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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2200000005

第5章 邪教

傍晚时分,那鸟贩匆匆收拾,推着一辆板车三下五除二把所有的鸟笼收拾了个干净,慌慌张张往回走。行了三四里路,鸟贩松了口气,四下张望无人,便把板车推进一个农院里,嘱咐了几声,又回过头去了另一个方向。此人虽然功夫平平,但脚下却是极快,半个时辰便奔到一座寺庙前。此时山门紧锁,他提着门环在门上由重及轻缓缓撞了四下,过了一会儿,门“咿呀”一声开了。开门的道:“道光,怎么今天这么晚才来。”

道光嘀咕了几句,俩人便一同进去,刚要关门时,一条人影闪过,口中一声“着”,开门的那人便被点倒。道光还未及反应,便被人影拿住膻中要穴,这人影须发花白,蒙了面目,只露一双眼睛,便是洪老三了。道光刚要出声便被洪老三扼住喉头,低声道:“不许出声,带我进去。”道光心中觳觫,只觉此人武功甚高,自己在他手里宛如羊羔落进虎爪,只能任其摆布。当下合上门闩,带着洪老三往内走。

这寺院正是普宁寺,天色虽晚,跟着道光一路穿过天王殿、大雄宝殿,来到藏经阁后院,但见东西南北四座高塔矗立在夜空,两两对立,塔尖似要戳破夜幕,每一座均是气势宏伟。洪老三心道,这白莲教想不到已有如此财力,前面的佛堂院落掩人耳目,行事都在后院这几座佛塔里,只怕其中藏着好手,须得小心行事。

道光战战兢兢不知背后人影意图,一时踌躇不前。洪老三一想,就这样押着他进去恐怕不妥。又一指点倒道光,到门边扒了地上那人的衣服换上,把他拖到墙角,洪老三内力充沛,点倒之人须得两三个时辰方能自行醒来。回头又在腰间一拂,解了道光的穴,真如猫戏耗子般玩耍。洪老三低声道:“照你平常的办。”道光便朝北边的一座佛塔走去,洪老三右手抵着他后背命门,跟在后面。旁人看起来便似俩人结伴而行。

道光走到佛塔门口,低声道:“无生老母,护佑道光。”洪老三心道,这便是他们教的契口了。

里面一个人声传出:“普觉妙道,弥勒下生。”

道光便垂首进了佛堂,洪老三跟在后面。只见佛堂内整整齐齐坐满了五六十号人,为首的身穿素净白衣,背对着众人坐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口中正在唱念:“文殊汝当知,一切诸如来,从于本因地,皆以智慧觉。了达于无名,知彼如空华,即能免流转,又如梦中人。醒时不可得,觉着如虚空……”

唱的正是《圆觉经》,他唱念一句,众弟子便跟着唱一句。洪老三跟着道光在门口边的一个蒲团上坐下,细细打量。这佛堂里除了为首那人头皮发亮,其余人虽也是一身白衣,但并未剃度,有的盘发,有的结束,跪坐在蒲团上瞧起来有些不伦不类,神情均是一般的虔诚,垂首跟着首座低唱《圆觉经》。

唱经好一会儿,洪老三心中烦闷,心道这些信徒也真能坐得住,待老夫去别的地方打探打探。伸手往道光腹下一探,劲力到处,道光便没了知觉。他人依旧跪坐在蒲团上,低着脑袋一动不动,旁人看起来如同在冥想。

洪老三悄悄溜出佛堂,仰头看,这佛塔高五六丈,上面几层不知又有何古怪。其时已月上枝头,借着昏黄月辉,洪老三几个起落便来到对面南首的佛塔旁,北首的佛塔若说从外面听来“嗡嗡嗡”如同苍蝇,那这南首的佛塔从外面听起来便似有一大群蚊子,“嘤嘤嘤”的不住。洪老三心想,这塔里面想必全是女信众了。

原本无甚兴趣,便听得里面忽然“嘤嘤”声即止,一个清脆的女声道:“妙音,本月‘妙’宗香火钱收得几何?”一个公鸭似的声音似乎带着惧怕,颤巍巍的答道:“银一共三千零五十二两,钱文十五足(一足是一百文)。”这声音本就难听,再加上害怕,寂夜里显得如同锯木野鬼,却恰恰叫了个妙音的名字,也不知妙在哪里。洪老三心道,想不到光这一个佛塔一月便能收这许多香火钱,恐怕不仅仅是香火钱这么便宜。

又听那清脆女声道:“本教教规第十八条你说说看”

公鸭嗓道:“未……未纳足福田者,须贡……贡活牲,每十两一人。”

“你还差多少两?”

