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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400000002

第2章

因为他的话,全场无不哗然。

万俟卓眯了眯眼,饶有趣味地瞧台下的使臣:

“依你的意思,是褚王要臣服于我?”

使臣只是站着,他没有回答,万俟卓本来也就没期待他会回答。只是没想到那位使臣说:

“并非如此,陛下。”他平静地说:“褚地与您并不是敌人,乃是朋友。”

所有人在心里对他暗自惊奇,却是不敢出声,朝堂静肃如死寂。万俟卓仅为注视,右手有节奏地敲击椅扶头。他盯了片刻,收回视线地末了问使臣。“你为何人?”万俟卓问道,使臣拱手。

陈洪躬身说:“巴安陈洪,拜见陛下。”

“‘巴安’?”,万俟卓笑了声,“你就是褚亲王新找来的那位典客?”

“正是臣。”陈洪说。

“哈,有意思。”,万俟卓招手说,“先为陈典客置房,此事明日再议。”

因为万俟卓的决定,陈洪和万俟卓旁边的常侍先行走出朝堂。待他离去后,万俟卓沉默地看遍他的朝臣。“诸位爱卿,还有什么要上奏的吗?”他朗声问,本是不太想听到回复,结果当真有位人士走出队列恭敬地在他面前拱手鞠躬。

“陛下。”,周申走出来拱手说,“早上臣接到加急传报,宣州嘉堡开始闹旱灾了。”

万俟卓问:“既然如此。周工部,这件事你怎么看?”

“依臣看,此次旱灾实在来势汹汹,持续时间应不超廿月。”,周申说,“臣觉得应先打开宣州水坝救急。但臣不敢妄自作决定,还望陛下圣明。”

万俟卓又问:“戴司空?”

“臣认同周工部的对策。”,戴琦出列说,“请陛下批准。”

“既然你们心有计策,那寡人也无需再多考虑了。之后关于宣州闹旱的奏折不必再上表,寡人全部批准。”,万俟卓说,“刘司农,从国库抽出三万两银子和四万两粮食用于救急。伏波将军?”

潘渭出列:“臣在!”

“下朝后你即刻去护送物资去宣州。”,万俟卓补充道,“一切从急,不可丢失物资,否则寡人拿你是问。”

潘渭和周申拱手朗声道:“臣领命!”

“除此以外。”,万俟卓放眼朝堂,“还有人需要上奏吗?”

“陛下!”

这回是秦彰、秦太师,所以万俟卓只能在心里默默翻白眼,面上还是要保持冷酷的态度以求最快速率解决解决政务。

“陛下。”,秦彰说,“臣听闻荣德帝已死,可为实事?”

“是。你若要细查,陆东观会告诉你全部的事情。”,万俟卓看向陆离,陆离了然地点头,“太师还有事情?”

秦彰眯着眼睛深深地看了万俟卓一眼,他最后收回目光,低头无声地笑了声。“臣领命。”秦彰拱手,退回队列中去,万俟卓垂眸再次问出那句话。

他说:“可还有事需上奏?”

万俟卓饿了,他想回去用膳。

全场寂静无声,他便当作是默认了。

“行吧,那退朝吧。”,万俟卓摆手,却在此时敏锐地注意到一个人,于是他转而又说,“青中丞请留下。”

青风随之一愣,站他旁边的王绍才怕好友又“潇洒风流”捅了大乱子,只好在随众臣离去前悄悄扯他的袖子。“你又怎么惹着小皇帝了?”王绍才问他,青风这才回过神来,摸着被砸出一个包的后脑勺只傻呵呵地笑。

但王绍才瞪着他,他也不好意思推脱了。“其实我这回也没犯什么事……”,青风也想过,他觉得就那点破事较真论起来撑死算破了宵禁,“即便是念在父辈旧情,我也不会出事的。”何况他在幼时没少跟着那位其实现在回忆起来连脸长什么样都不怎么清楚的亲爹干过这种“荒唐”事。

