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天光熹微,晨曦宫的大门缓缓打开,从里面走出来两个身影。
“阿嬷,阿吉的伤不要紧吧?”东皇越穿一身白色衮服,领口和袖口用金线织就,显得素雅庄重,是神祭宫上师常穿的。
“劳少君挂念,这小子身子骨糙实,二十杖还受得住,不过得在床上躺几天了。这样也好,省得他给奴婢到处惹是生非。”俄吕培叶一边给东皇越整理袖口,一边随口答道。
“是我连累了他。”东皇越心中还是有些歉意。
“少君可别这么说,昨天您已经救了他一命了。也不知他这猪脑子是怎么想的,看到君上驾临居然还敢变化成少君的样子,他以为能躲得过君上的眼睛吗,犯了这种欺君大罪,最后能有这样的结果,已经是祖神保佑了。”说到这,俄吕培叶眼圈一红,带着哭音说道:“倒是少君,去了神祭宫后,奴婢就不能伺候您了,您可要保重身体,早些回来啊。”
“阿嬷放心吧,三年而已,一眨眼就过去了,宫里一切就交给阿嬷了。”东皇越点点头,宽慰道。
两人又叙了会话,就见远处来了一座九龙镶金撵,由六匹麟马拉着,缓缓行来,撵前有八队仪仗开路,后面还跟着一众侍卫,正是国主的座驾。
仪队行到宫门前,众人停下,一名内侍上前行礼。礼后,他恭敬道:“奉国主诏,今送少君至神祭宫研习。”
东皇越颔首道:“知晓了,你且等一等。”随后,他对俄吕培叶说道:“等阿吉伤好了,让他去做神祭宫侍卫吧,将来也有个好出身。”
俄吕培叶鞠身一礼,恭声道:“谢少君,阿吉能常伴少君左右就是他最大的荣耀。”
东皇越朝她一点头,转身登撵。那内侍唱了一个诺,仪队再次启行。
俄吕培叶目送仪队离去,直到超出视野之外,她叹了口气,转身返回宫中去了。
太阳才方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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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皇越离开晨曦宫后,仪队转驾去了玉华宫。玉华宫为皇后居所,东皇越到此拜别了母后,再次启程。这次仪队直接朝皇城南门方向行去,过了南城门,东皇越忽然心有所感,他从窗子里望向城门,却见城墙上站了一个人。
他连忙让仪队停下,亲自下了撵车,对着那人跪拜一礼,众侍卫也跟着跪倒一片。
那人挥了挥手,便离去了。
东皇越怔怔看着自己父君离去,忽然意识到自己未来三年再也不会回到此处了——以前总是向往外面的世界,跑出来一刻也是奢望,如今可以尽情地待在外面,他心中反而不知滋味了。
旁边内侍小心道:“少君,君上已经走了,咱们也启程吧。”
东皇越“嗯”了一声,转身登撵。
他忽然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仿佛自己永远都不可能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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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钧阳皇城,再穿过护城河,仪队便到了金乌国都煜京的民居地区了。
煜京历史悠久,古迹繁多,人口逾百万,是金乌国最大的城池。
窗帘外传来阵阵吆喝声,显得热闹非凡,若在以前,东皇越自然要出去赏玩一番,然而此刻他却没有心情了。旁边陪坐的内侍知趣地走到撵外,吩咐仪队加快速度。
队伍很快沿着皇城南门外的正阳大道一路行至祁天坛,然后转而向东沿岳阳道直至煜京东门。
神祭宫位于煜京东方五十里外的伯陵山中。当仪队到达伯陵山脚下时,已经日上三竿了。时值初夏,天气炎热,然而伯陵山树木葱葱、枝繁叶茂,气息依旧阴凉。东皇越一下车撵,整个人便沐浴在树荫里,他吸了一口阴凉的空气,顿时精神一振。
神祭宫自金乌国开国时已建立,是历代皇室成员和祭师祭祀祖神的所在,可谓历史悠久。东皇越抬眼一看,只见前方不远处立有一块五人多高的石制山门,造型古朴,山门前还立有一块两人高石碑,上书“炼神”二字。
东皇越走上前端详这块石碑,片刻后,他朝旁边跟着的内侍感叹道:“这应该就是那块著名的‘炼神碑’了,之前只在书中看过,今次终于见了实物。传闻此碑上二字乃是祖神亲题,有不可思议之威能,被祖神放在此处镇守山门。可惜我肉眼凡胎,倒是无法参详出此中玄妙。”
内侍恭声道:“少君乃天生灵巫之资,若是连少君也无法了悟祖神深意,别人就更不可能了,想来应该是机缘未至。不如咱们早些登山,见了大宫祭,或许他老人家会有指点呢?”
