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提着水果进入病房的时候，却见聂聂趴在床边和白荷有说有笑。我不禁纳闷，白荷的病这么快就好了？
聂聂，今天没有课吗？我边放水果边问。
聂聂回头看见是我，于是笑着叫了句，姐姐，你来啦。
其实我一直很感动于这句姐姐，只要聂聂一叫姐姐，我就觉得整个骨头都酥软了，觉得任何烦恼都可以烟消云散地消失地无影无踪。因为没有什么比让你知道你的身边一直有一个叫你姐姐依赖你并且可以让你依赖的亲人来得亲切，来得温暖。
我问，今天是星期三啊，你怎么有空过来？
聂聂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我于是火了，说，你是不是逃课来的？
聂聂被我的责问声吓了一跳，于是更加不知所措。我知道聂聂一直是一个好学生，品学兼优，不像我们当初总是旷课逃学，而我，虽然心里鄙视那些好学生的作风，但是对于自己的亲人却有着跟他们一样的要求。人就是这样，可以允许州官放火，却不许百姓点灯。我于是不由分说地扯住他的衣袖把他拽出门外。聂聂一直在挣扎，差点哭着求道，姐姐，你就让我呆在这里吧，小荷他需要我啊。
我说，这里有我和白茶，让你操什么心呢？
可是聂聂却不依不饶，硬是不肯离开。我生气地吼道，你是不是连你姐的话也不听了？你难道想让你妈担心吗？
聂聂嗫嚅着不再开口，但是脚下却不肯迈开一步。我气急败坏地准备挥手给他一个巴掌的时候，白茶跑过来，拉开我说，别怪他，是我去接他过来的。
我诧异地看着她，问，你干嘛去接他呢？
白茶指指里面，因为小荷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聂聂在哪里？”其实我自己都觉得失落，自己辛辛苦苦养大的妹妹却没一个外人来的亲密，我这个姐姐是不是有点失败啊？
我是有些震慑的，毕竟对于一个神志不清的智障病人来说，她潜意识里的人一定是她最在乎的人，而这个人竟然不是与她朝夕相处的姐姐，而是一个与她并不亲近的外人。这连我都觉得不可思议，而且让我不禁怀疑聂聂和小荷究竟又怎样的过去？
我看了一眼聂聂，他不敢迎上我的目光，低下头去。其实聂聂打小就有些怕我的，从小跟着我长大，我的脾性倒是一点没有影响到他，但是我的威慑力却是让他一点都不敢动弹。我于是笑笑说，刚刚是姐姐不对，不应该那么冲动，但是你也应该知道，你妈就你一个儿子，你如果不听话不好好学习，她会很伤心的。
聂聂点了点头，但是头依旧没有抬起来。
我也不再逼迫他，说，你进去陪小荷吧，等会等她睡下了，我就接你回学校去。
他也不再言语，依旧低着头走进病房。里面传来小荷急切的声音，聂聂，你出去干么了呀？怎么这么久才进来？
我看了一眼白茶，她也状似无奈地回了我一眼，又冲我笑笑，说，我也不知道原来小荷如此依赖聂聂。其实我初中毕业以后，因为要出去工作，又不放心小荷一个人在家里，都是让聂聂有空帮着照看的。所以，他们两个才会这么要好吧？
我状若无意地问了一句，可能不止这么简单吧？
白茶惊讶地抬头看我，问，你说什么？
我说，聂聂的性格我一直很清楚，他一直很乖很听话，脾气也很好，从不逃课旷课，但是以他对小荷的关心程度看来，远远不是因为就让他照顾了一下小荷吧？
白茶看着我半晌没有说话，待她开口的时候，却轻轻叹了口气。沈黎，我一直不了解，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肯为你付出，而且不求回报，现在我总算有些明白。不是每一个女人都有你那么犀利，那么直率那么勇敢。
我有些不自然地笑笑，没有回话。
白茶看着我也笑了一下，继续说道，说实话，发现小荷对聂聂的依赖我也感到十分诧异，本来我认为只是因为小荷与聂聂相处的时间长了些所以依赖性强些。可是当我发现小荷可以为聂聂牺牲自己的时候，我才惊觉小荷虽然智商不如别人，但是情商却不亚于别人，尤其是感情方面，她不是什么都不懂，她只是不善于表达。而她不善于表达的感情只是因为这份感情没有达到极致，没有达到可以让她做出下意识反应的极致。但是聂聂他做到了，他成功让小荷不再永远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女孩，而是成为一个女人，拥有一个女人应该有的情感。所以我感谢他，真的感谢他。讲到最后，白茶却是泪流满面了。
我听了隐隐约约有些不安，于是忍不住开口继续问道，她到底为聂聂做了什么？
白茶短暂的沉默，最后告诉我，她为了聂聂，失身了。
晚上回到家的时候，却发现姑母和姑父在家里。我有喜出望外地喊了一句，姑母，姑父？
姑母转过身子，看见我，显然也有些意外。我忙跑过去扑进她的怀里，像个小孩子一样赖在她的怀里撒着娇。我说，姑母，你怎么到现在才来看我？
姑母摸摸我的头发，还是像以前一样那么亲切那么温柔，但是她的眼角已经满是密密的鱼尾纹，我突然眼睛有些发酸，于是梗咽到，姑母，你还好么？
姑母笑笑说，傻孩子，还说姑母呢，你自己怎么都不来看我们？害我们总还是念叨你。
