疼,耽误时间不说,如果处理不好,后续还可能有一堆麻烦事。

“到底哪里长了肿块?”他不耐烦地道。

“左胸……”

“那你光露肚子有什么用?”

赵芸又扭捏地往上提了提衣服,还是没到位。妇产科患者排斥男大夫恐怕不只是谢冬芳一个人所面临的问题,不过随着社会开放程度的提高,这样的事情越来越少了,尽管谢冬芳也说不清这样的开放到底是好是坏。

“横竖都是两团子肉,有什么可紧张的?”谢冬芳的情绪不佳,也懒得拐弯抹角,话说得直率了点,他想表达的意思只是在医生眼里,病人没有性别之分,肚子上的肉和胸脯上的肉也没什么区别。

赵芸低头看了看自己那比胸还高的两截肚子,涨红了脸嚷嚷道:“肉和肉能一样吗?别说人了,就连菜市场卖的猪里脊和猪肘子还不是一个价呢!”

“你偏要拿自己跟牲口比,我也没意见,但不管你是人还是猪马牛羊鸡……想看病都得把怀疑病变的器官露出来让医生检查。”谢主任这次说得比较隐晦,尽管说来说去,都是一样的意思。

“有女大夫吗?让女大夫给我检查!”赵芸不干了。

“你挂了我的号,就是我的病人,只能我给你看。”

“我要退号!”赵芸挂的是68块钱的专家号,不甘心就这么白白浪费。

“病你可以不看,挂号费退不了。”谢冬芳勾起嘴角,脸上挂着掩饰不住的嗤笑。他当然知道,外表看起来光鲜靓丽的女人不一定真有钱,多少女人宁可吃糠咽菜,也要从牙缝里挤出钱来花在脸皮上,眼前这位说不定就是穿着貂皮背着芬迪还天天上下班挤公交的虚荣女人。

当了这么多年医生,谢主任不是第一次碰见这种情况。换作平常,他肯定会好好说话,可今天他原本就气不顺,此时的脸色更加难看,冲着护士道:“小孟,叫下一位患者。”

见赵芸还杵着不走,谢主任故意跟护士小孟发牢骚:“真搞不懂,活剥下来的动物皮穿在身上就那么舒服吗?”

“我反正是不穿皮草,太残忍了!”小孟附和道。

挂号费没要回来还遭到三番五次的讽刺,赵芸羞愤交加,摔门出去之前,狠狠地瞪着谢主任蹦出三个字:“你等着!”

那眼神比死不瞑目还吓人。

谢冬芳不禁打了个寒战。他并不是什么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武之人,相反,性格还有些软弱可欺。可刚刚经历离婚这样的悲惨事件之后又碰上如此蛮不讲理的患者,就是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他怎么还不能有点情绪?

其实梅琳从澳洲回来之前,谢冬芳本打算跟江婵一刀两断。但通常情况下,人在作案多次还逍遥法外之后往往都会放松警惕,谢冬芳也存在这样的侥幸心理。

下一位患者刚坐下来,正要叙述病情,诊室大门被人一脚踹开,门外的汉子气势汹汹来者不善,操着一口方言:“谁欺负我老婆?”

他往诊室迅速扫了一眼,然后直奔屋里唯一的大夫谢冬芳,伸手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把他从椅子上拎起来,破口大骂道:“瞅你那贼眉鼠眼的熊样,浑身没有几两肉,瘦得跟秋鸡崽儿似的,还有力气欺负人?什么叫横竖都是两团子肉?敢情你是吃你妈肚子长大的啊?哼!骂人不带脏字儿,说话还挺损啊!信不信我一巴掌呼死你?”

谢冬芳脖颈处的领子被死死揪着,他被迫仰着脸,迎着汉子的唾沫星子,望着他歹毒狠厉的眼神和凶神恶煞的表情,心跳得十分剧烈,四肢也不由自主地发抖,刚才好不容易因婚姻的不幸愤而积聚下来的那点勇气瞬间消失殆尽,一种陌生的恐惧弥漫全身,那感觉就像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性命岌岌可危。

一旁的护士小孟眼见形势不妙,正准备冲过去将两人拉开,却在男人抡起拳头的同时,听见谢主任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大喊一声:“我错了!”

