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树银花,目力所及之处恰如锦绣满地,然再绚烂的光辉,也遮不住名为陌影的魔教男子狰狞鬼面。
“先行出去罢,我带这正道小子。”
洛尘衣松开了牵住枯心衣袖的手,望向那天煞鬼面,轻问道:“影叔知晓如何解么?”
“不知。”陌影拂袖走近:“雨竹峰内密法,我自是不知,且这小子与我等毫无瓜葛,何必徒劳耗费心神。”
洛尘衣叹了口气,原本心存的些许希冀悄然消逝,却听身侧之人淡道:“如要化解,还需奇物作为凭载。”
“何物?”
“就地取材最佳,那些寿命悠长的鸣蛇所结内丹即可。”枯心忽地转身:“洛姑娘。”
洛尘衣知其所意,决然道:“我去取。”说罢,在向那被晾在一旁的陌影点头示意后,就欲离去。
“且慢。”陌影终是无法再看洛尘衣以身涉险,出手相阻。
洛尘衣显是早便猜到了陌影此番动作,稳住身形,状似无意地问道:“影叔和我一起去么?”
“许久未见你对什么这么上心了,小衣。”男声温雅醇厚,只不知鬼面之下又是何等容颜。
洛尘衣伸手撩开面上散乱的发丝:“是了,很久了,或者说以往除了影叔你和阿母就再无旁人。”她定定对视着陌影深不可测的瞳孔,露出一个沁人心脾的淡淡笑容:“但,他尚才拼死救我,若还对他正受的苦难视而不见,岂非和那些嗜杀作乐的天煞教众是为一丘之貉?”
短暂的沉默,枯心在原地长身而立,亦是缄默不语。
“拿这个罢。”陌影手中忽地多出了两颗圆润通透的珠子,递与洛尘衣:“早先在路上遭遇了那些难缠的畜生,便除掉了一些取了这两颗。”
两颗珠子落入洛尘衣柔白手心,不过一掌可握,本意是交给枯心处理,只是顾及枯心此时多有不便,故也只能在她的指示下,扶正叶心身子后,将一颗内丹置其口中含住。
而也就在几人说话耽搁的这点时间里,叶心鼻息已然彻底断绝断绝,肌肤涨红,若非脉搏尚且正常,几与死人无异。
之后的,便是枯心独自一人施法解咒,洛尘衣候在身侧,以备不时之需,而陌影则是在不远处冷眼旁观着。
解咒过程看似极为简单,枯心不过双手结印后在叶心黑印处轻点少顷,就收手再无其它动作。但仅仅是这点微不足道的举动,就已令枯心本恢复少许生气的面容又苍白了下去,她却不以为意,只是嘱咐洛尘衣道:“他若吐出内丹,就换另一颗。”
洛尘衣自是颔首道:“我看住他即可,你先调息。”
漫长的等待,置身于这光怪陆离地底从林的四人俱都静坐如磐,数不清辨不明的光彩落在枯心的白衣上,艳若春日百花。
静谧中,无情海方向突起一阵蓝光,随即湮灭而去。虽仅刹那,却也能察觉到随后传来的微弱巨浪异响。
枯心早已入定,不为所动,洛尘衣却是径直飞身而起,瞭望着那熟悉奇光传来的方向。
沉默许久的陌影亦是来到洛尘衣身边,道:“九宫混元阵……莫不是血瞳老鬼又折返了回来。想来混元堂的人也该入了这地方才是。”
洛尘衣本也这般认为,但转身时又摇头道:“不尽然,也许是修罗门的人……影叔可还记得吴权?”
