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空浩荡金光,刺破亘古幽暗!
无情地底,狂风神吟,金光所耀之处,万象俱显!
原有十字化做道道真言,惶惶九天之威,纵使黑水玄蛇有翻山倒海之力,犹不可动摇分毫。
夫天地造化,盖谓混沌之时,蒙昧不分,日月含其辉,天地混其体,廓然既变,清浊乃陈……
叶心胸前黑玉破碎,只余残缺绳结,仰头凝望,古字密密麻麻一一映入眼帘,平日读来晦涩难懂之言,如今却飞速烙刻于心。
神魂动荡,以至忘却现实处境,快速吐露出声:
……故天地任自然,无为无造也!故物不具存,则不足以备哉!……
只不过数息,古字凐灭,金光点点洒落,少年全身尽受洗礼。
墨珂与洛尘衣皆消失无踪,幽暗再临,腥风扑面,崖壁十丈开外,玄蛇啸声如雷,腹部巨口血流成河。
暴怒之下几个摆尾,无情海浪吞天噬地,没了威严金光庇佑,高崖岌岌可危。
只是,叶心依旧麻木抬着头,眼中漆黑一片,直视近在咫尺的幽绿竖瞳,状若泥塑。
“走。”
身后枯心低低道了句,风浪声中更显苍白无力。
轰!
短暂一眼,玄蛇再无耐心,一记巨尾横扫,崖壁尽裂!
叶心随着乱石直直掉落而下,浮情通灵,霎时间白芒大放,将枯心护于其中。
她惊乱伸手,却再抓不住原本身前不过两步之人。
茫茫夜幕之中,一点白芒孤单坠落,玄蛇又是一声狂啸,巨尾破空扫去!
熟悉凉意游遍全身,紧接着便是一股冰冷巨力爆于背后,撕裂之痛瞬袭五脏的一刹,神识俱散。
浮情白芒破碎,剑身轻颤不休,随主人一起混于乱石从中,落入无情巨浪。
…………
哗,哗,哗……
枯心意识再度聚拢之时,只能察觉出连绵水声缓缓漫入脑海。
没有无情浪头的咄咄逼人,一遍遍轻柔抚过疲累身心,就像此时身下的温暖舒适,令人沉沦。
身躯不堪一丝微动,本渐清明的意识竟又慵懒起来,连睁眼看一眼的念头都不曾闪过。
鼻吸轻动,却是一抹熟悉的淡雅清香,心头涩然。
哗哗哗!
耳边水声突然急促起来,却不摄人,倒像山间清流驶过滑坡时的凛冽。
活不成了罢。
全身了无知觉,只有脑海中回荡着这么一句话。
人世间纵有千百流向,但于自己现在这将死之人来说,都免不了汇入忘川逝水。
记忆纷至沓来,一一回溯,却终究是在雨竹峰不问世事一心修行的日子占了多数。
只是,有师傅在,却也十分自在,从不曾觉得山间生活有多枯燥。
即便……自幼以来,师傅总因顽疾闭关修养,
即便……年复一年,剑法心决早已烂熟于心,
即便……春夏秋冬,独自一人观遍雨竹盛景。
然,到头来,再长久的寂寞枯燥都抵不过闭关石门缓缓开启的刹那。
少有的相处时日里,师傅总于竹林碧谭边传授新的功法剑诀,入夜时分,有时会制一简单竹笛。
一曲终了,各自安寝,再复天明,又是一墙之隔的长久别离。
耳边嘈杂的水声又放柔了,隐隐约约似还能听到那无数个夜晚辗转眷念的笛音,只是,仔细去听,却又消失无踪。
再睁眼,依旧是一片黑暗,却也没什么意外之情。
“你……醒啦。”
盘坐于邻近硕大青绿荷叶上的少年,注意到枯心睁开眼后那一双失落浅眸,迟钝道。