小孟顿住脚步,僵在原地。汉子也愣了几秒钟,然后缓缓放下拳头,骂骂咧咧地出去了。

事后,谢冬芳还千方百计地想为自己挽回面子,等到办公室只剩下他和小孟两人,他突然发神经似的站起来,浩气凛然地挺起胸膛,义正词严地道:“我不是怕他,他把我打死也得偿命,但我的命能跟那种垃圾一样吗?他死了,世界上只不过少了一个人渣。我没了,是整个医疗界的损失,也是广大女性患者的损失。”好像为了活着继续创造价值,他才忍辱负重低头认错。

“是啊,您犯不着跟这种粗野莽夫较劲。”小孟一如既往地附和道,心里琢磨,医生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人身伤害,能忍则忍并没有错,但非要把自己的怯懦行为美化成奉献牺牲的崇高品德就有点厚脸皮了。

这一刻,谢主任在她心中本就不高大的形象更打了折扣。

〔3〕

入冬以来的急诊,输液区一直人满为患,走廊上和大厅里塞满了轮床,到处躺着紧闭双眼、哼哼唧唧的急重症患者。

不知为什么,冬天总是各种疾病的高发季节。或许人也与自然界的花草树木一样,遵循着春生秋死,从复苏到凋零的规律。

陈永疾步穿梭在留观室和抢救室之间,虽然他身材挺拔,气质出众,又长了一张英俊脱俗的明星脸,但在这里,却没人愿意多瞅他一眼。准确地说,在急诊患者那里,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老大夫更受欢迎。

急诊科的郝雪松跟陈永同岁,高年资主治医师,而且三年之内恐怕没机会评上副高。由于他天生长得持重老成,又不幸早生华发,看起来就像已过不惑快知天命的年纪了。

一天,急诊送进来一个食物中毒的小姑娘,情况比较严重,陈永和郝雪松一前一后跑向救护担架床,孩子的母亲却无视前面的陈永,越过他的身子,捞起郝雪松的胳膊恳求道:“大夫,快帮我女儿看看吧。”

很显然,在两人同时在场的情况下,患者和家属更愿意凭直觉相信“上了岁数”的郝大夫。

陈永在急诊忙了一天,眼看快到下班时间,抢救室又多加了几张病床。不一会儿,救护车一辆接一辆地回来了,脑中风的老爷子、急性心梗的中年人,还有一位感染性休克的癌症患者……

电影院门口,梁筱晞又看了眼时间,十九点五十五分,电影已经开场二十五分钟,却还不见陈永的人影,发消息没有回复,打电话也无人接听。这是他们第三次约会看电影,第一次,他被科里喊回去抢救病人,中途离场;第二次,他记错时间,迟到了整整十分钟;这一次,他干脆玩起了神秘失踪。

“都说越容易得到的感情,越不懂得珍惜。你是女追男当然心里没底,连动物界的一般求偶法则都是雄性追求雌性……”

朱亭亭还没说完,就被梁筱晞忍无可忍地打断:“朱小姐,你确定你是在安慰我吗?”

“别叫我朱小姐!你又不是不知道,安慰人不是姐姐的强项。”朱亭亭无奈地摇摇头,“再说,我现在帮你分析出轻重利弊,至少你以后对待感情就会多一分理性睿智,少一分盲目冲动。”

“你也就纸上谈兵吧……”

“唉,别揭伤疤啊,我可是会记仇的。”

“好吧。”梁筱晞扯回正题,“我知道,他肯定是工作太忙走不开,可怎么事先连声招呼都不打,害我在电影院门口傻等了半个多小时,别说俩人谈恋爱约会了,就算公寓停水停电都会提前通知的吧?”

“换成别的男人,跟刚处不久的女友约会肯定是所有事情里的最优先选项,但在陈永那里,答案可未必。我听说……”朱亭亭欲言又止。

“听说什么?”梁筱晞连忙问。

“有人说,新上任的急诊科主任是个工作狂,不但对自己要求严格,对下面人也极为苛刻,手段狠辣,急诊大夫每天忙得上气不接下气,现在还得应付领导的百般挑剔……”朱亭亭看着筱晞微变的脸色,识趣地闭上了嘴。

“病人以性命相托,我觉得作为医生,再小心谨慎也不为过。他经常说,医护人员如果业务不精、粗心大意,就等于谋财害命。”梁筱晞尽管仍在气头上,却还是想替陈永辩护几句。

“说得也对,上周有位产妇在我们科分娩了一个多发畸形的男婴,先天唇腭裂合并隐性生殖器。唉,生了这样一个孩子,让这家人以后可怎么过啊!”

“什么原因导致的胎儿畸形?”

