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身衣服虽已肮脏不堪，却看得出华贵的料子和精湛的手工。
与其他人不同，这个女人还能保持冷静，她和南野对视，自有一股威严。
“断云关已破，魔君已经死在我们百里家大家主百里卿和的箭下，这些是两天之前的事。”南野回答。
中年女人身体一震，眼里闪过一丝迷惘，而后是彻底的放松。
她的身体像是被抽走了骨头，软软地沿着墙壁滑了下去。
她坐在地上颤巍巍的用手捂住脸，良久，发出一声尖利的嘶叫，嚎啕大哭起来。
所有女人的眼泪都被这声嚎哭引动了，她们拍打地面，哭声充斥了巨大的仓库，听得人头皮发麻，手足无措。
百里子鸢和南野终究还是两个大孩子，愣愣地站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百里子鸢一个一个打量这些女人，想从里面找出公主来，可是此时这些女人哭得就像是乡下田间地头绝望了的妇女一样，依旧看不出尊贵和卑贱来。
她忽然看见了缩在最角落里的一个女人，只有她没有哭，她依旧惊惧，却很安静，只是紧紧地咬着嘴唇。她跟其他人比起来，容貌也就算不得多么出众，却有一种英气勃勃的明丽，嘴唇被咬得红润，眼睛却是点漆一样的灰茫。
百里子鸢看了她的眼睛，忽地觉出一种自然而然的熟悉来，他愣了一下才想到，那双眼睛，竟然有些像鹿尘的灰瞳。
南野也注意到了那个女人，缓步走了过去，却听见背后的重金属落地的响声中断了一瞬。
“哐啷———！”
“哐啷！”外面的仓库忽然传来了沉重的金属落地声，百里子鸢和南野一愣，同时按住了武器并肩而立。南野下来之前命令青栗在上面严守，没有命令绝不能放人下来。那么这时候来的，便不是他们的人。
“哐啷——”
“哐啷——”
“……”
又是连续的落地声，似乎是越来越多的人从井壁上的入口跳了下来，当落地的声音超过了三十次，南野的脸色微微有些发白。
三十人，是一支小规模的军队了。
而在这个地方，在地下数十尺，来的如果是敌人，他和百里子鸢绝对不可能突破这么多人的包围。
“大概有五十多个人。”最后一声落定，南野低声道。
“都是披甲的人，落地很沉，还有甲片的声音。”百里子鸢点了点头。
火光从内库和外库之间唯一的门处透了进来，数十支火把，照得一片通明。
可是没有人出声，那些人似乎极快地散开阵形而立，看来训练有素，而且军纪森严。一个人缓步踏入，火光中他只是一个黑影，看不清模样。
军士们高举火把跟了进来。
为首的人似乎也惊叹于内库的空间如此巨大，仰头看了一眼，赞叹了一声：“好！断云关的设施果真不同寻常！”
“是费王爷……”南野听出了那个人的声音。
此时费王爷带领了五十名横刀而立的精锐步卒，列阵于他们面前。
虽然隔着很远，百里子鸢和南野还是忍不住想要退后。
对方所列的队形，完全封锁了入口，军士们以方盾遮挡在前方，佩刀插在盾牌间的缝隙里。
这是防御森严的阵形，透着冷锐的敌意。
“想不到让两个孩子来早了一步。”费王爷冷冷地说道，他缓步前进，刀盾阵一步不落跟随他的脚步。
南野和百里子鸢对了一下眼色。
南野闪电般退到白鹿儿的身边，重剑横在胸前，用身体把她遮蔽起来。百里子鸢缓缓地拔出乌鲨，反手握着，踏前一步，身体下沉。
百里子鸢紧紧地盯着费王爷，刀锋指前轻轻落在地面上。
这是要突进的预备。
费王爷看了一眼她握刀的姿势，有些吃惊，停下了脚步。
“百里家南野、百里子鸢拜见费王爷。”对峙了片刻，南野开口说道，“请问费王爷也是来迎接公主銮驾的么？”
费王爷冷笑说，“果然是百里耶帐下的少年，有胆有为。既然知道我是为什么而来，那便不要想着抵抗，有些话不用我说。百里耶这个面子，我还是留给他。”
“是说费王爷会代我们保护白鹿儿么？”南野问，他对于费王爷没有半点好感，而诸国都在意这位白鹿儿的事他也有所耳闻。他清楚当下的形势，费王爷亮出了刀锋，而他只能拖延时间。
他心里急转，想着外面守卫的青栗，青栗手下可以调动的有一百五十人，可是费王爷却能到达这里。
那么青栗和他的人只怕已经被解除了武装，如今守在外面的应该是费王爷的军士。
“你回报百里耶，白鹿儿由我国照顾，我国会派遣最精干的人护送白鹿儿去大秦胁迫狗皇帝叶恺，剩下的不用百里家来管了。”费王爷缓缓说道，他并不担心，这两个大孩子还不在他的眼里，而他的人手占据了绝对的优势。
“白鹿儿此行不是去大秦辰冕，而是去西梁！”南野喝道。
“这些话，是你一个小小的参谋军师可以多嘴的么？”费王爷已经看出了南野的军衔并不高。
百里子鸢打量费王爷背后的刀盾武士们，这些人分明是训练有素百里选一的好手，目光冷硬，身形精悍。他们都着黑衣，不配头盔，额头上扎着墨绿色的带子。
百里子鸢对于冲破这样的阵形全无把握，她看着那些武士的佩刀，心里忽地恶寒。
从盾牌缝隙里透出的一柄刀上，有尚未凝固的血滴落。
“血！”她低声道，南野听见了，立刻也看见了。
南野愣了一瞬，怒喝起来，“费王爷，我们在外面守卫的人，现在在哪里？”
费王爷拉动嘴角，极冷极淡地一笑。
他挥挥手，有一件东西被从盾牌后抛了出来，在地上滚出很远。
