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天明一晚上都没有睡好。
脑子像是叛变组织的秘密电台，昼夜不停地在他的脑子发了一晚上的信号。
不知怎么的，他最近老是耳鸣加重了，连睡觉都停不下来。
伴随着手机闹钟的响声，他从床上坐了起来，昏昏沉沉间划掉了闹钟，像个机器人，僵硬机械地走进洗手间，刷牙洗脸，看着自己那日渐变黑的眼眶。
刚走出房门，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声瞬间爆破了他的耳朵。
林天明的耳膜一阵刺痛，但是没有下意识地去捂耳朵。
“林家的崽子！怎么起那么晚！还不做早饭想要饿死我啊！我这么多年……”
声音尖锐得像一把刀子，又像是地狱爬出来的厉鬼。
一个蓬头散发的女人早已在房门外等他了，腋下还拄着一只拐杖，面目凶恶地盯着他，像是见到什么仇人。
这副面貌无论是谁都会害怕，然而林天明已经习以为常，他走近拍了拍她的肩膀，慢慢将她扶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妈，我现在就做，你先在这里坐一会，我就在厨房。别怕，我不会走远的。”
林天明轻声安慰道，坐在沙发上的女人听到林天明的声音，刚才的凶恶顿时消失，只是双眼低沉地看着自己的手心，应声道“好，好……”
林天明径直地走进厨房，开始做起早餐。
他已经习惯了这划破清晨的尖叫声，或者说，他已经麻木了。
十多年前，林天明的父亲赚了钱，带着母亲从老家来到这座二线城市，天成市。
虽然没有了老家亲戚朋友一起的热闹，不过一家三口也算过得其乐融融。
生活的突变发生在一年前，母亲因为意外事故一条腿受伤，行走不便，父亲在三个月前突然失踪，杳无音讯，恍若人间蒸发。
于是各种流言蜚语和传闻就到了母亲耳中，怀疑他父亲拋家弃子，跟别的女人跑了，遭受打击和不堪流言的母亲精神失常，总待在家里，拄着一根医用拐杖，每到清晨就会传来尖叫声。
林天明十七岁的年纪，正值青春期，遭受这些变故之时，他说服自己接受了这一切。
世事无常，什么事情都会发生的，他这样对自己说道。
他先吃完早餐，再静静地看着母亲吃。手机的时间刚过六点三十分，他每次都掐得很稳。
上次去医院检查治疗时，主治医生看着CT单子，语句清晰地对他说道:
“你的妈妈精神没有问题，腿部的伤已经痊愈了，回家多注意休息就行……”
林天明欲言又止。
他理解，母亲已经好了，只是需要些时间。
“妈，我去上学了，有什么事情打电话给我。”林天明背起背包。
“嗯……好。”
林天明的母亲脸上的神情已经恢复了往常。
母亲的尖叫像是某种应激，只有在清晨起床时才会出现，其他时间都没有太大问题。
一切会好起来的，林天明告诉自己。
林天明架着自己疲惫沉重的身体，走出家门，在路边滴了一辆共享单车，转上自行车道，两脚划圆，朝着学校方向骑去。
大清早的，林天明就要去学校了，因为这里离高中还有一段不远路程。
林天明慢慢地骑着，清晨的人行道和车流都很少。
渐渐的，他忽然发现眼前模糊了起来，朦胧如纱，出现了一个暗黄色的光团，轻柔的光，光团一个接一个的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他以为自己太累，晕迷糊了，还揉了下眼睛，发现并没有什么变化。
有一瞬间，林天明觉得那像是电影中从外星飞船上降临地球的不明发光球体。
呵，我在想什么？
林天明笑了，那黄色的光团是汽车的雾灯，强穿透力黄颜色的灯光在雾中不断扩散，层层削弱成了光团。
清晨的车流在这时段开始慢慢增多，不断有打着雾灯的车降低着车速驶过他的旁边。
只是雾灯而已。
林天明看着这层层叠叠的雾气，在城市里应该叫做雾霾，他想那些司机的车载电台一定在响着:“司机朋友们提醒您，气象局播报，今天有某某等级的雾……”
林天明抬头看向那钢铁丛林包围着狭小天穹，虽然快到六月份，太阳升起得早，但他估计太阳今天一时半会儿出不来。
天成市的环境指数在全省算是中上水平，加上近年来政府部门对环境的强抓严管，这种级别的雾霾能让他赶上，算是某种走运。
林天明转过红绿灯，直行，再过一个拐角，自行车稳稳地停在街边，他停好共享单车，慢慢走向了学校大门。
天雄私立高中，是天成市有名的贵族高中，原来叫做沙华耶私立高中。
这名字是创立这所高中的校长取的，创立校长是听说是一个颇有志气的中年人，叫做陈瑞民。
现在的校长也姓陈，不过是个油腻的胖子。
这所私立高中建校不久，刚有不到二十年的历史。
林天明有时在想，不知他是从上帝耶和华还是从曼殊沙华那里得来的灵感，取了沙华耶这么个名字。
后来因为教育部门的原因，改成了天雄高中。