“产妇怀孕三个月左右发现阴道出血,当地县医院大夫给她开了安宫黄体酮保胎,后来吃完她自己又去药店买,服用了相当长一段时间。”

“安宫黄体酮是孕妇禁用药啊!”梁筱晞惊讶地道。

“谁说不是呢,这药是调经用的,对胎儿有致畸作用,被列为妊娠期禁用药。虽然并不能完全确定胎儿畸形一定跟服药有关,但是家属一旦把事情闹上法庭,这个胡乱开药的大夫必然败诉。”朱亭亭叹息一声,“有的妇产科大夫根本分不清黄体酮和安宫黄体酮有何区别,治病开药全凭感觉。”

梁筱晞点点头,下结论道:“所以啊,人们生病住院为什么都愿意千里迢迢地跑来大医院?医疗资源的区域性不平衡,是大医院患者超负荷、医护人员精力体力过度透支的根本原因。”

“对,咱们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工作压力大,劳动强度高,接诊患者多,相应的,发生医疗纠纷的概率也大,病人和家属一言不合就张口骂人,甚至拳脚相加,拔刀相向……”

“是啊,那年我在急诊实习,值夜班经常忙到后半夜,最怕手忙脚乱的时候再碰到一大群急重症患者一起被送到急诊,那种崩溃绝望的感觉我这辈子也不想体验第二次!”

“哈哈,你也知道急诊科有多忙,你家那位还是科室领导,能者更得多劳。”朱亭亭把剥好的橘子递给她,“所以别多想了,吃个橘子消消气吧。”

梁筱晞怎能不多想,她越想越多,最后在朱亭亭家的沙发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午夜时分,陈永疲惫不堪地回到办公室,脱下白大褂换了便衣,拿起手机一看,三个未接来电、七条未读消息,这才忽然想起今晚约了筱晞看电影。一整晚,他只顾着抢救病人,竟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刚要回拨过去,却发现时间已经很晚了,她肯定都休息了,陈永想着不能吵醒她,把手机揣进兜里,走出办公室。

因为有心事,梁筱晞一夜没睡好。早上五点,她半眯着眼睛四处摸手机,找到之后迫不及待地打开来看,主页界面干干净净,没有一个电话、一条信息。

南津医院停车场。梁筱晞刚下车迈出几步,便看见陈永站在不远处低头看表,像在等人。

梁筱晞黑着脸从他身旁经过,却被他一把抓住胳膊:“生气了?”

“松手!别碰我!”她的声音很大,引来路人频频侧目。

“真对不起,昨晚急诊病人太多,我把看电影这茬儿给忘了。”

陈永认错态度诚恳,筱晞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左顾右盼:“快松开!他们瞅你的眼神就跟瞅见耍流氓似的。”

“耍流氓?这么高难度的动作我可不会!”陈永不以为意,握着她的手一本正经地说,“我感受一下你肢体末梢的温度,充其量也就是查体而已。”

梁筱晞被他逗乐了,心中怨愤一扫而光:“不愧是急诊科大主任,耍流氓到你嘴里都变成爱岗敬业了。”

“那当然了,没点本事怎么追到你?”

“你追我?”梁筱晞瞪大眼睛,委屈地道,“不是一直对外宣称是我追的你吗?”

“那都是你自己告诉别人的,我可从来没说过。况且谁追谁又有什么区别?结果你还不都一样上了贼船嘛。”

筱晞想起昨晚朱亭亭的话,小声嘀咕道:“那可不一样。”

“要是你介意,咱俩再重来一遍?”

“你以为谈恋爱是演穿越剧啊,说重来就能重来。”梁筱晞抗议道。

“算了,当我没说,”陈永低下头,望着她的表情很认真,“今天晚上,我陪你把昨天没看的电影补上,这次保证不迟到。”

梁筱晞撇着嘴,想起昨晚一个人在电影院门口独自徘徊的惨状,又气恼起来,挣扎着想抽回手:“陈主任现在感受完了吗?我这肢体末梢的温度挺正常吧?血液循环没问题吧?”

“再给我点时间,你也知道,我的感觉一向迟钝。”陈永笑着说。

约会也能忘到脑后,梁筱晞不知道他到底是感觉迟钝,还是根本没那么喜欢自己。

〔4〕

电影院旁边有一家大型KTV,夜幕降临之后,门口时常会出现三三两两喝得烂醉如泥的男女。

蔡忠良倚在KTV走廊的墙上抽烟,一脸的沮丧,分明还在为刚才包房里的事情耿耿于怀……

“忠良啊,听说你以前的女朋友就是电台购物频道的?”副台长喝高了,硬着舌根唱完一首《人生何处不相逢》,突然拿话筒冲他喊了这么一句。

“巧了!你们电台的?”主编也来凑热闹。

“是啊,听说是我们购物频道的台柱子……最美主持人。”

“噢!那我猜着是谁了。”主编放下啤酒瓶,摇摇晃晃地坐过来,贴着副台长的耳朵大声道,“前阵子……她卖的那个补肾药,我想买来着,也不知道有没有效果?”