“一……一百四十八两。”

“按照教规,下月若纳足福田,余出这些,便补齐了。若仍是不足,你便去给我抓十五人活牲来。”

公鸭嗓已干涩得发不出声来,强挤出两个字:“遵……遵命。”

洪老三听得气愤,心道,十两银子便要抵一个活人,当人命是什么。若不是还有人要寻,看老子不把这破庙烧个干净。

现下七月初三,离白莲教的“燃灯会”还有三天,洪老三无心再听,心下盘算着计策,当下溜到庙门口,轻轻拨开门闩径自回了客栈。

“哼,想不到白莲教竟然这么邪门儿。大肆搜刮且不说,还搞什么活祭。”李燕归听完洪老三说了前一晚之事,大为愤慨。心中生怕白莲教把宝贝女儿给先一步活祭了,心中又急又气。

“我有一计,咱们扮做那个鸟贩的朋友,混入教中,也好知根知底,一有机会,便把令爱救回来怎么样。”洪镇雄忽然灵光起来。

“洪馆主果然心敏智高,我就想不到这办法,哈哈。”李燕归一听说法子,便没先前焦虑了。

“这样,我带孙儿去见见世面,你们安排好外应,这白莲教均是夜间行事,到时候我烧灯笼为号,你们看到时便是人已救出,只管在外接应便是。”洪老三提议道。

“不错,混入白莲教,人不能太多。可是乾儿尚稚嫩,紧要关头怕不稳妥。”洪镇雄迟疑道。

“诶,怕什么,老夫一把年纪,最喜孙儿机敏,出不了岔子。”洪老三执意要带洪宝乾去。

“既然如此,咱们细细计较。”李燕归本无谋略,是以见计便施,也不去理会这中间有什么不合适。原本洪家祖孙三代带着众弟子来帮他寻女已不止江湖情礼,只是洪老三心中揣测李燕归父女恐怕和紫薇剑的前事有莫大关联,因此做了此番计议。但让洪宝乾一同混入白莲教,是极有危险的事,李燕归不劝反催,让洪镇雄心中不乐。

洪老三把普宁寺大致院落位置画在纸上给众人看了,院外四周还未及勘察,离七月初七剩两天,索性带着洪宝乾一同去。

那鸟贩也当真倒霉,当晚在蒲团“冥想”了几个时辰,为首唱经的那人正好有事要问,结果“道光、道光”喊了七八遍,人是一动不动。正要发作,道光身上的穴道正自慢慢解开,转醒时听得首座堂主道本怒吼自己名字,忙不迭吓得魂飞魄散,急忙叩首,嘴里连连“道光该死,道光该死”。

道本怒道:“诵经心中不诚,还未入道便这等怠惰。罚,唱《毗卢大藏经》三个时辰!”

此时天已渐明,“道”字辈教众均已各回房舍梦中“冥想”,只剩道光跪在门口蒲团,双收合十。嘴上念经,心里直骂“妈巴羔子,操他奶奶。”第二日下午的集市也耽搁了,不免心中又是一阵大痛。

初六入夜时分,洪老三带着洪宝乾乔装打扮一番,洪老三脸上多了个痦子,须发全部扎在头顶,花白胡子用墨水染黑,再把面皮皱纹用水粉细细的涂了,猛然一看竟然年轻十好几岁。洪宝乾则在脸上左涂右抹,两腮加了些稻草般的粗髯,他人长得眉清目秀,又弄了些尘土香灰敷在脸上,这么一来,不细看还真是一个糙汉。乔装完毕,俩人相视一笑,嘻嘻哈哈的朝普宁寺去了。

算好鸟贩来的时候,俩人在门前守了半个时辰便等到。洪老三手到擒来如同玩鸟,悄无声息的把道光带到一旁。道光又遭一次欺辱,心中暗骂不止。这几天要么是经书上写得不对,要么是灾星降临,反正经都是白念,被这瘟神盯上,该寻思转投其他堂转个运了。

这一回道光没被点穴却乖觉许多,强自镇定道:“好汉饶命,我就是个做鸟雀买卖的,三番两次意欲何为?”