姑父也接茬，是啊，你姑母没少看着你的照片掉过眼泪呢，你怎么久不想着过来看看我们俩呢？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离开姑母的怀里，擦擦眼泪，说，真是不好意思，这么多年都一直没有回去，不过我保证以后我每年都会回去看你们，现在我有工作了，能够养活你们了，你们也就不要那么辛苦了。
姑母帮我理理额前的发，说，傻孩子，你赚来钱是要孝顺你爸和你，妈的，怎么来养活我们呢？我们都能过去，不用你操心，倒是你自己，怎么，还没有男朋友么？
我笑着打她的肩，说，姑母，你来取笑我啊？
这时，林絮从里间走出来，显然是见不惯我们这副其乐融融的场面，忙哼了一声，说，姐姐姐夫，来，吃水果。
我问姑母，你们是怎么过来的？刚刚进来的时候没有受到什么人欺负吧？说完拿眼睛斜了一下林絮。林絮立马叫起来，大声嚷嚷着，说，沈黎，你这是什么话呢，姐姐姐夫大老远跑过来，能受什么欺负呢？你不要指桑骂槐，绵里藏针，污蔑好人。
我立刻惊奇地叫起来，说，你尖叫些什么呢？我有说是你欺负他们吗？你不要此地无银三百两好不好，见过笨的没见过像你这样笨的。
姑母和姑父赶紧打圆场，说，沈黎，她好歹是你妈，怎么这么没大没小的。
林絮不失时机地叫起来，说，姐姐姐夫，你们也看见了，看一下你们的侄女这是什么态度，我辛辛苦苦操持这个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但是你们看她，她有把我当过她的妈吗？
我情不自禁地笑起来，说，林絮啊林絮，拜托你搞清楚状况好吧，我这辈子就一个妈，而且我的妈已经死了，你要是真想证明你是我妈，那就死给我看啊！
林絮被我的话气得脸红脖子粗的，正想发怒，却不料这时老头回了家，恰好听到这句话。他还在门口的时候就底气十足地吼了一句，你有本事再说一句！
我悠悠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过头不理他，对姑母说，我先进房间去，你们谈完我再出来。
你给我站住。老头中气十足的声音震得整个大厅够有些摇摇欲坠，我只觉得心烦，回头嚷了一句，你到底想怎么样？
不料刚一回头，老头就一巴掌扇了下来。
姑母见状赶紧挡在我的面前，一个劲地劝着。我捂住火辣辣的脸，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顿时觉得眼前这个老友好陌生好陌生，就算5年没见他刚去接我那会我看到他时我也没觉得他这么陌生过。我有一瞬在想，眼前这个人究竟是谁呢？眼前这个老头子究竟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出现在我的面前的呢？
我放下捂住脸的手，一言不发地冲进了卧室。半晌之后，拎着行李箱就出来了，牵起姑母的手，说，姑母，我们走，我跟你们回去。
姑母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我，又看了眼老头，开口劝我，沈黎，你别这样啊，好歹他都是你爸，你不应该这么忤逆他的。
让她走，她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你要是走出这个家门，就别给我回来了，一辈子也别给我回来了！
我冷哼了句，回头看了他一眼，说，当初你接我回来本来就是一个天大的错误，你现在吼冲谁吼呢？你要是这么容不下我当初干嘛生下我呢，干嘛不干脆生下我的时候就把我给掐死算了？省得现在留着我这么一个祸害让你看着都心烦！
姑母顿时喝了我一句，说，沈黎，你到底在说些什么，怎么可以和你爸爸说这么大逆不道的话！
林絮不失时机地又插嘴进来，说，姐姐姐夫，你们可是不知道，像今天这样的战争自从把她从你们那里接回来以后就没有间断过，今天还算是轻的了。
你给我闭嘴！老头怒喝道，却忍不住狠狠地咳嗽了几下。林絮赶紧上前大献殷勤，说，老爷，你别动气，别伤了身体。
我本来还要跟林絮论理，却不料姑母死死地拉住我，及其愤怒地吼了我一句，沈黎，够了，平时姑母是怎么教你的，难道你都忘了吗？你要是再这样下去，以后我都不会再理你了，以后，你就当没有我这个姑母好了。说道最后，姑母竟是泣不成声了。
我突然觉得好累好累，我不知道为什么在我的世界里天天都有这样惨绝人寰的悲剧上演，为什么天天明明安安静静的生活总是会被搅得一塌糊涂。我觉得自己就像舞台上的小丑，总是在努力拼搏着，用尽一切办法想让自己在乎的人和在乎自己的人变得开心，但是却总是弄巧成拙地把每一件事搞的乱七八糟，不仅没有给别人带来欢笑却惹下那么多悲伤的泪水。我承认自己的的确确失败，自己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失败者。
我擦掉姑母脸上的泪水，说，别哭，姑母，我不闹了，真的不闹了，我现在就回房睡觉去，你们好好谈，好好谈。说完就像被一具被抽了灵魂的行尸走肉，跌跌撞撞地拖着行李箱往卧室走着，一路上碰翻了花瓶，打碎了茶具，进门的时候，行李箱卡在门外，被我使劲一拽，顿时里面的东西像潘多拉盒里的瘟疫和苦难，裸露出那皱巴巴的恐怖表情。我嫌恶地赶紧关上房门，把一切污秽和肮脏都关在门外，紧紧地关在门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