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着百里子鸢的话音,鹿尘从墙顶上鹰一样掠出,一声不吭地奔了过来。
男孩们似乎有些害怕他,不由自主地退了开去,鹿尘从百里子鸢手里接过了线。
鹿尘在草地上飞跑,孩子们追着他。
鹿尘放完了最后的线,只剩下一个线头在手里。他把线头拴在一块石头上扔在那里,自己放平了身子躺在一个树桠上,对着蓝天发呆。
红色的风筝在天空里起落着,他的目光就追着那风筝。
“鹿尘,”百里子鸢在树下喊他,“去坊间街么?今天去坊间街吧,那边的铺子在卖好多小东西,都是商会从南夏那边运来的,你肯定想都想不到的。”
“我不想去,反正我们又没有钱买。”鹿尘摇头。
“不去就算了。”百里子鸢扁了扁嘴。她穿了裙子爬树不方便,够不到鹿尘,就从树下拾隔年的松球去扔他。
鹿尘也不管那些砸在身上的松球,“我还想看书。”
“看书看书,我们看了很多天书了。我陪你看了那么多天的书,你总应该陪我去玩啊!”百里子鸢气鼓鼓的。
鹿尘犹豫了一下,指着另外三个男孩,“我不想去坊间街,让他们跟你去吧。”
百里子鸢朝天翻了翻白眼,“我不带笨蛋。”
“谁是笨蛋啊?”一个男孩嘟嘟哝哝的。
百里子鸢恶狠狠地瞪大眼睛,“风筝都放不起来,还不笨蛋?”
“看,看!风筝落下来了!”另一个男孩喊了起来。
百里子鸢跳了起来,提着她的裙子飞跑过去,孩子们追在她身后。鹿尘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过去。
风筝的线被扯在神气的少年手里,是白鹭他斜着眼睛瞥着恼怒的百里子鸢和三个男孩,带着慵慵懒懒的腔调,“这片地方是碧池国主赏给我爷爷的,没有事可不要随便进出。”
“放放风筝还不行啊?”一个男孩也愤愤的。
百里子鸢忽然踏上一步,在白鹭肩头推了一把,“喂!你是找茬吧?你这样子和街头堵路收钱的有什么不一样?碧池国主赏给你爷爷你还了不起啊?”
“我让他们在这里放风筝的,怎么样?”鹿尘低沉的声音忽然从后面响起,“我不喜欢读书,喜欢放风筝!”
“早就知道你会跳出来!爷爷说了不许跟我们再跟百里家来往的!”白鹭指着鹿尘的鼻子。
“来往不来往干你什么事?现在说放风筝的事情。”
“风筝的事情我说过了!”
“喂!那么霸道啊?你也是这家的,他也是这家的,你说话就算数啊?”百里子鸢直凑到白鹭面前,她的肌肤在阳光下是奶白的,淡淡的有木香传来,白鹭的脸隐隐有些红,他出来找这个麻烦,大半是为了在墙头上看见了百里子鸢。
“这是我们的家事。”白鹭很不高兴她这么帮鹿尘说话,他上前一步想把百里子鸢拨到一边去。
百里子鸢露出戒备的神色,一把打落了白鹭的手,百里子鸢也不知道最近怎么回事,除了很熟悉的人,她最讨厌的事情就是被别人碰到身体。
鹿尘闪到了她前面,把百里子鸢拦在背后,抓住白鹭的手,“你敢动她?”
“哼!”百里子鸢趴在鹿尘背后对白鹭做了个鬼脸。
白鹭的手像是被钳住了,他羞怒起来,指着鹿尘的脸,“你凭什么护着她,你跟她算什么?也不要脸,以为别人多看重你么?”
鹿尘愣住了,退了一步。
“偷着跟百里家里来往还敢出来说话?这地这房子这里的一切,都不是你的,是碧池国主赏赐给爷爷的,你有什么本事帮她说话。指望人家领你的情,将来还嫁给我们鹿公子啊?”白鹭得意于自己藏而不露的恶毒。
“她……”鹿尘的神色忽然变了,他紧紧握着百里子鸢的手,反逼上一步,“她就是我的!又怎么样?”
所有人都愣住了,百里子鸢被他抓着,脸上血色翻涌着,男孩们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脸上,她终于无法忍受这种场面了,狠狠地一把打落鹿尘的手,“谁是你的?”
她转身,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几个男孩也追了过去。
“哈哈哈哈哈哈……”呆了一下,白鹭放声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跌跌撞撞地跑了。
鹿尘站在那里,默默地看着自己被打落的手。
白风尘终于对鹿尘采取了鞭打责罚。他并非一个好动武力的人,可是听了白鹭的告发后,已经平息的对那个仅仅学了不到一年枪法的颜小叙的敬畏又开始困扰白风尘。
白风尘觉得鹿尘简直是个不祥的人。
竹鞭一再地抽打在鹿尘的背上,伴随着白风尘的喝骂。
鹿尘一动不动地靠在桌子上,静静地凝视着白风尘。他的目光不像是愤恨或者畏惧,却更像是不屑,冷冰冰的没有一点感情。
大怒的白风尘足足打了一个时辰,喝令所有人离去,只留下鹿尘一个人在前厅里。
冷月清风,一片寂静,就像很久以前的那个晚上,鹿尘抱着双腿静静地坐在屋顶上。
“鹿尘,鹿尘……”好像还有人在背后小声呼唤他。
迟疑了很久,鹿尘还是回头去看了,那双深雪白的眼睛竟然真的又在他背后。
“有人……打你了……”百里子鸢吃惊地看见鹿尘脸上被竹鞭抽出的血痕。
“没有关系,”鹿尘拨开了百里子鸢摸到他脸上的手,“过几天就好了,你怎么来了?”