洪老三道:“好说,我们俩要混进白莲教,你帮我们引荐一下,不难吧?”

道光其实一心求财,只听朋友说入白莲教便可心想事成,便抱着试试的想法,入教才数月,天天晚上除了念经做法也无异常,并没掌握什么教内机要,见来人只是要混进教中,于他无损,当下便大气的答应了,把入教事项,禁忌,契口等都一一托出,洪老三祖孙俩默默记住。三人一同去往庙中北首的佛塔。

进得塔里,众人正在念诵《圆觉经》,大厅陈设比前日多了些典礼气息,换了澄黄的蒲团,烛台、香炉、供盘均无落尘,显是近两天刚擦拭过。

为首的忽道:“道光,你带的什么人来?”教众立时“嗡嗡”声止住。

“回首座,本菜人的两个朋友,听闻教法广大,要来同享。”道光垂首合十道。白莲教弟子均以白莲菜人自称。

“嗯,瞧你诵经不诚,人脉倒不错。那两位过来。”首座道本缓缓转过身。

洪老三和洪宝乾恭恭敬敬的走到里端,瞧那和尚,约有四十年纪,面皮白净,胲下有须。身材较胖,双目炯炯有神,显然内家功夫了得。

道本不知从哪里一拂手,掷出两个蒲团道:“入我圣教,守我教规,请。”示意两人在蒲团上跪拜。

洪老三心道,老子长你三十几岁,没由来的先拜你,你若是让我拜得折了阳寿,可别怪我毁了你去往生净土的修行。待救出了人,总得想法子让你十倍拜回来才行。

洪宝乾见三爷爷稍有迟疑,还是跪在蒲团上拜了三拜,自己也跟着拜了三下。

道本道:“很好,你二人按排序,赐名道悟和道广。”分别看了下洪宝乾和洪老三,又道:“赐座道光下首。明天七月初七,我教要行‘燃灯’大祭以避三尸,你二人各贡十五两以积善缘,去吧。”

爷孙俩心中均是气愤,心想这白莲教刚入伙便要收银钱,不知这些信众各个被搜刮了多少,难怪朝廷要禁他们。在门边各置一蒲团,教众里已有人拿来《圆觉经》和《净土十门告诫》等经文以及一张教规放在他们面前,经书下面叠放着白色棉麻教服。

俩人罩上教服,看了看教规,上面写道:“往生净土,无生老母。既事白莲,须从五戒。一不杀生,二不偷盗,三不邪淫,四不妄语,五不饮酒……”洪老三心道,一二三四倒还罢了,这第五条,嘿嘿,我只怕要气死这无生老母。这教中能守戒者寥寥无几,教规恐怕不过是虚设。

俩人跟着众道友“嗡嗡”的念了一晚上圆觉经,直是头晕脑胀。见无甚要事,便悄悄退出门。洪老三指着对面的佛塔道:“那边全是女教众,你小子去看看。我到东面去看看,随机应变,千万小心。”

洪宝乾心道,女道友我可怎么应付得了,三爷爷又来为难我。洪宝乾生平胆大妄为,但一到女子面前便束手束脚,尤其越是漂亮女子,心中越是拘谨。仿佛中了魔怔,不管做什么总是不自在。

慢吞吞的走到南首佛塔门前,里面教众也正在念经,在门口来回踱步,徘徊了两圈,又转到塔后。见这塔上面还有几层,便施展四变雷光步的第一变,轻声纵上二层,伏在窗边正待瞧里面,便听到里面一个清脆的声音在低声训话。

“妙颜,本教四堂之中,以东塔‘普’字堂好手最多,势头最大。普度身为首座,我瞧他似乎对你有些意思,本教男女不妨,你若是笼络他助我‘妙’字堂执掌教内大权,将来少不了你的好处。不但我这南堂的次座可暂许与你,就算东北西三堂首座,只要在我执掌下,你也尽可以任选其一。”

“教主,这……我……”妙颜似乎难以抉择。

洪宝乾心道,这里面是什么人,听那个妙颜叫她教主,既然是教主,又为何没有独揽大权。

只听那教主道:“我瞧你样貌不错,就该用在可为之处,你来我教也有两年了,怎么不想着奉些功业,日后也好享享极乐仙福。事到临头,何以支支吾吾,有什么难处吗,嗯?”最后这个“嗯”字,声音高了几分,音调上扬,洪宝乾虽在窗外,也听得出凌厉威严。