“别买了。”副台长也喝了不少,话都说不利索了,“我吃三、三盒了,该不行……还不行!”

“你想歪了,我就是肾虚尿频,想治治。”主编大嗓门道,唯恐大伙不知道他有这种毛病。

今晚KTV包厢里坐的全是报社的同事、电台的熟人,主编和副台长的一番对话立刻让蔡忠良成了众人窃窃私语的焦点。

他那个最美主持人女友,几个月前劈腿××补肾胶囊的制药老总。这件事之前只是在电台小范围内传播,报社还无人知晓,现在相当于昭告天下了。

一个是报社的主编,一个是电视台领导,哪个都得罪不起。蔡忠良不能发飙,只能忍着。他点了一根烟,缩在角落里闷头抽。

后来他终于受不了四周同情的目光,躲到KTV走廊里独自神伤。

“我想要的生活,你奋斗一辈子也给不了!”这是主持人女友跟他摊牌时说的一句话,很俗套,却很现实。

没错,他够努力,有才华,长得也不赖,可说到底,只是一个挣扎在中产阶级水平线上的小记者,没钱,没背景,没社会地位。

蔡忠良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社会对男人和对女人的要求截然相反,男人光有长相有才华却没钱没事业就像女人光有学识有思想却没胸没脸蛋一样,最后连自己都会觉得底气不足。

正当蔡忠良唉声叹气顾影自怜之时,迎面走来一群气焰嚣张的黑衣人,一窝蜂地冲进旁边的包厢,片刻工夫,便从里面拖出一个醉鬼。

蔡忠良凭着新闻工作者的职业敏感度,猜测这里可能会有大事发生,于是偷偷跟了上去。

两个黑衣人拽着醉鬼的胳膊,将他往地上狠狠一摔:“呸,这小子死到临头还醉得像烂泥一样!”

其中一个戴墨镜的说:“雷哥,这里人多,不方便动手。”

“先教训教训,让他长点儿记性。”

“好。”墨镜男抓着醉鬼的头发,把他抵到墙上,几个耳光扇下去,醉鬼的嘴角流下鲜血,酒也醒了不少。

那个老大模样的雷哥隔开墨镜男,伸脚踩上醉鬼的半边脸,红着眼睛威胁道:“小子,再让我看见你跟蓉蓉在一起,小心我割了你……”

雷哥话没说完,就被醉鬼粗暴打断:“割你妈的头!”

躲在拐角的蔡忠良心脏颤动了一下,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雷哥放下腿,阴笑了几声,脸部肌肉抽搐着,眼里充满杀气,旁边的小弟吓得大气也不敢出。最后,只见他低声咒骂一句,从敞开的夹克里掏出一把菜刀,按住醉鬼的左手,使尽全力砍了下去……

鲜血飞溅到走廊的印花壁纸上,像一幅后现代风格的抽象画。

一位路过的美女亲眼看到血腥的犯罪现场,差点吓尿了裤子,丢魂似的尖叫着往外跑,边跑边喊:“救命啊,杀人了!”

蔡忠良望着眼前的一幕,第一反应竟然不是害怕,就在醉鬼的左手掉在地上的一刹那,他的脑中迅速闪出一条博人眼球的新闻标题:歹徒闹市行凶,小伙惨遭断手,情债血偿!

几分钟后,黑衣人逃得无影无踪,平时生意颇为惨淡的KTV,此刻却被围得水泄不通,刚才还在电影院门口排队买票的人全都涌进了KTV。

有人报了警,有人叫了救护车,却没人敢碰伤者,更别提抢救了,刚才还和他在包厢里拼酒的哥们儿惊慌失措地呆立一旁,甚至还以为是自己喝多产生的幻觉。连蔡忠良这种见多识广的新闻记者都觉得这场面太过血腥,不忍直视。

梁筱晞突破重围冲进去的时候,伤者已经昏死过去。那只断手触目惊心地横在她身前一米远的地方,围观的人们谁也不敢靠近,好奇心驱使他们继续留在原地,他们却像躲避瘟疫一样与伤者保持着“安全”距离。

“消毒纱布!消毒纱布有吗?”梁筱晞扯下围巾的同时大声喊道。

KTV老板跑着送来急救药箱,梁筱晞迅速拿出纱布敷在断肢残端,然后用围巾加压缠紧。包扎好之后,她又奔到一米外的地方,捡起断手,举起来喊道:“快!保鲜袋和冰块!”吓得站在前排的人连连后退。

将伤者送到医院之后,梁筱晞才松了一口气。她掏出手机,刚想给陈永打个电话,突然感觉有双眼睛正盯着自己,她转过头:“是你……”

“是你!”