“修罗门的那小子?呵,应龙子那厮调教出来的徒儿却也是个偷奸耍滑之辈,到了这混元堂的地界就这样独自跑路了。”陌影嗤笑道。
“此次混元堂却是为应龙子所算计了。”洛尘衣落得地来,又看向叶心,低声道:“小哑巴就是促使炼血堂与混元堂相斗之饵。他所为,不过就是想消弱炼血堂数十年来不断壮大的实力,以此稳固修罗门在外教的地位,若是顺手将血瞳老鬼除掉更是意外之喜。”
“是又如何?”陌影反问:“外教相争,圣殿素来不加多问。小衣你也无须太过挂心,若有大乱,祭司也会出手的。”
“可祭司不止阿母一人!”洛尘衣咬唇低道:“天煞教众嗜杀激进,那位却听之任之,乃至助力修罗门这等教派大肆扩张,同室操戈不止,这般下去,圣教再无出头之日。”
“众生不息,杀戮不止。”陌影缓缓念出八字,远离数步:“圣教如是,正道亦然,这就是天道轮回,小衣。”
“真的管不了么?”洛尘衣不甘道。
陌影回首看向她,但见洛尘衣神色略有低沉,轻身抚慰道:“世间并不是每一派都如雨竹峰那般不问世事,也不是每一人都不似玉烟上人那般洒然,这也是此次东行你所应该学到的。”
“知晓了,影叔。”华光下,洛尘衣露出淡淡笑颜,眼眸中却一片灰暗。
陌影又道:“说来,玉烟上人虽在圣殿之内饱受诟病,然真正耳闻他的事迹之后,却是让人倾佩。试想,又有几人有在被圣殿逐出之后自立一派,不问世事的气魄。”
洛尘衣却道:“可也正因如此,阿母只得其传信言自立了雨竹峰一脉勿再挂念后,杳无音讯。”说到这,她忽又斜眸于那笔直端坐的枯心,向陌影道:“早先我幽冥印突发,她施法助我缓解,我想,阿母所言……是对的。”
陌影瞬时凛然,身后却忽地响起一声咳嗽。
洛尘衣转身走近,原是叶心吐出了第一枚鸣蛇内丹,看到叶心涨红的肤色逐渐变浅,原本沉甸甸的内心终是放松了些许,替他复又塞入一颗内丹后,却瞧得那颗吐出的内丹竟是变做了通体火红的血丹。
凝神打量了一会,身侧静坐许久的枯心却是白衣甫动,问道:“他醒了么?”
洛尘衣出声否决,这时陌影却是走近到了跟前,问道:“你如此看重这人,他莫不也是雨竹峰一脉?”
枯心摇头,面白如雪。
洛尘衣轻唤了声影叔,欲要说话,却被陌影抬手打断,复又问道:“小衣身上的幽冥印几成把握可解?”
陌影鬼面下的温润双眸深不可测,等着她的确切答案,洛尘衣亦是注视着她那淡雅面容,神色不定。
“无望。”顷刻之间,枯心冷道:“师祖仙逝,再无人可解。”
洛尘衣忽地笑了,连退了几步。
枯心视线定在远处不知名的枝桠上,续道:“先前所言只为安抚于你,师祖留下的玉烟经中未曾记有根除之法,师傅亦是不知。”
长声一叹,却是鬼面陌影也离了开去,怅然自语道:“诸事具了。”
洛尘衣低着头,少顷,似是缓了过来,抬头一如往常地微笑道:“无妨,终究如此,本就未曾抱有太大希望。”
陌影走近,时隔多年,轻抚了抚她的头,一如在她幼时无数个喜怒哀乐的日子里做的那样。
“影叔,这样也好的。”在陌影的手移开时,洛尘衣依旧竭力笑着:“不必再去雨竹峰,只是玉烟上人已逝,阿母也该伤心了。”
渐渐地,她的笑容止住,并且恢复如常,自寻了一个净处后就坐了下来,似乎真的从未绝望于现实的困境。
静默的帷幕再次拉下,却被一道陌生的尤带有些许颤意的少年之声掀去
“妖……妖女。”
众人看去,一时无言。
叶心瞧着洛尘衣,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异样,然随即又有一缕余音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洛尘……衣……”
曾几何时,幻想着自己若能开口唤一个人,哪怕仅此一次,哪怕微不可闻,又该是何等光景。
