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间灰蒙蒙的,安静地没有一丝声响。竹林内则是湿气沉重,满是氤氲的雾气。
“哒、哒、”单调的脚步声在这空荡世界中响起。
叶心轻轻地走在这朦胧的雾气中,视线所及之处,只有近处的几根墨绿修竹。他走的累了,心中也莫名的恐惧,害怕在自己的前方有着自己不想看到的东西。
“心弟,回家了。”清朗的声音在前方响起。同时叶心也看到了一道背对着他的挺拔身影在雾气中若隐若现。
“大哥!”叶心顿时欣喜叫道,向着那道身影跑去。他走近了,轻轻拽了拽叶离的衣袖,环顾四周,问道:“爹呢?叫上爹咱一起回家罢。”
叶离转过身来,揉了揉叶心的脑袋,淡淡道:“心弟,你忘了么?”
叶心疑惑抬起头,看向叶离的面庞。
一个可怖的恶鬼面具扣在他的脸上,眼睛里泛着妖异的红光。
“啊!”叶心吓得大叫一声,后退跌坐在地,就在这时,周边白色的雾气渐渐变得血红起来,将叶心包裹其中,竹林里似乎藏着无数的鬼怪,此时一一露出了獠牙。
“你不知道,你爹已经死了么?”
那个恶鬼般的身影一边森然笑着一边缓缓逼近,似是要把他吞噬一般……
叶心浑身一颤,猛然惊醒过来,额头上满是虚汗。他就这般躺着,头隐隐做痛。大口喘息了许久,才渐渐从刚才的噩梦中缓过神来。
只是梦一场罢了,叶心心中自我安慰着。然后伸手在床边桌上摸了摸,果然摸到了那块冰凉滑润的黑玉,心中更是释然。自己定是和以往一样睡觉没戴这黑玉的缘故,才做这样的噩梦。他把黑玉包在手心许久后,才把它重新系回了自己的颈间。
这次的梦与小时候的那几次噩梦颇为相似,但又略有不同,梦中怎会有以往从未出现的大哥和那鬼面怪人的?还有,那个鬼面人说爹……
想到这,他连摇了摇头,拍了拍脸,心里暗道,怎得梦里的鬼话自己也去胡思乱想。
他爬起身来,欲要起床,却忽的一个想法蹦入脑海之中,自己,在梦中,能说话了?
叶心心中涌现了一点希冀,微微张了张嘴,试着像旁人那般去说出话来,但喉间熟悉的血腥之气涌入鼻腔,连半点声响都不曾发出。自小开始,他就是个哑巴,或者说是个特殊的哑巴,普通哑巴尚能发出不成句的声音,他喉咙里确是半分声响都不曾溢出。他能说话的,他心中始终这么奢望地想着,然现实是,每次尝试去做时总觉喉间灌满了鲜血,令他窒息。
叶心无奈自嘲笑了一声,不再尝试,以往咳血就是多次尝试的后果。
他环顾四周,却见此时自己躺在自己屋内,盖着薄被,房门虚掩着。屋外已是天色大亮,人声嘈杂。
他缓缓回忆起昨夜的事来,一个黑袍红眼的怪人袭击了他,他昏了过去,然后的事就无从得知了。难道那怪人在府上闹出了什么事?平日叶府的早晨可不会如此热闹。
他起床着衣穿鞋,打开了房门,眼前的景象令他大吃一惊。只见平日整洁干净的院子,此时地上却铺满了瓦砾砖块,院内的几株柳树也是被断成了数节,东面那边的几座阁楼近乎全毁。
他看着此番景象,脑子一下子转不过弯来。只听院子前面的议事堂有着很大的声响,便向那里走去,连着穿过了几道破碎的石拱门,终于是来到了这大堂门口。只见此时叶府上上下下几乎都立于大堂两侧,中间空出了一道尚算干净的小道,小道尽头则跪伏着一道熟悉的背影。
大堂两侧的人见二公子进来,立刻安静了下来,只是那看向他的目光都是显得暗淡。叶心看向众人中一直负责他起居的何婶,却见她立在最前面掩面啜泣着。
怎么了?大家……怎么都这个样子?