两人几乎同时脱口而出。

KTV里的场面太混乱,蔡忠良没有认出她来,这时才想起两人曾有一面之缘。方诚发癌烧的那天晚上,就是她帮忙照料的,还教自己怎样物理降温。

没错,他对她印象深刻。只不过她今天化了淡妆,头发也没扎起来,比那时更漂亮了。

“你还记得我吗?我是方诚的朋友……他去世之前,我带他来过医院。”蔡忠良问得小心翼翼,生怕对方以为自己故意搭讪。

听人提起“方诚”这个名字,梁筱晞不禁心头一酸,不过很快平复了情绪,礼貌地点点头:“想起来了。”

“刚才我也在现场,你真牛!一个女孩子,面对那样的情况,竟然不害怕。”蔡忠良由衷赞叹道。

“能当大夫的女孩子大部分都是女汉子,不是女汉子最后也得变成女汉子。”梁筱晞说的是实话。

“看来‘女’‘汉子’真是神奇的组合啊,比我这个真汉子的胆子还大!”蔡忠良想不到自己也有在姑娘面前认的一天。

这时,梁筱晞瞥见他手里的相机,突然想起来:“咦?你就是刚才蹲在我旁边疯狂拍照的那个人吧?”

“对了,忘了自我介绍,我是阜江日报的记者,蔡忠良。”他非常正式地伸出手来。

梁筱晞回握了一下,扯着嘴角冷笑道:“你让我想起那个拍‘秃鹰与女孩’的记者。”

“你说的是那个获得普利策新闻奖的南非摄影师?”蔡忠良一下子读懂了她脸上的表情。

“没错。”

“原来你是在怪我没有第一时间帮忙救人,而是抢上去拍照?”蔡忠良笑着摇头,“这我倒没什么可愧疚的,记者的本能吧,说得好听一些,也是我们的职业道德,就像律师为杀人犯辩护一样。”

梁筱晞不置褒贬,继续道:“据说那个摄影师后来因为舆论的抨击和良心的谴责,最后自杀了。”

“那多亏我今天遇见你了,不然等明天这条新闻登报一发,我不就得变成阜江人民的众矢之的?保不准哪天下班回家,大门就被网络暴民泼了红色油漆,写上几个醒目的大字:冷血记者,见死不救!”

“行了。”梁筱晞笑起来,“你们这些搞媒体的是不是都这么贫嘴?”

“不过说真的,当时也不是我不想救他,实在是看着那血淋淋的场面有点打怵,咱又不像战地记者,见惯了身首异处血肉横飞。所以我特想问你一句,当时拿起那只断手的时候,你心里是什么感受?”

“感受?”这下可把梁筱晞难住了,“没什么特别的感受呀,当年学局解的时候,谁没拿过几个残肢断臂?谁没剖过几个心肝脾肺?”

蔡忠良打了个哆嗦,幽幽地说:“女神医,万一哪天我落在你手里,你可得对我手下留情啊。”

“对你留不留情不取决于我,取决于病。”梁筱晞冲他挥挥手,准备走了。

“喂,还不知道你的名字……”蔡忠良喊住她。

“梁筱晞。”

“哦,梁……梁大夫,你要没什么急事,陪我一起等手术结束了再走吧?”蔡忠良也不清楚自己为何这么喜欢跟她待在一起,总之就想千方百计地留住她。

梁筱晞看了眼时间,已经十点半了。她是第一个救人的,当然很想知道最后的结果如何,不过即便是在南津医院,完全离体的断肢再植术,时间也不会太短。

她往回走了两步,好心提醒道:“蔡大哥,你也别在医院死守着了,这种手术至少得七八个小时,明天早上再过来看吧。”

“既然这样,那我先回去把稿子赶出来,等明早有了结果,再加个结尾。”蔡忠良说着,跟梁筱晞一起离开医院。

〔5〕

第二天上班,梁筱晞先去了一趟外科手术室,打听到那台断肢再植手术在一个多小时前就做完了,手术很成功。

她才踏进电梯,就收到陈永的微信:“昨天放我鸽子,原来是助人为乐去了。”

梁筱晞笑了一下,刚想回复,又进来一条:“造型不错,让我想起来一个人……”

这时电梯门开了,到了13楼,办公室已经沸腾了。

“女英雄,你上社会新闻啦!”