“你……好吧。”,王绍才瞟到正走来的侍从,只好说,“你自己多注意点言行。”

青风也注意到了,就对着王绍才的话“嗯”了一声。

而王绍才要走时想起没说完的提醒话,再次折回来说:“你可别忘了收敛点,礼数得齐全。混在人群中可能没怎样,但当着人家面就不好了……”他瞅见侍从将近,忙把那些想得起来的、没想得起来的关心一股脑塞给青风,也不管被他提醒的人听进去了几分。

“行了,那人来了。”,青风嗯过了劲头就推王绍才走,“你先走吧。”

“要记住啊……”王绍才仍旧放心不下地说。

“我记住了。”,青风随口答应下来,“而且有周相、卫大将军和博太傅在,我不会有事的。”

“不是这回事……”

王绍才还想说,却被青风轻推开了。“走吧。”,青风说,“真没事。”毕竟他当时也醉了,只听见“噗”一声他脑袋就长了个包。剩下的他一概不知,只约莫记得周遭没有什么人,故而万俟卓就算真和他为此矫情也说不上什么。

侍从朝他走来,站定拱手,目光从王绍才逐渐远去的背影落到青风身上。“青中丞。”,那位侍从说,“陛下有请。”侍从朝一个方向伸直手臂摊开手,青风自知躲不过了,便坦然随着他走到书房。

侍从的脚步赶得慌,宿醉再加上被酒坛砸头。即便青风头铁,饶是大早上被王绍才从野外捞回府邸灌醒酒汤也没唤回来,跟着侍从走只顾得上看路。所以侍从走到门口的时候他没注意,唤门的人倒是一嗓子把他喊醒了:

“青中丞已到!”

由此青风走进了书房,除去小时第一次随他爹进宫见齐侯,这是他第二次恭恭敬敬地走至书房内。案牍旁在他上次来时多了一张小案板,小案板上是码成坐小山的竹简堆。万俟卓在他站定前还在书架奋笔疾书,他的手边除了盏不变的茶碗外还多了碟条头糕。

“来了?”,万俟卓说,“那就坐。”

当椅子被青风拉开时,万俟卓正好收笔,他把狼毫放在砚台边,将读书架收起来。“昨天晚上那个人是你吧?”万俟卓此话说得非常冷静,尽管他说完后就伸手去那条头糕吃。

“是我。”,青风蔫了,但又有点委屈,“那昨天用酒坛砸我的人……?”

“咳,是我。”,万俟卓不自然地放下吃了半的条头糕,转而去喝茶,“当时喝醉了。”他说得极其简言意会,仿佛就这样可以一笔带过青风在临近上朝前才被王绍才在野外发现的惨案。

条头糕是红豆馅的,它被万俟卓放在碟子最外沿,看起来就好像即将掉进砚台浸墨。青风看着它失神,一时间不知道思绪飘到哪个鬼地方,万俟卓清咳一声,他这才从条头糕看向万俟卓。

“你也饿了?”万俟卓说。

“臣——”,青风想了想,最后诚实地说,“我是饿了。”

“那好吧。”,万俟卓拿走那一块他没吃完的条头糕,剩下的全都推到青风面前,“先填肚子。”

青风喏了一声。

在他正吃着的时候,万俟卓突然出声。“那当时你有听见什么了吗?”他问道。

“当时我喝醉了。”,青风如实说,“什么都没听到。”

“你父亲与父皇是知己。”,万俟卓说,“我希望我与你也能是如此。”

青风眯了眯眼:“当然,臣自当为陛下尽犬马之劳。”

“不,我还希望在此之上你能活得久一点。”,万俟卓反驳了他说,“不求你鞠躬尽瘁,只希望你可以把我也当做至交。”

青风笑了一声:“那您的‘挚友’可多了去了。”

“‘挚友’无所谓多少,但知己。”,万俟卓说,“往往只有一个人。”

