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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红尘如晦

金戈铁马,万杰争霸,人世间,此类戏剧每天都在上演,然而情场无敌战场失意,仿佛在输赢对错之间,多情的故事不过是昙花一现,虽然灿烂,却不过只是过眼云烟。

西方如晦场,刚刚目睹了一场血意纷飞的观众早已索然无味地散开了,地上血痕未干,而众人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摩肩接踵,自顾自地前行,没人分出三分目光去在意倒在地上伤痕累累的少女。

大抵人间无情,便是如此吧。

风过无痕,轻轻荡漾起少女破损的衣袂。仿佛方才的三千二百八十剑刺中的并不是自己,她此刻无比平静地躺在如晦场上,默默地看着天边的云卷云舒,任凭身上鲜血直流。

“南冥。”一个俊朗的男声从少女头上响起。她懒懒地偏过头,并未见着什么人影,却也没什么诧异,只闷声笑道:“不遇师兄,人都走了,还藏什么?”

一声叹息重重地响起,须臾,从地上凭空生出了一团黑雾,一个黑衣男子隐藏在黑雾之中皱了皱眉。他轻轻挥手挥开了黑雾,在日光的照耀下,他眉目淡然,神色却很凄凉。不遇看了看少女这副凄凄惨惨戚戚的模样,又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恨不得替她生生受下那三千多剑。

南冥盯着不遇的下颔,又笑了:“师兄这是什么表情?我是有点疼,但死不了。”

不遇又叹了口气,蹲下来抚上南冥的伤口,手指的力度轻柔而温和,不消片刻,少女的肌肤又变得光滑如初。可纵然外伤可愈,内伤却是一辈子的。不遇不禁奇怪,连自己只是看到都犹如心脏被生生豁开般火辣辣的疼,可南冥不过还是个少女,她怎么能对此这样漫不经心?

不遇想到这儿,不禁又叹了口气。

“师兄可真爱叹气。”南冥摸了摸腹部上的伤,已经摸不到了,便笑嘻嘻地坐了起来。不遇贴心地脱下自己的外跑给南冥披上,一边披一边嗔怪道:“你这是何苦?”

“愿赌服输。”南冥把披上的外袍拢了拢,“我既然答应他要救出重鸾,做不到就该受罚,这没什么可指责的。”顿了顿,又道,“况且也没有很疼。”

不遇盯着南冥漆黑如墨的眸子看了半晌,却无端从少女的眼中看出了些许笑意:“师兄莫不是心疼了?”

不遇当即小脸一红。他天生面白,羞涩的气息让他看起来像一颗粉色的珍珠。可不过须臾,他便强定了心神,欲盖弥彰地咳了两声,而后看着少女满身的伤痕,蹙了蹙眉头,末了才憋出来一句:“你们姐弟啊……”

“很有意思?”南冥抢道,笑靥如花,却看不出是悲是喜,“巧了,我也觉得有趣。”

道似真人一共收了四个弟子。

大弟子不遇,二弟子南冥,三弟子北冥,四弟子重鸾。

四个孤儿。

其实道似从始至终都没有收北冥为徒的心思。与常人相比,他或许是个很强劲的武者,可若与姐姐南冥相较,他顶多能算上个资质平平,用点小法术糊弄糊弄寻常术士尚且可以,不过武林之大,若想要翻云覆雨一手遮天,无非是痴人说梦。

按常理讲,一母同胎的双子不该有如此云泥之别,可事实就是如此。

有些事,不是常理就能讲得通的。

然而万幸的是,南冥是个好姐姐,无论如何都舍弃不下他。

当年道似遇上南冥,执意要收她为徒的时候,那不过齐腰的女娃娃却只重复着在说一句话:

“我要带北冥一起走。”

道似虽然活了挺大把年岁,但对于凡情之事还只是一知半解。他没怎么见过这么护着弟弟的姐姐,想想这不过是多了一张吃饭的嘴罢了,便大手一挥把北冥也纳入了门下。他原以为南冥这么照顾北冥,做弟弟的不说感恩戴德,好歹也要很惦念自己的姐姐。可相处了不过几日功夫,道似吃惊地发现,这二人的感情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期。

