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的小镇中分外的寂静,人们多半还在梦乡中。
上山砍柴的樵夫却已经归来。他早起去山上砍了栎木枝准备当作柴火卖,蓑衣上披了一层厚厚的积雪。冻得僵硬的脚踩在镇子中的小路上,樵夫深深吸了口气,雪气冰冷,让他心里一凉。
这样的天气,所有人都贪睡晚起,只有樵夫不得不砍柴换钱,否则一天的衣食就没有着落。大雪中形单影只,他心里也不禁凄凉。
回想仅仅三年前他还不至于如此,那时候柴价远远高于现在,桌上也不时有一些荤腥。而最近战乱纷纷,谁还顾得上买柴生活,有饭吃就不错了。
临山临海的小镇也渐渐冷清下来,江上航船日渐稀少,难得看见客商在小镇暂住了。纵然砍的柴再好,没有人买也就讨不到高价。
樵夫嘴里轻轻嘟哝一声,想到来年的情景或许更加惨淡,他心头一阵茫然。他忽然听见背后有轻微的响动,大惊之下回头。一匹白马静静地站在风雪中,马上白衣胜雪的年轻人对他淡淡地笑着。
他人在那里,却像和背后的雪影融为了一体,素净得不染纤尘。
“四伯。”白鹭低声笑着。
“白小哥!”樵夫颇有些惊喜,“小哥不是远游去了么?”
“未老早还乡,先生还好么?”白鹭还是淡淡而笑。他的笑容看来温和,却总有一种让人看不透的意味。
“好呢,我下山前还送了担柴火。”
“多谢你了。”白鹭在马上弯腰,把两枚金锭递到了樵夫手中。随后他不再多言,一扯缰绳,白马踢雪而去。樵夫扭头看着那一人一马直冲过小镇中唯一的街道,沿着狭窄的山道登山。随着他渐渐登高,白鹭的白衣已经埋没在雪色中。
最后樵夫只能看见马蹄踏起的阵阵雪粉在半山起落。
樵夫手心的两个金锭已经被他捏热了,低头一看满脸的喜色。既然这个慷慨的白小哥又回来了,那么也许过冬就不愁了。樵夫李四的记忆中,自从白鹭两年前来到这个镇子,他就经常可以从白鹭手中拿到几个金锭买酒喝。
虽然白鹭并非豪富,有时也靠卖文卖字为生,但是他一场大醉就可以毫不犹豫地把最后一枚金锭送给素不相识的穷人。
可是就是这个白鹭,却一连两年,每天早起登山去拜访一个居住在半山的老人。
镇子上的人多半说不清这个老人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而且没有一个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他似乎永远都在那间小小的草庐中,也只有李四这样的樵夫因为冬天经常上山给他送柴,才听他说过几句话。
李四曾经亲眼看见白鹭坐在草庐的屋檐下,隔着竹帘和老人相谈,那时也是严冬,寒风凛冽中老人也绝不招呼白鹭进屋,白鹭却也没有一点畏寒的样子。
对于那个老人,白鹭始终称“先生”而不言其名。
镇子上的人探听了许久,却不曾从白鹭的口中得到老人的半点消息,令半山的草庐平添一股神秘。
不过毕竟不是什么风流韵事,不过是一对与众不同的师生,渐渐的人们的兴趣也就淡了。
平凡的人经常会疏忽一些事情,看不到推动历史的人就静静地站在他们身边。
小小的院子里满地积雪,几株梅花的艳色在晶莹的雪下绽放,红得惊心动魄。在漫天雪舞中有一段悠远的琴声,绵绵的檀香气从竹帘后散出来,和琴声一起散去了。
琴声忽然停息,一匹白马已经驰过了屋前跨越山溪的小桥,白鹭遮雪的披风扫落木栏杆上的积雪,碎雪悠然落在封冻的山溪上。
白鹭心念一动就拉住了马,默默地控马折返回去,把马拴在桥对面的栏杆上,徒步走过小桥,打开院子的柴门。院子中有一张被积雪覆盖的草垫,白鹭恭谨地跪坐在上面,俯身拜了一拜,“老师,学生白鹭拜上。”
“哦,那么快你就回来了?”静了一会,竹帘后传出一个老人的声音,“你已经业满出师,以后不用再来看我。”
“不敢打搅老师,只是世道有些变化,”白鹭道,“魔君已经有意离开后秦返回断尘山以后。”
草庐里面静了许久,才有低低的一声:“哦……”
一时间,草庐里的声音听起来竟苍老了许多。
“老师,曾经作为启示之君的您说,魔君终将按照他的宿命死在百里家的人手上,”白鹭静静地跪坐在雪地里,不动声色,“今天终于验证了老师的话,老师却不高兴么?”
草庐里的人声音嘶哑,“你这次回来,应该不是就为了告诉我这件事情吧?”