“先不说这个了。”,万俟卓把一卷牛皮卷推到他面前,“这是山翰那里的密报。”

青风眼神闪烁了一下,他接手拆开牛皮卷,牛皮卷用官话简洁地写着“可汗有意向入侵齐国”。随后他卷起牛皮卷,郑重地把牛皮卷推回去,万俟卓在批奏折的间隙看向他。

“你怎么看?”万俟卓问他。

“山翰前有江流后有廉田,左有贡仁右有北辰。山翰如果贸然进攻齐国,那绝对是下下策。”,青风说,“而且看字迹与措辞,写这则密信的人绝对不是齐国人。”

万俟卓托手:“你可以再详细一点。”

“绝对不是乌州人。”,青风起身拱手,“陛下,山翰很有可能以齐国派有奸细为名与周遭国家联合进攻齐国。”

“嗯。”,万俟卓点头,“你是在暗示我不该收回万俟中郎将的兵权吗?”

青风挑眉:“臣可没有。”

“行了,坐吧。”,万俟卓对青风说,“来说说褚地。”

“褚地?”青风眨了眨眼。

“对,褚地。”,万俟卓把批完的竹简摊放在空余的地方晾干笔墨,“今天褚地使节可是过来给寡人一个下马威啊。”

“啊。陛下,那可称不上下马威。”,青风纠正他,“下马威的话他就明明白白地说要‘借’玉玺来了。”

“听你这意思。”,万俟卓抬眼看向他,“你是在说齐国应该和褚地结盟了?”

“青风不敢妄自断言。”青风低头拱手说。

“罢了。”

万俟卓轻叹,他把狼毫挂在笔架上起身走到青风面前,万俟卓伸出一只手拍了拍青风的手背。“你来分析一下。”,万俟卓说,“分析一下齐国应不应该接受褚地的示好?”青风喏了一声站起来,万俟卓向前朝他扬了扬下巴,青风转身看到挂在书房中间的全貌地图。

“褚地靠下,地处盆地,易守难攻。”,青风说,“褚地这么多年都在调养生息解决山匪,已得了民心。天时地利人和,如今褚国公已经站了两个。”

听了他的这番话,万俟卓隐忍失望地说:“你是在劝我把玉玺借给他?”

“陛下,非也。”,青风摇了摇头说,“褚地上有邱,下有郑,左有富和费,右有东盛。若褚地在被承认后有了动作,我们怕是只能干眼看他捅娄子而我们背黑锅。”

万俟卓来了意思:“你这是劝我拒绝他?”

“陛下大可用玉玺印诏书赐予褚国公名正言顺的‘褚王’,只不过可没那么简单。”,青风狡黠地笑道,“封王容易,毕竟玉玺在您这儿。但总得要点诚意不是?”

万俟卓看着他,青风也反看回去,紧接着万俟卓大笑出声。“哈哈哈……有意思。”,万俟卓对青风说,“何曰?子肖父也。”青风闻言向万俟卓拱手,万俟卓冲他摆了摆手。

“是陛下缪赞。”,青风如是说,“只是我把您心中所想说的都出来了。”

“天下能敢这么做的可能独属你。”,万俟卓说,“然而这就已经足够了。”

而青风一直在笑着。“那么我就……”青风指了指那叠条头糕,万俟卓正开心,他手一挥招来门外的侍从。

“去看御膳房还有什么。只要是有的都给青中丞留一份。”,万俟卓顿了顿,“对。还有乌州刺史新上贡的那些,全都给青中丞分一份出来。”

侍从答应下来快步从书房门口退出去,万俟卓一转身,青风就跟他拱手。“至于那些虚的我就不说了。”,青风对万俟卓说,“多谢陛下。”万俟卓前去一拉手就把他拉起来,退后一步,把青风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以后你别总喝酒。”,万俟卓说,“多活些年头,说不定以后我还要找你托孤呢。”