北冥恨南冥。

没人看得出为什么,可只要长了眼睛的都能体味到,南冥有多爱北冥,北冥看向南冥的眼神里就有多少恨意。

有的时候,道似又觉得那不仅仅是恨意那么简单。

道似一生秉持着“好奇害死猫”的原则,对凡尘俗世从不过问,连自己的亲弟弟莫名失踪他都没有问及过旁人。可这件事着实是让他匪夷所思。直至三年前的一天,南冥主动来找了道似,他这才对此事有了从未体会过的好奇。

抓心挠肝。

那时的南冥已经堪堪长到他的胸口了,面容上也带了几分少女的青涩。她皮肤白皙,甚至可以说是没有血色,在皎皎月光下显得犹为诡异,泛出了些微死气。

可纵然如此,道似还是颇为骄傲地想到:“我眼光真不错。”

但当看见少女的身体时,道似不由得沉默了。

浑身上下,血肉翻飞,也不知究竟是被刺了多少剑,剑剑狠戾,无一剑不中要害。可南冥却像是不知道痛一般,眼神里无悲无欢,只淡淡地看着他。

“吓到师傅了?”南冥一边笑一边抚平自己身上的伤痕,“没来得及处理,还请师父见谅。”

“无妨……”道似颔首闭眼,长吸了一口气,“你怎么来了?”

总不该就是为了让自己见见这血腥的躯壳吧!

“师傅就没什么想问我的吗?”南冥那明亮如星的眸子仿佛能洞穿一切,弯弯的看着道似,似笑非笑,道似不禁打了个冷战,感觉自己的小金库下一秒就要被揪出来了。

道似咳了两声,又看看南冥的身子,伤口已经愈合的差不多了,可衣服却破破烂烂的,颇有点伤风败俗的意味。道似叹了口气,把自己的外袍脱下来扔给了她:“你若不想说,我又如何能让你张开口啊……你……想说什么,自己说吧,为师听着,至于其他,为师……不强求。”

南冥怔了片刻,而后乖巧地点点头,笑道:“弟子知道,那就说师傅想听的。”

月色如水,浸润过满天繁星,一把银河精美如练,在微风的荡漾下熠熠生辉。南冥走到道似身边,自顾自地斟了一杯酒,也不饮,只是在手中轻轻摇着:“北冥……他很恨我。”

道似轻应一声。

“师傅,其实在十几年前,我们的关系是顶好的,就好比是一双筷子,分都分不开。”

道似想了想那个画面,脑中突然浮现了一只耗子和一只猫手拉手在大庭广众之下谈笑风生的样子,不禁觉得脊背发凉。

不忍直视,不忍直视啊。

南冥轻笑一声,接着道:“可后来,不知怎的,南冥突然开始怕我,疑我。我越靠近他,他就越讨厌我。我……我也不清楚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南冥语气清冷,神色更冷,仿佛再亲切的话语在她的口中也能被冻成冰碴子。道似不大想再问下去,可他总觉得这小丫头似乎还瞒了他些什么。鬼使神差间,他竟不由自主地开口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六年前。”南冥想了想,嘴角上扬,眼中却还是无所欲求的冷,

“我出土的时候。”

不遇再遇上北冥,依旧是在如晦场。

彼时离南冥被刺过了并没有多少时日,不遇并没想过会在这里再遇上北冥,正寻思着收拾收拾那小子留下的烂摊子时,抬眼却见着一个身长玉立的的人正怔怔地站在如晦场上,目光里翻涌着一种说不清的情感。

或许这家伙对如晦场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吧。

“重鸾……救出来了吗?”不遇长吸一口气,压抑住胸中的怒火,沉声问道。

北冥并不看他,只摇了摇头:“那群乌鸦不肯放人。”

不遇长叹口气:“重鸾被抓都是咎由自取,你何苦这么为难你姐姐?”

