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星多夜不明，江上船多渔不平。
东洋倭寇搅浊水，盼望戚家真英雄……
“哦，是阿爸郑阿五的歌声吗？”郑铁头侧耳倾听，轮廓分明的面孔上，大而明亮的眼乌珠（眼睛）神采奕奕。钱塘江上飘来的渔歌，以其简练而深沉的旋律，朴素而饱含历史沧桑的词句，抓住了这个时代痛苦的、无法平息的精神。是啊，自远古以来，浩瀚的钱塘江劈开巍峨的天目山，慈母一样孕育了天堂般美丽的杭嘉湖平原，拨（给）这片神奇的土地赋予了生命的意义。这是一条充满灵性、清澈与深蓝的大江，崇高而神秘，散发着高贵、清新、自然的气息。乾坤如此博大，生命之江川流不息，仿佛大姆神女娲化生万物山川的尘埃刚刚落定，沿岸的城镇、村庄、田园、山岭、溪流莫不匍匐而拜。是啊，中国的土地太广博，只有故乡这一块毛好（太好），就像姆妈穿针引线绱鞋不用锥子，真（针）好啊。在家乡的这个舞台上，人生其实是一出戏，重要的不是长度，而是轰轰烈烈的表演啊！
郑铁头长长的脖子，脸蓄胡髭，气色红润，身材魁梧，透着一股成熟男人家的狂野潇洒和帅气，格（那）是钢水倒进模子里，定了型的小男人家呢。
在遥远的孩提时期，郑铁头朦胧中时常感觉到十万天目山的后面，总有闷雷一般的轰鸣和震撼的撞击声，阿爸郑阿五说：“格（那）是吴越国国王钱镠统领的千万辆战车，风烟滚滚地从格（那）儿经过呢。”郑铁头记牢（记得）的，为了看格（那）千万辆战车，他领着奶弟土伢儿（郑福土）、奶妹秀伢儿（马春秀），沿着碎石辚辚的山路，吭哧吭哧爬上小西山。呈现在三个伢儿（孩子）面前的钱塘江，浩浩然闪着奇异的原始之光。
正是晚快边儿（傍晚），火红而壮丽的晚霞照耀着翠绿的山岭、飘香的橘林以及山谷里盛开的花海，尤其是把波澜壮阔的江面映射得如同图画一般，美仑美奂，美到整个世界都失去了意义。真是三个伢儿（孩子）高杆子顶上敲瓷瓶，站得高，想（响）得远！这气壮山河的万千景象，把三个伢儿（孩子）完完全全镇住啦。
“哇！铁伢儿阿哥，土伢儿阿哥，谁把钱塘江画的毛好看（太好看），多大的画笔啊！一息息儿（一会儿）画成黄色，一息息儿（一会儿）画成绿色啊，一息息儿（一会儿）又画成粉红色。真像个大地毯呢！”秀伢儿（马春秀）扑闪着会说话的眼乌珠，睫毛向上翘着，说，“是女娲奶奶（祖母）在江上画的吗？她可真是靠的老（了不起）的大画家啊！”
“啊咿呀！女伢儿晓得撒西（什么）？说造话（假话）呢！”土伢儿（郑福土）挺着胖墩身材，横里竖里一般长，细细的眯缝眼乌珠坏坏地笑着说，“格（那）是月亮婆婆掉下来的眼乌珠（眼睛）呢，拨（给）钱塘江照明啦！格（那）闪光的是蓝宝石呢。铁伢儿阿哥，你说是吗？”
“寻着得来（找到了），秀伢儿阿妹说的对，钱塘江的五颜六色，是女娲奶奶（祖母）画的呢！”铁伢儿（郑铁头）机智地回答奶弟奶妹说，“土伢儿弟弟说的也对，秀伢儿阿妹你瞧，月亮婆婆像只船，不光把眼乌珠（眼睛）掉啦，它把半边面孔都掉江里啦，你们瞧，明晃晃的毛好看（太好看）啦。虽然我们没看到吴王的好多马车，我们找到了琴开心（乐趣）呢……”
铁伢儿（郑铁头）姆妈冯桂子不放心仨伢儿，气喘吁吁追到山头上来啦。她着急地说：“哎哟！铁伢儿啊，天都墨墨黑啦，你把阿弟阿妹领山上来啦？你这当阿哥的，真是浮儿不十（不老实的人）？不怕夜里头（夜晚）姆狼来啦？真是七岁八岁狗也嫌啊，人儿灯（逞能）啊……迢（走），快回家去。瞧你们一个个累的！”
姆妈冯桂子有一副姣美修长的身材，黑亮的眼乌珠（眼睛）闪着睿智的光彩。她有着北方人刚毅的面庞，下巴、鼻子太男性化，阔嘴巴，心地善良，态度随和，思路敏慧。仨伢儿瞧见姆妈冯桂子来啦，赶快亲亲地围拢过来。
铁伢儿说：“姆妈啊，我们耍子儿（玩耍），才一息息儿（一会儿）……”
“奶妈吔，”土伢儿（郑福土）说，“铁伢儿阿哥说让我和阿妹来看钱大王的金马车呢……”
“是的奶妈，”秀伢儿（马春秀）依偎着冯桂子说，“是铁伢儿阿哥舌个套（决定）的……”
“姆妈啊，我木（没）有人儿灯（逞能）。上毛子（过去）阿爸说过的，”铁伢儿急啦说，“吴越国国王钱镠统领的千万辆战车从小西山后面古（过）呢……”
“好啊，你们既然来啦，就拨（给）你们吹山儿（讲大话）啦！”姆妈冯桂子爱抚着三个伢儿，笑着说，“我们慢慢交（慢慢地）一边往回走，一边讲戏文，伢儿你们瞧，西湖里放酱油，天都黑啦！格（那）时辰（时候）啊，是很久很久以前啦，地面上还是混里混登（史前社会），女娲出世啦……”
姆妈冯桂子告诉他们，人们时常说啊，女娲补天，大智大勇。说的是古代有个女娲化生万物，开世造物，每天能造出七十样东西，有高山、平原、峡谷、江河、大海等。她的手可大啦，她轻轻地把天门山、如意尖、清凉峰各抓了一把，大地就像毛毯一样耸立起来，巍峨、雄浑、逶迤、壮美。女娲创造了人类，又拯救了人类，她的丰功伟绩上至九天，下到黄泉，都被颂扬着。女娲发现大水被高高的天目山拦住啦，她就撕呀扒呀，终于刨开一个大大的口子，钱塘江就杂了旺天（咆哮）着如同千里的雷声，惊涛拍岸，骇浪滔天，气势如万马奔腾，滚滚而来，格（那）轰轰隆隆的轰鸣声，就是钱塘江的怒号啊……
在郑铁头大而明亮的眼乌珠里，杭嘉湖平原就是亘古荒原里的一片绿洲，山川，江河，伟大得有些苍凉甚至孤独，美得语无伦次，真乃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啊。这块瑰宝似的家乡热土，像亲爱的姆妈（妈妈）的胸怀温暖而博大，她宽厚、慈祥、沧桑、美好，忍辱负重。看惯了眼前熟识的钱塘江水，时而轻轻低吟，哑然地旋律，仿佛母乳般清香甜美；时而汹涌澎湃，就像点燃了千千万万惊天的爆竹，涌潮遮日，灰天黑地。我灾难深重的祖国啊，江山如此多娇，美不胜收。拐头拐脑（自以为是）的小日本鬼子居然冒天下之大不韪，歇斯底里的侵略我国，铁蹄长驱直入，蹂躏杀戮，残害手无寸铁的骨肉同胞，美丽的东北黑土地生灵涂炭，遍地哀鸿，花儿啊不起（没有起色），使人义愤填膺，是可忍孰不可忍啊！民族血脉，中华灵魂，不容亵渎，如果袖手待宰，只能是民族的悲哀啊！淞沪抗战风起云涌，据说小日本鬼子伺机从杭州湾登陆抄我军退路。作为钱塘江的男人家，我要奋不顾身站出来，车干塘水捉鱼虾，干到底，保卫钱塘江，保卫杭州城，保卫我中华，即使流尽最后一滴血也在所不辞！
一个明丽而温馨的下午，斜斜的日头公（斜阳）在钱塘江的上空迈着碎步儿，笑笑，往下瞧瞧，哟，茫茫的雾气笼罩着整个儿一条大江，只听见哗啦哗啦的弦乐奏鸣，一曲远古的战歌，唱得天空都颤抖呢！斜斜的日头公（斜阳）挤眉弄眼的，稍微动动手脚，便有风儿吹落了一树紫荆花，落花流水，雾气尽散。一柱钱江大潮突然就跃起身子，往天空伸出手膀（胳膊），触摸着了秋天里最美的云朵儿，在云朵儿脸上贪婪地拧了一把，然后它满足地跌落下来，化作一江秋水，高擎剑戟，絮叨着、呐喊着，轰轰隆隆劈开小西山，砸隆皇天（声音很响），气势磅礴，随后又激起一波钱江潮之后，来了个美丽的转身，以家乡母亲河的姿态，摆成一个庞大的之字形，最后浩浩荡荡流经杭州湾，汇入海天一色的滔滔东海。真是打开闸门的水，滚滚向前。
郑铁头家的茅屋就坐落在江边九坝村的尽头。明清两朝，九坝村出古（过）六名进士、八个举人、十三个秀才。豪贵本天命，悠悠不可攀啊！为何九坝村这么牛，这要从村庄里的大家族郑氏说起。可以毫不犹豫地说，在杭城古代历史上恐怕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如郑氏这样显赫的家族啦，其家族人物之兴盛，在杭城历史上绝无仅有。据郑氏宗谱里记载，郑氏家族自明朝建立以来，历十八位皇帝而盛，至崇祯帝而盛极，清代以后，余芳犹存。在上下六百年间，豪杰俊迈，名卿贤相，摩肩接踵，辉耀前史，茂郁如林，代有伟人，彪炳史册啊。
郑家为何能如此兴盛，我们来看看郑家先祖的故事。郑家先祖是明朝开国元勋冯胜，格（那）可是将军的帽子，拨（给）郑氏起了带（戴）头作用。此人曾辅助朱元璋起兵，为明朝的建立创下了赫赫功勋。朱元璋晚年猜忌很多，按太祖晚年国家功勋最著名的八名大臣中，冯胜功居第三。而其人品，颇为朱元璋忌讳。在蓝玉案爆发时，冯胜坐镇西南，当地公侯皆听其调遣。蓝玉案爆发后，朱元璋召回冯胜，不久赐死。冯胜的二儿子冯修仁改从舅家姓郑，隐姓埋名来到杭城九坝村，休养生息。九坝村乡绅郑大杭曾总结了他们郑氏如此兴盛的原因，羊角葱儿靠南墙，肯定越发老辣啦！一是世袭，二是联姻，三是艰苦奋斗。郑氏家谱显示，郑氏在历史上共出现皇后一人、太子妃两人、驸马一人，跟皇家形成了这样的关系，很容易就兴盛啦。
不古（过），仅靠世袭和联姻就能一直兴盛下去吗？显然不可能。常言道，富不过三代，祖先再牛自己不行，终究也有衰落的一天。郑氏的艰苦奋斗是其长久兴盛的一个重要原因，重教守训，崇文尚武，德业并举，廉洁自律是郑氏的家训。除了上面这三点原因之外，郑氏兴盛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据专家考证，郑氏如此兴盛要从九坝村的风水说起。冯胜的二儿子冯修仁死后埋在小西山，就有了‘埋在小西山，子孙做高官’的谚语。从明清以来，九坝村这里受到战乱影响较小，这里人口一直比较兴旺，这是当时九坝村的大环境。其次，九坝村紧靠钱塘江，两面环山，一面平川，坐北朝南，群岭巍峨，松柏苍郁，紫霞萦绕，荷香弥漫，完整而不封闭，独立而又自然延伸。而且近山有托，小东山青龙腾空，小西山白虎守望，左为双溪流金沟，右为峡谷红枫林，这是出王侯拜宰相的风水宝地啊。
向前面望去，就是翠绿如烟的小西山，水灵灵的，眉毛是眉毛，眼乌珠是眼乌珠，格（那）相貌儿尽该好（漂亮）。她的上装，就是被风吹起的碧螺春般的松涛，像蓝色的钱塘江波纹似的，慢慢翻滚着。五颜六色、有眼色的花儿不断盛开着，香气扑鼻，香天芳地的，格（那）正是小西山迷人的花裙子呢。小西山的山脚下，有一条渔夫长年累月踩出的小路，蜿蜒通向江干大道，一丛一丛黄澄澄的九月菊盛开着，香气袭人，在金秋阳光的滋润下，随着一股带着江水味儿的轻风飘向远处。山下不远处就是九坝村，在一片星罗棋布的低矮茅屋的后面，有许多座规模宏大的宅第，形成一个较完整的明清住宅建筑群，也是典型的封建家族聚居点。渔村人喊这片建筑群为郑宅。郑宅的后面，是被一群轻灵的苍鹭掠过的花花绿绿的草滩，敲瓦片儿（聚集吃饭，分摊出钱）似的聚集在一起。与九坝村遥遥相望的地方，就是历史沧桑的杭州古城，它的后面是风景如画的西湖，站在九坝村的江堤上，就能看到缭绕在蓝天白云间的雷峰塔的尖顶儿。
在杭州城里参加军事训练的郑铁头回到村里来啦。他像所有的英雄们一样，气宇轩昂大步流星地走在九坝村中央的泥土路上，大而明亮的眼乌珠里蕴藏着一种复杂的表情，确切点说应该潜伏着双重意味又是自相冲突的神情。他紧蹙眉头，微微合起宽大的眼皮，这双眼乌珠便忽闪忽闪地，显露出大胆、自信、倔强、野性、深邃的神采，可以穿透人的心灵深处。乡亲们都说他长大啦，靠的老（赞扬）啦。
瞧他格（那）魁梧的身体结棍（结实）的，半旧的军服上那紧巴巴的领子勒着他格（那）长长的头颈（脖子），格（那）张年轻的、稚气未脱的、气色红润的脸蓄着几根毛茸茸的胡髭。九坝村的乡亲们议论说，铁伢儿如此健康聪颖，完全得益于姆妈冯桂子北方人的血脉呢。阿爸郑阿五是土生土长的杭州人。从生物学角度说，血缘关系越远，得一些遗传病的概率就越小，所以生出的伢儿（孩子）就越容易健康成长啊。血缘关系越近啊，生的伢儿（小孩）越容易得一些遗传病，容易畸形，这就是新式学堂宣传禁止近亲结婚的原因啦。
是啊，郑铁头还有个像小西山野山菊般的妹妹郑阿花，泼辣、美丽、得理不饶人，树先春而动色，草迎岁而发花。难怪村里的婶娘们称赞他们兄妹说，哎咿呀，你瞧瞧，你瞧瞧，兄妹俩条竿儿毛好（身材好），长的真好看，天宫下凡一双童伢儿吧？
每当听到这些溢美之词，郑铁头的额角头（额头）一热，脸上阳光灿烂，不由有些得意。他感觉自己从小就比别的男伢儿身体素质好，学习聪明，这难道不是自己来自北方的亲爱的姆妈遗传给他的青春密码吗？青云直上无多地，却要斜飞取势回。天生我才必有用，大喝一声画中来。是啊，缺乏进取的人，意味着堕落，唯有奋斗与竞争，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啊！还有这次剿匪，市警察局那帮老倌（那些人）太邪乎，纯粹不会打仗。人家土匪在高处、暗处，警察和学生们在低处、明处，人家一枪一个，那白米粒儿（子弹）是吃素的？一帮寿头（不合时宜的人）！如若不是自己带领几个学生军从斜坡绕到土匪侧面，给土匪们一个突然袭击，这剿匪还不知谁剿谁呢。