林天明当时知道时就吐槽这校长八成是个中二，连校门都镀了一层金色，只为了用来彰显这所贵族学校的气派。
他走近校门，上面的金色在雾中显得很暗淡，门卫室里头的警卫大爷正打着瞌睡。
林天明不声不响地走了进去。
这雾影响范围之大，整个学校都是灰蒙蒙的一片。
林天明走进教学楼，宽阔的教学楼大厅有种古希腊学者聚会殿堂的风格，雪白的墙面，修得很是气派。
这座教学楼一共有七层，林天明的教室在第四层，高三1班。
大厅正上方的墙壁上，挂满了学校的荣誉牌匾，记载着这所学校成立至今的辉煌历史。
荣誉的中间，则是一个罗马数字的古典时钟，时钟的秒针“咔咔咔”地走动着，像是在刻下历史。
上星期，学校的荣誉牌匾刚被学生会重新擦亮，重新挂上过。
林天明脚步停了下来，抬头往上方看去。
“2008年天成市优秀高级中学”
“2012年省级示范性高中”
“2016年……”
林天明目光游览着学校的荣誉，不少同学从他的身边匆匆跑过，有的嘴里还叼着半个面包。
这所私立高中的教学质量上乘，与之相适应的是极其严格的校纪校规，只要是迟到，不管是一分钟还是一秒钟，那有着强烈监控癖好嫌疑的教导主任都会抓到你。
被抓到的后果，轻则停课检讨反省回家，重则有除名的可能。
跑过林天明身边的同学赶着时间，但还是忍不住用带着眼神的余光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神经病。
林天明站在那里，宛如一尊石像。
“急什么。”林天明心想。
从进入学校开始，他脑子里的“秒表”就在运转了。
他每次走进教学楼，都会抬头对一下那个罗马数字的古典时钟，每次，都是分毫不差。
林天明原本是不该在这里的。
林天明的中考成绩原本只能上一所普通的高中，可正当他准备去报到时，他的父亲却带他来了这里。
现任校长亲切接待了他，听说他父亲一次性交齐了三年的学费，还为学校建设捐了不少东西。
三年过去，他对这所学校并没有什么感情。贵族学校里贵族学生的生活方式与他格格不入，他进入学校时，是在一种自闭的状态下度过的……
直到——
林天明的视线在上面不停地移动着，嘴角扬起一抹微笑，终于，他看见了她的名字:
“楚若心同学在全国青少年创新大赛，天成市计算机精英联赛，全国理科高校大联赛中荣获特等奖！”
这是天雄高中的传统，只要在一个月内得到三个及以上高规格的竞赛的特等奖，学校就会制作一个特别的牌匾，永久地挂在大厅上方，以表彰这位同学为学校挣得的极高荣誉。
能够获得特等奖已经是非常优秀的天才，短时间内同时获得三个，简直可以说是天才中的天才！
建校这么多年来只有三名同学获得如此殊荣，学校同学私下给他们起了一个称号:“三冠王。”
林天明看到她的名字，一夜未眠的疲惫才随着心情而缓解了一些。
楚若心是整个学校的女神，而且和他同班，每次看到这个就为她骄傲，就像他得了那个奖一样。
他偷偷喜欢着她。
林天明视线落了下来，移动了脚步，走上楼梯。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林天明却不紧不慢地走着，他没有看过时间。
上课铃声迟得像一个世纪。
“林天明！你还要慢吞吞地走多久！上课了！”
在教室门口喊他的是班长陆雨涵，陆雨涵双手叉腰，没好气地看着林天明。
班上有同学迟到了，班长要负连带责任，她可不想去教导主任那里找罪受。
林天明点了点头，走到了教室门口，看了一眼教室走廊的监控摄像头，朝着那里微微一笑，走进了教室。
这一笑让监控室里的教导主任头皮发麻，他怎么也想不到曾经是好学生的林天明，这一年在纪律边缘屡屡挑衅，却每次都让他抓人的奖金泡汤。
进教室的那一瞬间，铃声响了。
……
……
“同学们，离高考还有十几天，我们要奋力……”
数学老师在讲台上慷慨激昂，唾沫星子乱飞，底下的同学大都坐得端端正正，不敢乱动。
这数学老师是他们的班主任，而且出了名的凶狠，同学暗地里都叫她“女魔头。”
“女魔头”说了什么，他根本没听。
林天明此时只想睡觉，他的身子朝着课桌倾去，又在快倒下时用手肘支撑着起来。
他好累，昨晚一夜没睡，脑子里的“无线电”现在还响个不停，简直让人发疯，他瞥了一眼右边透明的玻璃窗，有一股想跳下去的冲动。
林天明的视线下意识地转向了楚若心那边。
嗯？她在做什么？
楚若心安安静静地端正坐在那，两眼追着数学老师的目光，在桌子一排课本和学习资料的遮挡下，手里拿着笔，速度飞快，沙沙地在纸上写着什么东西。
盲写的吗？这么厉害！别告诉我这样不看纸写在上面还能自动排版对齐……
林天明心里一阵惊叹，这大概就是“三冠王”的黑科技吧。
楚若心单手将纸折成了一个小块，在班主任视线不在的一刹那抛给了陆雨涵。