是爹?是大哥?还是某个无关紧要之人的名字。
最终,就在须臾之前,那一直荡漾在心坎回廊的声音,携着短暂驻留于心的人影,冲破了牙关。
全身从未有过的舒爽畅快,就连眼前所见世界似乎也揭去了最后一块蒙着的薄纱,彻底袒露出来。
空明,清亮,神丝直上九天,共云缠绵。
“好了。”
最后,是枯心一贯冷淡不惊的声音将其拉回现实。
叶心转而望向苍白婷立的她:“我……我……唔……”
我能说话了。
简单一句,到嘴边却又无比艰难,舌头不像自己的,兀自打了个结。
“我什么?小哑……唔,现在可不再是了。”洛尘衣走近了些,打量着惊慌失措的叶心,原有的痛心深埋入纤眉之间,微笑道。
叶心习惯性地想要撇过与其对视的视线,但不知怎得,这一次,迟迟不曾移动。
枯心复又缄默,洛尘衣一五一十地将事情所历和奈何劫的原委向叶心道明,言语之中不乏夸大恐吓成分,然叶心却出奇的平静。
语罢,叶心转身朝一侧的枯心拱手由衷咬字道:“多……多谢”
这等大恩,区区一句谢意又怎能相当,但以自己此时的条件,却连如此简单举动已是费尽力气。
枯心不为所动,视线越过叶心,投落在不知名处,直到被洛尘衣扯了残缺袖摆,才道:“奈何劫初解,过一段时间就不会说话迟钝了。”说完,就离了开去。
眼见她离去,叶心又转向洛尘衣一字字地道:“谢……谢。”
“谢什么?”洛尘衣注视着他那正经模样,有意堵他,果不其然,叶心支支吾吾了半天,却再吐不出其它字来。
不知怎的,她忽然察觉出叶心苏醒后,样貌似乎发生了些许的变化,虽然只是细微的差异,却使其外表气质焕然一新。
以往相处时间甚少,也不曾注意到哪都把自己摆在不起眼位置的小哑巴,如今一顾,眉眼间没了往日的阴郁和拘谨,这皮相倒是十足的耐看。
只是……
洛尘衣看着陡自认真思考的叶心,暗道:“却还是块不知变通的哑巴木头!”
临了,开口道:“你之前救了我的命,我也救了你,倒不值得这一声谢。”随即见叶心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忽又有些后悔说出的话。
她本欲转身就此离去,去寻枯心商议之后打算,却又莫名回首对上叶心纯净的目光:“你……为何不惜性命救我?”
叶心一愣,双手微抬,却又放下,嘴唇翕动。
“小衣。”
鬼面黑影忽然走近,将这一幕打断。
叶心这才发现了本还一直立于不远处树下的陌影。
陌影视线透过面具上的狰狞鬼目,直直盯着叶心,仿佛要将其活生生刺透。
脑海中闪过幽暗的一幕,叶心退后一步,心跳陡然加速。
“背伤好了?”陌影不紧不慢地问道。
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
熟悉的是眼前之人扣于脸上的天煞明王鬼面,陌生的是那干净清晰的声线和迥然不同的气质。
“这是影叔,陌影。”洛尘衣有些失望地低声介绍后,就走得远了。
一时间,这几步之内,自成了一个隔绝的空间,唯独剩下叶心和鬼面陌影。
“你名叶心?”不知多久,就在叶心欲要受不住这鬼面人瘆人的凝视一刻,陌影率先问道。
一个可有可无,无关紧要的问题,亦或者说本就不算是个问题。
叶心僵硬着点了点头,垂下眸子。
伴着叶心的心跳拍子,陌影绕其连行五步停下,复道:“你爹娘何名?”
何名?呵呵,难道你不知晓么?
无边怒意夹杂着悲愤爆裂于全身每个角落,脑海中一幕幕旧影一晃而过,最后定格的终究不过是爹和大哥垂死时那灰白容颜。
想……杀了他!
无论确不确定眼前之人是与不是,但只要是带有这鬼面,是魔教,都该死!
早先那种苏醒后的空灵质感付诸流水,只剩了茫茫血海中苦苦飘荡的一丝清明谷絮。全身经脉内的灵气内力,前所未有,汹涌不休,一度褪去了十数年来日夜相伴的嬴弱扶柳之姿。
双拳紧握,悍然抬头!
哗!