“请老师以帝王之道传我!”白鹭忽然俯拜下去。
“帝王之道?”草庐中的人忽然一声冷笑,“为人最忌贪婪,当初你上门硬要拜在我的门下,我无法推辞,只好答应传你御龙之术。你学业已成,以你今日的才华,纵然面对魔君你也可全身退去,难道你还不知足,非要学那颠覆天地的帝王之道?”
“天地已经倾覆,如今天下已经是乱世,没有翻云覆雨的手段,绝不会由乱而治!”
“治世乱世,与你何干?”
“天下有我,则治世乱世,都和学生有关了!”白鹭扬眉,长眉如剑。
沉默片刻,草庐里的人苦笑,“好一个白鹭,我当初破例收你为学生,恐怕是为天下养虎,难保不是天下的祸殃……不过以你的才华,既然入了我门下,我就不该有所保留。可当初我却不肯传你兵法,你可知道为何?”
“学生不知。”
“为师只是不想见到有一天你的下场比我还不如。”
“下场?”白鹭诧异地抬起头。
“你虽然是我的学生,却从来不曾见过我,是不是?”茅屋里的人低声笑着掀起竹帘,“白鹭,来看看你的老师,想想你将来可愿和我这样?”
白鹭起身走了进去,面目枯槁的老人安坐在门口,一头雪白的长发披散下来。他拉开身上灰色的长衣,膝盖以下的双腿萎缩得剩下一层皮裹着腿骨。双膝上的旧创还在,老人竟然没有了膝盖骨。他的一只眼睛已经黑白不分,仅剩的一只右眼凝视着白鹭,眼中也不复当年的锐气。
“老师……”白鹭没有想到,昔日威震天下的百里姬如的左右臂启示之君鱼昊,却沦落到这样的境地。
老人仰头一叹。
风来,屋檐下的雪花倏忽飘散,他一双瞳子中更添一片迷茫。
白鹭面色肃然,起身退一步,双掌按雪,行大礼拜倒在雪地中。
“白鹭,”老人对着周围挥袖,“山还是这山,雪还是这雪,可是碧落峰上,故人长绝。”
师生二人一个怅然远眺,一个跪拜在地,久久不言。
寂静中,雪飘落在茅屋的屋顶,厚厚的雪层再也支撑不住,簌簌地摩擦着茅草滑落下来,一片雪霰洒满了白鹭漆黑的长发。
白鹭依旧跪在那里,老人低低地叹了口气。
“我说到这个地步,难道你终不肯退么?”
白鹭长身而起,抖尽身上的积雪,和老人默默对视。他一双眸子极清极静,却幽深难测,比漫天雪花更多一股冷意。
老人和他对视片刻,垂下了眼帘。
白鹭掀起白袍,再次拜倒在地,起身进一步,再拜,进至阶下,又深深地跪拜下去。这是拜师的礼节,也是师生之间最严肃的大礼。
“当年你拜我为师的时候,我曾受过你这一礼,”老人低声道,“却没有想到还有受你这大礼的机会。”
“请老师传我帝王之术!”
“我已经告诉了你,天下之大,不是一人的智慧可以掌握,时局之乱,也不是一人的力量可以扭转。帝王之术我并非不肯传授你,只是恐怕我爱惜你的才华,最终却害你和我一样欲归无路。纵然你不怕害了别人,难道不怕害了你自己?”
“不曾试过,学生终不肯轻言放弃。”
老人眼睛里忽然涌动着一股关爱的神情,“好罢。你遇见我是你的命数,我遇见你也是我的命数,或许帝王之术不甘被埋没,以你的才华,更胜我少年时候,回想我当年,也断没有退缩的道理,”老人枯瘦的手掌拍击柴门,“你是我的学生!你是我的学生!你的出身来历我不想知道,但是你要学我帝王之术,必须守我两个承诺!”老人的独目盯死了白鹭,眼神竟如一只苍鹰。
“老师请说。”白鹭整理衣袍,拜在老人面前。
老人微微点头,俯下身凑在白鹭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一阵风卷着雪片侵入屋檐下,那几句低语也被风声吞没了。白鹭抬头看着老人,老人轻轻抚了抚他的头顶。
白鹭又一次拜了下去,老人微微地笑了。
“四伯来看!”镇子上的酒铺里,打渔的小伙子忽然在窗子旁边喊了起来。
李四拿了白鹭的两个金锭,此时也不再想着打柴,懒洋洋地缩在酒铺里,和几个穷兄弟围着一个炭火盆喝热酒。
这时候听见有人喊他,醉醺醺地跑了过去。
“看半山那片雪,”打渔的小伙儿指着半山腰,“真没看过这样的雪。”
李四瞪大眼睛看去的时候,才发现那是一阵细细的旋风,裹着无数的雪片,远看就是一条数百尺长的雪卷,仿佛一条有生命的灵物在半空夭矫。
“好像一条……龙!”李四喝了口酒,喃喃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