这次回到九坝村，更使郑铁头得意的是，他从学生军事训练营带回来一个天大的消息，政府要在民众中推行军事训练呢，主要进行壮丁训练和妇女军训呢！姆妈冯桂子说啊，不怕巨浪高，只怕桨不齐。轻霜冻死单根草，狂风难毁万亩林啊。据说啊，从1935年的10月，国民政府首先在南京设立首都国民军事训练委员会，试办壮丁训练成功。随后啊，军事委员会公布了由训练总监部、军政部拟订的《社会军事训练实施纲要》，同时分派全国各市县军训教官，成立各市县社会军事训练总队。这就叫稻多打出米来，人多练出兵来啊！
杭州市政府也不精巴（小气），豪扫（迅速）行动起来啦，抽调大批教官集训，训练范围由壮丁、市民渐及妇女。好比啊，多一个铃铛多一声响，多一支蜡烛多一分光啊。截至1935年底啊，已训练结业者约5万人，继续训练者约10万人呢。
杭州市政府对学生的军训，就像铁匠铺的买卖，样样都过硬。市政府训练总监部设立国民军事教育处，先对郑铁头所在的杭州高中以上的学校实施军事教育，主要目的是为了锻炼学生的身心，增强体质和素质。“九一八”事变以来啊，杭州市政府教育厅大刀阔斧在高年级学校进行国防教育，培养预备军士和预备役候补军官佐，以备补充部队。经过军训，高中学生合格为预备役者共1398人，专科以上学生合格为候补军官者共192人。郑铁头和他的奶弟郑福土就是192人里的佼佼者！
前几天啊，郑铁头和奶弟郑福土带领50学生军，协助杭州市警察局上了天门山，活捉了天门山上的匪首马三虎和独眼神，立了大功。从此桅杆顶上敲锣呢，鸣（名）声大振，人儿登（逞能）啦，警察局夏局长跷拐儿（瘸子）在庆功宴会上夸夸其谈，大赞学生军和郑铁头、郑福土二人功不可没。
夏局长名树立，字耀管，行伍出身，桐庐人，早年戎马生涯，瘸了一条腿，杭州老百姓背地里就管他唤作跷拐儿（瘸子），说跷拐儿上山，屁股吻着天。夏局长足蹬一双猪皮靴子，上着中山装，手上总是戴着颗美国式的黄金戒指，一张奇大无比的脸庞像是柚子皮拼图而成，眼睛像龙虾似的鼓起来。他哑沙着嗓门说：
“小小学生军，助剿有功，如日之升，凫趋雀跃，风驰电住，使为民除害之行动大获全胜，令夏某人佛眼相看。尤其学生军中郑铁头乎，不是司令，乃胜乎司令，颇具大将风范，只身从天门山侧面袭击匪首马三虎的指挥部，仿佛喝温吞水（温水）一样，生擒马三虎的贴身保镖独眼神，就是这样拎起来，如同擒拿一只婆鸡一般轻松，为剿匪之斗争平添彩头，有志不在年高啊！还有郑福土，乃名流郑大杭之孙伢儿，这男伢儿敢于刀尖上翻跟头，玩命帮助郑铁头擒匪，是个男人家，大丈夫！真乃是，大鹏一日同风起，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不愧为党国优秀之候补军官，后生可畏啊！倭寇贼骨头之心不死，今后，吾等当奋起拼搏，当警察的务必严阵以待，当学生的要严加军事之训练，当市民者拿出我轩辕子孙之团结精神，当土匪者也要识时务者为俊杰，站到党国利益和民众一边来。众志一心，无论东洋贼寇多么猖獗，其坚必然摧之也……”
庆功宴上的掌声不免使郑铁头有些飘飘然，但也有点愤怨不平。明明是他郑铁头一个饿虎扑食，死死抱住了土匪窝里那个五大三粗的黑大汉的腰，奶弟郑福土也扑古（过）来抱住了黑大汉的大脚膀（大腿），然后众警察一拥而上把他摁倒在地戴上手铐，后来才晓得擒拿的是匪首马三虎。怎么事后自己擒拿的黑大汉就变成保镖独眼神啦？抓虎头是警察，抓尾巴的倒是他郑铁头啦？偷梁换柱的一群草包！脑子有块儿的（脑子有病）！
郑铁头的要好同学、也是他的奶弟郑福土，大家叫他阿土，土伢儿，浑身上下都是公子哥儿气，他跟着郑铁头，一副抱打不平的神态，在一边唉声叹气。他的个子矮胖，大肚皮，横里竖里一般长，屁股大的像郑宅里那位舞女出身的三姨太太。郑福土额角头（额头）渗出细细的汗珠子，一双眯缝儿的眼乌珠坏坏地奸笑着，斜斜地望着郑铁头。他是郑宅里的大公子，郑铁头的同村好友，也是吃着郑铁头姆妈冯桂子的乳汁长大的。村里人都说，‘瞎子背着拐子，铁伢儿、土伢儿，真是一对好兄弟。’他们哥俩也是这么认为。
郑福土在堂皇华丽的郑宅甫一出生，接生婆就私下爆料：这伢儿生下来就木榔豆腐（很笨），郑宅请天目山僧尼看了面相，说五行缺土，不容易养活，需找一个属虎的奶妈，才能逢凶化吉。于是，郑铁头姆妈冯桂子被郑宅选中，做了郑福土的奶妈。
论辈分儿，郑福土应该称呼郑铁头为同姓阿哥，有了奶兄奶弟这层关系，他们两个好的跟一个人似的。这次军训，他和郑铁头同为候补军官，指挥三百多壮丁操练，好不得意，只是这回剿匪让奶兄郑铁头出了风头，心理难免失衡，思维复杂，但碍于情面，他也为郑铁头阿哥惋惜。
郑福土眼乌珠挤成了一条线儿，挥舞着手膀（胳膊）说：
“啊咿呀，嘿！格（那）个跷拐儿（瘸子），眼乌珠（眼睛）沙核桃儿似的，瞎编造话（假话）啊。高头（上头）你抱住了匪首马三虎的腰，下底（下头）我紧紧抱住了他的腿。那保镖独眼神，才是跷拐儿他们一伙收拾的。那老倌争功呀，不争他跷拐儿局长位子能坐稳吗？阿铁哥啊，戏文唱的蹩脚呀！吃力（累）！日里（白天）我就告诉爹爹（祖父郑大杭），他是市大代表，让他去杭州城里为咱们请功，是我们学生军风卷残云，大显身手，擒获马三虎，为民除害的……”
“阿土弟啊，”郑铁头紧蹙眉头，轮廓分明的英俊面孔上，大而明亮的眼睛光彩四溢，他说，“吃隔夜螺蛳（说话啰唆）有意思吗？公平点说，我们就是协助警察剿匪的呵。大敌当前，匹夫有责。我们军训刚刚结束，我们俩都是候补军官，村里有二十多壮丁参加，如何把父老乡亲组织起来，时不我待，这才是当务之急！不要说吃不落（不能胜任），我们有把握。天门山剿匪之事，莫要斤斤计较啦，无论夏跷拐儿啥花头（耍花样），关键是锻炼了我们的军事技能，启发了我们的智慧，这就够啦。阿土弟啊，《史记·留候世家》里说‘而汉王之将，独韩信可属大事，当一面。’你我正当年华，正值为国效力的节骨眼儿上，我们这次回村子，发动大家抗日，搞个集会，发表演讲，发动民众，组织民众，武装民众，我们何不奋起一搏呢？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功名事小，抗日事大啊！”
“啊咿呀，阿铁哥好主意，好哇！把咱们九坝村的男伢儿、女伢儿都发动起来，宣传抗日，组织武装队伍，造成声势，让我们家烧饭师傅牛曲蟮、咱村阿狗、阿壮他们都来参加，还有阿花他们……”
郑铁头微蹙眉头，摸着泛黄的、青春的胡髭，大而明亮的眼乌珠一闪，说：
“不不。阿弟啊，记牢（记住），行百里者半九十。不仅要发动我们九坝村的男伢儿、女伢儿，还要把方圆十里八村的男伢儿、女伢儿都要发动起来。我回家准备写份演讲稿子，把大家召集起来后，我去演讲；你呢，回去后就找牛曲蟮、阿狗、阿壮他们，让他们辛苦哈去召集邻村的男伢儿、女伢儿来开会，就在咱们九坝村开。记牢（记住）啊，得士者富，失士者贫啊！”
“啊咿呀，我们算老几，让人家外村的男伢儿、女伢儿来开会，人家就来啊？花儿不起的（没有起色）？”
“阿土弟，咱们是小露锋芒，志不强者智不达啊！我想，为了抗日，大家会来的。这样吧，让牛曲蟮、阿狗、阿壮他们去宣传，就说九坝村唱戏文呢。谁唱呢，你别急，我会吹笛子，你会拉二胡，牛曲蟮会耍刀，阿狗养了群野鸽子、阿壮会翻跟头，还有小妹阿花会扭秧歌，牵萝补屋，一台戏不就凑数啦。
这是没办法的办法……”“啊咿呀，阿铁哥，你这是高粱杆儿栓水牛，快拉倒吧！我们大家伙儿一台戏，阿铁哥，牛曲蟮、阿狗、阿壮他们保证信，可是，外村的人瞧啦，还认为咱们说造话（骗人）呢！再说，总得有几个唱戏文（唱戏）的啊？”
“阿土弟呀，唱戏文啊，只是由头呢，是一种召集大家的手段啊，其目的主要是宣传抗日啊。还怕没唱戏文的，随便找几个老倌（几个人）就得啦。让牛曲蟮、阿狗、阿壮他们通知去吧，你我回去都练练手，好久都不吹不拉啦，都手生啦。只要这次大会成功啦，我们还要动员年轻人站出来，成立武装队伍，和小日本鬼子干！有志者在乎自力啊！”
郑福土精神抖擞起来，伸出胖嘟嘟的左手掌，郑铁头伸出有力的右手掌，“啪”双双击掌蒙誓。郑福土神采飞扬，一面向着恢宏的郑宅跑去，一面挥着胖拳头对郑铁头喊道：
“啊咿呀，阿铁哥，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夏跷拐儿不是夸奖你胜似司令吗？我们可不是耍子（玩儿），寻着得来（找到了），抗日队伍拉起来，你当团长，我当副团长！我让老爹爹（祖父）为咱们拿500大洋，充作军费，买枪买炮！还有，等我们赶走了小日本鬼子，我就让爹爹把你们的茶叶行还给你们家。啊咿呀，我们做事体（干活）啦！对了，阿铁哥，宣传动员会，就在我家旁边的草地上进行吧！”
郑铁头郑重其事地点点头，用力挥挥拳头，轮廓分明的脸上写满刚毅和得意。呵呵，我和奶弟真是白娘子遇许仙，想到一块儿啦！还有啊，还有奶妹秀伢儿，也长成大青娘（少女）啦！要是秀伢儿妹回来啦格（那）就毛好（太好）啦！人若有志，万事可为啊！
杭嘉湖平原像张巨佛的大手掌，周围的手指头儿竖起来，就是十万天目山山系。日头公（太阳）在大地金色的指缝间徜徉，白云在香樟树的梢头儿轻拂。人们把大把的种子撒下去，唰啦唰啦的，溅起泥土的芳香，一息息（一会儿），长成了一块块白棉花团，一息息（一会儿）又长成了黄澄澄的稻米。大水牛在一望无边的水田里迢（走）过，把农田撕扯成一匹长长的白练，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荷塘里的荷花一夜间全开啦，蒲扇大的叶子招摇着，并蒂莲娇滴滴的在耳语，不分上下，上下不分。老倌儿从荷塘里抓来的活蟹，只只儿都鲜，它们挣扎着，愤怒着，只要夹住了老倌儿的手，格（那）好吧，死也不松开啦！
郑铁头望着郑福土阿弟肥胖的背影，半天才从冥思中回过神来，午后的日头公（太阳）灿烂地映照着他青春的面孔，格（那）双大而明亮的眼睛向钱塘江瞰视。一个堂堂的警察局长争功邀赏，算撒西（什么）英雄好汉。我郑铁头在国家危亡之际要建大功，立大业。要像家乡这条万古不息的钱塘江一样，春风几度青，壮阔、浑厚、奔放、粗犷、博大。面对小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不屈不挠的中华儿女头可断血可流，保家卫国不低头。多少代啦，先祖们也是这般仰望，眼乌珠流出的血，染透一个无法挽回的落霞。葛毛（现在）轮到我们这一代人啦，正是小日本帝国主义疯狂侵犯神圣祖国之时，我们要独当一面，从眼前之事做起，尽快把年轻人组织起来，筹一批枪支弹药，培养和训练他们，让他们成为抗日的一支力量，在家乡这块土地上，配合正规军，掐住小日本鬼子的喉咙，扼肮附背，冲锋陷阵，制敌要害，即使上阵即倒下，即使流血仍冲锋，即使身体一特骨子（瞬时）面目全非，都显得无关紧要，格（哪）怕为胜利付出生命的代价也在所不惜！钱塘江船夫们浪口波尖奋力抗争的情景，难道不是中国人前进的写照吗？虎瘦雄心在，人贫志气存啊！他闭上眼乌珠，深深地贪恋地呼吸着母亲河芬芳馥郁的清爽。在这片气象万千的浙东大地上，千山万壑，峰峦重重，钱塘江像一条桀骜不驯的巨龙，从曲折蜿蜒的峡谷中冲撞而出，如蓄势待发的自己啊！呵呵，就像老娘舅请春客，和小日本鬼子奉陪到底……
郑铁头忽然看见自己家的木船在滔滔不绝的江面上飘摇，人称菜馒头的阿爸郑阿五沧桑的面孔被江风洗礼成古铜色，颧骨高耸，两颊深陷，眼睛布满了悲伤。五十岁的钱塘汉子过早的披上了华发，格（那）还算结实的身体披着多年没有拆洗过的、用黑色塘泥染过色的披布，手膀（胳膊）旁边一块撕破的碎布片儿和着风浪的韵律飘荡着，发出呼啦啦的声响。阿爸是个孤儿，父母双亡，上面四个哥哥都夭折啦，只有一个姐姐郑阿叶嫁到了杭州城里去啦。阿爸按本家男伢儿的排行，村里人都唤他阿五。他特能吃苦，上天目山采药，下钱塘江捕鱼，去灵山洞捕豹子，在杭州城里拉黄包车、在码头扛大包，苦事体（活儿）、累事体（活儿），多么危险的事体（活儿），只要找到郑阿五，他总是二话不说：去！千辛万苦用血泪钱盘下的一间小小茶叶行，最终还是未保留给伢儿（孩子），让财大气粗的族长郑大杭起搁头（作梗），借故吞噬啦。他只有自认倒霉。哎！这是命中注定的啊！
郑铁头站在堤岸边泊船的地方，这儿有一个小小的水堰，是两条泉水汇聚的地方，叮叮咚咚的泉水聚得多啦，就哗啦一声掘开水堰的口子，欢快地向钱塘江奔去。泉水是有灵性的呢，每次去江里捕鱼，阿爸郑阿五都要把手伸进泉水里，可以感觉到泉水的脉动，跟泥鳅一样。他趴到泉眼上，嘴贴上去，舌头伸进泉眼儿里，“吧唧吧唧”喝水，跟吸泯大地姆亲的乳汁一样。他瞧见泉水微笑着，亲吻着他的两个脸蛋儿，好温馨，好落胃（舒服）啊。他曾这样亲吻古（过）一个大青娘（少女），这个大青娘（少女）就成了和他棒打不散的鸳鸯鸟。他抬起沧桑的面孔，泉水在他脸上舞蹈着，顺着胡子拉碴的下巴，跳到胸脯上，跳到裤头上，跳到赤裸的大脚膀（大腿）上，他的面孔立刻焕然一新。他笨手笨脚地跳到船上，划了好远，还能听见肚子里“咕隆咕隆”的泉水声，像个蜘蛛肚儿，啊呀呀，他怀了大地的毛毛头（孩子）啦，他兴奋地在船上一蹦一蹦的，唱起杭剧来。就像孟良放了个屁，高兴得不晓得自己姓啥为老几啦！
