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恭恭敬敬又磕了一个头：“兄弟们私自出营，大家主请责罚。”
百里卿和的嘴唇紧紧绷着，过了片刻才低声喝道：“私自出营，不奉军令，军棍五记，你们入夜之后来中军亲兵营领罚。不过既然你们说了实话，准你们出城埋了他。”
“大家主的恩情和责罚，都领了，拜谢大家主。”什长再次叩拜。
军士们扛着担架走了几步，百里卿和忽然又喊住了他们：“是西梁本乡人么？”
“是。”什长回答，“我们几个都是西梁本乡人，柳州的乡下人。”
“我听说西梁本乡有本乡下葬的规矩，入土时候，要脚朝故乡的方向。这样他的魂坐起来的时候，一眼看到的就是故乡的方向，便可找到归家的路，再回去看一眼。”百里卿和低声道，“所以下葬时候，记得脚向西。”
说完这些他掉转马头离去，军士们向着他离去的背影叩头。
百里耶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带马追上了缓行的百里卿和：“你看着是老了，啰嗦起来了，还会叮嘱别人这样的事情……不过这一战，不能回乡的人真的太多了……”
“一将功成万骨枯，这倒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上阵的人，便要有马革裹尸的准备。领兵的人不能心软。”百里卿和低声道，“可但凡是人，没有人能逃过悲戚，毕竟是亲眼看着活生生的人倒下去，故乡还有家人牵挂着，却再也回不去。战场终究不是棋盘。”
“死伤的结果出来了么？我已经把我襄阳营中的伤亡数字封了信函，派人送到你帐中。”
百里卿和点了点头说，“比想的还要糟糕，三十万人马，战死的便有十二万三千人，受伤的又有一万九千人，剩下还能当作兵源使用的军士不过十五万人不足，这还包括了轻伤的人。城外足足有七万三千多人没有掩埋，城里的人还在不断死去，即使我们把全部的人派出去给死者安葬，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完成的。何况我们没有携带足够的工具。”
以南野为首的骑队奔驰着转过兵营区的街角。
他们速度很急，激起的风卷得街上一阵尘土荡荡，后面的半支队伍都不得不以手臂遮在脸面前，免得呛到和迷了眼睛。
百里子鸢带马跟在南野背后，不知道这是要往哪里去。
她只晓得这是个极秘密的任务，百里子鸢本没有差使，就在辎重营的驻所照顾重伤不起的南羽，可是一早醒来南野忽然来传了百里耶的命令，让百里子鸢武装出发，却没有说往哪里去。
出发时候南野命令从亲兵营调出的五十名精骑卸去肩上的金色蔷薇军徽，也不像以往出行那样奉百里耶的墨色金线蔷薇大旗，在外人看来，这支骑队便只是一队装备精良的襄阳武士而已。
百里子鸢瞥了一眼南野肌肉紧绷的面颊，握了握腰间乌鲨的刀柄。
断云关破关两日，诸军却只在魔君秦舞中箭身亡摔下城墙沉重落地的时候，爆发了一阵潮水般的欢腾，而入城之后，将军们没有庆祝，军士们也没有松懈，本来并肩作战的联军重又分归划分下来的各国营区，整顿军械辎重，治疗数量巨大的伤员，彼此之间并不太往来。
忙碌的平静中有一种隐隐的隔膜。
这时候忽然出动，百里子鸢心中满是揣测，她已经不是那个坐在碧池国琉璃岛城白家屋顶听鹿尘讲故事在黄花间吹笛的女孩子了，也明白各国之间的貌合神离。
骑队转入一处尚未启用的空营，刚刚驰过一列拴马的石柱，忽然百里子鸢听见了兵器出鞘的声音。
百里子鸢立刻反应，猛扯缰绳停住战马，按刀四顾。
看起来空荡荡的营地，一队黑衣步卒却忽然闪现，是襄阳军服，约有百十人，为首的百夫长面色白净，神色警惕，直直地逼视立马在他面前的南野。
亲兵营骑兵们各自按住马刀，列阵和步卒们对抗，彼此是同袍战友，此时相遇，却都抱以敌对的眼神。
南野打量了那名百夫长：“你不认识我？”
“你们从哪里来？”百夫长也打量着南野。
南野微微点了点头说：“是你送的信？”他缓缓拔出自己的重剑，剑仅仅出鞘半尺，靠近剑柄处的一枚金色印纹闪了一下，南野便迅速地推剑回鞘。
“知道我的名字了？”
百夫长愣了一下，上前一步，半跪下去：“大王子殿下！”
南野的剑是百里穹图的赐剑，百里穹图在南野十六岁生日那年以名剑赐予，剑身上雕琢一枚大秦调动兵马的蔷薇金符，满朝臣子私下议论，一是赞叹国主对于百里卿和的看重，泽及儿子，二则预感到百里穹图对于笼络年轻将领的迫切。
于是朝中有猜测向来重商轻武的大秦国政怕会有剧烈的变动，以便应付日渐混乱的东陆时局。
南野也因此成名。
“前锋营百夫长青栗？”南野问道。
“属下是青栗！”
“带我前去。”南野跃下马背，低声道。他回头招了招手，示意百里子鸢和他一起同行。
百里子鸢走在南野身边，两人随着青栗一路深入营地。
两侧均是夯土而建的兵舍，向北挡风的一面则用石材，此时营地里空荡荡的，规模却比百里子鸢见过的几个营地都要大。
百里子鸢心算，这里在满员的时候足以容纳上千人。
而她也知道断云关中这样的营地不下一百处。
“建制很庞大吧？”南野注意到百里子鸢在四顾观察。
“是。”百里子鸢心里动了动。