青风这回没有推辞,也没有直接应承下来,只是一昧地笑。于是万俟卓也没有多管这件事,挥了挥手,青风自觉和侍从走出书房打道回府。

在青风走了后,万俟卓快步走到案牍旁,从书桌后面的暗门里抽出一小卷的锦绢。他把竹简拍开了摆在书架,把笔拿下来,歪头思考了一小会提笔开始写。

“我以为最先向我称臣的应该是你,没想到是赫连克。只不过赫连克摆了我一道,这小子心也太黑了。”,万俟卓写,“倒是你,你都快成我们之中最后称王的了,要不要我也给你印个章?我也不要那些虚的,你多给我运些淮南橘就可以了……听说你那的葡萄和西瓜也挺甜的,最近运过来一些,还有条头糕,那玩意梓欣很喜欢。”

落笔,万俟卓把灯烛点上,把锦绢在火上轻轻撩了一遍,试了试锦绢上笔墨的湿度。最后他吹了一声骨哨,在哨声唤响时有一阵风掠过,烛火灭了,向上升缕烟。万俟卓瞟了眼桌旁,那位身穿紧身衣的人走到他椅边恭敬地单膝跪下。

“把这个送到东盛。”,万俟卓把那张锦绢叠好单手给他,“送到东盛领主江浩的手里。”

来者点头,双手接过锦绢。等到万俟卓再看向身侧时,只有窗帘荡起一个极小的弧度。

“所以那个小皇帝和你说什么了?”

青风一踏入府邸,等在那里已久的王绍才立刻问他。

“也没什么。”,青风对王绍才说,“他想和我当知己。”

王绍才照顾青风这个发小已久了,他自然不信:“然后呢?”

“然后?”,青风说,“他夸我像我爹。”

“你爹?他到底是在夸你还是在数落你?”,王绍才说,“他没问你昨天晚上的事?”紧接着他又问:“你不是说在昨天晚上的时候碰上了那个小皇帝吗?”

“他问了。而我说我当时喝高了,什么都不知道。”

王绍才明显不信:“难道他就信了?”

“当然没有。”,青风神秘地笑了,“只不过我发现这个小皇帝也挺有意思的。”

“那你也不能玩脱了。”王绍才只是说。

陆离刚到家没多久,就见到府邸门口有一辆马车停靠在边上。此时他心中已经清楚了大概情况。陆离对门口欲言又止的侍从点头,绕过正厅径直走向会客室。在会客室内,他的妹妹陆汐见到他,匆促地和他点头。陆离颔首,再次抬头的那刻恰巧与秦彰的视线相合。

“秦太师。”,陆离说,“请问您此番造访的目的?”

“为荣德帝的事情。”,秦彰直言,“也是为了陛下的事。”

陆离眯了眯眼。

昨天一壶烈酒下去,一直到中午,万俟卓还是感觉头很痛。于是他唤来尹修,尹修循侍从的指引赶到书房。万俟卓不止头疼,他还胃疼并且疼到难以忍受了,只剩下一丝理智强撑着。尹修见状也不好推脱,故而撩起袖子走上前迅速过遍望闻听切的流程,最后注视着案牍沉默良久。

“陛下,恕臣无礼。”,尹修冷着脸说,“您明知有胃疾已久却还饮烈酒,您是在自讨苦吃吗?”

“我有胃疾?”,万俟卓震惊了,“我怎么不知道?”

“那便是在埋藏已久后被引发了。”,尹修说,“陛下,上次我在那位不称职的太医(给万俟卓开药并且听从万俟媚的指示往药里下毒的太医,当然,他死了)离开后把重新开方的药单给您了。您难道没有看吗?”

“嗯……寡人日理万机,没有时间看。”

“那就有时间喝酒了吗?”