“教主,我……我还没想好。”妙颜声音中带着惧怕,似乎如果不能如教主所愿,便要受到严厉责罚。

“哼!我还不知道,你和那西堂的觉明好得很。那也无妨,你只管想法儿套住了普度的一颗色心,至于觉明嘛,以后你做了任何一堂的首座,想和他怎么好,还不由得你。只不过委屈他做一会儿王八,王八绿在背上,自己又瞧不见。你不说谁能知道呢。”说完忍不住“噗嗤”一声笑起来。

洪宝乾心道,好歹毒的女人,为了谋权让手下弟子去勾引其他堂的首座,这坏良心的点子也亏她想得出来。这等心迹和手段,无论如何也跟蒋氏兄妹所言的“老人家”没任何关系。

只听这教主又道:“离本教的白莲大会还有些时日,我要你在这之前摘了普度的魂儿来,若不然,到时候你自己来领罪吧。”

说完只听那妙颜“呜呜”的啜泣起来,教主“噔噔”下了楼,房内再无话语。

洪宝乾悄悄用食指沾了唾沫,在窗户纸上抠下一块纸来,向内瞧去,里面是个禅房,只是金银玉器,文玩古物均有不少,与寻常寺庙禅房大不相同。东面靠墙神龛上供奉着一个木像,这像约有半人高,坐于莲台上,长发结束,唇薄眉浅,看面相是女相,但肩宽体健,袒胸露乳,却又是一副男身。下身衣袍半掩,男女莫辨。盘膝赤裸着双足。像的底座正面雕镂着四个黑漆字:无生老母。表情似嗔似怒,眼神凝望斜下方,仿佛有无尽的心事要吐露。叫妙颜的那女子正侧身对着窗户,瞧来果然清丽绝伦,梳一个盘发分髫髻,耳上穿明月珠,虽着一身洁白教服,却遮不住婀娜身段和一身贵气。

洪宝乾心想,这女子瞧来不是书香世家便是官宦之女,怎么也跑来白莲教做了两年弟子,莫不是被施了什么邪法。

妙颜啜泣已毕,只听她自言自语道:“觉明大哥,若你换作是我,你该如何?唉,可怜我一介女子,哪怕躲到这里也逃不过世间折磨。如果真到那时,你可要原谅我。”说完往下一挥手里的绣帕,快步下了楼。

洪宝乾听得好气又好笑,心道,我要是你的觉明大哥,不仅要原谅你,还要恭贺你跟那普度百年好合,敲锣打鼓张灯结彩给你们大大的闹腾一番才行。你倒是不煎熬,做王八的又能好受得了?旋即一想,不知这姓李的教主什么来头,净做些令人厌恶之事,多多落在她们手里别吃这苦才好。想到这里心中又是一酸,唉,洪宝乾啊洪宝乾,你是什么宝贝了,连给李姑娘做王八的机会也没有,只怕也还配不上。不知怎的,时久未见,洪宝乾心中思念更甚,不过相处一个日夜间,倒让他已经情根深种。发了一会儿怔,窗外蚊虫渐渐多起来,个个都仿佛久未吸血,直往脖颈衣领里钻,洪宝乾纵身一跃下地,往右手边东佛塔去找三爷爷。

只见东边佛塔门已敞开,灯火从内照外,一众人走了出来,瞧来是散了课,三三两两的往茅房去。洪宝乾正待走过去,忽然间看到一张鼠脸和一张方脸,人群中这两张面孔实在过于显眼,他赶紧背过身去,心里砰砰直跳,这俩人正是襄阳城南王村的蒋氏兄妹。千里迢迢跑来,自然是因为教内的“燃灯会”。一枚蚊子飞过来歇在洪宝乾脸上,他用手去赶,才想起自己脸上涂了重髯乔装,便壮着胆子转过身,朝众人走去,有意无意的跟在蒋氏兄妹附近。

只听那鼠脸汉子道:“普玉,咱们爹爹你可安置好了么,大老远过来,他在家中我可有些不放心。”方脸道:“你还不放心我的安排嘛,普艮哥。”说完嘻嘻一笑。原来他们在教中不便直呼姓名,便以法号相称,蒋金法号叫普玉,蒋银叫普艮。首座赐名时觉得金银非道中清修之人所持,便去了俩人名中的金,其实白莲教搜刮的金银从南佛塔便可见一斑,何须掩耳盗铃。