一股强烈的不安情绪浮上心头,他沿着小道缓缓走到那道萧瑟背影身后,轻轻拉了拉叶离的衣袖。
叶离缓缓地转过头来,满眼血丝,面如死灰。
叶心不禁吃了一惊,但却立刻僵在了原地,一动不动。
他看到了一直被叶离高大身躯挡着的一道人影,那道微胖人影就这样面对着他躺在朱红色的地板上,脸上有着点点奇怪的血斑,双手则交叠在腰腹之上。
那个富甲一方的叶家家主,此时却狼狈地躺在这里。
叶心征征地看着他,眼中有些朦胧,那道刚才就一直徘徊在心间的不安情绪爆发开来,化为一股悲伤的洪流,在心中激荡。他双腿一软,终是重重地跪了下来,眼中泪水也止不住的划过面庞。
只是,他心中似还有一道微弱的声音在呐喊,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他颤抖着伸手向叶丰年的面庞摸去,冰凉一片。
他脑袋嗡的一声,彻底麻木。
只有身旁一道压抑空洞的声音传入耳中:“爹去了,心弟……去了……”
府上众人看着这跪伏在地的两位公子,和那安静躺在地上的家主,都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心中莫名的酸楚。
…………
今日是叶丰年出葬后的第二天,昌合城内因当夜之事又多了许多饭后的谈资,每每说到那为魔教妖人所害的叶家主时,都是忍不住地扼腕叹息,这世间难道就真的好人不长命么?然而,更让人津津乐道的是传闻叶家主叶丰年在当晚曾使用仙法与那妖人大战了三百回合,不分上下,最后不过是为了保护年幼的叶家二公子叶心和府内众人才落败身殒。
于是叶家主是名门仙人,这些年来居于昌合城中不过是奉宗门之命镇守一方太平,当夜魔教妖人欲来祸害昌河城内百姓,被叶家主及时发现已身相抗的言论越发流行起来。
而昌合城内发生了如此惊天动地的大事,居于昌合城外的正道大派灵剑阁自是不会置之不理。翌日便是派出了多名得力弟子,来到叶府查看。
虽已是出葬两日,临时整修后的叶府却依旧是挂着出丧时的白布,叶离和叶心也依旧是披麻戴孝。
议事堂内,摆放着诸多做工精美的桌椅家居,但此时却只坐着三人。叶离,叶心,和一个陌生的青年男子。叶离,叶心此时腰间还挂着白布,头上也缠着一圈白色布带。而那位陌生的男子则是身着干练白衣,背负长剑。
他就是此次奉命前来的众多灵剑阁弟子之一,名为林泽。
林泽与一众师兄这几日一直呆在昌河城内,经过盘问叶府内一众手下后,已大致了解了当夜的具体情形,但其个中缘由就不是外人所能知晓的了,只能向叶离探询。但见得这几日叶离出殡事务繁多且精神悲痛不佳,无意面客,故一众师兄弟们俱都回阁复命去了,只托他再稍待几日见了叶离后再回阁。于是,一直到今早,叶府的管事才来知会说叶离要见他。
林泽端起刚上的热茶,浅泯一口,看到坐于对面的二人都是没什么表情。当下放下茶杯,轻声道:“令尊突然过世,还请二位节哀。”
叶离依旧没什么话语,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聊表谢意。手指缓慢地敲打着光滑桌面,面无表情。这几日来这样的话,他已是听了不少,但丝毫不能减轻他的丧父之痛。
林泽见此,暗自苦笑了一声,道:“魔教妖人穷凶极恶,此事发生在昌合城内,乃是数十年来从未出现的大事。叶家主在这昌合城中也常给我派师兄弟诸多帮助,虽然那晚让妖人逃脱,但是我派一定会追查到底,好让叶家主在天之灵能有所慰籍。”
叶离依旧没什么表情波动,面色一如既往地苍白,答谢道:“那便多谢林兄和贵派仙师了。”
林泽轻笑着摇了摇头,似是随意的道:“只是往日倒是未曾听闻叶家主有如此道行,甚至连阁内诸多师长都是不及。”
“这我也是不知,以往未曾见识过家父施展过什么仙术异法。”叶离淡淡道。
林泽见他面庞表情并无波动,眉宇间隐隐有着悲痛之色,并不像是有所隐瞒,也不再追问。这时,他把目光看向了一直坐在叶离身侧的叶心,只见他眼睛红红地,脸色更是惨白,想来这几日哭的不轻。
“我听闻那魔教妖人那晚的目的就是掳走二公子……”林泽终于是问出了此行最大的问题。然而却被叶离抬手打断。林泽只见他面色此时变得冰冷起来,目光也第一次直视着自己,不禁心里一跳。但转瞬间心里又诽反躬自问起来,自己自幼修道,今日怎会被这普普通通的叶家公子给震住?