尹修反驳了他,却又知道万俟卓和他毕竟君臣有别,只能转而做些基本上没有用的提醒。

“在最近这一段时间内,您要忌重口,忌甜,忌咸,忌辣,忌过度劳累,忌情绪大有波动,尤其忌讳酒类。”,尹修看万俟卓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又说,“我会把这一切都通知博太傅。”

万俟卓瞪了瞪眼睛,又转头赌气般地说:“跟他说没用,寡人才是皇帝。”

“通知周相和王侍中。”

“他们算我的发小。”

“最后我还要通知万俟宗正和宁尚书令。”

“那你还不如把朝中百官都通知一边。”,万俟卓说,“行吧,我知道了,不用告诉他们了。”

尽管知道没什么用,但尹修还是要问:“谨遵医嘱?”

“谨遵医嘱。”,万俟卓沉吟道,“尹先生,我感觉我现在已经好点了。”

“那也得喝药。”,尹修对万俟卓说,“我把药单告诉他们了,还有你的侍从。”他慨叹:“你真是我负责过最不听话的病患了。”

“寡人之幸。”,万俟卓揉了揉眉角,“行了,我要接着批奏折了。这可都属于机密。”

“我也有新病人要看。”,尹修说,“臣先告退。”

时至此刻,当万俟卓接手齐国时:天下的情况没有那么复杂,也没有那么简单。他的父亲万俟江,尽管对他和他母亲可以说根本不怎么样。但对于征讨天下,可以说在万俟江的四十一年戎马生涯中几乎对得起任何追随他的人。现在就万俟卓上任的情况来看,他先守国三到五年,然后重振旗鼓去再会九龙河(万俟江在九龙河的惨败直接导致他最后一生都未能再打进南方)扩张领土都算来得及。

念及这里,万俟卓有点看不下去奏折了。他把竹简卷到一旁,用手撑着额角缓缓地趴在桌沿。

“就怕。”,万俟卓说,“连三年时间都给不了我。”

心算过时间,万俟卓知道差不多要到他该吃药的时间了。他长叹着坐起来,自知尹修秉着“医者父母心”的职业操守绝对把他有病这件事告诉了尹修说要通知的那些人了。而那些人刚好是他还能信得过的。万俟卓打算趁喝药前再解决一份奏折,索性就他在左侧随便捞来一卷竹简在书架上摊开。万俟卓本就昏昏欲睡,再加上那卷竹简主人负责的所属范围也不属于需要特别紧急批奏的范畴内,故而他本就想胡乱看过后批一个准数就可以了。然在目及于一个令他分外熟悉的名称后,万俟卓立时就清醒了,神色也随之变得严肃。

那是他生母的名讳。

也只有这时候他才发现,这是他半年前上奏给齐灏帝但是没被批准的那份奏折的改版。犹记得那时候他上奏的是——

建造一座属于他生母的庙宇。

那时候他想明白了。依照万俟江最后对他母亲的态度和他母亲的结局,别说进皇陵,就连能找到尸体都很难说。所以他打算用母亲的遗物衣冠冢来建造庙宇,那时候是他对万俟江唯一的请求,不出意外地被否决了。但那时候他比任何事都悲伤。

万俟卓看着竹简想:我就是想见见我娘,为什么那么难呢?

之后他因为被确凿立为世子,他就悄悄把这份不成熟的计划书交给一个比较不起眼的将作大臣。当时万俟卓不知道万俟江会把他立为世子(万俟卓到死都不明白),但他知道要是没有他母亲的死,他很难走到现在。由此他从来不敢把万俟江对他的感情作为赌注压在任何一个地方,于是他只敢告诉那个将作大臣到他有足够权利的时候再把这份奏折交还给他。如今一看,半年过去,生活也发生了近乎天翻地覆的变化。当万俟卓再次看到这份奏折时,他有点想哭,皇帝是不会哭的,所以他只是在旁边用毛笔和印章压上“准奏”。

看到最后,万俟卓对竹简眨了眨眼睛,不由得轻笑。“原来他叫石兴。”万俟卓喃喃。

齐灏帝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现在是他衍帝的天下。

“林松?”,万俟卓在下一卷竹简上再次看到这个出现了很多回的名字,“有意思。”