郑阿五的苦难经历不仅是一言难尽，也有阴霾中透出的一缕人性的阳光照耀着他，就是他阴差阳错地娶回了格（那）只鸳鸯鸟——北方女人家冯桂子。从此，郑阿五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老婆、男伢儿、女伢儿，热闹非凡一家亲。多少个旧年子（去年）啦，他头上还包着一块脏兮兮的头巾，顶着格（那）顶和木船浑然一体的斗笠。尽管从阿爸划船的敏捷和熟练动作上，郑铁头一眼就能看出：老人家强壮的体魄里，蕴涵着充沛的生命活力，生活的激情在他的胸脯上神扬舞蹈（出格的舞蹈）着呢。
阿爸郑阿五的小木船靠岸啦，郑铁头班牢（情绪激动）地唤着“阿爸，阿爸”，急忙跑过来帮阿爸抓起面呈圆形、脚有利爪的铁锚，使劲儿扔上岸去，固定在坝上格（那）棵香樟树的根部。他迈开大脚膀（大腿），跳上忽悠忽悠的木船，把一篓子一篓子鱼儿、虾儿抬到岸上来。格（那）棵香樟树有些岁数啦，长着圆形的枝盖，挂满了深绿色的叶子，黑紫色的珍珠一般的小果实密密麻麻绽放着阵阵幽香。像是一顶天然的大帐篷，遮住偏西的骄阳。从树荫里洒落下来的斑驳的阳光，撩拨地在父子俩的身上和脸上跳跃。
阿爸郑阿五斜着眼乌珠，瞧见儿子的装扮，毛（太）威武呀，不由发靥地笑笑，算是赞叹。天目山上滚石头，铁伢儿真是大翻身啦！哎哎，紧扣坛子盛檐水，落（乐）在肚子里啦。
姆妈冯桂子带着工具赶来为阿爸帮忙收拾鱼虾，她轻抚着儿子的肩膀，端详着儿子英气勃发的面孔，幸福之情油然而生，这是一个平凡而伟大母亲的无私关照。姆妈冯桂子尽管46岁啦，却是一位有着姣好、修长身材的中年女性，村里晚辈们都亲热地喊她关中大姆妈。郑铁头这次看见姆妈便特别惊讶的是她格（那）完全变白了的满头银发，简直是一顶苗族女子闪耀着银光的美丽凤冠啦。他突然发觉姆妈以往平滑的额角头上竟出现了水波痕一样的皱纹，一条一条映了出来。他不喜欢皱纹，恨不得用手在她额角头上用力磨一磨，将格（那）几条岁月留在姆妈额头上的痕迹抹去。这些皱纹是她勤劳、伟大的见证。唯有格（那）两缕青丝一样的黑眉毛在姆妈的额角头上产生出一种迷人的效应。她乌黑的眼乌珠始终格（那）么富有神采，格（那）北方人刚毅的面庞上，永远保持着一种年轻的、奇特的活泼神态。她算不上是一个美人，她的下巴和她的鼻子太男性化啦，嘴巴也宽阔，厚实的嘴唇却显示出一副绝妙的和善态度。她的笑很娇媚，使她赋予了一种美丽的女人的魅力和生气。她长得高大结实，态度诚恳，甚至有点高贵呢。
郑铁头记得的，他瞧见古（过）姆妈少女时和学生时代的黑白照片：姆妈头上扎了一朵白花，身穿一套花格子的服装，站在同伴最中间，长长的辫子，淡淡的秀眉，甜甜的微笑，白白的脸庞，格外引人瞩目，楚楚动人，既清秀又美丽呢。
三十年前啦，姆妈还是个女伢儿（女孩儿）家，她女扮男装，随同自己的父亲离开美丽的关中平原，来到富甲天下的苏杭做丝绸生意，开了一家江南西安丝绸店。刚开始几年啊，丝绸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丝绸远销东南亚、朝鲜和日本，为她家带来丰厚的收入。不料红火的丝绸生意引来一位名叫犬次郎的日本商人的嫉妒，犬次郎表面上彬彬有礼，见人立马笑得眼乌珠眯成了一条线，他是踩高跷演戏呢，半截子就不是人！只要他转过身，背地里却是蝎子甩尾巴，毒汁四溅。犬次郎从西安丝绸店提到好的丝绸，然后再以次充好，转手捣买到东南亚，结果引来纠纷，致使江南西安丝绸店一夜间陷入绝境，最终破产啦。
姆妈冯桂子的父母到处借钱还债，从早到晚到处求爹爹（爷爷）告奶奶，但是一无所获。她的父母亲去菩萨庙里祷告，檀香木做的菩萨静悄悄地坐在祭台上，稳稳当当，就是不灵验。在远离亲人的地方，举目无亲，如同在戈壁滩上找泉水，在竹山上试犁，最后寸步难行，悲愤的一对老人被迫投江而亡啦。好心的杭州百姓红着眼乌珠把两位亡人打捞上岸，送来寿衣寿棺帮忙入殓。
姆妈冯桂子千恩万谢，眼乌珠哭泣得红肿红肿。她咬口生姜喝口醋，历尽辛酸，一心想把二老遗体送回关中老家安葬，由于南方气温高，二老遗骨已有气味儿散发啦，无奈只得在杭城北边的荒山上草草“厝柩”。
下葬格（那）天啊，阴云密布，钱塘江涌潮，满世界都糊里达喇（黏黏糊糊）的啦！谁晓得还遭遇了倒霉事儿，杰里过都（事情不顺利）呀，两支军阀队伍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发生了火拼。顿时啊，钱塘江边硝烟弥漫，炮火连天，老百姓四散而逃，再也无人顾及这个可怜的逝者女儿的所有悲伤啦。一连三日，两支军阀队伍互不相让，刀来剑往，骂声阵阵，没有息战的意思。但是，临时搭起来的灵堂苍蝇乱糟糟飞舞，乌老哇儿（乌鸦）叫声连天，二老的遗体再也不能等待啦，几位杭州城里的老倌儿送来参汤，说是“吊命”用的，能防腐气。在杭州有个风俗，当病人弥留之际，为争取全家人都能赶到“送终”，如果有兄弟姐妹在外做生意的，怕赶不上，家里人就想方设法让病人喝参汤“吊命”。二老已亡多日啦，僵硬的嘴巴灌不进参汤啦。没办法，众人只好把参汤涂在二老遗体上防腐。逝者事大，入土为安啊。实在等不及啦，坚强的姆妈冯桂子挺身而出，她披麻戴孝，在两支军阀队伍的阵地中间展开一条横幅，上书十四个大字：
“谁愿替我葬父母，我愿嫁汝为人妻。—关中不孝女：冯桂子叩。”
格（那）时辰（时候），阿爸郑阿五正是血气方刚，敢捕豹子敢套狼，路见不平挺身而出。他先是筹措资金替姆妈冯桂子还了一些欠债，又找来几个九坝村的乡亲冒着生命危险，从两军对垒的阵地上起灵，他们大义凛然地抬着灵柩前进，姆妈冯桂子扶着灵柩泣不成声，几个不怕死的乐人异常感动，自动吹吹打打帮助送葬安慰亡灵。此举亦感染了这两支打仗的军阀队伍，双方阵地许多士兵向空中鸣枪为亡灵送行啦。
据说啊，两支队伍因为这桩送葬的插曲，居然握手言和啦。入乡随俗，两位老人的棺木停放在钱塘门外迎晖山庄，是杭州城区的“厝柩”之所。杭州通行“厝柩”，就是将死者棺木停放一至三年才下葬。阿爸郑阿五和姆妈冯桂子还有乡亲们，在棺木上盖上茅草、稻草，四周砌以砖墙，盖以灰瓦，好像一座小房屋似的，以便日后扶柩归葬故里。
然后啊，阿爸郑阿五带领一帮打猎结交的弟兄打算找犬次郎算账，谁料格（那）家伙闻讯早就逃跑回日本去啦。阿爸郑阿五义愤填膺，和弟兄们就在盛怒之下砸了犬次郎的丝绸会社。因为寻衅滋事罪，警察说他起搁头（寻衅），阿爸郑阿五被警察局关了八个月。阿爸郑阿五从监狱出来，虽然和姆妈冯桂子成亲结为百年之好，但却留下笑柄，被人讥讽为菜馒头（菜包子），意思为没能力报仇雪恨的窝囊废，吃不落（不能胜任）。
随着郑铁头的出生，姆妈冯桂子安慰阿爸郑阿五说：
“他阿爸，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俗话说得好，刀利不怕韧牛皮，火烈不怕生材枝。咱有后来者了，咱有站起来撒尿的男子汉啦！咱这毛毛头（孩子）就叫铁头吧，长大了天不怕地不怕，让他读书写字，能文能武，棍棒能吓住恶狗，猎枪能降住豺狼。刀断江，水不断；刀砍人，志不变。要不了几年啊，咱铁头伢儿出溜就长大啦，长成一棵参天大树，为咱俩遮风挡雨，为我格（那）屈死的父母报血海深仇……”
每当此时，菜馒头阿爸郑阿五总是发靥的、难为情地笑笑，憋了半天也没嘣出一个字眼儿，只是糊里达喇（黏黏糊糊）地点点头，表示认同。苦难的岁月，腥风血雨，已经磨平了阿爸郑阿五的棱角啦。
葛毛（现在），郑铁头亲密地拉着姆妈冯桂子有些粗糙的手，把他们如何训练壮丁，如何剿匪，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姆妈、阿爸。听得姆妈、阿爸乐开了花。啧啧，八月十五吃元宵，咱铁伢儿与众不同啦！
起风啦，山花和鱼腥味儿交汇着飘荡在堤岸上。山花扭呀扭的，使出了浑身解数，鼓起腮帮用嘴巴吹着气儿，努力释放着异香，好像要把鱼腥味儿淹没掉似的。一大群漂亮的花蝴蝶欢快地舞蹈着，一息息（一会儿）在不远处布满野花的草地上追逐嬉戏，一息息（一会儿）又在江岸边跳着欢快的8字舞，仿佛开撒西（什么）重要会议一般，好像接个套（商量）它们蝴蝶同时扇一下翅膀，就会使钱塘江掀起擎天大潮一样。一串小木船忽悠忽悠从钱塘江的上游飘古（过）来，像十里龙舟，远远望去，船连船，歌连歌，甚是壮观。一只落单的小木船上，一个老倌儿蓄着雪白的美髯，用假嗓门儿细声细气地唱着渔歌，优哉乐哉的神情，不紧不慢向江天茫茫的东海方向飘去，平添了渔舟唱晚的景致。岸边的江水在溪流的纵容下，也不安分起来，生怕失去了晚霞的映衬，就像小伢儿似的使着性子翻腾着，翻腾成了一匹撒欢的野马驹，发出哗啦哗啦的吼声。两个时辰后，黄昏从天目山那边笼罩过来。太阳在向山窝里下沉之前，铆足劲儿回头瞧瞧，还巧妙地利用云层舒展的机会，在为钱塘江、为美丽的西湖、为葱葱郁郁的天门山余脉、为脚下这片坚实的土地散下一层枫叶般的光彩。一刹那间，远处鳞次栉比的杭州古城，被夕阳的余晖染成一片轻曼的紫金色。
阿爸郑阿五终于颤动着结痂的嘴唇，眼睛里闪亮着期待、自信的神采。他说：
“铁伢儿啊，阿爸不是枣儿瓜（不知好歹的人），阿爸也不是不知冷知暖的老倌儿。你长大成人啦，还是候补军官，郑家有盼头啦！小日本鬼子要来侵犯，铁伢儿，咱尽该收拾他！别看他们张牙舞爪，其实头大心慌（自以为是），吃不落（不能胜任）呢！咱们国家大着呢！有个夜里头（夜晚），阿爸做了个梦，梦见你奶奶，她说，咱老郑家，三年出个人人，十年出个神神呢。这不应验啦？托你姆妈的福，为咱老郑家生养了我的铁伢儿，生养了我们郑家的神仙，天官赐福啦……”
郑铁头抱着阿爸郑阿五手膀（胳膊），好心地拍拍伢儿（孩子）气的老人家，替他擦擦梭（那）干涩的眼眶里的泪痕，有些伤感转而狠狠地说：
“寻得来着（找到了），我总算找到用武的地儿啦！阿爸、姆妈，我和阿土阿弟商量好啦，明天就在咱村里召开动员会，把咱们全村和周边几个村的壮丁、妇女都发动起来，让大家投入到抗日运动中来。下一步啊，还要号召大家，有人出人，有力出力，有钱出钱，组织一支队伍，保家卫国，随时准备上前线杀小日本鬼子去，为我的外公、外婆、为被小日本鬼子杀害的所有中国人报仇雪恨。何况，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啊……”
姆妈冯桂子的黑眼乌珠（眼睛）神采奕奕，男性化的脸上尽是凝重，北方人特征的刚毅神态，使她显得更加有主见、有思想。夕阳的回光反射过来，她的脸顿时红扑扑地，如同一片燎原大火的反照。她一字一顿地说：
“铁伢儿呀！不卷裤腿不过河，不摸底细不开腔。你既然胸有成竹，就放开手膀（胳膊）大脚膀（大腿）干吧！单桨摇船难过江，众人拾柴火焰大。赶快收拾完事体（活儿），让你阿爸去拜访族长郑大杭老爷，村里的大事还需他这位老倌儿（这个人）支持呢。还有啊，你也不小啦，也该讨老婆啦。听说呀，阿秀夜里头（昨晚）回来啦，说不定葛毛（现在）就过来看望我们呢！阿香婆在郑宅外面看见阿秀啦，说长得不认识啦，毛好看（太好看）啦，像个念外国文的洋学生。小伢儿时，你和阿土争抢着喊妹妹、抱妹妹、护妹妹呢！一晃几年古（过）去啦，阿秀长成黄花大青娘（闺女）啦，年方十八，待字闺中，才貌绝佳，又上过洋学堂。铁伢儿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姆妈高山头上点灯——来明的。若讨老婆啊，阿秀就是嗑开的瓜子儿——明摆着的人（仁）儿，打着灯笼都不好找呢，可别头大心慌（自以为了不起）……”
奶妹阿秀回来了啦？郑铁头心头一热，大而明亮的眼睛顿时敞亮起来。阿秀妹，阿秀妹！你真的回来了吗？记得还是小伢儿的一天午后，姆妈领着他和土伢儿（郑福土）在钱塘江边玩，郑宅送来一个两三岁的小女伢儿（女孩儿），说是也来吃姆妈的奶水。吃了几次以后，女孩儿就死活不愿回郑宅啦，姆妈就把女伢儿（女孩儿）和他们一起养。这就是阿秀妹妹马春秀啊。家里有了女伢儿（女孩子），姆妈总能够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除了衣着方面以外，编发也是非常重要的一项。姆妈忙完事体（活计）啊，闲暇时稍微花点心思，阿秀妹的美丽发辫就能呈现不一样的甜美与可爱。在阿秀妹发型的选择上，姆妈时常会倾向于漂亮又时尚的发型，尽量使阿秀妹显得甜美可爱一点。