“咎由自取?”北冥冷笑一声,“我的好师兄,你究竟了解多少就敢这么说?那姑娘给你灌什么迷魂汤了,你怎么就能相信重鸾被抓就是个巧合?”

“我从未说我信它是个巧合!”不遇道,“重鸾本就是乌族皇室,现在乌族动荡,他却逃离乌族而投奔到一个凡人门下。这种悖乎常理的行为本就不对,他被抓回去是迟早的事,你跟你姐姐发什么疯?”

不遇嘴笨,占不到什么口头便宜,只能恶狠狠地瞪着北冥,以宣泄自己内心的愤恨。北冥缓缓转过了头,对着不遇的目光“嗤”了一声:“你真信他?那家伙可是乌族族长,有什么是他虚构不出来的么?”

“纵然如此,你也不该将气都撒在你姐姐身上,她对你……”不遇咬了咬嘴唇,停顿了一下,“她对你那么好,你这么做太狼心狗肺了。”

北冥的眉尖抽了抽,随即他又若无其事地笑笑:“理是这么个理,可我还是恨她,你要我怎么办?”

不遇一怔。

没有人可以理解毫无缘由的恨,当然也没有人可以反驳。

恨与爱是相生的,有时候连当事人可能都不理解为什么就在刹那间情愫便可有如天崩地裂般在内心铺展开来,何况他一个旁观者?

旁观者看得清,却不一定看得明。

然而北冥却在一瞬间洞穿了他的心思,笑道:“有些事知道了前因后果就不经推敲了,师兄,你的道行还是不够啊。”

不遇没由来的有些不爽。

可北冥没让他不爽太久,不过眨眼功夫,那个飘然若仙的身姿便消失在了莽莽红尘之中。

天地万千,又只剩下了不遇一人。

不遇总觉得北冥是算准了他一定会来如晦场,便特意在这里等着他。可……意欲何在?

是想提醒自己什么吗?

是警告?

还是只是单纯的来挖苦自己?

他不是什么聪明人,千头万绪从他的脑中走过就成了一团乱麻。可他依旧在理这团早已理不清的乱麻,还带着一腔困惑回了住所。

甫一进门,一袭飘飘白衣就映入了不遇眼帘,来人的如瀑长发在风中肆意飘着,让不遇心中那一团麻线也随着风吹得更凌乱了。

不遇突然想到的师父说过的一句话:

“眸亮如星,发秀如云,身拔如竹,是谓乌者。重鸾,你生而天骄,可当真要随为师隐居在这天地一隅?”

不遇吸了口气,尽可能冷静地直视着眼前的少年。只见少年偏头一笑,道:“师兄。”

笑若清风明月,沁人一如往昔。

而不遇的心里却猛然生出了一种物是人非的感慨。他闭上眼,长叹口气,道:

“重鸾,别来无恙。”

不遇的脑中一瞬间闪过了南冥那双明亮如星的眸子。

方听到“出土”二字,道似的第一反应就是:出土?出什么土?你是文物吗你出土?

可这么丢脸的问题他问不出口,只能竭力端出一副“我是你师父”的人模狗样,淡淡道:“什么出土?”

南冥偏了偏头,显得颇有些俏皮,但神色还是极其违和的冰冷。她似是在思考怎么开口,半晌才缓缓道:“六年前,我被阿爹埋了,可地下太冷了,我待不住,就爬出来了。大概就是这么个出土。”

道似的背后渗出了一层冷汗。

“活埋。”南冥笑着强调,”我也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大清早睁开眼就在土里了,上面有一群人围着我的墓洞,一铲子一铲子往下掘土。我……我哭了喊了,可是他们就像听不见似的,完全不在看我……其实也有可能是那个洞太深了吧。”

道似吞了口口水,声音里有一种抑不住的颤抖:“有……有多深?”

南冥摇了摇头:“我被埋的时候大概是五更,爬出来时已经是三更了。可能并不算深吧,但我当时太小了,就觉得很深。”

道似打了个寒颤。

还有什么比朝夕相处的人竟是从地底爬上来的怪物更可怕的事吗?