洪宝乾心道,原来你这两人进的是“普”字堂。照鸟贩道光所说排序,白莲教共分为“东普”、“西觉”、“南妙”、“北道”四个堂。每个堂一座佛塔,从排序便已分了各堂势力大小。只是近年南塔“妙”字堂私底下大肆敛财,所积之势已超过东塔。且只收女弟子,对外不显,对内暗自蓄势。首座“妙生”靠着网罗其他各塔弟子,被推选为新任教主不久,尚不能服众,是以重要事宜依旧由东塔决断。但东南两塔之间暗暗角力,北西两塔自然就成了笼络对象。北塔“道”字堂势力最弱,收的均是刚入教不久的新友,尚不足以制衡,因此角力的关键便落到了西塔“觉”字堂。

“觉”字堂首座觉明与妙颜相好,教主妙生便处处以妙颜为由,不断拉拢觉明。唯一的眼中钉便是普度,此人根基深厚,武功既高,又颇受东塔众人拥戴。妙生自胜任教主以来,无时无刻不想拔掉这颗钉子。

洪宝乾跟着蒋银一同进了茅房,这茅房为了方便人多使用,做成两排一字型,每隔一个身位便有一个木屏。也不知是工匠偷工减料还是白莲教邪道特色,这木屏只遮了各人脸面,蹲下侧头便能看到旁边人膝盖以下。白莲虽圣洁,这沆瀣之地却是令人难以“侧目”,无怪乎周敦颐在《爱莲说》中说:出淤泥而不染。想来白莲之下淤泥之内皆是“同气连枝”,同的是污浊之气,连的是斜杈歪枝。只教不识面目,那便是做到了“无相”。经曰:圣地之中行“无相”度众生,是菩萨行。小小茅房之中便有如此佛学,可惜菩萨度完众生也难免染一身臭气。

洪宝乾见蒋银挑了最里的一个位,便想在旁边隔几个位进去假装小解。无奈白莲教广纳子弟,“普”字堂下课后茅房人满为患,空余的只有隔壁“次座”,也只好进去了。

只听隔壁“皮里噗呲”倾泻而下,蒋银低声骂道:“哎哟,他妈的杭州这地方什么水土,菜淡如鸟,穿肠一过,老子肠子都要给拉穿了。哎哟......”洪宝乾心想你们入这邪教,早晚从里到外都要变坏不可。

斜对门一个弟子忽道:“普艮,你们家里的老父亲怎么样了,一直那样吗?”

隔壁蒋银道:“唉,每日诵经打坐,总是不见好。到杭州来之前,村里来了个游方医生,一定要开药给他医治。我说咱们信奉白莲圣教,不可用药。他大骂我一通不孝,说是贻误病情。唉,若不是身在教中恪守教义,还真要让医生给瞧瞧。我等入教均已多年,只盼教主恩降福泽,别的法子再也不要想。唉……苦了家父。”

一连三个“唉”出口,每一声越发低沉,蒋银说完已带哽咽,洪宝乾在一旁听得真切,心道这人虽入邪教,总算孝敬,也不是太坏。李姑娘消失的那晚,他们多半也不知情。现在一想,这么贸然的来白莲教的确欠周全。如今大家都来了,箭在弦上顾不得那许多,心里却盼李多多真的在白莲教。

正思忖间,蒋银站起身提着裤子推开了木屏。洪宝乾便稍晚两步跟在后面。忽然一个木屏下面伸出一只手拽住洪宝乾膝弯裤脚,跟着一个黑发结束中年人从里面走出来。洪宝乾知道是三爷爷,当下默不做声的走出茅房。

洪老三拉着洪宝乾往山门外走,边走边问:“可探到什么消息没?”