姆妈时常说：“过江正赶上摆渡人——巧啦，铁伢儿、土伢儿有妹妹啦，有伴儿啦！”
阿爸郑阿五看她累的心疼，姆妈冯桂子则乐呵呵地说：“别碎烦（啰唆）啦！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毡袜裹脚靴——离不开啦，我离不开铁伢儿、土伢儿和秀伢儿啦！”
还记得的，格（那）时候阿秀妹小脸圆圆的，眼睛大大的，天生一副灿烂笑容。蓬松、自然的麻花辫，将头发分成两半，各编一条麻花辫垂下，额前刘海保持自然的趋势，梳理得规规矩矩，再搭配一根艳粉色的装饰发箍，增色而不累赘。成长中她像一棵花树，百变多娇，生活中却不善言辞。无论是哪一面的阿秀妹，当她坐在你面前的时候，你都会觉得这就是她，就像她把一口硬邦邦的南京话说得颇有杭城女伢儿的味道，就像她浑身都散发着一种真诚，或许骨子里还有种慵懒的味道，那种气质就好像她唱歌时饰演的那些风情万种的洋女人家。
姆妈冯桂子扑闪扑闪着黑乌珠，爱抚着儿子的额角头，说：
“让你和阿秀结缘，姆妈不是对课（侃大山），是经过认真考虑的。日里（白天）让阿香婆去郑宅问问，能行的话，就把婚事订下来。哎哟，人逢喜事精神爽，闷上心来瞌睡多……”
郑铁头微微合起宽大的眼皮，面向滚滚钱塘江，静默着，眼前一片绯红。一忽儿，他睁开大而明亮的眼睛，只见眼前江水汹涌澎湃，远处晚霞如织似火。还有远远的山、远远的水、远远的山路、远远的竹林，都沉醉在红地毯般的画图之中。呵呵，阿秀妹，天使般的少女，你知道你的铁伢儿阿哥在想念你吗？许多个旧年子（去年）古（过）去啦，你在水一方想过阿哥么？你晓得逝去的儿时挽留着多少将来？你晓得儿时陨落的星辰为谁照亮？
郑铁头还记得秀妹写给他的格（那）封信的情景，自己高兴得眉飞色舞，却让郑福土阿弟痛苦了好些日子，一双眯缝儿眼乌珠红肿了好多天。
“土伢弟！土伢弟！猜猜谁来信啦？”小铁伢儿把信藏在身后，和小阿土伢儿逗趣儿。
土伢儿扭动着胖墩墩的身躯，激动地和铁伢儿争来抢去，一无所获，生气啦。说：
“不让瞧了就噶（了断）！铁伢儿长大讨不到老婆！”
铁伢儿认真起来：
“哼！土伢儿你记牢（记住），我寻着得来（找到了），我讨秀伢儿做老婆！”
“我也讨秀伢儿做老婆！”土伢儿挠挠痒，吸吸鼻涕，双拳紧攥，丝毫不让步。
铁伢儿眨巴眨巴大眼睛，把小手手两个指头塞进嘴巴里，调皮地打了个呼哨儿，卖着关子，嘻嘻哈哈笑起来啦。
“宴歇会（等会儿），让我看看谁给我写信啦……哦，我念念：‘亲爱的奶妈、铁伢儿哥哥，几年不见，好想你和奶妈……我现在南京教会学校读书，会讲英文啦，是美国老师布莱尔教的……东洋人贼心不死，侵略成性，我们要万众一心，同仇敌忾，修我戈矛，与子同仇，杀敌报国……近来习文忙碌，望奶妈、铁伢哥哥及全家安康！代问土伢儿哥哥安好……’”
一直垂头丧气的土伢儿气得喘吁吁的，泪水涟涟，拼命撕扯自己的衣裳袖筒，差不多快崩溃啦，后面蓦然听见秀伢儿的问候，激动的一下子跳跃起来，又和铁伢儿抢夺格（那）封信。他嚷嚷着，说：
“原来秀伢儿来信啦！原来秀伢儿来信啦！”
岁月如梭，眨眨眼乌珠，几年就古（过）去啦。钱塘江水依旧澎湃，天目山依然苍翠，日月常在，春华秋实，但郑铁头对阿秀妹的思念却是有增无减。从阿秀的一封封来信中，他总能从字里行间读出格（那）份深情，格（那）是来自心灵的诗，意温柔，情亦浓。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啊！人说，爱既然是一次扑心扑肺（全部付出）、轰轰烈烈的远征，就需要把爱情之路来一次用心的铺垫。既然笃信抉择没有错，就义无反顾地去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在人生漫长的岁月里，总有一场抽蕾的梦，开在春天，悄悄地美丽着，靠的老（赞扬），到永远。
丰腴的夏天前脚刚迢（走），胖乎乎的秋天就紧跟过来啦，你转个身儿，一树一树的橘子呀，橙子呀，柿子呀都黄澄澄、红彤彤的啦，格（那）醉人的香味儿，直往你的鼻孔儿里钻。钱塘江“嘿儿嘿儿”的笑声里露出一副媚眼，一树一树的橘子、橙子、柿子就金灿灿，红彤彤地呈现在江面上，惹得日头公（太阳）挪不开脚步啦，都不知不觉推迟下班啦！绿草地上不晓得名字的小花儿你追我赶，吵翻了天，急急忙忙的开放着，生怕误了最好的花季时辰（时候）似的。
阿香婆迈动着三寸金莲，晃晃悠悠向郑宅奔走。她是村里的名人，整天东家长西家短，把死人能说活，把活人能说死，她那天说钱塘江水倒流啦，保准有人信呢。别瞧阿香婆五十多岁啦，整日介还涂脂抹粉的，脸上画的五抹六道儿，搽粉上吊死要脸儿，村里人背底里都叫她老来俏呢。不管春秋，她时常穿着三层绒面的丝绒上衣，衬衣上的绉边还是缎子的，绣着古色古香的花边儿。手腕儿上戴着一副绞丝银镯子，说是有人特为（故意）她从南洋带回来的。阿香婆是著名的月老，喜欢做媒，格（那）名气杭州城里的人都晓的。沈家渡的男伢儿十六啦，七里店的女伢儿十三啦，衙前镇张家新添了寡妇，西兴镇王家刚死了老婆，她全晓得。这不是吗，听说郑宅来了个洋学生，还是个水灵灵的大青娘（姑娘），人不仅好看，还会念洋文。哟哟哟，放着平路不走偏偏爬大坡，不是自找苦吃，说不定在坡上拣个宝贝呢！阿香婆的职业习惯驱动着她，必须千方百计把这洋女伢儿搞灵清（明白），撒西（什么）来头，干撒西（什么）来啦？会不会成为她做媒的资源？这些啊，都要侦察个一清二白呢。阿香婆在郑宅是常客啦，常来常往。郑大杭的傻三少爷、郑福土的阿爸的第二个老婆，都是她做的媒呢！
郑宅的门槛高，阿香婆撩起裙子，踮起穿着绣花鞋的脚尖儿，抿着嘴唇，使劲儿跨过高门槛，从高大宏宇的郑宅侧门进了院内，绕过假山，穿过有雕栏的南玉小桥，眼前又是一座内宅，匾额上题着“西子”二字，这是为在日本留学的女儿郑西子布置的闺房。哎呀呀，这女伢儿地位高的怕怕（让人害怕）呀！院内绿水环绕，花木繁盛，玉兰数株，翠竹几枝。这是郑宅最幽静的地方呢。
见阿香婆来啦，佣人骆姆妈急忙迎上前来。她一身杭州乡下女人家的打扮，脸上挂着小心翼翼地笑容，习惯地拢拢头发，拍打拍打身上的灰尘，忙不迭地端来椅子擦擦让阿香婆坐下，还泡了西湖龙井茶，摆了点心儿，切了西瓜儿，上了新摘的橘子儿和枣子儿。反正是借花献佛，格（那）架势儿，好像要把心窝子掏出来变作牡丹捧上来呢。不古（过）啊，骆姆妈有她的小九九儿呢。她的男伢儿阿狗都十八岁啦，眼看要讨老婆啦。这不，骆姆妈借故巴结媒婆这个高枝儿呢。
阿香婆扬着眉毛，吸溜吸溜吃着茶，还尝尝点心，滴滴溜溜的圆眼乌珠眨巴眨巴，翘起嘴巴，盘起一条腿，摇晃着一只三寸金莲，像是炫耀绣花鞋似的，尖声细气地说：
“嗯，嗯。好食（吃）。你做的？好食（吃），好手艺呀，比店铺里卖的好吃多啦。哟哟哟，你家狗伢儿的老婆啊，我打保票啦。嗯，三姨太太在吗？听说她老家南京来了个女伢儿洋学生，在南京念洋学堂呢，长得天仙似的，蛮蛮（很）好看呢？多大啦？做撒西（什么）来啦？哦，哟哟哟，就是在菜馒头家他老婆冯桂子格（那）儿吃过奶的……哦，是奶妈……我打小见过，毛好看（太好看），毛好看（太好看）。哟哟哟，三岁毛毛头儿，八岁黄毛伢儿，二八一朵花儿呢！这女伢儿啊，雨露儿滋润呢，葛毛（现在）出落得赛古（过）七仙女儿啦……”
骆姆妈有意儿向阿香婆套近乎，两个女人家就像是腊月里生人，动（冻）手动（冻）脚的。骆姆妈凑近阿香婆，扒着耳朵说起悄悄话儿来啦，她们还像哑巴一样比比刬划，眼乌珠挤弄着，嘴巴儿叽里咕噜的，时不时地把阿香婆逗得前仰后合，“咯儿咯儿”地笑出声儿，逗得几个下人都窃笑起来啦。
这“咯儿咯儿”的笑声蛮富有传染力的，居然引来了郑大杭老爷妖娆的三姨太太白玉兰。三姨太太白玉兰衣着华丽，一件貂皮裘上衣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额角头上别着金光闪闪的簪子，头胫（脖子）又围着毛色上乘的金丝猴风领。哟哟哟，三姨太太怎么穿戴的是冬装呀？格是格非（八卦）啊？哦，三姨太太她试衣裳呢。
三姨太太白玉兰一面笑着款款走来，一面脱下貂皮上衣，拿下金丝猴风领，露出一件半新的秋香色盘金的短衫，窄裉小袖，煞是精神，给人一种妖艳、淫猥的美丽。三姨太太白玉兰何许人也，格（那）是武松放风筝儿，出手高着呢。她曾经是上海驻军一位军长的小姨太太，恩宠有加，花天酒地，混迹沪上上流社会。军长暴病而亡后，白玉兰卷包了一笔金银财宝，摇身一变成为红极一时的舞女，美艳了十里上海滩。后来啊，上海黑社会头子赵子龙瞄上白玉兰这个嫩藕儿啦，死皮百赖，软硬兼施，大献殷勤。白玉兰心想，若不想办法啊，便是舌头磨剃刀，吃亏的是自己呢。哎吖吖，乌老哇儿（乌鸦）唱的画眉调儿，听起来总是不对味儿。结办（怎么办）？三十六计迢（走）为上，她这才在朋友帮助下逃到杭州，嫁拨（给）了乡绅、名流郑大杭做了第三房姨太太，就像两只蛤蟆打哇哇，你呀，我呀，该世呢。
在郑宅啊，三姨太太白玉兰吃香的，喝辣的，穿好的，戴金的，用洋的，挥金如土。观音菩萨，年年十八。她说想吃吉林的狗肉，郑大杭托朋友用飞机运到杭州。她说想穿印度产的虎皮大衣，郑大杭千方百计辗转让人从孟买捎回来。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想摘天上的星星儿，老爷也会打造天梯上天去摘呢！她个子纤细，身体柔软，头胫（脖子）、肩膀很漂亮，细贝一般的两排小齿，鲜艳的樱桃小口，笑起来很冷艳，特会讨郑大杭的欢心。
“哎吖吖！阿香姆妈啊，撒西（什么）风把您吹来啦？”三姨太太白玉兰把试过的衣裳扔拨给丫鬟，自己抱着手膀（胳膊）走过来，嗲声嗲气地说，“您瞧瞧，老爷给我新添置的这身行头，我这不是试试嘛，还挺合身呢。这行头呀，我冬天穿上呀，阿香姆妈呀，就拨（给）我在杭州城里再找个当大官儿的老倌儿吧……”
阿香婆早从椅子上溜下来啦，讪讪地站起来，惊慌地听罢这些话，尽管是开玩笑，却也吓得不轻。论辈分儿，她还比郑大杭高了一辈儿，三姨太太白玉兰也算是侄媳妇啦，可是她还是担当不起呀，郑大杭撒西（什么）人物啊？谁要是惹了他，哟哟哟，还不是让他像踩蚂蚁一样踩扁呢！
看见阿香婆魂不守舍的神态，三姨太太白玉兰转身一个舞蹈动作，笑嘻嘻地说：
“玩笑话！玩笑话！耍子（玩）呢。侄媳妇这厢有礼啦！阿香姆妈，真有个正经八百的事儿呢。日中（中午）啊，还准备让骆姆妈找您去呢。哎哟！我见到您就觉着格（那）个亲呀，亲呀呀！这样吧，您还是瞧瞧我外甥女吧，生的格（那）个水灵呀！就是她的终身大事儿呢！哎—秀伢儿，哎—春秀！春秀哎—”
话音未落，一个洋学生打扮的女伢儿快步走来，容颜倾国倾城的，惊为天人啊，直把阿香婆吃惊得张大了嘴巴，半天合不拢，啧啧称羡。哟哟哟，七仙女降到人间啦！啊呀呀！
这就是马春秀，个头不高不矮，身材苗条，袅袅娜娜，她把刚刚洗过的头发盘起来，用发卡夹住，一抛一飘的，格外洒脱。她有一双媚人的眼乌珠，水汪汪的，特会说话似的。优雅的睫毛向上翘着，眉毛弯弯的，迷人、美丽、高贵，像刚开花的梨树一样甜美可爱。哟哟哟，总之啊，一踏刮子（一股脑儿），就是一个“美”字。
马春秀来自淮北，爸爸曾经是洪泽湖的一县之长，一家人供她在南京英国人办的一所教会学校读书。两三岁时，马春秀母亲生小弟弟时难产，大病不起，照顾不了小春秀。三姨太太白玉兰见姐姐照管不了女伢儿（女孩子），就大义凛然把小春秀接到身边扶养。把小春秀接是接来啦，可三姨太太白玉兰是横着扁担推稻草，揽得太多啦！她撒西（什么）人啊，格（那）儿是照看孩子的料儿。她不做舞女以后，下嫁郑大杭，整日价在郑宅抽烟喝酒打麻将，压根儿顾不得照顾小春秀，也不会照顾。那时辰（时候）啊，郑大杭的孙子郑福土正好在菜馒头郑阿五家吃他老婆冯桂子的奶。三姨太太白玉兰想想：哎吖吖，真是脑子有块儿啦，何不把小春秀也一起送过去，让冯桂子奶着去，自己多省心呀！就这样啊，小春秀一直长到十一岁，才回到南京上学去啦。
几个月前，南京方面说马春秀当县长的爸爸“通共”，突然被免职，还拔出萝卜带出泥，把马家几乎所有亲戚都关进监狱啦。妈妈吓得疯疯癫癫，到处乱跑乱叫，被朋友送到乡下外婆家养病去啦。家里遭此横祸，马春秀她又无所依靠啦，就投靠姨姨白玉兰来啦。外甥女刚刚来，三姨太太白玉兰突然发现老爷郑大杭不老实，有非分之想，他还念叨着想把马春秀纳作偏房。这一切一下子激怒了三姨太太白玉兰，她爆发啦，又是寻死觅活，又是大吵大闹，直闹得老爷郑大杭不厌其烦方才罢手。谁晓得郑大杭当面是人背后是鬼，他打算串通上海的土匪，企图利用马春秀做一笔见不得人的生意呢。