“师父你害怕了?”南冥此刻竟没心没肺地笑了,那双向来缺悲少欢的某种难得闪过了一丝欢愉。

道似长吸口气,又欲言又止地叹了出来,末了抿了抿嘴唇,问道:“所言当真?”

南冥眨了眨眼:“我何曾骗过师父?”

道似想到方才南冥浑身浴血的狼狈模样,不禁皱了皱眉。

古书上记载过一件事。

乌族有一种秘术,传说是将两个有血亲关系的孩子中的任意一个埋入土中做土地活祭,便可以保佑另一个孩子受到神的眷顾,从此风霜无及,人生无忧。

这是对一个孩子的庇佑,可何尝不是对另一个孩子的残忍?

如若南冥是被祭的那一个,那北冥……

如此想来,方才的恐惧统统烟消云散,反而是一种诡异的心疼涌上了心头。

“辛苦你了。”半晌,道似的千言万语只化作了这一句苍白的话。他突然觉得自己很软弱,连一个刚果及笄之年的小丫头都敢直视自己被埋的事实,而自己不过仅仅只是一个旁观者,有什么理由去怕呢?

“师傅若要可怜我,便不必了。”南冥淡淡道。

道似沉默地看着少女月下静默的侧脸,一双乌亮亮的眸子如两颗闪着光辉的明星,蓦然让他产生了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可那只能是一种错觉。

既为活埋,出土便是死了。

“师兄可真爱叹气。”重鸾温和地笑笑。

不遇神色一震,当即把他的身姿和南冥的身影重合了起来,恍恍惚惚中他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声音问道:“怎么回来的?”

“放不下师兄师姐,便偷偷跑回来看看。”重鸾的声音依旧温煦如风,不遇觉得他这走了一遭,回来反而更会说话了。

“回来就好。”不遇又叹了口气,“你三师兄找你找得快疯了。”

“他找我?”重鸾挑了下眉,似是有一丝嘲弄,“南……师姐她现在如何?”

不遇摇摇头:“不好。她和北冥打赌,若是她三日之内找不到你,便要受他三千二百八十剑。你走了这么多天,她受了些苦。”

“些?”重鸾在心底冷笑一声,“也是,比起那人的‘雄心壮志’,这点苦的确算不了什么。”

不过重鸾并不把这些想法写在脸上,他只是低下头,淡淡道:“都是我不好。”

“你……回去看看?“不遇犹豫了片刻,还是把那个”不“字省了。他觉得这样好像更能说服他回去看看师父师妹。

“不了,请师兄也别告诉他们我来过。”重鸾摇摇头,好像没听懂不遇的良苦用心。他伸手在空中画了个符,化形后递给了不遇,”倘若北……三师兄再来找师姐麻烦,你便把这东西给他。”

“这是……?”不遇接过了符,左右摆弄着那一团发光的线团子,眼中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了不解。

“乌族的小玩意儿,很管用的。”重鸾笑笑。

不遇点点头,没再问下去。直觉告诉他,重鸾是绝对不会伤害南冥的。

至于是哪里来的直觉,他自己也不清楚。

可能是自己疯了吧。

重鸾心满意足地笑了,再一转身,便像北冥一样消失在了浩渺烟波之中。

不遇又把玩了会儿手中的符咒,轻笑一声,稍稍从重鸾身上找到了一点南冥的气息。

“也难怪,都是乌族人。”

他其实早早便察觉到了南冥北冥乌族人的身份,只是九年来,他一直说不出口。

没人可以让他倾诉,也没人会在意他的一腔疑惑。

说白了那都是别人的伤疤。

没人喜欢被揭开伤疤,再无情的人也一样。

从不遇那里离开后,重鸾径直回到了乌族。

“族长。”两只小乌鸦在族门口拍了两下翅膀。重鸾点头示意,进了内殿。

“族长这时候回来,可是有什么想法?”内殿里,一个戴着笑脸面具的男子对重鸾微微颔首。重鸾也点点头,随即又皱了皱眉,显然是不怎么理解这人奇怪的审美情趣。

笑脸是笑脸,但为什么是绽放在海棠上的笑脸?