“这是用来防御那些臣服辰冕城的诸侯的，不过有些诸侯，即便你砍了他们的头，也休想叫他们一心对外。但是你若只是把刀放在他们的脖子上，他们倒还能一时做出和睦的样子来。”南野笑笑说。
百里子鸢心里忽地轻松了，也对南野笑笑。走了几步她的神色复又凝重起来：“叶恺和我们百里家的敌对，还是很难解的吧？”
“是啊。”南野淡淡地回答，“而且据说，我们中已经有人倒戈为营协助叶恺了，譬如说四王爷百里虚无和五王爷百里归。”
“那我们有朝一日是不是会变成敌人？”百里子鸢走在他身边，她已经长得和南野差不多高了，肩并着肩。
南野愣了一下，笑了起来：“你说南羽或者鹿尘会带兵去踹了你的房间大门么？”
百里子鸢也发愣，想了想摇头：“怎么会？”
“那我也不会，南羽和鹿尘和你是朋友，我和你也是朋友。”南野笑呵呵地说，“我们都是兄妹，为什么我要去踹你房间的门，我对你的裸体可没兴趣，嫣儿会在我踹你门的时候把脚踹在我的脸上的。”
两个人彼此对看了一眼，笑笑便不再说了。
百里子鸢的心里彻底轻松下来，她一转头，却看见青栗站住了，青栗指着地上一张满是灰尘的竹席：“大王子，就是这里了。”
“这里？”南野蹲下去，按了按那张席子。
他感觉到下面不着力，似乎是个空洞。
青栗小心地掀起席子来。
百里子鸢往下面一看，吃了一惊。
竹席下面覆盖的，是一个不见底的深洞，水气很重，有股沤在水里时间太久的酸气，和着青苔和水生植物的凉腥，一起涌了出来。
南野伸手在洞口探了一下：“下面好冷，查探过么？”
青栗摇头：“还没有。这件事情关系重大，属下查到了线索，立刻就引兵封锁了这个营地，派人送信给百里耶王爷。其他的，不敢轻举妄动。大王子来此之前，突厥和烟江都有人经过门口，有人过来询问，属下没有回答，只是不许人踏进。”
南野点了点头；“你做得很好，逢着大事能冷静如此，不该只是一个百夫长。”
青栗闻言，压抑不住，忽地喜上眉梢，憋着没有说什么，可是一张白皙的脸上现出激动的血色。
南野的话里已经明明白白在说要提拔他，以南野的身份，青栗绝不怀疑这话不会兑现。
“别急，”南野笑笑，“晋升不难，不过你得等我真的从洞里挖出一个叶恺的小妾才行。”
“叶恺的小妾？”百里子鸢忽地明白了。
“是，叔父说，不到这里，对谁也不能说，一路上就没有告诉你。根据两日来的各种消息，秦舞根本没有把他劫走的那个千娇百媚的叶恺小妾当回事，秦舞大势已去，所以叶恺深爱的小妾应该还在这里某处藏着。青栗的情报如果准确，这个味道不好的洞里可能就藏着娇贵的小美人儿。而且，这个叶恺的小妾，可算是百里家世交的宗家白家的血脉，叫白鹿儿。”南野试着伸头往里面张望，可是一片黑漆漆的，他什么都看不见，只听见隐约的滴水声。
“你见过她么？怎么知道是小美人儿？”百里子鸢也跟着他张望。
南野想了想：“皇帝钟爱的小妾嘛，自然是小美人儿。我我想但凡皇帝或者大将军，必然不会娶相貌丑陋的女人。虽说白鹿儿嫁给了叶恺，但毕竟是我们四大家族的后裔，我们此行要营救她，第一，叶恺对这个女孩儿深爱有加，可以做我们的人质，第二，据说叶恺私下里放出话来，能够帮他救出白鹿儿的一方诸侯，他可以无条件投降于那一方从而让出皇位。”
百里子鸢听他这么说，不禁笑了出来，她想不出南野这些奇怪的想法都是从哪里来的。
南野转而去跟青栗说话，“下面到底是什么地方？”
“是废弃的水井，属下找到了这里的一个杂役，问了话。他说断云关一百年前修筑的时候，井水的水位高于现在，断云关下地下的水脉位置很深，当时用尽人力也只打了十二口井，这是其中之一。后来水位下降了，这口井便抽不上水来，于是被废弃。不过井下面还是连着水脉，所以夏日里也很凉，就有人提议从井壁上开凿了仓库，用来储存生鲜蔬菜和肉食，据说一个月也不会腐烂。”
南野顺着青栗所指看去，隐隐约约井壁很深的地方，侧面有个黝黑的方口，似乎是一个石砌的小门。
“躲在这种地方，只怕人也烂掉了，居然还能放蔬菜肉食？”南野不信。
“不过那个杂役说，叶恺的小妾被截获之后，确实是安置在这个兵营里，但是他却没有看见小妾和随从的女眷离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个营地属下已经翻遍了，没有其他可疑的线索。”青栗道。
“信不信也不能放过这个机会，要是真找出一具美人尸首来，估计叶恺的脸色更要难看了！我自己下去看看。”南野把手往后一伸。
青栗立刻递上了火把。
这个年轻的百夫长极聪慧，领百里子鸢和南野来这里的时候便捎上了四支浸满桐油的火把和一捆长绳。南野和百里子鸢各取两支，一支贴背插在腰带里，一支握在手里。
青栗也拔出了佩剑，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你留在这里，我和子鸢公主下去。”南野回头看了他一眼，“把你手下的人和我们带来的五十人安排在周围戒备，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下井！”
“少将军……这属下不敢担当。”青栗愣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