沉沦,崩溃,仅仅是在对上鬼面下黝黑双目的一瞬间。
“告诉我,何名?”陌影轻轻冷道。
失去自我意识的叶心身体摇摆了一下,双拳复又松开,面上忽地多了一滴清泪:
“沧澜。”
…………
无名岩洞,不过丈宽,一人两兽无声对峙着。
叶离终究未曾再进一步,将斜插在死去异兽上的沧澜拔出。只因那只看起来无甚伤害的幼崽小兽就这般威风凛凛地立于中间,一双猩红血目流露着誓不退步的决心。
莫名其妙就落得这趟诡境,几度让人怀疑是否还未曾醒来。眼下除了这小兽,看起来倒没有别的活物,更勿论什么危险。
只是,看起来在自己昏睡的时间里确实发生了许多变故,也不知心弟此时可有得安稳。
急躁之意刚刚升起,就被全身痛感和恍惚意识压下,叶离只得苦笑,也不再管那小兽,暂时退而休憩。
岩洞之中亮堂堂地没有时间概念,只有曲折洞府转角处的光亮明灭不定。
叶离入门时间虽短,但也习惯了修真之人惯有的打坐调息的方式,这一入定之后醒来,只觉浑身上下都舒畅了许多,神识亦是沉静下来。
此次修行虽为疗伤静心,然叶离隐隐感觉境界又是提升了一大截,若非腹中已有饥饿之感,几欲让人沉醉其中。
他甫一站起活动下手脚,却又听得身前一道微弱兽吼,原是那本一直警惕注视着他的小兽此时早已改站为坐,缩作一团趴在那庞大兽尸的身下。
叶离就这般凝视着它那瑟缩的身子,忽地心中思绪纷飞。不知怎得,就想起了以往自己和爹以及心弟三人在昌合城内的无忧生活。
父母姊弟,立人之本。
虽为人言,然世间万物何不如是。
那小兽却是不知这许多,见叶离一直状似不坏好意地盯着自己看,就欲起身“再振雄风”。然久未进食,就在叶离眼皮底下试了几次后四肢依旧无力支撑直立,倒是蹭了满身的灰尘。
叶离叹了口气,焦灼之心更甚,这一次忽视了无力阻拦的小兽,上前噌地一声拔出沧澜后,就入鞘径直向洞外行去。
兜兜转转数十步,来到了出口,眼前所见却让全身一寒。
这所谓的洞府竟是处于一深不见底的峭壁之上!纵目俯瞰,大地之上除了极远处有一片片的璀璨光亮,俱是黑暗!
狂风不息,兽吼不止。
左右两侧弧度明显的峭壁上遍布着相似的放光岩洞,依稀可见道道水青兽影凭借矫健之躯,穿梭跳跃在临近的洞口之间。这距离于它们而言或许稀松平常,于叶离来说却是天堑之隔!
深吸了口冰冷空气,叶离沉脸回到了岩洞深处。
此时的小兽已是连那威慑性的吼声都维持不住,只是发出嘤嘤的呜咽。
叶离再度盘坐在它跟前,凝视它接下来的一举一动,心中却思考着接下来的脱身之策。
小兽缓缓向后爬去,最后紧贴着母兽鳞甲披露的腹部,伸出粉嫩的舌尖轻轻舔了舔。
然而在那浓郁血腥之气在口中绽放,刺激着每个味蕾之时,一抹天生的兽性迅速涌入眼中。
叶离眼见着它控制不住地一遍又一遍舔舐而过,愈渐疯狂,终是移开了视线,不忍再看,一个转眸却注意到角落里那些堆积的尸骸,其中不少就似这些个异兽。
同类相残,母子相食,暗无天日的绝境之中又有多少血腥之事。
但自己终究管不了,只得闭上了双眼。
少顷,耳边忽然沉寂下来,既无小兽的呜咽也无它的吞食之声。
叶离慢慢地睁眼看去,却见小兽爬离了母兽的尸体,在自己所能到达的最远处饿晕了过去。
自始至终,它都只是舔了那几口血迹后,就再未曾张口开噬。
叶离心中忽地被这情景狠狠震动了一下,一股前所未有的情绪席卷而来,却又觉无法形容,最终,他只是起身前去抱起了那小兽,喃喃自语道:
“好一只灵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