阿香婆班牢（情绪激动）得胸脯像装了十几只兔子，咚咚咚地跳个不停，她试图平复一下心情，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只能张口结舌地说：
“我的姆妈哟！这女伢儿，是人是仙啊？仙女下凡呀？哟哟哟，叫秀伢儿吧？你伢儿（小孩）格（那）辰光（时候）啊，在冯桂子家，和铁伢儿，土伢儿玩的毛好（太好），老倌（一些人）还认为是亲哥哥亲妹妹呢！哟哟哟，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啦。眨眼间啊，长成毛好看（太好看），毛好看（太好看）的大青娘（少女）啦！哟哟哟……”
“奶奶好。谢谢您还记得我。我叫马春秀，小时候大家都喊我秀伢儿，葛毛（现在）喊我阿秀呢。”马春秀水汪汪的眼乌珠斜睨着，有着一副迷人的、高贵的美丽。她说，“我今年十七岁，在南京教会学校上学。这是我三姨姨。奶奶，铁头阿哥可好？我正准备去看奶妈和他们一家呢！欢迎您到姨姨家里来做客噢……”
“哟哟哟，好好好！好女伢儿！是得去看看你奶妈一家呀，懂礼仪、知晓书上的规矩呢！城里的大青娘（少女）啊，就是靠的老（赞扬）哩！听骆姆妈说，你还会念洋文呢？”
“我们学的是英文，所以会说英文，还会唱英文歌曲……”
“哟哟哟，女伢儿一看就不是人影灯（人形纸灯），进过洋学堂，知晓天文地理呢。有知州知府的本领呢……哟哟哟！看我脑子有块儿的，”阿香婆嗫嚅着，嘴巴颤巍巍的，还时不时地把脸上的脂粉擦呀擦的，好像要在脸上捣鼓出一朵花来似的。她突然砸隆皇天（喉咙很响）地说，“哟哟哟，头毛（刚才）啊，我看见铁头伢儿、阿土伢儿啦，都回来啦。他们戴着大盘帽，穿着棕黄制服，噌亮的黑皮靴，斜挎武装皮带，火赤郎当（性格刚正）的！哟哟哟，格（那）个英武哟！啧啧……听说他们要演撒西（什么）讲，召集男伢儿女伢儿宣传抗日救国呢。哟哟哟，大个门前站，不穿衣裳毛（太）好看！格（那）个铁伢儿呀，长得美头大汉啦……”
啊！铁头哥哥，你还好吗？马春秀的眼乌珠水汪汪的，斜睨着，心差点儿快跳出胸口啦。铁头阿哥是长久盘旋在自己头顶上空的一片壮丽的云彩啊！何日彩云归？啊哟！彩云归来，自己的心中仿佛盛开一朵玫瑰，繁荣荒凉许久的、快干涸了的心灵。她多么想插翅飞到铁头阿哥的身边去。掐指算算，和铁头阿哥中断书信往来已经一年多啦。铁头哥是胸怀抗日志，她自己则忙于修习英文。心中不免埋下了千言万语啊！仿佛千万朵花蕾刚刚苏醒，忽然一场春寒来袭，大雪覆盖了春天，埋藏了无穷春色。可是，只要春阳出现，花朵毕竟会竞相怒放的。哦哦，马春秀作了好多次梦啦，梦见铁头阿哥把她从久远的隧道中弹出，飘落在一个抒情而又诗意的深潭中，她挣扎着，拼命呼唤铁头阿哥，还有奶妈，还有阿土哥、小阿花……马春秀还记得铁头阿哥写给她的最后一封信，简直就是大丈夫的豪言壮语啦：
秀妹，原谅阿哥吧，我要坚守炎黄子孙的生命延续和男人家的尊严！因为，小日本鬼子贼骨头（小偷）要来侵犯我们啦！我断然不能眼看着姆妈和父老乡亲在钱塘江边淘米而受到惊吓，不能眼看着浙江、江南以及中华大地阴云密布永无天日！天目山的羊羔在梦里出生，天寒、冰雪、没有春的生路，怎有青草的重生！是的，秀妹，有一种物质永远保存在我的身体里，它甚至以骨骼的形式存在，以肌肉的形式存在，以血液的形式存在，而且是血液中最纯、最新的部分——那就是爱情！但是，秀妹，请把我们真诚而纯洁的爱暂时雪藏起来吧！等到我们四万万同胞举起刀枪剑戟，痛打小日本鬼子这条落水狗，并且取得胜利的时辰（时候），再让儿女情长之花芬芳盛开吧！瞧，腥风血雨就要来袭啦，头大心慌（自以为了不起）的小日本鬼子已经拔出屠刀啦，面孔狰狞，随时随地都会吞噬我们的骨肉同胞……有个老头儿说：别看我这棵树老了，一旦脱去皮肉，也会让骨头露出燃烧的风嚎，为抗日斗争加油鼓劲！……父辈们尚且如此，何况铁头兄乎……后会有期……
风儿从窗帘后面悄然溜出来，习习地吹拂着马春秀姣好的额角头（额头），多么清爽惬意啊！马春秀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媚人的眼乌珠一闪一闪，睫毛向上翘着，像是用眼睛说话似的。对呀！年轻人要开会，她何不来个欲擒故纵，给铁头阿哥、福土阿哥一个惊喜呢？等开完会，再和铁头阿哥一起看望奶妈去。马春秀脸庞甜甜地冲阿香婆笑笑，就回自己屋子去啦。
阿香婆滴溜溜的圆眼乌珠眨巴眨巴，望着迢（走）出去的马春秀的背影儿，不由喜上眉头，嘴巴就像八月的石榴合不上啦。她双手一拍，心里有主意啦。菜馒头郑阿五和冯桂子的男伢儿郑铁头这帅气伢儿毛好（太好）啊，和阿秀吃的一口奶，既有才又有貌，也是洋学生，还是后补军官，哎呀，哟哟哟！龙凤呈祥，天作之合，真是天助我阿香婆也！她刚好看见郑铁头伢儿从城里回来啦，何不设法让这些年轻人照个面呢？这机会啊，千载难逢啊！她探起身子，凑近三姨太白玉兰说：
“哟哟哟，拨（给）咱秀伢儿找婆家啊，东来的，西去的，没有一个中意的，把我看的生气的。哟哟哟，正愁闷呢，铁伢儿回来啦，格（那）条竿儿（身材），格（那）面孔儿，格（那）学富五车的小男人家，哟哟哟，这不是蛮酝的乘龙快婿一个吗？”三姨太太白玉兰听罢，郑铁头这伢儿有材、有貌、有学识、有主见，后补军官前途无量啊！哎吖吖，这真是哈密瓜里加了糖，蛤蟆跳到热鏊上，正中下怀啊！她不由眉开眼笑，频频颔首应允。
哟哟哟，阿香婆喜出望外，手膀（胳膊）舞着，大脚膀（大腿）差不多快跳起来啦！腮帮上的脂粉飘着薄荷的香味儿，在沟沟壑壑的皮肤上熠熠生辉，满脸全是得意之色。哟哟哟，猪八戒吃钥匙，开心啊！这马春秀要是嫁拨（给）铁头伢儿倒是蛮蛮配的呢。我怎么不接灵子（不明白）呢？老老精骨手，抹（袜）儿当枕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啊！是啊是啊，要吃吃个大鲤鱼，要嫁嫁个好女婿。
三姨太太白玉兰就像浇了油的湿劈柴，一点就着。她不假思索，赶紧让佣人骆姆妈去找冯桂子和郑阿五接个套（商量），打听阿铁讨不讨老婆。哎吖吖，秀伢儿如果嫁拨（给）铁头伢儿，格（那）是南天门挂灯笼，高明啊！铁头伢儿和秀伢儿有感情基础，又是候补军官，前程不会错的呢。哎吖吖，两颗丹心同锦织，一枝红杏依云栽，良缘夙缔成佳偶，永生福乐主恩培。骆姆妈从小爬山放羊、放牛，别看五十挂零啦，腿脚还豪扫（飞快）着呢。可不，骆姆妈不到两个时辰（时候）就回来啦。
骆姆妈就像要出嫁的大青娘（少女），春风得意，脸上喜洋洋的，凑近阿香婆的耳朵根儿，说：
“拨（给）你说啊，我见了菜馒头郑阿五和那个北方女人啦，菜馒头还问我是‘啥花头（什么花样）’，我说，给铁伢儿说亲呢，你瞧瞧，他们眼乌珠都忽闪忽闪的，放光呢！格（那）冯桂子听说讨马春秀给铁伢儿做老婆，瞧她那个乐啊，像小伢儿古（过）年，裂着个嘴巴——跟老倌（男人）似的，不管不顾，哎哟，完全没形啦……还有呢。”她又往前凑凑，一股掺和着蔬菜味儿的热气，倒腾得阿香婆耳朵痒痒的。阿香婆下意识的躲了躲，催骆姆妈快点说。“哎哟，还有……是格（那），阿铁、阿土还要开大会呢，还要唱戏文呢，大会地点就在郑宅旁边那片草地上呢，周围村子的男伢儿、大青娘（少女）都来呢。哎哟，阿香婆，你有用场（用处）啦！瞧瞧，坐在金山山上，没粮也不慌……”
当阿香婆听说郑铁头、郑阿土奶兄奶弟要动员村子里的年轻人参加抗日活动，还召集几百人的大会演讲时，阿香婆透过窗棂，若有所思地朝着那片绿汪汪的草坪望望，她忽然灵机一动，跟头栽到皮袄上，抓住毛啦。哟哟哟，我们何不来个先下手为强。人生就是赴宴一场，有时是饕餮大盛宴，有时是饥肠辘辘。机会抓住了，那银圆哗哗啦啦就来啦！在阿香婆的眼乌珠里，那些男伢儿、大青娘（少女），都不是人，而是白花花的大洋呢！
阿香婆是孙悟空翻跟头，撒西（什么）世面没瞧过。她笑嘻嘻地把白玉兰和马春秀领到郑宅外面的一片草地上，说是要让马春秀给大家唱洋文歌呢。与此同时，阿香婆暗地里发动七大姑八大姨，让他们跑腿儿去宣传，去召集更多的观众来听马春秀这个洋学生的洋文歌，谁不图新鲜呢？她心想，只要各村的年轻人都来了，就是自己展示本领的大好时机啦。张家伢儿多大啦？李家大青娘（少女）几岁？机会难得啊！关于阿铁、阿土宣传抗日的那档子事，好像和自己八竿子打不着。葛毛（现在），她眉头一皱一个主意涌现在脑海里，对呀，年轻人集会时，现场何不让郑铁头伢儿和马春秀伢儿来个珠连璧合呀！这样啊，哟哟哟，我阿香婆那就声名大振啦，钱塘江边上的大红娘——非我莫属呢？谁晓得呢，阿香婆的一番好意，居然引出一段凄婉曲折、千难万险的爱情故事。这是后话啦。
草地的旁边是一片沉寂的竹林，就像二愣子拉胡琴一样，自顾自往上长，平日竹海涛声阵阵，鸟儿飞翔，这时却是那么神秘莫测，静悄悄的，仿佛它们也有灵性似的，时刻准备着聆听年轻人庄严的宣言和美妙的歌声呢！
九坝村和沈家渡、车家埭、衙前镇等附近村子的年轻人全都来到草地上啦，他们都长大啦！他们不再认为幻想能够成功，追求都能成功；不再认为阿爸姆妈绝对正确，儿女必须服从；不再认为，对自己微笑的就是友好，向自己伸手的就是帮助。但是，他们对抗日的意志，却是百分之百的一致。男伢儿女伢儿吵吵嚷嚷的，大家环成一圈，边跳舞边唱着时兴和古老的曲子。啊呀，年轻人在一起啊，格（那）是肚脐眼儿插钥匙，开心啊！
郑铁头脸上洋溢着年轻人特有的朝气，他整整大盘帽，紧紧皮带，潇洒地一边踏着舞步，一边横笛一曲，舞姿优雅，笛声激越悠扬。阳刚帅气的阿铁哥的笛声，立刻吸引了马春秀的目光。敲锣紧跟打鼓的，响（想）到一块啦！她惊喜地仰望着，身不由己的转换着舞蹈动作，向阿铁哥靠拢。郑铁头也看见马春秀啦，他笑容可掬，变换着吹笛的动作，一会儿绕着马春秀旋转，一会儿又单膝着地，曲调欢快。郑铁头突然停住脚步，面朝马春秀表演了几种新鲜的、出人意料的步法，终于把马春秀巧妙地旋到自己一侧，皮靴“叮当”一声，身体一弯，对马春秀鞠了躬。俩人是三月里的白菜，早有心啦！伴随着铁头阿哥的笛声，仿佛为马春秀注入了分外的活力。她娇媚甜美的外形和自然细腻的表演，将一个正值花样年华的美少女的热情似火，演绎的活灵活现。面对非常喜爱的阿铁哥，此番她变身印度天竺少女，在舞蹈中时而轻柔旋转如慢放的镜头，时而疯狂劲舞似奔腾江河大展拳脚。她沉着冷静，迎接四面八方“威胁”来袭。她身手灵活，动作到位，精彩的表演博得阵阵掌声。
看见马春秀妹以迷人的舞蹈来和大家见面，郑福土兴奋得像吃醪糟穿皮袄，周身火热，一蹦老高，心脏的“咚咚”的声响，就像节拍紊乱的鼓点儿，紧一阵慢一阵。他也抱着刚刚熟悉的二胡，用带子把二胡系在皮带上，憨实地向马春秀笑笑，然后甩开膀子，左右开弓，拉出“吃工尺，吃工尺”的音调，并且前仰后合，配合着郑铁头的曲调，配合着马春秀的舞步，累得就像梁山寨主似的，心挂两头儿。
快乐的牛曲蟮，格（那）是撂下拐杖作揖，他和郑铁头、郑福土早就是难兄难弟啦！他安徽人，烧饭师傅，会点少林功夫，郑铁头的要好朋友，俩人关系啊，就是嘭嘭响的西瓜，熟透啦。郑铁头晓得的，牛曲蟮可不是平地上卧的（有来头）呢！据说啊，他和表哥于阿喜都是共产党啦！
日里（白天）集会的阵势，让牛曲蟮也看热了眼乌珠，这是宣传抗日的大好时机啊！作为一个中共地下党员，要能有生铁补锅的本领，柳树的屁股坐下就生根啊！他跌色拜倒（急急忙忙）找来一对木梆子，有节奏地、笨手笨脚地砸起来，还不断憨憨的晃动着脑袋。呵呵，赶马车的古（过）险滩，全瞧鞭杆儿的技巧啦！
郑阿花出现啦，她是郑铁头漂亮的小妹。阿爸、姆妈都宠着阿花，阿哥郑铁头也让着她，扳不倒掉赤水盆里啦，全家的红人人儿。阿花眼乌珠一亮，看见马春秀姐姐啦。马春秀在她家吃奶的时辰（时候），她走路还不稳当呢。但是秀伢儿姐姐亲她、爱她、保护她，郑阿花还记忆犹新呢。她们是老姆妈纳鞋底儿，千针（真）万针（真）的好哩！郑阿花向马春秀亲近的来了个飞吻动作，二人眉目互传姐妹之情，尽在不言中。
马春秀从郑铁头家回南京念书时，郑阿花才四五岁大。她整天“大姐姐、大姐姐”地哭了许多天。郑阿花天生野山菊般泼辣、美丽，得理不饶人，走路一蹦一蹦的，标准的水乡女儿，眸子清丽如水晶，为人天真烂漫，心直口快，从不发愁也很少动气，脸上时常挂着甜美的笑容。她正和一拨女伢儿扭着秧歌，舞着彩扇，不停地向大家扮鬼脸。马春秀抿着嘴唇微笑着望望郑阿花妹妹，热心地打了招呼，很快和郑阿花他们打成一片，扭起杭州大秧歌。