“哇,还有配图呢。”

“评论忒多了,你这是要上热搜变网红的节奏啊。”

“大家快看最后一段。”姜柏洲对着电脑大声念道,“……美女医生经验丰富,手法利落……断肢得到了妥善保存,为伤者争取了断肢再植的时间……”

梁筱晞赶紧推开姜柏洲,挤到电脑前,扫了一眼文章供稿人,果然是蔡忠良。鼠标再往上拉,当看见文章配图的一刹那,她想死的心都有了。

图片里的自己蹲在地上,回头张着嘴,擎着一只断手,样子简直傻透了!这应该是当时她喊人要冰块的时候被拍的。

她突然想起陈永的第二条微信,急忙打开手机,不安地问道:“想起谁了?”

那边很快回了:“熟食店卖酱猪爪的大婶。”

梁筱晞要气炸了,恨不得马上冲到急诊去揍他一顿。

最终,还是朱亭亭的一句话安抚了她:“你得庆幸那张照片有些失真,并不像本人,不然你现在走到大街上都得戴鸭舌帽和口罩了。”

就这样,梁筱晞原谅了把她拍成傻子的蔡忠良,却对陈永把自己比喻成猪蹄大婶这件事耿耿于怀。

周六上午,两人终于相聚在电影院门口。

“这回就算扯平了吧?一人爽约一次。”陈永说。

“唉,咱俩出来见一面怎么比地下党接头还困难?”梁筱晞的话里明显带着情绪,“过去这么多天,那部电影都下线了。”

“要不咱别看了,谁规定谈恋爱非得来电影院报到的?”陈永想起俞明泽的经验之谈——发现女人不高兴时,要善于转移话题并巧妙地化解矛盾。

可梁筱晞还在纠结那场没看成的电影:“前天晚上我特意早到半个多小时,抢了两张中间位置的电影票,没想到……”

“你想看哪部电影?”陈永突然有点好奇,他从来不关注大众娱乐,自然也不清楚正在上映什么影片。

“就是这部——《月缺难圆》。”梁筱晞指着旁边的宣传海报。

“悲剧?”

“算是吧。”

“ICU每天上演的真人版还没看够?”

“不一样,这个是爱情片。”

“亲情、友情、爱情,ICU哪个缺了?保不准还有断背情、人畜情……”陈永话锋一转,“对啊,我想起来了,去年9床那个病人,昏迷了三天两夜,醒来第一句话就问,毛毛怎样了?我们都以为毛毛是他孩子的小名,结果是条狗。”

梁筱晞笑了起来:“哈哈,这个事情我知道,当时我也在病房。”

“你知道为什么有些医生不看电影电视剧吗?因为他们工作的地方每天都在上演生离死别的人间大戏,生活永远比艺术更触动人心。”

“我觉得他们也不是不爱看,是工作太忙没空看,我不就是例子?好不容易等到有时间,电影还下线了。”梁筱晞叹了口气,“怪不得医生的离婚率这么高。”

这话陈永可不爱听,还没结婚呢怎么就扯到离婚了:“现在全国各行各业的离婚率都不低,别老拿医生说事儿。”

“你急什么,我又没说咱俩。”梁筱晞笑笑,挎上他的胳膊,拉着他往外走。

“去哪儿?”陈永一脸茫然。

“到了你就知道啦。”她眨眨眼,笑得诡秘。

二十分钟后,两人来到一家熟食店门口。

陈永抬头望了一眼店招牌,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来这儿干吗?你想买什么?”

梁筱晞没有回答,透过玻璃门指着里面一位四五十岁满脸雀斑的胖女人,不怀好意地笑问:“看见那个卖猪蹄的大婶了吗?”

陈永犹疑地点点头,警惕起来:“怎么了?”

“去,跟她说句话。”梁筱晞冲着店内扬了扬下巴。

“说什么?”陈永下意识地往后挪身子,心里越发感到不安。

“我喜欢你。”

“你神经病啊!”陈永跳了起来,奋力想挣脱她挽着自己上臂的双手,却无济于事,胳膊被她拽得死死的。

“是你自己说的,我让你想起来一个人。”

“我说错了还不行嘛。”陈永苦笑,这就叫自作自受,“你和她之间的距离犹如马里亚纳海沟……”

“少来,马六甲海峡也弥补不了你对我造成的心理伤害,这次不让你吃点苦头,说不定什么时候你又会口无遮拦地随便乱说。”

“换句台词行吗?”果然言语能杀人。

“不行,犯了错误就得接受惩罚。”梁筱晞语气坚定,听起来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陈永无奈地摇摇头,转身推开了熟食店的玻璃门。大婶正在专心致志地摆弄一段肥肠,那双胖手看起来有些笨拙。

陈永走到柜前,酝酿了好一会儿,才鼓足勇气道:“我喜欢你……”接着在大婶惊愕抬头的瞬间,他灵机一动,加了三个字,“……的猪蹄。”

