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明川感觉自己又又又再做梦了，还是一个无限下坠的梦。他落过无数摇曳光辉的世界，被亿万星辰的海洋吞没，呻吟着堕入无光黑黯的深渊。这深渊也是暗流涌动，数不清的窃窃私语包绕着他，让他不得安宁。他就这样沉浸在虚空里，看不到光明，听不到声音，也感受不到时空。那无数的低语声塞满他的双耳，侵入他的神智，充斥他的灵魂，让他无法思考，无法回应，无法逃脱。他已失去自我，被剥离所有肉体的感觉，只能如行尸走肉一般被裹挟着流动，被无数的低语裹挟。
沙沙沙沙沙……
走吧走吧走吧……
去一个有光的地方……有光的地方……
把他们吃掉……吃掉……
这股黑暗的洋流裹挟着他，簇拥着他，一直不停地流动，顺着时空维度的尽头，不停地流啊流……
时间失去了意义。他浑浑噩噩，肉体已被无数的低语声吃掉，连灵魂也濒临破碎，只有一点意识的灵光印记，在黑暗和低语的海洋里载沉载浮。
他感受不到痛苦，在他坠入深渊的那一刻，他就已经被填满和吞没了，同时也被剥夺（吃掉）了所有的感知，没有痛苦，也没有欢乐，不知恐惧，也不懂安详。或许他会永远沉浮下去，直到最后的一点灵光被污染、消散，然后他也会化作一声低语，成为这黒黯海洋里的一朵不起眼的浪花。
然而，一个世界出现了。
没想到他还会感到震撼！蓦地，他感到一阵惊悚与敬畏混合的颤栗，像是突然被赋予了害怕的感受。
一个意志出现了。
一个令所有存在都惊悚、都敬畏、都沉默的意志出现了！
所有的低语声消失了，它们都卑躬屈膝、毕恭毕敬、匍匐卑微。像它们这样没有思想、没有感受的尘埃，却在一瞬间，被尽数赋予了恐惧的感受，这是何等伟力！
或许，这意志，就是恐惧本身吧。
伟大的意志“看”都没“看”它们一眼，谁会在意尘埃呢？祂只是一念而动，黑黯的海洋就已经汹涌激烈起来了。
冲啊……冲啊……冲啊！！！
被恐惧支配的海洋发出狂热的咆哮，咆哮着向世界的壁垒冲击而去。许明川也跟着咆哮，灵魂的印记发出一阵剧烈的光芒。他们分散开只是一粒粒卑微的尘埃，但聚在一起就是壮阔的海洋！
整个深渊都被震动，无数的沉睡者都被唤醒。战鼓已经敲响，去吧，去另一个世界，去撕裂它，粉碎它，吞噬它！
这是两个世界的对撞！
对撞！对撞！对撞！
这疯狂的对撞不知持续了多久，连维度都被扭曲歪转，延伸成了时空的海啸，蔓延入混沌的领域。
终于，壁垒被打破了。
狂热的黑黯海洋涌入光明的世界，如一团墨水在白纸上浸染。低语声变得嘈杂起来，音调越来越高，最后变成死亡的礼赞。
吃吧……吃吧……吃吧……
吃吧……吃吧……吃吧……
许明川再次曝身于光明的世界里，或许是由于还保留了灵魂的印记，他居然短暂的恢复了意识。但灵体的视野与肉体是截然不同的，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场浩大的光与暗的战争中。
无数让他颤抖的气息突然出现又随即陨落，无数领他心悸的战争突然打响又瞬间结束。亿万万的星辰陨落，亿万万的生命凋零，在战场的中心处，时空都被揉碎了，变成混沌一片，似乎这战争要持续到末日尽头才肯罢休。
许明川狼狈地躲藏着，他那微弱的灵魂印记被战争的余波冲击地几乎消散，如一粒尘埃在狂风骤雨里无助地飘荡。就在他快撑不住的时候，大日陨落了。
超新星一样的爆闪蒸发了半个黑黯之海，随后只余下沉默与冷寂。
接着整片黑黯之海发出了狂喜的咆哮！
胜利了。许明川无喜无悲，只有发自灵魂的疲惫——他真的要坚持不下去了，他的灵魂印记即将消散，如风中吹灭的烛火，彻底被抹去存在的痕迹。或许他也会变成一声低语，成为黑黯低语之海里的一朵浪花，能够存在很久，但代价是失去自我。
要结束了。许明川沐浴在星海的光辉一下，安静地等待着他的归宿。漫天星光照耀着他，给他一种清冷的安详。
啊，光，亿万年的闪耀，唯有它是永恒。
在消散前的最后一刻，许明川的灵魂深处无可抑制地涌出一股对生的渴望，这是生命最原始的渴望。
连远处伟大的意志都略微惊奇了一下，但祂并未在意，无数的岁月，祂遇到的稀奇古怪的事还多吗？更何况，那个卑微的灵魂很快就消散了。
不值一提。
弱者的渴望，不值一提。
于是许明川消散了，在涌起最后一刻的渴望时，他就消散了，在一个陌生的世界的星空里灰飞烟灭。
直到，光的降临。
……