“并无李姑娘的消息。明晚就是‘燃灯会’了,说不定李姑娘会在教祭时出现。”

洪老三沉吟道:“咱们先回去睡一觉,今天下午提前打探,免得错漏什么情况。”

其时已过午夜,俩人悄悄溜出山门,回了客栈。其余人皆已睡熟,到得天明,洪老三把大伙叫到一处,各自安排妥当,又领着洪宝乾一觉睡到下午,醒来洪老三要了两瓶邵清一盘牛肉,咕嘟咕嘟吃喝干净,一众人便向普宁寺而行。

转过一个路弯,老远便看见普宁寺中张灯结彩,教众把一个清修净地倒装饰成了华丽宫殿般。李燕归和洪镇雄带着一众弟子在寺外乔装成农户人家,稀稀疏疏散布在寺庙周围,紧紧观察。洪老三和洪宝乾身着白莲教服,叩开山门入内。一过藏经阁便隐隐闻到粉脂香气,只见离阁门最近的南塔女教众皆涂脂抹粉,教服也比前两日干净许多,仿佛忽然到了宫闱之中。白莲教不妨男女,众女只盼自己更加艳丽夺人,不约而同或浓或淡都着了妆。

洪宝乾虽乔装了重髯,也难掩端正之貌,面相三十来岁,别有一番气宇。经过南塔之时,众女不自然的或眸或颦,唯愿被这新来的俊郎多瞧几眼,内心便满足得很了。

洪宝乾却是心中发慌,目光与众女教众稍一相对便马上神游别处,眼移他方,奈何别处又是一花蕊,如同蝴蝶穿梭群芳,满眼都是笑靥,直瞧得他晕头转向。

洪老三快步走在前头,他一生什么都见得多了,除了鼻子闻酒之用,眼睛只是个找酒坛子的工具,除此啥也进不去他的眼睛。见洪宝乾如此脆生,心下莞尔。手上一紧,拉着洪宝乾直奔北首“道”字堂。

远远见到北塔红漆双门敞开,道本身披洁白道袍站在门口台阶,一手持念珠一手合十正在宣法,阶下弟子并列两边垂首合十,也是白净净的一片。

洪老三低声道:“他奶奶的还是来迟了,真是不遂人愿。”拉着洪宝乾快步入列,站在最末端。

原来道本只是排演一番燃灯会的宣词,念几句顿一下,念完轻声向下问道:“可有差错?”离得近的几名弟子连声奉承道:“首座字正腔圆,无一错漏,好比原本照读。”

道本微微一笑,向阶下众弟子道:“你们先去各自准备吧,晚上可要好好表现才是。”转身入了塔内,“噔噔噔”上二楼休息。

众人散开,洪老三拉着洪宝乾走到一边,低声道:“我去查探查探这几个塔的二楼,摸清他们带头的几个底细。你去找活祭。”

“活祭?我上哪找。”洪宝乾瞪大两眼。

“你这臭小子,我要知道上哪找还让你去?那么大的活人,他们总不能装在箱子里。兴许有什么暗门地牢之类,你快去找。”洪老三没好气的道,转身到北塔后趁无人察觉攀了上去。

洪宝乾这两日对普宁寺熟悉了不少,一路把山门殿、天王殿、大雄宝殿、钟鼓楼、藏经阁、各个角楼均记在心中。想来想去这些活祭的人,肯定不会藏在几个殿里,便从里向外往各个角楼去。经过南塔众女弟子时埋头快步前行,生怕再被正眼相看。

穿过阁门,藏经阁广场左右是弟子厢房,再过一道方门便是大雄宝殿两旁的偏殿和角楼。此时白莲教众人均聚集在北面的四座塔,几个大殿和角楼空无一人。洪宝乾快步走向西边座角楼,楼门未锁,侧身抹进去,里面除了一些发霉的豆米麻布袋就是破旧的弟子服,上面厚厚一层灰尘,显是久未有人问津。并排三座角楼均无锁,大多是做库房之用,除了日常用具便是诵读之物。东边三座角楼也是一般模样,中间一间库房楼门上了锁,洪宝乾心中猛然一喜,忽然心跳得厉害,他暗自纳罕,原来多日不见李姑娘,竟已这般激动。

洪宝乾到旁边一间库房找到一把未锈的菜刀,轻气到处,双脚点地一跃便上了角楼后窗户。左手抓着房檐下斗拱,右手将菜刀刃朝上从窗扇中插进,向上一提,窗闩从中断开。推开窗户,洪宝乾如同一只猿猴,单手轻轻荡进楼内,只见里面非但没有染尘,倒有少半间屋子放满了银钱袋子,洪宝乾伸手按上去,里面均是结结实实的铁钱铜币。他轻手轻脚查看,忽听得里间一个围帘后面噼啪声响像是在拨弄算盘,一个人口中念念有词:“十五,二五,四十……”另一个一边哗哗清点,一边把钱币倒进袋子,原来是个两个账房先生在计钱两。