骆姆妈的男伢儿阿狗也来啦，他黑黑瘦瘦的，脸黄蜡蜡地，十二个时辰占三个字，申子戌（身子虚），严重的营养不良，一双小眼乌珠倒挺精神，像放电一样射向大家。他不识谱，要论吹拉弹唱，格（那）绝对是剃头匠割耳朵，大大的外行！他只会养鸽子，养了一群，花尾巴是他的鸽子王。骆姆妈是他的亲娘，阿爸去世早，剩下娘俩儿相依为命。骆姆妈常常叹息，酒多人颠，书多人贤啊。可是，阿狗读不起书，骆姆妈就从郑宅偷偷儿带书回家，让阿狗自己认字。阿狗小牛撅尾巴，来劲啦，没先生我认个球球！啊呀呀，自己不是在郑宅当佣人吗？格（那）烧饭师傅牛曲蟮喝古（过）墨水儿，一丈二加八尺，令人仰仗（两丈）。于是啊，骆姆妈去求烧饭师傅牛曲蟮。开始啊，格（那）是拨（给）石狮子灌米汤，滴水不进。骆姆妈多了个心眼儿，去找烧饭师傅牛曲蟮的朋友于阿喜，她晓得于阿喜是烧饭师傅牛曲蟮的头儿。花生的壳，大葱的皮，一层管一层嘛！啊呀呀，还真成咧！葛毛（现在）啊，阿狗伢儿不光断文识字啦，都好像参加格（那）个共产党组织啦，好像是。在这个集会上，阿狗让他的花尾巴带领十几只鸽子飞上蓝天，云淡天高，这群鸽子，在空中游戏。看他们三三两两，回环来往，夷犹如意，翻身映红日，白羽衬青天，鲜丽而好看，瞧得大家都鼓掌叫好。
村里胖乎乎的阿壮也来啦，身体壮实得像头小犍牛，迢（走）上台来虎视眈眈，跟打雷台似的。他头脑简单，一根筋，粗喉咙大嗓门，脾气来啦，米锅刚开抽柴火，谁的门儿也不认！他上古（过）几天私塾，有回先生问阿壮，孔子与孟子有何不同？阿壮回答：“孔子的子在右边，孟子的子在上边”。阿壮家原来和郑铁头家是邻居，两个伢儿好得不行，沙土地萝卜一带就来。阿壮八岁时，阿壮阿爸当船员去了南洋，姆妈本希望老公程咬金拜大旗运气发旺，满载而归。却不料，母子二人成了剪了羊毛又淋雨的大山羊，苦等三年，阿爸依然泥牛入海无消息。阿爸是死是活，成了阿壮的心病，乌龟遭牛踩一脚，痛在心里头，阿壮也成为黄连做的啦，成了苦伢儿。后来，姆妈改嫁他村，阿壮秃子跟着月亮迢（走），直到长大成人才回到村里。阿壮连续翻了28个跟斗，累得气喘吁吁，一屁股坐在草地上起不来啦，博得大家一片热烈的掌声。
郑铁头笛子吹累啦，刚打算宣布“演讲开始”，蓦地感觉像触电一般。他抬起轮廓分明的脸庞，大而明亮的眼睛豁闪着异常兴奋的光彩，发现马春秀早已冲古（过）来，紧紧地相拥着自己的手膀（胳膊），心里顿时暖暖的，他螃蟹吃高粱，顺杆儿搂住了马春秀的手膀（胳膊）。四目相对，二人真是甜瓜地里种甘蔗，从头甜到脚底下啦。郑福土走了古（过）来，看见马春秀和郑铁头格（那）么糊里达喇（黏黏糊糊），心里百般难受，仿佛针扎刀刺一般。啊咿呀，阿秀妹最终嫁谁还不一定呢，拉长线放风筝，慢慢来吧。他强忍着自己的不满和无奈，鼓起勇气和心仪的马春秀奶妹打了声招呼。
“啊咿呀，阿秀妹！撒西（什么）风把我们的秀妹伢儿吹回来啦？听说你回来啦，到处找你呢，终于寻着得来（找到了）啦！”
马春秀弯弯优雅的眉毛高高扬起，水汪汪的眼乌珠充满惊喜。她一边抓紧郑铁头粗大的手，一边拽着郑福土的手膀（胳膊），声音颤悠悠地说：
“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和两位阿哥相见啦，秀妹感激涕泪。还有阿花妹伢儿，我们四兄妹就算团聚啦……”
“哟咿咿，秀伢儿姐姐，还有我呢！”阿花一跳一蹦的，像一朵刚刚绽露的九月菊，郁香扑鼻而来。
“借问秋光归何处，还需来问郑阿花……”
四个年轻人嘻嘻哈哈笑成一团，瞧他们亲兄妹似的，糯米饭搓粑粑，扯也扯不开啦。
郑铁头招呼大家安静下来，准备演讲，只见人群中突然出现了两个特殊的人物——这次盛会的另外两个设计师最后登场啦，她们就是阿香婆和三姨太太白玉兰。他们自认为是芝麻地里的黄豆，算老大啦，可不，她们鼓动让郑铁头和马春秀当面向众人表白爱情。这不是油壶里打跟头胡闹吗？捏着眼乌珠擤鼻涕，劲儿用的不是地啊？
“耽搁大家一息息（一会儿），荠荠（谢谢）大家光临！”三姨太太白玉兰衣着华贵地款款走来，美艳、热辣，很黑很亮的眼乌珠眨巴眨巴，嗲声嗲气地对着人群说：“哎吖吖，多帅气的郑铁头大军官啊！杭城第一美男子非你莫属啊！听说你们要召开抗日宣传会，做奶奶辈的也来凑个数儿，表示支持啊！”
“三姨奶奶过奖啦！欢迎您来听我们宣传抗日的道理。”郑铁头紧蹙眉头，有点厌恶地应付着。撒西（什么）时辰（时候）啦，也来凑热闹。但看她是马春秀亲姨姨的情面上，只能面带笑容，虚与应付。哎，真是狗吃牛屎不嫌多啊。
三姨太太白玉兰又转过头来，风摆杨柳似的，颇温馨地对着郑铁头和大家说：
“我外甥女马春秀，条竿儿（身材）蛮好，也是大美女一个啦，进过洋学堂，知书达理，棋琴书画样样在行。瞧，铁伢儿、秀伢儿他们蛮配的（合适）啊！哎吖吖，正好著名大红娘阿香婆在这里啦，让她老人家当个证婚人吧！成就一桩美事，积八辈子阴德啊！”
阿香婆于是班牢（情绪激动）起来，迈动三寸金莲，跳跃似的迢（走）上前台，用她那三寸不烂之舌展开她那嘴上功夫，呵呵，三斤半鸭子两半斤嘴啊！她说：
“哟哟哟，日里（白天）啊，铁伢儿要宣讲抗日，大家要挖抓（专心）听，大家好好交（祝福）。我先碎烦（啰唆）几句。在这金子一样的秋天，有一枝丘比特的箭头，头毛（刚才）射中了一个毛好看（太好看）的爱情之果，这就是铁伢儿和秀伢儿啊。哟哟哟，他们俩郎才女貌，人间绝配啊！哟哟哟，他们的结合是珠联璧合啊！哟哟哟，他们的结合是新时代爱情的赞歌啊。哟哟哟，乡亲们，朋友们，掌声祝福他们啊……”
人群里即刻爆发出浪涛般的掌声、呼哨声和开怀的笑声。有老倌喊起来：
“年三十的火，年初一的穿。好女伢儿就要嫁拨（给）英雄汉……”
马春秀狐疑地望望阿铁哥，怎么在这种场合宣布我们套儿（恋爱）啦？奶妈和姨姨安排的吗？她相信阿铁哥也不知情的。
郑铁头瞧瞧马春秀，苦笑着摇摇头。是的，在这种场合宣布我们的套儿（恋爱）关系，是极不合适的啊！算啦，不和她们记较、争论啦，赶快演讲吧！
此情此景，人群中有个人又是激动又是忧伤，格（那）就是郑铁头的姆妈冯桂子啦。在欢呼的大庭广众之中，冯桂子富有神采的眼乌珠，挂上了一闪一闪的泪珠儿。看到自己的铁伢儿和秀伢儿手挽手，恩恩爱爱的样子，她心里无比高兴，这真是马拉大汽车，够新鲜的啦！记得自从秀伢儿来她身边吃奶的时辰（时候），直到长成十一二岁，就好比小伢儿吃甘蔗，嘴巴上越嚼越甜，心里头越嚼越喜欢。葛毛（现在）铁伢儿秀伢儿就算有婚约啦，等到赶走了小日本鬼子，立马让他们成家立业，她还等着抱胖大孙伢儿呢！
冯桂子忽然看见阿香婆翘着嘴唇的神态，急忙亲热地走过去打招呼：
“大婶婶啊，你真是熟透的石榴，肚皮里头全是金点子呢！太感谢大婶婶啦，修桥补路做媒的，烧香拜佛诵经的，雨来送伞，古（过）河送船，大好人一个啊！”
阿香婆连忙牵着冯桂子的手，又是搓，又是揉的，滴溜溜的圆眼乌珠里尽是得意。她尖声细气地说：
“哟哟哟，大侄媳妇，这是吃的现成饭，举手摘的，俯身捡的呀！再说呢，能拨（给）咱铁伢儿当回红娘，可是天官赐福呢！人常说，闲时预备忙时用呢。咱铁伢儿耗子爬竹竿，一节一节来，将来一定是个大官儿。到时辰（时候），哟哟哟，说不定屙金屙银呢，我这当奶奶辈的，也能沾光呢！大妹子你说是不？哈哈哈！”
“大婶婶放十二条心吧，”冯桂子男性化的脸上表情很认真，“敲锣的紧跟打鼓的，两把号吹得一个调，咱们谁跟谁啊，黑芝麻搅进黑豆儿，分都分不开啦！再说呀，两个伢儿在一搭儿，格（那）是花绸子绣牡丹，锦上添花啦……”
“哟哟哟，大侄媳妇啊，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一家人啊！”阿香婆习惯地揉摸下脸上的脂粉，用手帕拍打下绣花鞋，眼乌珠滴溜溜地，忙不迭地说。
无意识间，姆妈冯桂子望见了郑福土的神情，只见他耷拉着头，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见此情景，姆妈冯桂子的心里好像三九天吃冰块儿，从里到外凉透啦。在这么大的群众聚会上，秀伢儿这个大家闺秀、落落大方的投向铁伢儿的怀抱，作为奶弟，本应高兴才是，可是他居然如此难过，土伢儿这是烟袋杆儿里插竹席篾儿，气儿不顺啊！哎呀，这说明土伢儿也悄无声息地爱着阿秀啊！铁伢儿、土伢儿对秀伢儿的同时倾心，作为奶妈，她早有察觉，只是没当回事儿。葛毛（现在），这可真难坏了有主见的姆妈冯桂子啦。在这位姆妈看来，阿土不仅仅是吃着她的奶水长大的，也是她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啊，在心灵深处最隐秘的地方，阿土也是自己的心头肉，也是自己的亲骨肉啊！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阿香婆滴溜溜的圆眼乌珠眨巴眨巴，很同情冯桂子的心情。她有眼色地牵着冯桂子的手，走近郑福土。长着眯缝儿眼乌珠的郑福土非常敏感，见奶妈冯桂子走过来，赶快擦拭下眼乌珠角的泪痕，一溜烟迎上前去，毫不顾忌地靠在奶妈的肩胛上，委屈的、仿佛捏着鼻子、闷腔儿叫了声奶妈，就无言的哭啦。
郑福土格（那）天回到郑宅，可乐坏了爹爹（爷爷）郑大杭。郑大杭手里摇晃着老式水烟桶，金丝眼镜后面那双病态的眼乌珠，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着自己亲爱的孙伢儿，大盘帽，黄军装，黑皮靴，毛好（太好）的棈神头儿，然后咧着嘴，乐了，露出一排镶金黄牙。
哈，孙伢儿画笔敲鼓，有声有色啦！土伢儿长大啦！他说：
“哈，好啦啦啦。安身立命何处求，鞍前马后为家国啊！土伢儿，身在军校，安之若素。要练就一身好武艺，有拔山扛鼎之盖世雄才大略啊！当下，东洋贼寇虎视眈眈，正是国家拔犀擢象，选择良材的关键时辰（时候），你要积行立功，敢当大任兮。当年啊，爹爹（爷爷）从一介草民百姓做起，私塾苦读，自强不息。投入军营，勇往直前，终为白衣卿相啊！有道是，椎轮为大辂之始，大辂宁有椎轮之质。为卫国保家，爹爹夜里头（夜晚）想好了，要成立民团，要拉队伍。先保一方之平安，何患国家不安宁呼！土伢儿啊，你是放着的琴，还没定弦啊。哈，民团成立后啊，阿豹当团长，你当副团长，等练就八仙古（过）海的本领啊，团长自然是你啦！好啦啦啦……”
郑福土从小对爹爹（祖父）又亲又敬又怕，他的阿爸不成器，是爹爹（祖父）这颗最亮的星儿照耀着他。他土伢儿要银的，爹爹（祖父）一定拨（给）金的。他土伢儿要当皇上，爹爹（祖父）立马送一套杭剧里皇上穿的戏装。爹爹（爷爷）孙伢儿，本是“老弟兄”啊！长大以后，郑福土渐渐明白一个道理，格（那）就是，良田千顷不过一日三餐，广厦万间只睡卧榻三尺。
在五百户人家的九坝村，郑大杭可不是寻常之辈。他赴京参加过会考，虽然没有及第，但却赶上了武昌起义，和清军真刀真枪地干过仗。更让人称奇的是，鼎鼎大名的革命元老黄兴负伤后，护送黄大司令的一排人马里，除了排长，他是唯一的一名班长。武昌起义失败后，他解甲归田，在杭州城里开了几家茶叶行、丝绸行、杂货铺儿，不久便发财啦。他在江干一带购置几百亩田产，有山林茶园千顷，还有一个整日里车水马龙的大码头。
郑大杭是个干瘪的老头儿，有三房姨太太，一个个花枝招展的，早淘空了老人家的身子骨。他本来有三个少爷，大少爷是个废物，侯服玉食，败俗伤化，抽上大烟土，浑身上下瘦得皮包骨。烧窑的盖砖房，大儿子方方便便娶回四房女人家，都没添一男半女。真是板凳上滚鸡蛋，全完蛋。算二少爷最有出息，真乃巨口獠牙显化身，呼风唤雨驾祥云，上过黄埔军校，还当了连长，娶了个洋学生做老婆，谁想在江西井冈山围剿红军时阵亡啦。唯一的宝贝孙伢儿就是郑福土，是傻子三少爷的种。当初啊，三少爷少不更事，糊里达喇（黏黏糊糊），娶了五房大青娘（少女）做老婆，结果都没有缘分，离啦！最后啊，请了个高人相面师来郑宅住了三日，才在杭城找了个丑女，这丑女人家个头矮小，大肚皮，横里竖里一般长，大屁股，一双眯缝眼乌珠，大胖脸，要多丑就有多丑。顾不得啦，郑大杭咬牙把这个丑女拨（给）三傻少爷娶回家来啦。谁曾想啊，丑女多福啊，她第二年就拨（给）郑宅生了个大胖孙伢儿，郑宅从此化险为夷，转危为安啦。孙伢儿郑福土虽然长得像极了丑女姆妈，但他福大命大，不但长得结结实实，还上了洋学堂，并且成为青年候补军官，惟力大而才能坚，故至坚而不可摧也。钱塘江水日夜流，老夫自有后来人！不过这宝贝疙瘩可不能有任何闪失啊，千里良田一棵苗，孙伢儿便是宝中宝啊！
郑宅家大业大，现在兵荒马乱的，难免有贼骨头惦记着，是要严加防范呢。更何况啊，小日本贼寇正在作乱，民团务必成立为要。杭州城里城外的豪绅不是组织民团，就组织武装，堂堂的郑大杭岂能屈居人之下吗？拿出些许大洋，购置些枪炮，全当这些老倌儿（那些人）看家护院呢。何乐而不为呢？团长呢？老夫朽木不可雕啦，让阿土孙伢儿担当吗？不可不可！不言上前线如何坐镇，就是和打家劫舍的贼骨头土匪交手，白米（子弹）嗖嗖嗖也是不长眼乌珠的。罢罢罢，还是让菜馒头郑阿五格（那）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男伢儿当这狗屁团长吧。再者，还有勒格陈阿豹暗中掌控啊！老夫也没有长策，不过这种事情其势已迫，不能计出万全啊！