林松,万俟江最后离茂兴前也和他提过。或许那时候万俟江大概能知道自己将一去不回,因故对这个从小到大就没有认认真真聊过人生的孩子起了点芝麻大小的良心。他便在其他武将离开时叫住了万俟卓。“林家可依重,不可信。”这是万俟江最后留给万俟卓的话,不是万俟卓等了得有一辈子的“对不起”,而是句干巴巴的提醒。

这恰好引起了万俟卓为剩不多的叛逆激情。

“来人。”,万俟卓约莫着时间决定错过这一顿药,“备马车,去林府。”

反正他本来就打算这么干。

林送十四跟着父辈入朝为官,后因为先前预知到万俟江对他的忌惮,担心有性命之忧,林松就用中风瘫痪作为病假推脱。万俟江一代霸主疑心病过重,结果他派死士在半夜去行刺林松,而林松半夜明知剑刃距离心口不到毫厘仍旧不为所动。万俟江知道他现在没有那个心思就暂且放置一旁,就最后他留给万俟卓的遗言来看他也没忽视这个人。这些东西全靠万俟卓自己寻找以及万俟江同辈的朋友与兄弟口述知道的,所以他一直对这个敢忤逆万俟江的人存有敬畏之心,直到他亲眼见到了林松。

按照年龄,林松也就比万俟卓大八岁,从外表看起来基本上和万俟卓只有身高上的差距,而这些都是能后期超越的。真正能使万俟卓佩服的是,林松这个人真的太能苟了。这还不单纯指能忍,这里还指代了许多。以至于万俟卓从林府出来时,他都忘了自己来林府的真正原因。

万俟卓相信,如果不是因为当地长官无论病否都要参加登基大典的关系,林松绝对不会自主深入茂兴半步。

于是他又折回去了,这回是抱有极为郑重且坚定目标的态度。

“先生。”,万俟卓在林松门外说,“先生,我想请您回来。”

“陛下。”,林松说,“不是臣不想回去,是臣身患风寒,怕是伤了陛下的龙体。请陛下回吧。”

“寡人偏不。”,万俟卓想了想,“不论先生怎么说。先生若不答应,寡人便不走。”

“陛下请回。”,林松又找了个理由,“林府靠河,夜深露中,还望陛下以自身为重。”

“没关系,寡人病多了,也不差这一会儿。”,万俟卓说,“总之先生若不答应,我就一直守在这里不离开。”

“那奏折?”

“他们可以送过来。”

“议会?”

“他们可以挨个来找我。”

“宴会?”

“反正林府大。”,万俟卓果真四下打量,“办在这里也不是不可以。”

“陛下。”,林松的语气仍旧平静,“他们不会同意的。”

“你躲不过。”万俟卓说。

万俟卓想了想,补充:“不要肖像去别的地方了。只要我通缉令传下,就目前而言,是没有地方敢收你。”

林松沉默了,但他明显和万俟卓想得不是一件事。

“行吧。”,万俟卓只好对林松,“你若不答应,寡人便诛你三族。”

林松震惊得瞪大了眼睛,紧接着他又说:“陛下不会的。”毕竟林松属于淮坝林家,淮坝林家在齐国也算是家大业大,林松赌万俟卓不会贸然出手。

“当然不会。”,万俟卓如是说,“但你应该知道我善用毒。”

“陛下,你应该知道我三族若真如此死了。”,林松说,“一定有怀疑的人。”

万俟卓反驳他:“现在只有你和我。”继而万俟卓想到什么,又说:“你果然知道那句话。”

林松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

“那也不代表什么,我和灏帝不和已久天下皆知。”,万俟卓接着他的话道,“即便是你的三族没了,他们也只会往灏帝身上想。”

林松提醒道:“那对您也没什么好处。”

“没关系,反正都推到了灏帝身上了,基本上与我无关。”,万俟卓说,“因为我和他的关系真的不好,不好到隔壁有人都开始借此来‘可怜’我了。”

林松沉吟片刻:“您不会杀我和我的家人。”林松的语气极其的笃定。

“你若不听我的。”,万俟卓只是坚持,“会的。毕竟我在他们眼里只是个孩子。”

“不是这个原因。”,林松眯起眼睛像狐狸一样,“您就不怕其他人群起而攻之?”