洪宝乾悄悄看了屋内周遭,并不是个藏人的地方,心中大感失望,掩上窗户悄悄纵身下楼往天王殿的角楼走去。焦虑之感渐渐涌上心头,这白莲教竟然搜刮如此多钱财,连账房先生都请了两个,其中的势力所及恐怕远不止眼前的普宁寺这么简单,只怕有什么别的门路没有探查清楚,万一李姑娘在别处作了教祭可如何是好。

正彷徨无计时,两个身着教服的弟子从旁边迎面过来,只听左边一个道:“……那妞儿还不是手到擒来。”

右边的一脸淫笑道:“哈哈哈,咱们普字辈从首座到弟子,都压着妙字辈一头,权势压着一头,晚上嘛,也要压着她们一头……嘿嘿。”口中净是猥琐之言。

左边那人又道:“我们首座相中的妞儿,还能让她飞了不成。今晚说不定教祭过后,便要享齐人之福了……”俩人说得眉飞色舞,倒似身临其境一般。

听得“教祭”二字,洪宝乾立刻凛神注意,那二人已擦肩而过,他稍等片刻又折回去慢慢跟在俩人后面细听,生怕错过一个字。

转过身后,原本左边那人变成右边,右边的变成左边。右边那人道:“外面说得悬乎,那些教祭的女子,嘿嘿,说不定正在首座的床上往极乐世界去呢。咱们来这也小半年了,只要是跟着首座,哪天分个一瓜半枣,也是神仙般的快活,哈哈哈。”

左边的道:“你可别说,普相的眼睛真毒,哪里的好胚子让他一眼就看出来啦,不出三天便出现在咱们寺里,要么入了教,要么嘿嘿……只要是他挑出来的,就没有首座不喜欢的。那妙字堂,可不就是咱们东塔的后宫嘛,在天子脚下享皇帝老子的福,也就咱们教有这本事。”

右边的咽了口唾沫道:“普空兄,今晚教祭事大,可得加紧看管着,万一出个差错,首座怪罪下来,责罚事小,再让咱们去请几个上等面貌的道姑来,你我可没这本事。”

左边的一摆手道:“外面的人听到白莲教的名字就被镇住了,哪还有送上门来寻晦气的,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普健兄。哈哈。我去趟茅房,回头你帮我盯着点,多谢啦。”普空径直走向大雄宝殿西边角落的一处茅房,洪宝乾在二人身后听得一清二楚,见机会已来,默默跟在普空身后。普空不觉有异,只道是其他堂弟子同来小解,刚拉下裤带,一只手已抵在背心要穴,那人低沉着声音道:“别出声,带我去藏活祭的地方。”普空刚要张嘴叫喊,洪宝乾倏忽间另一只手从他身后罩向面门,食指和拇指分别捏住他两腮,普空张开嘴被这么一捏,两边腮帮子肉陷在上下牙之间,咬也不能,喊也不得,急得“呜呜”叫。裤子掉在地上,也不用催促引导,马桶已听得滴滴答答不断。

洪宝乾斥道:“休得乱嚷,否则小命不保!”

普空哪还能啰唣,点头如捣蒜,被洪宝乾掐着两腮只能脑袋上下颤动。洪宝乾松开右手,防他咬人,顺势往下架住普空脖颈,左手仍是抵在后心。

普空连忙揉着腮帮子,一时讲不出话来。往下吐了口唾沫,全是血丝。洪宝乾习武以来初次独自背后拿人,不免心慌手重,这普空吃了大苦头。

洪宝乾也不将就他,逼问道:“带我去藏活祭的地方!”

普空连声求饶道:“好汉饶命,万万使不得,这要是出了闪失,跑了祭品,首座怪罪下来只能提头受罚。”

“哼!不说一样的下场!”洪宝乾低声重重说道。

“我说,我说。”普空心知在劫难逃,已在想逃出白莲教的打算。

“说可不管用,提上裤子,带我过去!”