格（那）天，当郑大杭听了勒格陈阿豹的汇报，说郑铁头、郑福土要在郑宅草地上动员抗日的事情，以及阿香婆、三姨太太白玉兰要撮合郑铁头和马春秀订婚的事情，气不打一处来。如花似玉的马春秀长大成人啦，收进来当个四姨太太多好！可是三姨太太白玉兰又哭又闹，又哭又闹也罢啦，反而要在大庭广众的地方为郑铁头和马春秀订婚，真是愚蠢之极，妇人之见啊！
“同虾儿个一只！”郑大杭当着勒格陈阿豹的面骂道，“都是三姨太瘟鸡堕头！好啦啦啦。阿豹，听话。第一，寻个时辰（时候）去趟沪上，处理一下生意上的事儿，再就是，把格（那）个瘟鸡堕头的马春秀女伢儿，设法卖到沪上的窑子当窑姐儿去。第二，郑铁头小伢儿不是要拉队伍抗日嘛？咱何不来个将计就计，他山攻错，把民团成立起来，先保家，再卫国。民团，由你来掌实权。至于孙儿阿土伢儿，慢慢培养吧，先让郑铁头挂个虚职吧，让他伢儿酒糟鼻子不喝酒，枉担其名……好啦啦啦，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啊！有数（明白）吗？”
“小的阿豹有数（明白），我马上去落实。老爷。”勒格陈阿豹恭恭敬敬地回答。
郑福土硬着头皮聆听完爹爹（爷爷）的教诲，匆忙吃完饭，他才晓得马春秀回来啦。他心头一颤悠，秀妹，秀妹啊，既然回来啦，就别走啦，咱们都长大成人啦，我们还像小时候一样，手牵手，大步走……走进婚姻的殿堂，走向爱情的远方。啊咿呀，想秀妹啦，秀妹就出现啦，真乃天助我郑福土啊！我和马春秀的姻缘，怎么就像水缸里摸鱼，鸟笼里抓鸟，手到擒来啊！啊咿呀，爱情是两情相悦的，怎么能用‘鱼儿’‘鸟儿’形容呢？奶妈小时候就告诉我们，穿钉鞋走泥路，步子要步步落实，脚踏实地才行。啊咿呀，对啊，‘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何况，我们还是吃一口奶水的异姓兄妹呢！
郑福土兴冲冲寻遍郑宅，没找见马春秀。原来，马春秀那时候正好和三姨太白玉兰到坝上看潮去啦。可是葛毛（现在），啊咿呀，可恶的阿香婆，居然把阿秀妹介绍给奶兄郑铁头啦！这种事情还是在几百人的集会上发生的！谁让我郑福土是天桥的把式，光说不练，嘴上抹石灰，白说呢？！啊咿呀，结办（怎么办）啊？难道和奶兄郑铁抢阿秀妹吗？万万不可呀……
姆妈冯桂子轻轻拍着郑福土的脊梁，她多么想把自己的角色变成杭州城里的路灯，公公道道照耀每一个伢儿啊！怎么才能薄刀切豆腐，两面光呢？
郑福土眯缝儿眼乌珠突然睁大了些，努力地、勉为其难地挤兑出一丝苦笑，轻微攥着拳头，说：
“奶妈，您放心吧！我和阿铁哥麻绳不沾水，不会较劲的。……我祝福他们……”
郑铁头挽着马春秀的小手手，大大方方向大家挥手致意。他的大而明亮的眼乌珠此时此刻变得锋利起来。他示意大家安静，然后大声说道：
“双峰青，明日晴。咱们的钱塘江很壮阔，咱们的天目山很秀气。关键啊！是咱这方水土好，九坝村、沈家渡、车家埭和衙前镇的人好！这不，拨（给）我把老婆都讨上了！葛毛（现在），我要告诉大家，马春秀和我吃的一口奶，喝的一江水长大的，我们情同手足，心心相印，‘花茸茸，叶盈盈，弥香桂花耀眼明。秋光在杭城。醉湖风，意千重，燕子笑掠梦境中。发酵情愈浓。’但是，葛毛（现在）是非常时期，我开诚布公地告诉大家，我和春秀，对，我和阿秀，葛毛（现在）在父老乡亲的见证下，就算把终身大事定下来啦。谈到喜结连理，就等到小日本鬼子从中国大地消失的格（那）天吧！我们要报效祖国，投入抗日运动，直到把我们的青春唱完！荠荠（谢谢）大家前来助兴，为抗日助阵加油！”
郑铁头站在马春秀面前，紧皱着的眉头下面大而明亮的眼睛里闪耀着深不可测的、异样的光芒，他被她深深地吸引。她的水汪汪媚人的眼乌珠，分明在向他诉说、表露着撒西（什么），不可言传。在马春秀眼里，阿铁哥气度不凡，身体魁梧，大胆、自信，甚至有些野性。连他那帅气脸上的唇髭，也是格（那）么富有魅力！她喜欢这样的男伢儿（孩子）呢。郑铁头用他那强有力的大手，紧紧地握了握阿秀妹的纤纤玉手，他忽然有一种冲动，真想上去狠狠地抱抱她的臂膀，然后再不顾一切地贴着她温暖的胸膛亲吻。他竭尽全力控制着自己，要不是他脸上同时还流露着被她打动了的心的痛苦表情，他可能会那么做的。
他告诉自己，演讲必须开始。郑铁头扫视一眼叽叽喳喳、形形色色的人群，声音有些颤抖地说：
“各位父老乡亲，兄弟姐妹！在我们中华儿女生死存亡的关头，让我们团结起来，奋发图强，挺直腰杆，时刻准备着为亲爱的祖国抛头颅洒热血，和小日本鬼子斗争，斗争！乡亲们，中国近代一百年的历史，完完全全是一部惨痛的国难史。小日本侵略我们中国，并非从‘九一八’算起，也不是去年十二月华北事件起；而是在清同治十三年，就侵略我们的宝岛台湾，到1879年即光绪五年又侵占我们的琉球，到现在再侵占我们东四省，更进而侵略我们华北。”
“东四省之亡，如果我们拿历史的眼光来看，所以说并不是亡于“九一八”，而是肇端于甲午之役，成熟于日俄之战，最后才实际沦亡于‘九一八’。所以我们现在的国难，是由甲午之役一贯而来；我们要认识现在国难的根源，研究解除国难的途径，必须研究甲午之役的始末。”
“讲到甲午之役，以我们这样一个堂堂大国，为什么会一败涂地，而屈服于小小的日本呢？中日甲午之战，其根本起因，就是由于日本想并吞朝鲜，作为侵略满蒙灭亡中国的根据地，来实现他传统的大陆政策。朝鲜是几千年以来中国的藩属，我们对于朝鲜，当然有保护的责任，而日本要想吞并朝鲜，所以他头一步的手段就是使朝鲜与中国脱离关系；换言之，就是要使由中国的藩属变为日本的保护国，第二步便可以实行并吞。因为日本有此野心，所以中日间的冲突，便不可避免。”
“总之，自中日战后，中国东北边境和沿海的藩篱尽撤，国家的主要生命线，完全断送无遗；从此中国东北到东南，便整个的为日本势力所包围，国家的生命，时时在他控制和威胁之下，失去了保障！日本占据了‘台湾’，就成为他侵略华东华南的根据地。”
“所以大家要晓得：自从甲午战后，台湾丧失，便是藩篱尽撤门户洞开，再不配讲真正的国防。要讲真正的国防，就先要收复台湾，恢复我们国家的生命线！也必须如此，才可以建立独立自由的中华政府。以上是讲日本对华传统政策以及中日战后我们中国被他围困的情形。其次，再要讲到我们中国的传统政策。大家都知道：专就武力而论，现在我们中国的国力固然弱于小东洋日本，但是抵抗小日本的侵略和压迫，我们在思想上、精神上是有信心的，四万万中华儿女团结一起，就是一道无坚不摧的长城！”
“葛毛（现在）虽然我们国家一时力量不够，被他占领了东四省，上千万人在受苦受难，忍辱负重，我们要发愤自强；所谓‘好汉打脱牙齿和血吞’，但是大家总要卧薪尝胆，坚忍刻苦，时时刻刻将恢复一切失地这一句话，牢记在心！要知道：不仅东四省是我们祖宗的基业，‘台湾’更是我们中国固有的生命线！一天不能恢复；我们国家便一天没有独立的资格，没有生存发展的把握！”
“葛毛（现在）我们的一切策略，都是磨亮手中的刀枪，擦亮自己的眼乌珠，时刻准备着，投入抗日运动之中，并肩前进，为驱逐日寇努力奋斗！我们要完全本此信念坚忍不拔，要刻骨铭心，矢志记住我们‘恢复台湾，收复东北四省，巩固我们中华’两句口号，共同向这个目标坚忍奋斗！虽然这种救国的远大事业我们未必能及身完成，但还有我们世世代代的子孙，继续不断地起来奋斗，只要我们将这个信念传之子子孙孙，使他们人人脑筋中都镌刻铭记，永远不忘，‘恢复祖宗的基业和国家的生命线，才配做黄帝的子孙和中国的公民这一个信念’。如此我敢断言：我们国家和民族决不会亡！我们民族固有的地位和光荣，一定可以恢复，而且一定可以继续不断地发扬光大！直到把小日寇驱赶到东海里才能重新建设我们的国家！小日本鬼子正在偷窥我们的上海，赶快行动起来吧，开展救亡运动，是我们大显身手的时辰（时候）啦！我们要救国图存，就要团结起来，不断进取！”
“从葛毛（现在）开始，大家可以在牛曲蟮那里报名，成立我们的队伍，保卫我们的家园，保卫我们的国家！我的演讲完啦。为了鼓舞人心，为抗日加油，请听一曲大家从来没有听古（过）的歌曲。这位亭亭玉立的女神就是马春秀，我的奶妹、未婚妻阿秀妹。她的英文歌唱得非常棒，下面，请马春秀一展歌喉，亮出风采！”
马春秀在热烈的掌声中袅娜多姿地款款上前，先行鞠躬礼，然后用银铃儿般的声音唱道：
I never really tried to be positive
I'm too damn busy being negative
So focused on what I get
I never understand what it means to live
You know we all love to just complain
But maybe we should try to rearrange
There's always someone who's got it worse than you
一曲刚结束，全场就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接着，郑铁头站在马春秀的左边，郑福土站在马春秀的右边，郑阿花、牛曲蟮、阿狗、阿壮全都涌过来，他们异口同声地用中文唱起了这首动听的英国歌曲。他们唱道：
我从来没有努力去拥有积极的态度
我一直纵容自己消极的沉沦
如此看重得失
却从未明白过生活的实质
我们都喜欢抱怨
但是也许我们应该重新整理心思
但是也许我们应该重新整理心思
接着，全体青年人群情激昂，高声唱起了《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的歌曲，仿佛痛苦的、处心积虑的钱塘江发出的怒吼：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全国武装的弟兄们
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前面有东北的义勇军
后面有全国的老百姓
咱们中国军队勇敢前进
把它消灭
把它消灭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杀！！！
日头公（太阳）吭哧吭哧爬上小东山，郑铁头的脸上顿时充满阳光。他很兴奋，这不仅仅是收获了爱情，关键是一个大型活动，就像小猫吃鱼儿，有头有尾，成功地办好啦！原来还认为猴子推磨玩不转呢。
歌曲把大会的宣传活动推向了高潮，欢呼声、吵嚷声以及舒畅的欢笑声，随着风儿向小西山格（那）儿飘去，和山上的松涛交织在一起。与此同时，钱塘江在小西山后面的峡谷底部忘乎所以的怒吼着，此刻很难看到它的失态的狂飙，只是在刀背一样直切而下的浅绿色山脊的裂缝里偶尔闪一下粼光。
深秋的日子，总是美丽得一塌糊涂，枫林覆盖的肥沃黄土翻着波浪，冒着炽烈的泥土的芳香，就像沸反盈天的早霞，眨眼红透了半边天际。十几条大黑鱼从钱塘江的激流中跳跃出来，在空中短暂的停留过程，飞翔成了一只只凶猛的雄鹰，随后又猛然跌落下来，潜进大江之中大口大口地喘气，格（那）气势，仿佛整个儿钱塘江在喘气，波涛滚滚，巨浪汹涌，把一艘艘过往的船只都颠起来啦，船上传来一阵紧似一阵的惊叫声。一叶扁舟偏偏不信邪，浪里白条似的出没于浩荡的江水之中，矫健的鱼鹰、迅捷的鱼儿、黝黑的渔夫、碧绿的江水、两岸的群山，构成了一幅野性、力量与传统的完美动人的和谐画卷。在小西山的神思恍惚之中，一只小猴子兀自跑到江边来喝水啦，它全身的毛是灰褐色的，像毛茸茸的衣裳。它的脸儿形状是心形的，红扑扑的，仿佛羞红了的红苹果。小猴子的头上光溜溜的，还有几条皱纹。眼乌珠圆溜溜的，鼻子扁扁的像被谁踩了一脚似的。小猴子嘴巴贴在水面上，耳朵藏在脑袋两侧，卷着毛茸茸的尾巴，高高地翘起嫩红的屁股，好像要拨（给）博大的蓝天一个调皮的亲吻。
一石击起千层浪，好事一桩接一桩。九坝村沸腾了啦，几百人欢天喜地簇拥在郑氏祠堂里，不停地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等待着族长郑大杭的出现。牛曲蟮、阿狗、阿壮和壮丁们手执利剑、标枪、棍棒，整齐地站在阳光下，好不威风。还有十几名女伢儿，以郑铁头的妹妹郑阿花和马春秀为首，一个个整整齐齐剪着时兴的齐耳短发，纤纤玉手挥舞着宣传抗日的小彩旗子，因为激动而红润美丽的面孔绽放着大青娘（少女）特有的微笑，众人见状立刻山呼海啸起来。