模糊的声音渐渐变的清晰，还伴着拍打，把许明川从梦魇里唤醒。
许明川呻吟了一声，缓缓睁开眼睛，感到全身虚弱不堪，像是生了一场大病。
萧璐在一旁缓缓将他扶起，扶到一张木制的躺椅上。
许明川费力地用手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艰难问道：“我晕过去多久？”
“时间很短，连半刻都不到，你感觉如何？”萧璐沉声道。
“还好，做了个噩梦。”许明川心有余悸，没想到自己摸个球也有这么大副作用。
难道自己穿越到了一个恐怖修仙世界？
萧璐自然听不到许明川内心地吐槽，此刻舒了口气，略有歉意道：“却不曾想小哥你会出现这样反应，对不住了。”
说完，他把住许明川的手腕，略略一按。
许明川只觉一股暖意周流全身，精神立刻好了许多。
“多谢萧大哥。”许明川感激道。
萧璐点点头，松开手，说道：“我观小哥你身体是有练气的底子的，可一直没有内息自生，想来还是受了暗伤没调理好。这几日还得调养一番。”
我有练气底子？许明川略略诧异，他还以为自己是小白底子呢。看来这具身体在自己穿越前就已经受过伤了，许明川若有所思。
“小哥，你还记得梦中梦见了什么吗？”见许明川好些了，萧璐开口问道。
提起梦，许明川感觉自己都要牙疼了。但他还是逼着自己去回忆梦中的情景。
“我记得我好像看到了一片海，黑色、广阔无垠，充满了让人发疯的低语声，流淌在黑暗的深渊里。”许明川一边回忆一边说道，他想起自己被吞噬的经历，耳边又回荡起一声声低语，还有“沙沙沙”的细碎的咀嚼声，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萧璐见状，拍拍许明川的肩膀，温声道：“不急，慢慢来。”
许明川点点头，轻呼一口气，缓缓说道：“我记得我在海里沉浮，不知过了多久，一个……一个我也不知该如何形容的存在出现了，祂的意志让整片海洋臣服，祂命令所有的海洋替祂征伐，去打开一个新世界的大门。”
“新世界的大门？”萧璐听了，神色严肃起来。
“嗯，”许明川答应了一声，继续回忆梦中的情景，“海洋在那位存在的意志之下打破了时空的壁垒，真的来到了一个新世界。那个世界里漫天星光闪耀，一轮大日主宰星空，光彩绚烂，是个很美丽的世界……接着，新世界的生灵出现了，于是发生了一场战争。”
“那新世界的生灵是什么模样？战争结果又是如何？”萧璐听得入神，忍不住开口问道。
“我……看不清，只觉得它们都是一团团光。战争很激烈，它们缺乏准备，但抵抗地很顽强，到最后还是输了。”许明川想起梦中那场伟大战争最后的景象，心中依旧震撼无比。他颤着声音继续说道：“黑色的海洋淹没了太阳，太阳熄灭了。世界将被海洋吞噬殆尽……”
萧璐沉默了一会，叹了口气，感慨道：“好可怕的梦啊。”他语调有些奇特，似乎满含深意、意有所指。不过许明川只顾着回味自己的梦境，并没有察觉到。
又沉默了一会，萧璐忽然想起了什么，开口道：“对了，小哥你可有记起自己的姓名来历？”
许明川刚要说“没有”，可是话到嘴边，居然鬼使神差地变成了：“我姓东皇。”
说完这句，两人心里都翻起了惊涛骇浪。
“东皇？”萧璐眉头扬了扬，语气严肃道：“小哥你难道是金乌国皇族中人？不知大名是？”
许明川已经被自己的“临场发挥”震得腰都快闪断了，此刻也只能拼命发挥演技，绞尽脑汁应付萧璐的问题。只见他耸耸肩，张张手，过了一会儿，故作苦笑地说道：“我记不起来了。”
这回答没有丝毫说服力，许明川的内心在哀嚎。
萧璐听了一愣，他性子沉稳，虽然觉得许明川有所隐瞒，但并未轻易质疑，反而开口道：“无妨，或许记忆恢复本就慢些，小哥你也莫要着急。”
我不急，许明川内心吐槽着。他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两人一时安静下来。萧璐在一旁想了想，把之前掉落一旁的“神思”捡了过来，递到了许明川面前。
“嗯？”许明川一脸懵地看着萧璐。
“此物你先带着吧，日后或许用得到。”萧璐开口解释。
许明川对于方才的经历可谓心有余悸，其实再让他碰那“神思”，他的内心是拒绝的。但偏偏他自己也直觉此物或许有用，故而一时有些矛盾。
犹豫片刻，他咬咬牙还是接了过来。出乎意料，这一次接触居然一点反应也没有。
没电了？许明川面色复杂，自觉摸不准此物的脾性。