叶心。
虽奈何劫解开后,叶心所说话语不过寥寥,但枯心还是记得那纯净少年音色。
他竟也还活着,且听起来并未受创多少。
“你……”
方想说话,就是一阵咳嗽,全身带动着抖动起来,胸口脊背断骨之痛直入心扉。
一股热流自嘴角溢出,一路划过下颌,脖颈。
原先叶心声音的方向传来划水声,枯心咽下喉间腥甜,气若游丝:“无妨,我……缓片刻就好。”
那边厢的动静果然止住,枯心淡眉勾起一抹苦笑。
又是小口喘息了一阵,躯体虽还不能动弹,双手好歹回复了知觉。
掌心寸寸抚过身下,温暖,柔滑,是熟悉的触感。
虽目不能明,潜意识里却也能描摹出此刻自己是以怎样的姿态仰卧于一朵粉嫩盛开的化明荷中。
若是死于此处,却也不错。
就让自己的尸骨永世飘荡在这无情海波之上罢,不让师傅瞧见,便也不会伤心动怒。
与其让其相信弟子难堪枯燥,一去不返,总好过让其亲眼见到自己横死地底。
身体同心一道冷却下来,连周身痛感都渐渐麻木。
“我们怎么活下来的?”
她睁着眼,低声念道。
那边的少年顿了顿,一字字地回道:“我清醒后……一路去寻你和……妖女……最后……在这荷花上……寻到了你。”
许是刚学会说话的缘故,他说起话来,磕磕绊绊,但好歹大概表达了出来,末了,忐忑不安地问道:“你……没事罢?”
枯心沉默,若不是还有平稳微弱的呼吸声,几欲认为她又昏死了过去。
半响,她心念一动,稍急道:“我的……咳……浮情呢?”
浮情?叶心细细咀嚼着这二字含义,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又听她道:“那把……咳咳……剑……”
叶心恍然大悟,忙把一直置于右手边的物件倾身递于她的手边。
枯心摸索着接过,慢慢将其抱于怀中,不知为何,叶心竟从她唇角发觉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微笑。
修真之人的法宝,都很重要的罢?
他心中这般想着,握紧了手中那精巧剑柄,剑柄之下是隐含淡淡血色的藏锋之刃。
枯心又是无话,只是轻轻怀抱着浮情。
她本以为在玄蛇巨尾扫中自己的一刻,自己就已与它永世分隔,不曾想如今它却好端端地藏于鞘中回到自己的身边。
黑暗中,浮情剑鞘上镶嵌的竹绿玉丝给化明花瓣纯粹的淡红添了些微异彩。
“多谢。”过得一会,枯心微声道。
叶心讪笑了笑,依稀记得之前落崖的场景,心中有些愧疚,当下开口道:“之前……”
“不必多说。”
枯心淡声打断,其后又是几声隐忍的微咳,她闭上眼:“结果都是一样。”
紧接着,又听她道:“你……会御剑了么?”
叶心一时惊愕,但很快,就肯定应下。
御剑,那是他醒来后发现的事情,或者说,在黑玉破碎,自己接受那些金光洗礼之时,全身就已发生了蜕变。
那是,一种比早先奈何劫初解的一刻还要畅快的感受。
天人一体,万物归宗。
生死攸关之际,脑海中古言梵音呼啸而过,墨黑视线越过玄蛇,跨过层峦叠嶂,窥得一条天道。
与青云太极玄清道有几分相似,却又截然不同!