“我……只是出来玩。”百里子鸢不好意思说她跑出来看鹿尘。和她猜的一点不差,鹿尘就在他们第一次在碧池的夜里遇见的那个屋顶上坐着。百里子鸢挪动着屁股,不知道是不是该跟鹿尘坐得近一点,可是鹿尘一点动静都没有,百里子鸢也不好意思,于是鼓着腮帮子生闷气。
过了许久,鹿尘开口了,“对不起,是我不好。”
百里子鸢愣了一下。
“你再也不要理我了,我不像你想的那样,我其实没什么用……我知道我什么都没有,白鹭说得对啊,”鹿尘低低地说,“我是个本来就该死的人。”
“你说什么啊?”百里子鸢恼怒起来,这是她第一次觉得鹿尘有时候也会那么婆婆妈妈的。
犹豫了一会,鹿尘小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那么说的……我只是不小心就说了……”
“没什么了,”百里子鸢说,“你和我去湖边看彩船吧。”
“夜深了,彩船也没有灯了。”
“那看湖水也可以啊。”
“夜里有点冷,”鹿尘说,“你还是早点回去睡觉吧。”
“我不觉得冷啊。”
“可是……我有点困了,我想去睡觉了。”鹿尘站了起来。
百里子鸢的耐心终于到头了。小女孩恼怒地跳了起来,指着鹿尘的鼻子说,“你怎么那么小气啊?我就是跑掉了一下你就不理我,我还夜里偷偷跑出来看你呢!”
鹿尘用他灰色而苍茫的眼睛看着百里子鸢噘起了嘴巴。
终于,百里子鸢在鹿尘的目光下让步了,她拉了拉鹿尘的手说,“好了好了,我就是你的,可以了吧,就是你的好了。”
鹿尘呆呆地看着百里子鸢,好像完全没有反应。
“这都不行啊?”百里子鸢急了起来,“你到底要怎么样嘛?”
“我都算是你的了,你还要怎么样啊?你最蠢,最小气,最没礼貌,还当众让我丢人,你把我的蝴蝶风筝踩烂了,你还弄丢了我喜欢的那支簪子,你把我们偷的枣子都一个人吃光了……你……可我还是深更半夜地跑出来看你啊,我要是被颜首领发现了,会挨骂的!你就这样对我啊?”百里子鸢觉得自己很委屈,“你就是个傻瓜、犟驴,一根又粗又笨的柴火!”
百里子鸢挥舞着胳膊,在屋顶上跳起来,落下去,几乎踩碎了瓦片。可是无论她怎么闹,怎么喊,怎么挥舞胳膊,鹿尘都没有说话。
鹿尘安安静静地看着她,苍茫的眼睛里映着星光。
百里子鸢最后也安静下来,两个人默默地相对,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鹿尘,百里子鸢有种要哭的冲动。
“子鸢……”又过了很久,鹿尘牵起了百里子鸢的小手,“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知道这个茫茫的世界上,竟然可以有什么东西只属于我的,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以后不要做白鹭的副将,我要做自己的事。如果你会和我站在一起,我就什么都不怕,有你在,我就无所不能……我再也不要追随在别人的马后……我再也不要,追随在别人马后!”
百里子鸢终于明白鹿尘心底沉睡的东西了,那是孤独,没有人会知道,因为鹿尘总是低着头,所以无人看见他眼底的孤独。
白风尘对鹿尘终于还是无能为力。鹿尘被竹鞭狠狠地责打了一顿,足足半个月身上的伤痕才消退。可是那个百里家的公主百里子鸢的身影还是三天两头地出现在白家大宅的旁边,每次墙外响起竹哨或者呼唤的声音,鹿尘无论在做什么事,都会飞跳起来从后墙上翻出去,白风尘追也追不上。
起初他还想过要用竹鞭来威吓鹿尘,可是每当他举起竹鞭,鹿尘就会退后一步,屏足气息,用劲道灌满全身的肌肉,准备迎接白风尘的鞭打。
而后二人一个高举竹鞭,一个准备挨打。
这样的情形总是以白风尘长叹一声摔门而去告终。
白风尘悄悄地尾随了两次,这才稍稍放心。百里子鸢和鹿尘两个人就只是玩,偷果子,捉蜻蜓,看烟火,斗蟋蟀,再不就是百无聊赖地在墙头上走来走去。
很偶尔的,百里子鸢会教鹿尘识字,这是鹿尘最安静的时候。
白风尘想都不敢想,鹿尘竟然能够安心地坐几个时辰,听别人说那么多的话。
不过,只要鹿尘不和颜小叙还有百里家在碧池国暂居的人有来往,白风尘担心的事情就不会发生。
此外,他还有更关心的事情不能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