胖大婶压低眉头,眼睑紧绷,胸中怒火一触即发。因为就在昨天晚上,当她吃完两碗米饭,为了打扫剩菜剩饭又盛了半碗的时候,她老公剔着牙,跷着二郎腿指着她的肚子说:“你这是泔水缸吧?胖得跟猪似的,还吃那么多。”

“你说什么?!”大婶握紧拳头,脸上满是愠怒。

“我、我的意思是……”陈永盯着她的拳头,语无伦次地解释,“我喜欢吃你家的猪蹄。”

大婶又想起昨晚老公对自己的那番冷嘲热讽,余怒未消地道:“喜欢吃也不卖给你!”

梁筱晞在门口笑得直不起腰,都快趴在地上了。

“这回你满意了?”陈永耷拉着脑袋走到店外,无精打采地说,“这是我有生以来做过的最蠢的一件事。”

“以后你再也不想吃猪蹄了吧?给你留下心理阴影了吧?”很多时候,女人作并不是真有什么事情值得她们去作,而是想通过作来检验男人对她们的重视程度。

陈永深吸一口气,惊魂未定的样子:“难怪有过来人说,不要找比自己年纪小太多的女朋友。”

梁筱晞愣怔了一瞬,紧张地问道:“为什么?”

“吃不消。”瞧她慌乱的神色,陈永忍不住笑了,望着马路对面的一排餐厅,“走吧,饿了,吃午饭去!”

筱晞挽起他的胳膊,仰头问:“想去哪家?”

“随便,反正我得点一盘秋葵。”

“为什么?”

“秋葵养胃啊!”

梁筱晞真想踹他一脚。

〔6〕

凛冬已至,流感爆发。

急诊科的工作负荷陡然增加,医生护士们即便忙得焦头烂额不舍昼夜,还是处理不完从四面八方不断涌进来的各类病患。

“难怪有人说大医院的急诊就像打无尽版的植物大战僵尸,病人一拨又一拨,没完没了!”分诊台的护士抱怨道。

“刚才又送来一个割腕的,看见没?”

“嗯,我这一年在急诊见的自杀五花八门,都能写本书了。割腕、跳楼、喝药、烧炭……如果这些人都别那么想不开,急诊大夫的工作量得减轻多少!”

“是啊,听说陈主任两晚上没回家了。”

“看他的样子,得有三天没洗头没刮胡子了吧?”小护士笑道。

“人家就算剃成秃子也比一般人好看……”这时,观察室传来激烈的争吵声,门口巡逻的保安闻声跑过去。

“问你啥病,你说要做检查,问你严不严重,你说要看检查结果,问你能治好吗,你说检查完再说。到底是你们医生看病还是机器看病?”

吵闹的是一位患者家属,站在她对面的郝大夫推了推眼镜,不慌不忙地解释道:“引起腹痛的病因有很多,我没有盲目下诊断也是对病人负责。”

“要想不做检查,光凭望闻问切就把病瞧出来,去看中医好了。”郝大夫身旁的实习生小声嘟囔道。

窗外飘起了鹅毛大雪,北风裹挟着雪片肆虐横行,急诊的双扇大门虽挂了冬天的厚门帘,但还是难以抵御寒风侵袭。

躺在离门最近地方的男人打了个哆嗦,换了一种姿势继续沉睡,他已经在这里蜷缩了两天。因为没有床位,他患病的孩子也只能在急诊走廊的加床上接受治疗,夫妻俩轮换着护理,一个守在孩子床边,剩下的一个就在这泡沫地垫上休息。

陈永从抢救室出来时,听见这边嘈杂的声音,进来一看便明白了,老人没有医保,女儿不愿意掏钱给她做检查。

“双肺呼吸音清,心音无异常,我让患者验个血之后拍片子。”郝大夫解释道。

程序没问题,家属不配合,老人的情况又不太妙,陈永吩咐旁边的实习生:“找个轮椅过来。”

恰好一护士推着轮椅从门口经过,听见陈主任要轮椅,当即转换方向,推进观察室。

陈永帮忙把老人扶上轮椅,又对实习生说:“领她们去做检查吧。”

“谁说我们要做检查?”老人的女儿马上反驳。

“这老太太到底是不是你亲妈?”

女人翻着白眼狡辩道:“开一堆有用没用的检查,不就是想赚钱吗?”

“想赚钱?”陈永怒了,“你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人山人海,快赶上十一长假的旅游景点了吧?南津医院哪个科室背后不排着一大长串苦等床位的病人?你再去大厅和走廊问问那些患者家属,为什么这么大冷的天宁可忍饥受冻躺在冰凉的地上,也不愿意离开医院?”