普空沉默半晌,忽然尿如雨下,既已下定决心出逃,自然再无纠结,反而尿得无比顺畅。

洪宝乾心中暗喜,待他尿完便一手搭在他肩头并行出了茅房。旁人看去倒像是结伴出恭,感情好的不得了。

一路无话,普空默默穿过两道方门,往钟鼓楼走去。洪宝乾暗感庆幸,若不是抓到这么个问路石,凭自己找,恐怕明天也找不到地方。钟鼓楼在藏经阁西边赫然矗立,落日余辉斜照在一口金色铜钟上,四根红漆圆柱支在四个角,一根漆黑横梁吊着铜钟。洪宝乾从下面瞧去只觉庄严肃穆,想到钟塔内却是藏着一众活人祭品,不由得心生七分厌恶,三分寒意。

普空从怀中摸出一枚钥匙,“咿呀”一声打开楼门,里面一道黑色铁板,普空绕到四方塔楼的背面,又摸出一把钥匙,打开同样的一道门,里面也是一样的一道黑色铁板。

普空指着门廊左上方巴掌大的铁狮子头,哀声道:“大侠请到方才对面的门口,门廊右上方有一个同样的狮子头,你我一齐向里推它,方能开门进塔。”

洪宝乾左右望一眼,静悄悄的毫无人迹,自忖就算普空要逃也能抓他回来。就依言放开他,绕到对门,踮起脚按住狮子头向里推,只见门内铁板上缓缓浮出一个铁环把手,洪宝乾用力拉铁环,铁板“咯吱吱”的打开了。不由得暗暗叹服此机关的设计者,须是能工巧匠,心思细密方能做出这样的铁门,难怪此地要派两个弟子共同看守。正想到普空,洪宝乾转到对面时已不见了人影。既然门已打开,料他不敢通风报信,否则就算首座赶过来,事后也定要罚他重罪。料定此节,洪宝乾便不再多想,转回正门进了塔内。

进门两步便是一十八级台阶,洪宝乾轻手轻脚走上二楼,正面便是巨大铜钟,右手一道石墙,红漆木门破破烂烂嵌在墙上。若不是他事先知道活祭藏在这里,平时任谁也不会想到这破门里面另有玄机。“咿呀”一声木门推开,里面一间小室,除了一座神龛和洒扫用具别无其他。既然活祭在此,必是另有暗门。洪宝乾拿来一支笤帚,从进门的墙壁敲了一圈,均是“笃笃”厚实回音,并无空腔。

洪宝乾正自纳罕,难道是被这普空摆了一道?忽听得头顶“噗噗”闷响,抬头一看一丝细灰从上面掉下来。猛然一喜,一颗心冲上嗓子眼,心里大叫道:李姑娘,我这就来救你!

踩着神龛向上探去,果然正上方阁板松动,随即用力推开,移开一块长型木板,单手勾住边缘往上一荡跃入阁内。此时天已暮色,阁中昏暗,洪宝乾不明情况,先做个守势护住当心,摸出怀中火折缓缓划燃。这一照不要紧,阁中横七竖八皆是被捆住手脚的女子,口中塞了布“嗯嗯”有声,洪宝乾顾不得清点,忙晃过火折挨个照去,这些女子个个姿色不凡,若不是当下形势窘迫,平日里稍加妆点不说一笑倾城也足以见之忘俗。洪宝乾此时却顾不得心慌发毛,一个个照过去,脑海一那张脸终是没有看到。略略一数此阁间共七名女子,洪宝乾撤下她们各自嘴上衔布,急忙问道:“有没有见到过李姑娘?”

众女见他身着白莲教弟子服,错愕间以为是教中弟子要上来行非礼之事,但听他这样问,都怯懦懦不敢吱声。洪宝乾才想起这身装扮,连忙拱手道:“唐突勿怪,我只是一心救人,敢问有没有见过一位姓李的姑娘。”几个横七竖八的姑娘惊魂甫定,坐起来缩在一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人均是一脸疑惑,前几天还好端端的,不知为何就被绑到这里。现在突然又进来一个黑髯汉子,张口就问李姑娘,一时间哪里反应的过来。其中也有女子见是来救人的,终于抵受不住几日浑浑噩噩惶恐不安的情绪“呜呜”哭出来。这一哭倒好,其他人纷纷回过神来,离洪宝乾最近的一位女子开口道:“恩公稍安,我们这些人原也素不相识,着了恶人的道被送到这里来,现下只寻一个脱逃的法子。你说的姓李的姑娘我们也不知是谁,我们都是最近十来天被陆续送到这里来的,我是第一个,期间倒是见过两个姓李的女子,都在这里。”洪宝乾又用火折照过那李姓两名女子一遍,均不是李多多。心中大感失望,像是忽然被抛在山巅又跌进谷底,一时气闷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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