东皇越颔首道:“也好,咱们走吧,莫让大宫祭久等。”说完,他郑重朝石碑一礼,然后穿过山门,登山而去。
从山门到山顶,有九千九百九十九阶石阶,历代登山之人都要徒步攀登,以示庄重虔诚。东皇越一步一步拾阶而上,不越步,不速行,行走之间自有一种节律。这种节律并非是他刻意为之,而是他在跨出第一步的时候,内心深处传来的一种感应,这种感应让他不由自主地遵从,从呼吸节律到躯体运动,都遵从这神秘的感应。走着走着,东皇越恍惚间感到自己已不再登山,而是走在一片云雾缭绕的神秘之处,远方的景色模糊不清,只有一片山水涂染开来,蔓延到他脚下。他仿佛走入云端,准备登天而去,但他却不知自己该走向何处。他茫然地抬头看向天空,却看到了一双眼睛,一双占据了整个天空的,巨大的眼睛!他悚然发现,自己并没有在云间行走,而是在一只伟岸的手掌里行走!
这一惊让他如梦初醒,眼前的景物烟消云散,他环顾四周,已然登上了山顶。山风吹过,吹的他一激灵。
“少君,咱们到了。”旁边的扶木内侍低声道。
“嗯。”东皇越应了一声,他看向前方,高大门楼之下,有个身影站在那里。
“东皇越见过大宫祭。”东皇越一礼道。
等他们的是位老人,面容矍铄,须发皆白,他身材高大,穿一身素色衮袍,衣襟纯黑,整个人显得威严肃穆。
大宫祭微一颔首,开口道:“你之事我已知晓,灵巫对于祖神颇为重要,你能早一年来神祭宫,对于现在的局势,非常重要。”
东皇越严肃地点点头,道:“一切听大宫祭安排。”
大宫祭听了,微微一笑,道:“时间紧迫,宫内繁忙,那些繁冗的礼数我都为少君免了,且随我来吧。”说罢,他转身而去,竟看也没看旁边的扶木内侍。
扶木内侍也不在意,他对东皇越悄声道:“少君快去吧,奴婢先回去了。神祭宫中规矩甚严,一个月后奴婢再来看望少君。”
东皇越“嗯”了一声,道:“我晓得了。”
两人分别后,东皇越快走了几步,好赶上大宫祭的步伐。
到了大宫祭身后,东皇越放慢脚步,恭敬地跟在一边。两人穿过高大的门楼,微风从门洞吹过,带来一阵清凉。
大宫祭悠然说道:“这座门楼是朝阳道脉为我神祭宫炼制的法宝,名作‘涵谷’,以纪念当初东皇氏先祖于涵谷关斩白龙立国的典故。”
东皇越听了若有所思,相传东皇氏先祖乃是祖神血裔、半神之资,其于涵谷关斩杀作乱的白龙,并与朝阳道脉结缔盟约,最终在金河谷地立国。自金乌立国以来,已历三千七百余年,前后有十二位帝王继位,他们开疆拓土、励精图治,把金乌国建成了涵谷关外最大的帝国之一。
如今,站在“涵谷”之下,感受着微风吹拂,三千七百年的历史在心中缓缓流过,东皇越心中忍不住一阵激荡。
大宫祭停下脚步,等了一刻,道:“走吧,进去吧。”
“嗯。”东皇越应了一声,跟着大宫祭,走出了门楼。
门楼外是一片开阔的广场,地面用白岗岩条条铺就,整齐而光洁。东皇越打眼一望,只见前方百丈处,约么广场中央的地方,矗立着一座高台。
“这广场长宽均三百丈,中央的祭台高九丈九,每逢重祭,皆需在此祷告祖神。”说到这里,大宫祭看向东皇越,道:“日后,你也会在这祭台上沟通祖神威仪的。”
东皇越听了一惊,忙向大宫祭施礼道:“何敢如此?”
大宫祭摆了摆手,意态轻松:“没什么敢不敢的,这祭台乃当初祖神下旨建造,本就是为灵巫专用的,你不上去,谁上去?”