南野看清楚了，那张溅满了血的白皙面孔临死眼睛还瞪着———那是青栗的人头，这个年轻的百夫长还未来得及升迁，便已经死在了友军手里。
“费劳恩！你简直是疯狗！”南野咬着牙，放声大吼，“你杀我战友，还敢在这里放肆！”
费王爷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这样咆哮的才是疯狗。我敢不敢轮不到你这样的孩子来教训。我志在必得的东西，不会轻易放手。你们百里家的一个小小的百夫长也敢挡我的路，那是他自己拿人头送上刀锋，我杀他，跟他自刎没有区别。我看你是百里耶的侄儿，最后给你一个机会，你闪开，公主殿下交我带走，你就可以平平安安地回营去复命了。”
“我不可能答应！”南野一字一顿，斩钉截铁。
费王爷冷笑，“你还有时间考虑，拒绝得快，会来不及后悔。”
“你敢杀我？！”
“未必不敢，这里泥土之下，上不见天，别人帮不了你，如何决断，看你自己。”费王爷按住腰间的佩剑，他退后一步，身体如硬弓般绷紧。
“我已经决断了！”南野踏上一步，随即压低了声音，“你护住白鹿儿，我居前。”
百里子鸢听见了他的话，却没有退，而是比他还快地踏上一步，乌鲨的刀锋探出去点地。她此时距离费王爷尚远，而这一刀如钉子般扎在刀盾阵前，刀锋上一道流光掠过，透着冷冽的杀机。
百里子鸢上前和南野并肩，拍了拍他的肩膀，横着乌鲨封在胸前。
“你保护白鹿儿，我居前。”百里子鸢说，此时她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要告诉南野她不愿意躲在后面。
南野低头看着地上青栗的人头，面孔微微抽动，声音极低，“别管他妈的白鹿儿了，我只是要跟他没完！”
百里子鸢扭头诧异地看着南野。
“你让开！这是我跟这个狗杂种之间的事。”南野忽地转头，“他杀了我们的战友，而前一刻我还许诺他升官！”
“最后问你一句，想清楚了回答，交出白鹿儿，一切跟你无关。”费王爷低头看着自己的佩剑，他有点怒了，当他听到南野称自己为狗杂种的时候。
南野完全没有迟疑，“别浪费时间，我说过，白鹿儿不白鹿儿，现在跟我没有他妈的半点关系！”
“倒不像你叔叔百里耶那样狐狸性子，”费王爷唇边缓缓地绽开了笑容，他忽地挥手厉声大吼，“上前，列阵！”
刀盾武士们同声大吼，大步突前。
逼近百里子鸢和南野的时候，他们举起盾牌遮挡，侧滚挥刀，数十柄长刀同时挥向了百里子鸢和南野的双腿，地面上几乎没有任何落脚的空隙。南野拔地跃起，他双脚狠狠地蹬在了一面方盾上，举着盾牌的武士被他压住，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南野已经双手握住剑柄全力刺向方盾的中央。
这些方盾需要单手携带挥舞，不像山阵枪兵的铁铸巨盾那样坚固，只是以韧实的干牛皮蒙在木板上制成，防御劈砍已经足够，却难以挡住锐器的正面刺击。
盾下的武士嚎叫了一声，南野再次跃起，他挥剑把卡在剑上的盾牌掷了出去，砸在另一名武士的方盾上，震得他后退一步。
而失去盾牌的那名武士已经被刺穿了大臂。
百里子鸢看着几柄长刀的寒芒向着自己脚下汇聚，却站立不动。她将乌鲨绕身挥舞成圈，准确地和那些长刀相撞。
乌鲨的锐利是那些精制长刀所无法比拟的，瞬间就有三柄长刀刀头折断。
在这个极短的间隙，百里子鸢一脚踩住身后偷袭的一刀，避开了其余几柄刀的攻势。刀盾武士们一击失手，再次挥刀。百里子鸢却已经旋身而起，在头顶挥舞长刀成圆，刀盾武士们同时提盾护住了自己，看见那一式的威武，他们感觉到其中蕴藏着可怕的力量。
长刀旋转的呼啸声忽地变化，刀光化作一道直线斜斜飞下，一名刀盾武士愣了一下，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盾牌从中间被等分为两片。
费王爷吃了一惊。
他并未真的想要杀了这两个人，原意只是要给这两个不知进退的孩子以教训。南野和百里子鸢不是青栗，他们的身份特殊。
而现在以这两个年轻人暴露出来的武术来看，他的属下绝无把握毫无损失地擒住他们。
事实上他的一名属下已经受了重伤，而百里子鸢长刀一击，明显是留有余地，否则那名刀盾武士的手会被一起切断。
刀盾武士们第一阵没有得手，同时后退，团团围住了百里子鸢和南野。
数十面盾牌完全封锁了他们，形成一个难于突破的圆。
“别浪费时间！来啊！”南野向周围的刀手们招手。
“我来！”费王爷全无表情地踏上一步。
“你？”南野一扬眉。
“我来，你们谁来试手？”费王爷缓缓向着南野招手，这是武士之间切磋试手的礼节。
他冷冷地看着南野和百里子鸢，仿佛挑选猎物。南野刚想说话，已经被百里子鸢用肩膀抵在了一边。百里子鸢踏上一步，刀盾武士们在他和费王爷之间让出一个空隙。
百里子鸢长刀点地，“我愿意试试。”
“有趣。”费王爷似乎颇为欣赏地看着这个持刀的女孩儿，他持剑的手下垂，隐藏在白色的大氅中，只有微微颤动的剑锋在大氅下露出一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