郑铁头站在郑福土的旁边，紧蹙眉头，大而明亮的眼乌珠充斥着疑惑。郑铁头家祖上唯一的一家茶叶行，就是被郑大杭软硬兼施兼并掉了的。为了生存，阿爸郑阿五只好捕鱼为生，一家老少勉强糊饱肚皮。在国难当头之际，郑铁头尽量不去想这些不愉快的事情，以免耽误目前抗日之正事。
郑大杭是黄萝卜掉油篓，又奸（尖）又滑，能出多少钱拨（给）大家买枪啊？再说，他想成立民团，我们想成立抗日武装，根本就是两条水路里行船，走的不是一条道儿。迢（走）着瞧吧，我们先来个草船借箭，等翅膀硬啦，再飞自己的天空！
郑阿花标准的水乡女儿，眸子清明如水晶，为人天真烂漫，心直口快，活脱脱一只可爱的小野鹿。谁也没见过她发愁或者动气，脸上挂着的永远是甜美的笑容，犹如一株赫赫地在冬雪中盛开的明妍似火的山茶花。
马春秀呢，不愧城里长大的姑娘，像一只身段灵巧的伶鼬，穿着条纹丝织外套，衬衣是白色的，领子上绣着十字绣。乌黑的头发松散地披在肩头，一副新鲜活泼的样子，美丽、高雅。
郑宅的烧饭师傅牛曲蟮从队列里迢（走）出来，他把手中的切菜刀玩的飞转，锋利的刀刃迎着初升的阳光反射出阵阵寒光，迎来此起彼伏的叫好声。
“听说族长拨（给）咱们发武器呢？”
“有木（没）有格（那）么多枪吗？有木（没）有？”
“大刀长矛总会有吧……”
“啊呀大刀长矛？格（那）就看不落去（看不过去）啦！”
“我家也有长矛呢，稀罕的是枪……”
祠堂门口一阵骚动，清末秀才、市国大代表郑氏氏族族长郑大杭快步走古（过）来，身着长袍马褂，戴着棕色礼帽。他扶扶金丝眼镜，病态的眼乌珠从镜框下面描了众人一眼，脸上露出一丝喜悦之色。
保镖勒格（勒格，是杭州人称呼难与人相处的人的称号）陈阿豹紧随郑大杭其后。勒格陈阿豹肤色黝黑，眼乌珠闪着凶光，很有心机。当年他在杭州城里赌博砍了人，惹上官司没处躲藏，是郑大杭收留了他。主子的私相授受，让勒格陈阿豹感激不尽。为了答谢郑大杭的知遇之恩，他心甘情愿在郑宅看家护院效犬马之劳。而郑大杭呢，自有他的小九九小算盘。自己年事已高，家大业大，需要一个忠心耿耿的人来协助打理啊。更何况，勒格陈阿豹还会几下武功，正好兼做自己的保镖，一举多得啊，何乐而不为呢。
郑铁头不自觉地整了整自己的军装，望着郑老夫子病态的眼乌珠出神。郑大杭在郑家祠堂召集郑氏族人开会，郑铁头确实高兴了几日。族长郑大杭有这份爱国热情难能可贵啊，只要他提供枪炮子弹，人手不成问题。在国难当头的危急时辰（时候），有人插旗子，就有“吃粮人”。古人言，欲做精金美玉的人品，定从烈火中锻来。郑铁头心中不免对族长郑大杭有了些许敬意。老人家毕竟是护送黄兴有功的革命元勋，思想觉悟高，始终站在人生的高头（上头），格（那）高头（上头）也不是轻易爬上去的，而是他们在同伴喝醉睡着的时辰（时候），在夜晚不辞辛苦地往上攀登取得的。在抗日的壮举面前，至于郑大杭在地方上的胡作非为以及霸占他家茶叶行的事情等，就显得微不足道啦。
族长郑大杭威严的干咳几声，威风、庄重、豪放、倜傥，大有腾蛟起凤的阵势。郑铁头、郑福土、牛曲蟮、阿狗、阿壮等壮丁们及众女伢儿们立马抱拳问候。郑大杭庄严地挥挥手，然后扶扶挂着银链子的金丝眼镜，嘿嘿地皮笑肉不笑地说：
“好啦好啦，各位父老乡亲，哈。侄男子弟，哈。各位壮士、壮丁，哈。哦，还有我们的花木兰大青娘（少女）。大家好！时值国家危难之际，决大策，安大众，建民团，保家园，呼之能来，挥之则散，唯我九坝生灵巨室安康，乃正当时之首要。哈，老朽当年革命为先，终生追随革命元老黄兴大司令遗愿，奔走呼号，天下为公，无怨无悔。民团既然成立，老朽当慷慨解囊，出资数百大洋，让大家购买枪炮去。我们的男伢儿阿铁、阿土，都是好样儿的！哈，十年窗下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啊！昨日翻阅省报，天门山土匪马三虎、独眼神等等一干贼骨头被擒拿归案，大快人心啊！哈哈，这篇消息还写着，‘郑铁头、郑福土率领一百多名学生军前去助战，表现英勇顽强’精神可嘉可贺啊！有这样两个俊才啊，是我们九坝村的无上荣光和骄傲啊。哈。葛毛（现在），九坝村成立民团，是破天荒的大事件，郑氏家族谱上一定要大书特书一笔。民团，民团，有团就得有团长是吧？这团长嘛，就由阿铁来干吧。那么副团长呢，就让我那宝贝疙瘩孙伢儿阿土来干吧！哈哈哈，也得有个参谋吧？那谁呢？牛曲蟮呗！一员虎将呢！后勤保障呢，陈阿豹来主持吧。你们年轻人有撒西（什么）事情，尽管和陈阿豹接个套（商量）吧。上毛子（上回）啊，鄙人去城里弄回些长矛百十竿，先拨（给）大家，阿豹负责发放掉。枪和子弹啊，阿豹也督促一下，快点运回来吧。好啦啦啦，日中（中午），我老夫请老少爷们吃酒、吃烟、吃茶。老酒、烧酒随便吃！哈哈哈哈。还有……”
顿时，人人手执一竿长矛，长矛林立，他们以各自的姿势站立，他们凝视前方，丈量忽远忽近的距离，随时准备着气吞山河的一击，毙敌于自己脚下。祠堂里飘散的旱烟味呛得几个女人家不停地咳嗽，有人一次又一次跑到外面去换换空气。
郑阿花气鼓鼓地嘟囔着，凭撒西（什么）呀？我们女伢儿里面为啥就不能产生一个头儿呢？！姆妈冯桂子用严厉的目光制止她，好像说，别苗头（与人竞争），女伢儿逞撒西（什么）能。芳香的花，不一定好看。能干的人，不一定会说。别枣儿瓜（不知好歹）啦。
郑铁头、郑福土先后宣誓、发言。郑铁头望着群情激昂的村民，又细致地猜测着郑大杭长篇宏论的真实意图。让勒格陈阿豹主持后勤？他瞧出来啦，这个老倌是打算让民团替他当保镖，替他的郑宅看家护院呢，把民团变成他的私人武装，以便捞到更大政治本钱，然后他可以为所欲为，自私自利，覆手为云翻手是雨啦？好啊，你老夫子布鼓雷门，我小字辈就来个拔寨前进，步步为营，诱渊来战而擒之，让你老朽老封建的黄粱美梦到钱塘江里见乌龟王八去！
郑福土时不时地瞄一眼郑铁头阿哥，观察对方的神态。为了和爹爹（祖父）讨大洋，他没少费口舌呢。虽然爹爹（祖父）和革命元老黄兴有一搭，算是有老资格啦。但这黄兴老倌儿（这个人）早已驾鹤仙逝，恐怕没人替爹爹（祖父）撑腰啦。人说船烂了还有三千六百钉子呢，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爹爹（祖父）仍旧是市国大代表，开明绅士，杭州城里一时半会儿还奈何不得爹爹（祖父）呢。不过，根据杭州高级中学王象山老师的口气，爹爹好像和新兴地主资本家扯上了关系？哎咿呀，管那么多啊！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九坝村只要有了这支武装，又有树大根深的爹爹（爷爷）做后盾，先假保家之名，再行卫国之实，于己、于家、于国，其不两全其美啊！有了这个本钱，自己借此就可以飞黄腾达啦！
牛曲蟮宽大的额角头上渗着汗珠儿，脸上憨厚地笑笑。他轻轻走近郑铁头，说：
“阿铁啊，既然你是团长，阿土是副团长，我是参谋长，格（那）么，你要代表我们讲个话吧？不然，怕是个汪荡（陷阱）呢？我怕郑大杭杂徦染污（说谎）。他拿弄拿弄（自以为是），说是办民团，恐怕办成家丁团啦？”
“我也有这个担心。盛名之下，其实难副。”郑铁头紧蹙眉头，大而明亮眼乌珠闪着冷峻的光，他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早想好啦。我们拉队伍是要抗日的，要拉得出，打得赢，既要保一方平安，又要随时随地参加抗战，保卫大中华啊！我们要保持清醒的脑袋，不能客冲梦东（没睡醒），人家把咱卖了，咱还拨（给）人家数铜钿呢。”
“不知阿土有何想法？”牛曲蟮仍然轻声地问道。
“阿土弟啊？哈哈，对成立队伍劲道好（干劲大），想法呢，很可能复杂些，毕竟是他爹爹（祖父）啊！”
“阿铁啊，”牛曲蟮凑近郑铁头说，“无论阿土撒西（什么）想法，先依靠他爹爹（祖父）弄到武器再说！”
“啊咿呀，我眯一眯（思考）啊，”郑福土靠拢过来，“阿铁哥，已经有六十多号人啦，大刀长矛都有啦，葛毛（现在）就可以去训练啦。等爹爹（祖父）买回来枪和子弹，再训练打枪吧！队伍拉出去，也不滴卤儿（丢脸）。啊咿呀，这么大事情，阿铁哥也说道说道啊，拨（给）大家打打气，鼓鼓劲儿啊？”
“就噶（是的），阿铁，再来古（开始）讲讲吧！”牛曲蟮附和道。
“啊咿呀，大家安静啊，”郑福土肥胖的手膀（胳膊）挥舞着，大声喊道，“大家安静啊，葛毛（现在）请郑铁头团长讲话，大家欢迎啊！”
“欢迎郑铁头团长讲话啊！”牛曲蟮赶忙加重语气说明，“这可是咱十里八乡的大事件啊！”
郑铁头面孔热辣辣的，这个团长的头衔可靠吗？恐怕是切菜刀剃头不保险啊！管他郑大杭啥花头（花样），我有我的真主意。他阿二钓黄鳝，咱不上他的钩！
郑铁头微笑着抱拳向大家致意，然后说道：
“古人云：举大事者，必须慎其终始。我讲三个意见：一，我们要充分认识成立这支队伍的重要意义。既然加入了这支队伍，就不能中桑（行为不正），不能倒寿气（衣冠不整），不能看戏瞧卖麻团的（心不在焉）。这支队伍是在市国大代表郑大杭老前辈支持下成立的，是不脱离生产的群众武装组织，是抗日武装力量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中国军队的后备力量。今天到会的都是我们的中坚力量，应该感到骄傲和自豪。自信是走向成功之路的第一步，而缺乏自信的人，他们只能和失败交朋友！作为这支队伍的每一个成员，要记牢（记住），应该履行的义务和职责，为抗日大局和保一方平安贡献自己的力量……”
勒格陈阿豹甩着长长的手膀（胳膊）长长的大脚膀（大腿）走向郑铁头，说：
“阿铁啊，老爷说了，这支队伍的名称叫九坝村民团……”
郑铁头听见后，很不高兴，这不是聋子打洒了哑巴的油，说不清楚啦！他爱理不理地应付一下陈阿豹。叫九坝村民团？不合适。格（那）么沈家渡、衙前镇、车家埭的人怎么想？他调整着思路，继续讲道：
“二，要加强咱们这支队伍的建设，扎实做好拼刺、射击的训练工作。要晓得，唐僧去西天是取经的，我们训练队伍是准备打小日本鬼子的！要晓得，成大事者不在于力量的大小，而是贵在坚持。只要有顽强的毅力，每一个人都可以征服世界上的任何敌人！葛毛（现在），只有加强组织训练，才能发挥战斗优势，努力形成平时战时结合、应急应战一体、军用民用兼顾、海边、江边、地头战场双赢的局面，才能担负重任，圆满完成多样化抗日战争的军事任务。就是说啊，猪八戒卖凉粉，人才不好本事强……”
“三，我们这支队伍要发挥抗日的示范作用。猴子不上树，就多打几遍锣。要有组织严密、训练有范、动员快捷、作风勇敢的气势，为抗日做出贡献。就是说啊，要发挥抗日突击队的作用，不能让水推着龙王走，而是作水中蛟龙。还要勇于承担重要任务，不能周仓摆手老不在家，遇到危险要敢于打头阵，遇到危难要冲在前。不要掖着个孙悟空，真正遇到突发性情况，却憋出个孙猴子！好汉上梁山，逼的。咱们参加队伍，没人逼你，是你自愿的。所以，有了紧急情况，我们每个人都要随时拉得出、用得上而且要起作用。坚持正义的事业，就要坚韧不拔。队员们，在国难当头的历史时期，要舍小家，保大家，舍地方，保国家，要强化每个人抗日的责任意识，尽职尽责，努力训练，随时做好对小日本鬼子的沉痛一击！勇敢是一种力量，但不是拳头的力量，而是心灵与智慧的力量……”
“啊呀，阿铁哥呀，”胖乎乎的阿壮嚷嚷道，“不让小日本鬼子吃拳头，用撒西（什么）心灵能打赢吗？我把阿狗一掼（摔）一跤，是用手膀（胳膊）掼（摔）的。可我心里想掼（摔）倒他，他就是不倒呀……”
阿壮还要继续嚷嚷，被郑福土嘘了一下，让他听奶兄郑铁头继续讲下去。阿壮吐吐舌头。
郑铁头望望阿壮，阳光的脸上笑了，说：
“呵呵，这种力量并不存在于手膀（胳膊）上，也不存在于武器的价值之中，而存在于我们自身之中。这是一种心灵的力量呀，它发端于每一个人的雄心壮志啊！”
听见郑铁头的一番话，乡绅郑大杭五味杂陈，气得脸色铁青。哈，九坝村民团这名称有撒西（什么）不好？倒寿气（行为不正）啊！好人儿灯（逞能）！这铁伢儿拐头拐脑（自以为是）的，不像他老子，有种！江河不曲水不流，人无性格难出头。
勒格陈阿豹蹑手蹑脚来到郑大杭跟前，点头哈腰一番，说：
“老爷啊，让这伢儿强调一下九坝民团的名称，他还背事滴答（脾气来了），歪了头由自己说……”
“猢狲精！”郑大杭扶扶金丝眼镜，病态的眼乌珠红红的，“晓得不？哈，垒起来的蛋很容易滚下来打碎的，这叫累卵之危，哈，危险之极啊！阿豹啊，心里应该有数（明白），组建民团，时不我待！哈，把好的男伢儿挑选出来，好枪配上，铜钿发上。哈，让不知天高地厚的郑铁头作蚂蚁缘槐梦去吧。好啦啦啦！”
“老爷啊，让郑铁头这瘟鸡坠头成为庙门前的旗杆儿，光杆杆……”勒格陈阿豹谄谀地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