“既然知道了小哥你的姓氏，此次器室之行也不算毫无所得，时候不早了，我们也回去吧。”萧璐见许明川似乎已经恢复过来，遂提议道。
许明川点了点头，两人于是朝楼下走去。
出了烟波楼，两人沿原路返回。此时已近晌午，阳光正明媚，湖面水波滟滟，微风拂过，气息湿润清新，吹得许明川精神一振，有点抑郁的心情也舒畅起来。
“既然小哥你已知晓自己姓氏，以后我便叫你一声东皇师弟了。”走了一会儿，萧璐开口道。
“哎？”许明川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
“金乌国祖神宫与我朝阳一脉是多年盟友，两派弟子也多平辈论交，我观你年岁不大，便叫你一声师弟如何？”萧璐解释了一句。
“这自然甚好。”许明川点点头，他此时有点明白过来了：这所谓“神思”的东西，必然也有着可以验证身份的功能。自己谎称失忆，身份自然被别人怀疑，但经过“神思”的验证，却是有了基本的保证。想到这点，他心里略略松了口气。
他却没想到，起关键作用的不光是神思，还有他说出的姓氏。
东皇嘛……这就有这意思了。萧璐心底闪过一丝念头，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继续陪着许明川往回走。
却说烟波楼内，某一层大殿中，原真、伯离以及其他几位道人围坐在一起，看着水镜中的萧璐二人沉默不语。
过了半晌，原真道人开口道：“诸位同门有何想法？”
一位矮胖道人清了清嗓子，沉声道：“此子既然能与神思感应，身份必然是金乌国皇族无疑，他能记起自己姓氏，也佐证了这一点。但他言语之间有所保留，却还有待探究。”
“霂葙师兄所言有理。”原真道人点点头，又问道：“不知师兄对于此子所言梦境又如何看？”
“释梦之术我不擅长，”霂葙道人抓抓头，看向旁边的一位清瘦道人，“最擅解梦的是公羊师兄嘛。”
众人齐齐看向清瘦道人，却见他面无表情道：“此子所言不似梦境，更似经历。”
“经历？”原真道人皱了皱眉头。
“不一定是他自己的，也可能是别人的。”公羊道人补充了一句。
众人听了，各自陷入了沉思，场面一时安静了下来。
“檀渔师姐，”一边的伯离道人忽然开口，“之前你曾传讯说过金乌国皇族受诅咒一事，可有进展？”
一位身着道袍的清丽女子摇了摇头，说道：“我之前曾与霂葙师兄、宣武师兄和青衿师妹探究过此事。此类咒术非同一般，似能直接咒杀神魂，但尚未查明媒介。”
“媒介不是血脉吗？”伯离好奇问道。
檀渔道人摇了摇头，看向旁边的蓝袍道姑。这位道姑气质清冷，淡然开口道：“不是血脉，若是血脉，被咒杀者躯体必有相应反应，比如枯萎、僵变等。且血脉之咒覆盖面虽广，却很少能作用于神魂。”
“若是诅咒，那此子怎会无事？”伯离道人又问道。
蓝袍道姑冷冷地看了伯离道人一眼，却没开口。
伯离道人略有尴尬，不知该如何开口了。幸好此时，矮胖的霂葙道人接过了话头：“这也是我等疑惑之处。若要同一时间令所有东皇氏殒命，除了咒术外其余法术神通皆难以做到。但东皇氏有祖神护佑，一般诅咒难以加身。自我脉中卷宗记载，妄图以血脉诅咒东皇氏的案例已不下十起，无一成功。若说此次东皇氏灭族一案是诅咒所致，则施咒者之神通广大不可想象，其诅咒术之阴酷奥妙也不可想象，不惧神威、覆压一族、无远弗届……但偏偏，这等神通却漏了一个东皇氏的小子，实在匪夷所思……”
这一番话说得伯离道人忍不住揉起了眉心。
原真道人也听得叹了口气，他开口道：“大家方才已各抒己见，由于天泽师兄、涂郁师兄、百炀师姐都在外执行公务，暂时无法知晓他们的想法。”
接着，他朝大殿的一个角落躬身道：“不知东方师伯有何见解？”
角落里，一位老道人闭目枯坐，半晌后，才悠悠道：“这几日，日宫如何？”
“日宫？”原真一愣，答道：“这几日天气晴朗，阳光明媚。日宫……也挺好啊。”
老道人却摇摇头，道：“胡说八道。祖神宫都塌了，日宫还能没事儿？”
霂葙道人与公羊道人对了个眼神，有点反应过来了。
没等其他人回过神来，老道人起身朝殿外走去，一边走一边叹道：“敲汇阳钟吧，天要变了，天皇之殇啊……”
老人的身影越走越远，出了殿门就不见了。但他留下的话却让众人心里沉甸甸的。
天皇之殇！
原真道人叹了口气，天，真的要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