只是还不容其思考,磅礴灵气入体,直冲丹田百会,脑门一阵刺痛,再清醒过来,承载自己漂浮于水面的是一把细短精巧的剑刃。
剑身别致,只是染了点点血色,看来朴实无华,却又如寒夜中的一道雪光,让人不容忽视。
妖女的剑。
叶心认了出来,只不知,此刻又为何会与自己为伴。
身躯无甚大碍,气息亦是通透,就连之前所受种种伤痛都已尽数消去,直至摸到胸前绳结,才觉一切不是幻梦。
没了玄蛇闹腾的无情海恢复了风平浪静的模样,他置身于望不到岸的汪洋之上,却没有意料中的惊慌,就连随后的御剑都已顺理成章。
全身灵气不断,他便一遍遍寻游在海面四处,直到在这零散残缺的化明花朵中寻到昏死的枯心和浮情。
至于洛尘衣与陌影……
叶心思虑良久,不经意摇了摇头。
但愿无事……
在得到叶心的肯定回答后,枯心竟是不曾表露出丝毫的惊诧,喃喃自语:“黑玉……天书……果真不错……“
什么?
枯心的声音为化明荷随风轻摇的划水声盖了去,叶心一时不察,没能听得清楚,但很快,他的心就因枯心接下来的话提了起来:
“你……想知道自己的身世么?”
“我的……身世?”
短短几个字眼在喉间滚了又滚,最后说出来的却是模棱两可的问句,冥冥中,有个声音在劝他回避这个问题。
一个早有所测,却一直不敢面对的现实,正缓缓靠近。
枯心略微喘息了几口,浮情剑身贴于雪白脸颊,淡墨双眸映照长长眼睫:“你的双亲,一人是炼血堂堂主的女儿,另一人……则是我雨竹峰的前辈。”
许久,从一开始的沉寂,到叶心嘶声开口:“不……不是这样的……爹……爹只是青云门的道长……娘……娘也绝……绝不是魔教中人!我……我更不是什么……少堂主……不是,不是,不是……”
他连道三遍不是,直到喘气不止。
“叶心。”耳听那边少年几近失控,枯心声调抬高叫住了他,但随之而来的,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痛楚,勉力压住了几声闷哼,柔声道:“你为何恨魔教?”
叶心抬起头,茫然道:“魔教害了爹,我,我……”
“那,你……恨我么?”
“你非魔教,缘何恨你。”
“那,洛尘衣呢?”
毫无转圜余地的问题,叶心一时僵住,没有作答。
良久,清风徐来,枯心低声道:“是了,如此,你可明白?”
一语落下,她再无多余力气,意识朦胧起来,只是低低诉道:“说来,一切因我而起,若非我执意寻你们回雨竹峰,你们于青云一心修行,也不必无端落入此等险境……”
她说话间,叶心神色逐渐安定下来,倏地站起,眉眼间虽还难免焦躁,却依旧坚定道:“我们一定能活下去,等寻到妖女以及……大哥,我们一起……”
“叶心。”
枯心再度唤住了他,怀中浮情死寂沉沉。
叶心止住话头,看向那一动不动与化明荷宛如一体的少女,却见她披散发丝的末端已尽数为鲜血所染,早先还以为是花瓣本有的颜色,如今恍然发现后才觉触目惊心。
他怔怔看着,一时不知所措:“怎会,怎会……别怕,我,我现在已能御剑!我现在就带你出去!”
“不必了……”枯心少有地带了颤声,毫无血色的唇轻吐出薄凉的字句:“你……若是能出去,回到……雨竹峰……就与……师傅说……弟子不肖……贪念……”
话语最后,微不可闻。
“枯……心?”