“他们?”,万俟卓这回是真笑了,“他们只有多蠢才会在这之后起义。前有猛虎,后有豺狼。即便真有想法,又真不想让自己背负一个要牵连子孙千代都要承受的骂名,都必须在这个时候听我的话。直到我死了,他们才会冒头。”

林松朝万俟卓挑眉。万俟卓心里跟明镜似的,仅有在这时候他才是真正做什么都不需要顾虑太多。

“你看起来。”,林松也没有顾及那么多了,“似乎比我想象得要聪明。”

“如果我不够聪明。”,万俟卓朝他眨了眨眼,“你不会真以为我所经历的那么多险境,都是靠我的运气能够撑到别人来救吧?”

他们同时各怀鬼胎地笑了。

“如果我不答应。”,林松最后问道,“你真的会杀我三族?”

万俟卓只是笑似非笑地模糊了回答:“君无戏言。”

“好吧。”,林松无奈对他地说,“我答应了。”

“我不求你尽心尽力,也不求你能为我献出全部的真心。”,万俟卓在临走前对他说,“我只要无论何时我回头,你就在那里,仅此而已。”

在这时,他们都清楚他们是同一类人。

林松拱手朗声说:“臣恭送陛下离开。”

“不必了。”

万俟卓摆手挥袖,他负手大步流星地离去。他走至林府外登入他的马车,车夫却没有立刻驾车。于是他心生疑虑。“怎么了?”他在马车内问,车外出乎意料地有人回答他。

“贱民有事求于陛下。”,听声响,外头那人似是在磕头,“请陛下为我做主了。”

即后万俟卓走下马车,看着正在地上俯首的年轻人。他扫了一眼便认出那个人是汤河戴氏在茂兴有名的分家家长,戴康。万俟卓单手让戴康有这个理由起身,随后踮脚拍了拍他的肩膀。“罢了。”,万俟卓说,“有事上车再说。”他招手,围观人群皆散,戴康因此和他一起坐入马车内。

“你为什么会来找我?”,万俟卓问他,“你不应该找你哥或者找大理吗?为什么要找我?”

“陛下。”,戴康说,“我名下原本有三大庄钱庄,如今它们的储金全部蒸发了。现在那里人有些开始听到消息拿银票来换现钱,他们这是要逼死我啊。”

“‘蒸发’?”,万俟卓认真起来,“你哥知道这事吗?”

“他要知道……”,戴康一瞬间几乎没了声响,“他要知道,非得不手劈了我,那些可全是家族的产业。”

“然后让你败光了?”,万俟卓说,“你就不怕我因为你的大胆行为把你杀了吗?”

“陛下明鉴。陛下仁心。”,戴康连贯地说,“陛下爱民如子,陛下——”

“行吧,别说了。我不会告诉你哥。”,万俟卓说,“你不会真没有点线索。告诉我,你怀疑这是谁做的?”

“我左思右想:我觉得我们家一直为人慷慨,不太可能和什么人结仇。最近顶多是那些背地里说我们能一直有这么多钱全靠裙带关系和贿赂,当然这全都是子虚乌有的事情。我们本是不信的,身正不怕影子斜,等着靠实际行动来给人一个态度。”,戴康说到这里苦笑不得地说,“然而没等我们纠正过来那些猜测,我名下比较重量级的钱庄里的钱全没了,连颗珍珠都不给我留。这不是要了我的命嘛。”