女人尴尬地把脸别到一旁,拒绝回答。

“这位给你母亲看病的郝大夫都连续工作二十多个小时了,自己的儿子还在感冒发烧。本来他早该下夜班了,就是因为急诊太忙,到现在还没回家休息。难不成他一天一夜没合眼放着生病的孩子不去管留在医院就是为了骗你几个检查费?就算街边要饭的乞丐,碰上这种情况也得给自己放天假吧?”

女人再也没吭声,灰溜溜地推着轮椅出去了。大家以为她一定是想通之后带老太太做检查去了,没想到半路却又出了幺蛾子。

她觉得像南津医院这样远近闻名的大三甲医院,各项检查的费用肯定比一般医院贵,所以去验血的途中,她支开了实习生,还顺走了急诊的轮椅,在风雪呼号的大马路上狂奔了半个小时,跑到最近的另一家小医院。

结果,确实省下十几块钱的检查费,女人却因那天跑得浑身是汗又被冷风一吹患上了感冒。她在家硬抗了一个礼拜,愣把自己拖成重症肺炎,最后到了医院直接被送进ICU。

这几天,ICU接收了好几位重症流感患者,全部是从急诊转过来的。

女人进了ICU之后,一下子成了ICU名人,很多医生护士,无论管不管她的病房,都会过来看一眼,像参观稀有动物似的。

“这就是偷急诊轮椅的那个女的?”姜柏洲站在床旁探着脖子,小声问道。

管床护士点点头:“是啊。”

“怎么好意思又回来了?”

“惜命呗,还是相信咱南津医院的医疗水平。”

“所以做人不能心眼太坏,她要不是偷了轮椅至于大冷天在马路上狂奔吗?不在马路上狂奔至于出一身汗吗?净想着占便宜。”

“行了,病人都这么惨了,你还幸灾乐祸。”

“俗话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再说同情和批判并不矛盾啊。”

“唉,她家也不像经济条件太差的那种,那天主任说患者肺渗出情况严重要上ECMO(体外膜肺氧合),家属二话没说就答应了,那套设备每天要花一万多块钱呢。”

这时,梅主任悄无声息地走进病房,站在两人身后:“你们两个嘀咕什么呢?”

他们回头吓了一跳,管床护士张口结舌地解释:“没、没什么。”

“是啊。”姜柏洲笑嘻嘻地道,“我就想看看患者醒没醒,好把咱医院的轮椅要回来。”

“操的心还不少!”梅琳俯身检查四床的监护仪数据,头也不抬地说,“柏洲,既然你这么闲,周三下午的科室学习由你来主讲吧,回去准备一下。”

“别啊,主任!”姜柏洲哭丧着脸,美好的心情急转直下,“人家本来想去上厕所,被您吓得尿都憋回去了。”

梅琳走到下一个病床:“尿液重吸收是自然生理现象,这你可赖不着我。”

“您开开恩,就我这水平,上去讲两句都能迷走神经性晕厥。”上周科室学习,梅主任留给大家讨论的问题,他还一点头绪都没呢。

“我记得程处长让你两年发一篇SCI,现在眼看就到期限了,你的论文进展如何?”程处长是南津医科大学的教务处处长,也是姜柏洲的母亲。

“呵呵,论文嘛,还没动笔。”姜柏洲难为情地挠了挠头,“不过我已经想好写什么了,保证选题新颖独树一帜。”

“是吗?说来听听。”

“我想写掌纹变化与疾病的关系,根据我多年的观察经验,发现人的手相纹路是在不断变化的,比如中老年妇女的感情线颜色变深,又突然出现岛纹或断裂很可能是心脑血管病变。”

“立意不错,但靠谱吗?这种野路子要是能发SCI,也算剑走偏锋了。”梅主任终于转过身,看着他说,“况且掌纹和病变应该属于中医学的研究范畴吧?”

“只要能发SCI,甭说中医,兽医我都无所谓。”

“……”梅主任有些无语。

“而且我做这个题目,不需要什么科研经费,就是论证有些困难。”

“这个……还是跟你老娘解释去吧,反正我这里可没有经费给你研究掌纹,不过要是你能通过看相研究出来个女朋友,也算有所收获吧。”梅主任知道姜柏洲相亲无数,感情却至今没有着落。

四天后,偷轮椅的女人肺部功能基本恢复,主治医生为她撤掉那台烧钱的ECMO机器,又过了一周左右,她才彻底康复出院。

省了十几块,花了十几万。人的恶念最终惩罚的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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