陆雨涵看了一眼纸条，展开看一下，皱了皱眉头，放进了口袋里。
林天明有些疑惑，楚若心一般不会做传纸条这样的事的，而且还是女魔头的课上。
楚若心的眼光不经意间对上了林天明的视线，迅速转了回去，像是害羞似的低下了头。
“好了，同学们，我就强调到这里，接下来我们讲一下上次试卷上的练习。”女魔头关上了嘴上的闸门，拿出一叠试卷，抽出了上面那张。
不知何时，她的眼光注意到了林天明。
“林天明，你来做一下这一道题。”女魔头说道。
教室里的气氛变得诡异起来，有数十双眼睛在注视着他，每个人的嘴角都在微微上扬，他们在等待着，像是在等待一颗填满欢乐的烟花在这高考前的沉重氛围前引爆。
他们都在看着林天明。
林天明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他坦然地走上讲台，拿起粉笔，看着女魔头在黑板上写着的题目，粉笔却久久地停在了上面。
那是一道非常初级的题目，简单到可以说是白给。
他盯着黑板上的每一个数字，每一个符号，上面每一个字符他都认识，可是组合起来就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脑子里的公式被无限地扭曲重新起来，变成了不明所以的混合物。
林天明脸上挂着笑容，灿烂的微笑，可他的眼神却极其可怕，像是要把眼前不到二十公分的字符连同黑板全都嚼碎吃掉！
他僵硬地写下了一个公式和半步的运算，手还是垂了下来。
“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林天明脸上仍旧微笑着，手中的粉笔轻轻地落在粉笔盒中。
“噗嗤。”一个同学脸上的笑容再也藏不住，苹果肌忍不住地上扬，他使劲捂着嘴巴不让自己看起来那么明显。
旁边一个头直接埋到了桌面底下，大肆发着他以为别人都听不见的笑声。
女魔头一脸的气愤指着黑板:“你再这样！即使你跟校长有关系也没用！我至少把你从我这个班赶出去！你等着！”
林天明只是笑了笑，朝着自己的座位走去。他看向楚若心那边，楚若心一直回避着他的目光。
下课后，陆雨涵走到了他的位置前，身上的校服根本裹不住陆雨涵那傲然的胸脯，林天明不由得身子往后坐了一点。
陆雨涵看了看周围刚才嬉笑的同学，语气间有些无可奈何:“林天明，刚才他们不是故意的，你别放在心上，知道吗？”
“嗯嗯，我知道我知道。”林天明眼神撇了过去，他不想直视眼前的庞然大物。
“还有啊……”陆雨涵突然顿了一下，“我们决定过几天举办一个毕业聚餐，在高考之前。你……要来参加吗？”
语气间像是在询问，但林天明知道，陆雨涵希望他不来。
陆雨涵并不是针对他，她知道让林天明来参加那种档次的聚会，他会很难堪。也不知道其他同学做何反应。
林天明如今这般情况，班里人人都恨不得落井下石。
他并不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但他觉得，自己必须要去。
“去，当然去。”
林天明又露出那招牌的微笑，却咬了咬牙。
“那你在这里签个名。”陆雨涵把纸笔递给了他。
林天明快速扫视了一眼，心里有些嘀咕:“世纪寰宇酒店，五星级，呵，好盛大的毕业聚餐。”
真有钱……
但他还是不假思索地在上面流畅地签了名。
“行，到时候我们通知你。到时再收聚餐的费用，你就交——2000块吧，可以吧。”陆雨涵说着，收起纸笔转身要走。
“……没问题。”
林天明注意到了纸上面写的数字，让他这穷小子交2000块已经算是少的了。
“他今天也没来吗？”林天明突然问道，陆雨涵知道林天明口中的他是谁。
“嗯，韩夜枫请假了，不过他说聚餐会来。”林天明听着，看向了楚若心座位前，那个座位空着，是韩夜枫的座位。
韩夜枫，这一年来总是请假，但又听说和楚若心走得很近，林天明每次看到他空着的座位，心里都有些不安。
“林天明，刚才那道题……”楚若心拿着笔记本过来，目光却游离不定，她在犹豫着要不要和林天明讲讲。
“不用了……我其实会做，真的。”林天明叹了一口气:
“我先出去一下。”
说着，林天明跑出了教室
脑子里的“电台”嗡嗡直响，吵到他恨不得把自己的头给拧下来！
林天明跑到洗手池边猛地洗脸，企图让自己清醒一点。
一泼水从手掌舀到脸上，抹了抹，又是一泼，这才稍微清醒了一些，那嗡嗡直响的耳鸣变弱了一点。
林天明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满脸水珠，头发粘在上面，厚重的黑眼圈下是丢了魂魄似的眼睛。
他突然觉得自己活得狼狈不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