叶心轻声呼唤。
……
哗哗哗
……
悲欢离合总无情,
莲畔点滴衬花明。
…………
灰蒙满目,幽光摇曳。
苍茫苦海漫无边际,长剑薄刃腾水滑过,身后残莲起落随行。
莲中少女安静如初,身下血斑却更显妖艳夺目。
她像是方才睡下,轻揽嵌玉长剑,眉间带了从不轻易流露的温柔缱绻。
叶心一路劈波斩浪,紧握须索,却始终难以回头。
多行一丈,是希望,亦是心殇。
海风扑面,寂寥天地中,只剩了一道麻木机械的心跳。
就这般不停向前,向花开繁盛之处,向浪头平息之所,不死,不休。
四周光亮愈来愈盛,最后照亮了脚下一尺深的水面,叶心抬手拭去满面湿冷,枯潭般的眸子映出了前方一望无垠的化明花海。
烟笼星河,青红交织。
再不似之前所看到的零零散散,而是成片淌漾着。
也是第一次,叶心看见了遥远幽暗中那巍峨山体。
“我们……可以出去的。”
叶心喉间挤出嘶哑的一句,手缠化明须索的右手血痕累累。
他轻吸了一口海风中浓郁的化明荷香气,身子陡然一斜,堪堪稳住之后,御剑直入花海。
既知晓化明荷的特殊危害,叶心自然而然地视线低垂下来,不曾看周边艳丽绝伦之景一眼,只是不断寻得空档,尽力穿梭而过。
然一路依旧耳鸣目眩,水中所映一切仿若活了一般,争先恐后地钻入眼帘,最后冲进脑海。
“叶心。”
熟悉的一声清冷微唤。
叶心左手剑诀一散,身体连同仙剑一同僵直停下,只是,身后的那一捧荷花依旧慢慢地顺势游到了脚下。
他缓缓抬眼看去,少女闭眼如初,不曾有丝毫变化,身下血斑亦是早已凝固。
伫立良久,他弯下腰掬水洗面,只是冰冷水流再惊不起沉沦已久的意志。
何不就这样死去呢?
再行多久才是岸?再过多久才能看着她起死回生?
人生头一回仔细凝视水镜之中那与自己乌发相接的面容,却只觉陌生。
眼角眉梢流的并非俊朗,亦非阴郁,而是脱胎换骨般的清秀尔雅,只那不似寻常男子炯炯有神的墨眸之中压着的是呼之欲出的深邃绝望。
“真像啊。”
耳边又有人道。
水镜之花争奇斗艳,其中两朵同枝而绕,紧挨一起,娇艳欲滴。
并生化明荷。
水镜之人伸手一捞,却将自己打碎。
浮光掠影,再聚之时落入眼中的已是另一幅莫名场景。
噗通!
百花锦簇之中,一声微响,少年携剑落水。
.........
“二公子,天要黑了,早些入府罢?”
叶心熟视无睹,只是背靠着朱色府门前的石兽瞭望笔直通达的昌合大街尽头,直到那妇人走近拍了拍他的肩,这才收回了视线。
“何婶?”少年似大梦初醒,愣愣盯着眼前这久违的老妇面庞。
“吓!怎么了?莫不是在这等一下午被风吹傻了?走走走,快些进屋吃饭,家主也正等着呢。”妇人被他的表情惊到,不过又如惯常打趣催促着。
她一边拉过叶心就往门里走,一边絮絮叨叨,只是具体说着什么叶心却再无心去听。
除了门匾之上那叶府二字,还有熟悉的庭院、垂柳、大堂……
再看自己此时的身量,分明是还未长高的模样,连袖口衣襟都是‘鹤鹿逢春’的锦绣纹饰。
他兀自来到一株翠柳旁,执一青葱柳条,问道:“何婶,我一个哑巴能说话……你不惊讶么?”
“呸呸呸!说什么,不吉利,什么哑巴不哑巴的,活人张口说话有什么奇怪的。”何婶轻啐几声,显得理所当然,倒似乎叶心犯了什么不得了的禁忌。
随后还不待叶心继续胡说,就又上得前来拉过他,向大堂那边走去,嘴中碎碎念着:“我说,现下都快入秋了,离那七月半的什么文殊考也快过了一月,这大公子怎得还未回来,连封书信都不曾有,害地你和家主天天念叨,莫不是在河阳城又见了哪家的好姑娘……”
“快回来了。”叶心停住脚步,莫名截道。
何婶斜眼瞅着他,却见他面无表情,自认刚才也多说了些,便想着安抚几句,不料身后敞开的府门处传来熟悉的一声呼喊。
“心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