这件事深究起来真挺严重的,万俟卓想。戴家在齐国属于有钱的氏族,他们历代族长都非常慷慨。甚至在万俟江一开始起兵缺乏粮草与资金时,也是戴家当时的族长二话不说慷慨解囊,不仅资助了万俟江的起兵,还亲自领兵加入万俟江的队伍。如果戴康的三庄钱庄无故被人盯上,依照戴家以往储存金的数量,怕是很容易引起齐国一阵金融紊乱。一到这时,恐怕事情就很棘手了。

“这件事情可以很严峻,所以你更应该去告诉你哥或者大理和大司农。”,万俟卓说,“我觉得他们听见这件事的第一反应应该不会是杀了你。”

“恐怕不行。”戴康说。

这次万俟卓有了疑问:“你为何一直不愿将此事告诉你哥或者我说的那些人?”

“因为……因为那些钱庄的本金。”,戴康硬着头皮说,“全都是用我哥的一半地契抵钱。”

……要这么算下来,那些钱庄的储金可真不是笔小数。要让他哥知道了这件事,可能真的会下手杀了他,万俟卓暗自在心里说。

“你啊。”,万俟卓一时间也没了生气的力气,只能无奈地屈指敲戴康的头顶,“该打。”

“所以你怀疑谁?”,万俟卓还是把问题兜回来,“你现在别告诉我没有怀疑的人选。”

“江湖大盗。”戴康掷地有声地说。

万俟卓拿起佩剑。

“能让钱庄一夜之间蒸发那么多的钱必然是个江湖高手,因此大盗排名榜从第七以下都可以忽略不记了。”,戴康急忙压住万俟卓拔剑的手,“然后介于我在朝中实在没什么黑底,我在江湖也没那么乐于出风头,我也就是象征性地把那些实在用不完的钱挥霍一空。所以这很能让人产生误解。”

“所以只能是江湖中人。江湖鱼龙混杂,能彻底摸清底细的人实在太少。”,万俟卓收回剑,接着他的话分析,“他们的固性思维会把你的形象往歪处想,加上那个见鬼的流言。于是那些所谓的大盗在准备良久后出手抄了你的钱庄。”

“没错。”,戴康说,“我就是这个意思。”

“你可以找突然出现那么多资金的江湖人查。”万俟卓提议。

“不行。您小看了侠盗。”,戴康说,“您不知道他们会在拿了那么多钱后会干什么。”

万俟卓问:“如若那些子民真的拿到了分钱,那他们不就就更不该找你要钱了啊?”

“哎,陛下。”,戴康感慨地说,“您是不知巨款对于一个普通人的吸引力啊。”

万俟卓没有否认:“所以你有通缉对象了吗?”他这辈子只是缺爱,但从来没有缺过钱。

“有了。”,戴康拿出三张牛皮纸,“请您首肯。”

“合着你过来就是为了找我要印章?”

万俟卓虽然这么说,但还是拿出从椅子底下拿出复刻的印玺。

“不是。他们忒难抓了,但是我真的不想告诉我哥。告诉我哥的结果,不是要死就是要残。”,戴康捧着牛皮卷跪在马车里,“臣叩谢陛下隆恩。”

“起来吧。”,万俟卓把印玺收回去,“你现在怎么不说那个自称了?”

“当时为了冲击力够大好让您停下来嘛。”,戴康说,“您当时不停下来,马车就要从我身上碾过去了。”

“嗬,还是你厉害喽?”,万俟卓说,“我可以用这件事参你一笔了,就以‘算计皇帝’为由。”

戴康一听,立刻说:“陛下贤能,陛下圣明,陛下宅心仁厚,陛下——”

“别说了。”,万俟卓制止了他,“说得我都心虚了。你以前没少拿这招诓你哥吧?”

戴康嘿嘿一笑。“没有,但这招真的很灵。”,戴康说,“可是陛下,那些盗贼不好抓……”因为他的话,万俟卓回想了一下通缉令上的称号。

“哦,对了。”,万俟卓问戴康说,“那个‘千人面’又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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