东皇越一怔,还未想到如何回答,却见大宫祭已然走远,只好连忙跟上。
两人一路行走,大宫祭随处指指点点,悠然讲述神宫历史,各种掌故令东皇越目眩神驰,畅游在往昔种种隐秘里。
不知不觉,大宫祭带他来到一栋石制古楼前,说道:“这处归阳楼暂作你的住所,明日再到前面偏殿早课吧,许多东西,你要尽快学习才行。”
“是。”东皇越答道,经过这一路的攀谈,他对面前的老人已极为敬重,语气也愈发谦恭。
“嗯。”大宫祭点点头,“少君早点休息吧,老头子我先回去了。”
“大宫祭慢走。”东皇越行礼道,老人背对他摆摆手,不紧不慢地走远了。
直到看不见大宫祭的身影了,东皇越长吁了口气,转身走向古楼。
这石楼分三层,大厅、静室、卧房,每层功能分明,屋具都是石制,形制精巧古雅,东皇越看了暗暗称奇。
他登上二楼静室,只见墙边石架上有许多帛书,便翻来查阅。这帛书内容多是对祖神称颂赞美之辞,但其中也掺杂了不少典故,东皇越读得半懂不懂,却也津津有味。
不知不觉,天色暗了下来,烁灯随之亮开,室内一片通明。东皇越在宫中虽见过烁灯,但也只在正阳宫、玉华宫和晨曦宫中见过,其余地方是没有的。眼下在这不起眼的一座石楼中见到了,他立刻有所领悟。
“这石楼虽然看起来普通,其中用具却不见得普通。放在外界,烁灯虽然少见,在这里却不稀奇了。过去曾听宫中讲师说国内先验事物泰半是神祭宫流传,我还不信,如今看来,所言非虚。”东皇越心中想着。
此时已至晌午,几个宫仆送来饭菜和取用的各项物品,然后行礼离去。东皇越用过饭菜后,自觉略有困乏,便打算午憩一会。
躺在木床上,东皇越还有些不适应过硬的床板,“要尽快适应这里啊,”他对自己说道,心底却对以后的生活有些茫然。
“过去曾听父君讲过,灵巫资质一直为祖神重视,乃是天生的降神之躯,借着神灵与信徒间的信仰渠道,能够跨越万界相互沟通,但人体终究薄弱,不能过长时间承受神力,故每一次降神都令灵巫的身体大耗元气,甚至会造成不可逆的损伤。我早来一年神祭宫,虽对祖神有大用,但于我自身却有害处……。父君他……大概对我的莽撞举动很失望吧……”他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他又做了个梦。
大地在燃烧。山河、丘陵、平原、谷地都被火焰吞噬,化成模糊的形状。浓烟遮蔽了天空,与飞灰一道肆虐,昏暗无日。生灵在哭嚎,在火海中翻滚,被烧成蠕动的一团,直到没有任何气息……
东皇越孤零零地站在这片炼狱中,茫然无措地看着周围的一切化成灰烬,身上已被冷汗浸湿。肉香味、膻腥味、焦糊味和死臭味混在一起,熏地他头晕眼花、恶心欲吐。
正当他忍受不住时,一声厉吼刺过他的耳膜,他恍惚抬头望去,只见满天尽是魔头,它们嚎叫着从天外的裂隙中冲出,冲向这个世界,吞食一切可吞食的东西,如同饕餮一般凶烈不择食。
在东皇越看到它们的同时,它们也看到了东皇越。这炼狱中唯一的活物,让它们兴奋不已,它们嘶吼着,争先恐后地扑向东皇越,恨不得一口吞掉他,品尝生命的甘美。
东皇越挣扎着,挣扎着,却挣不破黑影的牢笼,一双双血目饥渴地盯着他,一排排利齿在他身上撕下血肉。东皇越被剧痛所包围,他再也忍受不住,不禁嘶喊出来。
“啊……”
东皇越猛地坐起,冷汗浃背,急促呼吸,还没有从噩梦中缓过来。
深吸了几口气,他渐渐平静下来。
“是梦……好真实的梦……”他回忆起梦中的情景,打了个哆嗦,觉得身上好冷。于是他披上衣服,起身来到窗边。
太阳已经西沉,夜幕笼罩大地,群星熠熠生辉。
入夜了。
东皇越看着远处的古殿,星星点点的灯火和隐隐约约的人声让他感到些许安稳。
出去走走吧,他忽然有一种冲动,想走到人多的地方。
走出门外,东皇越看向星空,那无尽苍穹的背后,便是众神的居所,祂们看顾着所有生灵。
自远古以来,灵巫便肩负着众神与众生之间的沟通之责。他们是众神在地上的眼睛,替众神守护这片土地。
“我的梦象征着什么呢?”他不禁想到,“难道是灭世的灾劫?”
真是胡言乱想,东皇越摇摇头,虽然灵巫的梦常常会有所征兆。但他仍忍不住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好笑,如今是神明显圣的时代,“灭世之灾”纯属无稽之谈。
但这是真的吗?东皇越并没有察觉自己脸上微皱的眉头。他只是看着夜幕和群星,想象着众神巍峨庄严的宫殿。
星星闪耀的地方,是不见日月的光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