叶心此时却是低下头去,低声哽咽着。叶离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身子,低声安慰着。
林泽顿时明白过来,叶心定是认为叶丰年当晚乃因他而葬送于魔教妖人之手,自己此时说这话确实不妥。当下急忙尴尬道:“是我鲁莽了,还望两位公子勿怪。”
过了半响,叶心心情渐渐平复了下来,叶离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他点了点头,擦干泪痕缓缓行出了这大堂,只留下叶离和林泽二人。
林泽也为自己的刚才的话感到汗颜,连忙道:“叶公子,不知往后有何打算?”
“遣散叶府,我和心弟也要离开这昌合城。”叶离沉默了一会,最后平静地道。
“什么?”林泽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家父的临终所托,我也不知为何。”叶离说到这时,面色更是白了一分。他想起了那个绝望的风雨之夜,想起了从未如此虚弱过的老爹,以一种近乎恳求的语气向他说完此生最后的简短嘱咐。
“离开昌合,寻雨竹峰,切莫被魔教中人发现。”
林泽沉默了下来,他也没什么可说的了。这事情的前因后果看来除了叶丰年和那魔教妖人是无人知晓。当下抱拳道:“那如此,我也不在府上叨扰了,还望叶公子保重,叶家主在天之灵早日安息。”
“不送。”叶离也是起身拱手回道。
林泽不再多话,走出这议事堂,轻握法决,御剑去了。
叶离目送着他的身影离去,最后缓缓坐下闭上了眼睛。
他自那夜以来,就一直没有睡下过,因为每每睡下,都会有一个恶鬼般的身影在他眼前晃动,他看着他折磨着爹和心弟,而自己却是只能在一旁嘶声怒吼。
翌日,一个比叶家主被害更为震动的消息传遍了昌合城。叶家大公子叶离宣布变卖家产,遣散叶府,而自己则携叶心离开了昌合城,具体去往何处,却是无人得知。从此,昌合城内再无豪门叶府,而当夜的一切也成了昌合城中经久流传的故事。
昌合城外一处旷阔荒原上,两匹绯红骏马踽踽前行着,其中一批驮了沉重的行李,另一匹上则坐了一高一矮两个人影。
晨光洒在叶心单薄的身子上,却感觉不到丝毫的暖意。
他木然回望了一眼视野中越来越小的昌河城,又茫然看了看前方蔚蓝的天际,抱着叶离的双手又紧了些。
叶离感觉到叶心手上力道加重,回首看向他,低沉道:“莫怕,心弟,从今往后,我都会护着你的。”
叶心拿头磕了磕叶离的背,鼻尖酸意泛起。
叶离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连日来一直死寂麻木的心此时终是恢复了一点生机。
朝阳下,他缰绳一振,马匹载着他和叶心奔向了未知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