“有,不过要等那蠢货先出手。我不过打算来个顺水推舟,那蠢货会自己漏出马脚的。”重鸾的语气依旧温温和和,稍微一愣神就听不出他话里的讽刺,“还有,白棠,你能不能换张脸?虽然你的名字里带个‘棠’字,但是你见过开在花上的笑脸吗?”

白棠抚了抚自己的面具,不解道:“不好看吗?”

重鸾诚实道:“很丑。”

“好吧。”白棠点了点头,“下次我换张面具。”

“别换了,你那面具换来换去不还是一个样子?从什么人身上找张脸换上吧。”重鸾无奈道。

白棠仔细想了想,最终还是妥协道:“好吧,我试试。”

重鸾耸了下肩,而后正色道:“对了,我来,是想让你帮我打听一件事。”

“族长请讲。”

“道似。”重鸾揉了揉自己的手心,“你去查一下这个人。”

重鸾将“人”字咬得极重,听力没什么大碍的生物都能听出来这是句反话。白棠又是个聪明人,听闻此言,身形却是一僵,生硬地问道:”族长……怎么有心去查他?”

“没什么,就是突然觉得这个人很可疑。”重鸾扯嘴一笑,有一点点恶作剧得逞的欢愉,“我查过仙家榜,没有他的名字,凡人又不可能这么大张旗鼓地收弟子,所以……他也极有可能是乌族人。”说罢,想了想,又道,“之前就怀疑了,不过忙着对付那蠢货,就一时给忘了,这次,你可一定要帮我。”

白棠吸了口冷气,毕恭毕敬道:“族长……可能否,‘道似’也是个假名呢?”

“你说是像你一样吗?”重鸾脸上的笑意愈发明显,笑得白棠不禁打了个冷战。他怯怯地看了看重鸾,额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末了竟不由自主地”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颤声道:“族长……”

“无须怕我。”重鸾仍旧是那副温暖和善的模样,“只要你……不背叛我,一辈子忠诚于我,你的想法,我便不过问。”

白棠这才意识到族长此言竟是为了试探自己,他连忙拱了拱手,道:“是族长给了我一处容身之地,我……绝无二心!”

“知道就好。”重鸾笑了笑。

白棠低头沉默了半晌,正想着再有什么说辞,却听得头顶上重新传来了重鸾温煦如风的声音,一字一字,尽戳人心。

“都是土埋过的人了,还有什么可顾及的。”

白棠一瞬间仿佛遭遇了雷劈,自上而下都被劈成了一块木怔怔的焦木,连头都偏不得。他跪在地上,看着面前笑得一派纯良的族长,猝不及防地呕出了一口脓血。

可重鸾并不管他,只稍微偏身躲了躲,继续笑道:“你有你的仇要报,我有我的债要讨,你要如何走你的路与我无关,只是……“说着又弯腰摸了摸白棠脸上那张笑脸面具,顿了顿,道:“如若碍我,谁我也留不得。”

白棠的呼吸滞了一拍,他沉默了半响,末了才缓缓地俯身磕头,道:“是……族长……”

没人知道他面具下的仓皇。

不遇还以为除了自己没人知道重鸾来过,可等到第二天道似来到自己这里时,不遇才觉得北冥的话可能是真的没错。

自己的道行可能是真的低。

“重鸾来过?”道似一抽鼻子就知道谁来过,不遇不禁怀疑师傅上辈子是不是条狗——当然这话他没敢说。

不遇毕恭毕敬地点了点头,而后二人同时叹了口气,沉默了。

良久,道似率先开口道:“南冥北冥,都是乌族人。”

“嗯。”不遇轻应一声,“师父早就知道了吧。”

“三年前,不算早。”道似意味深长地看了不遇一眼,不禁慨然。他从十几年前带着这个孩子,时至今日这孩子也能算是半个心腹,他所想所做道似再了解不过。虽说南北二人的事情和他没有半分关系,可如若强迫这孩子不让他趟这趟浑水……依这孩子的性子,他一定会不计后果地把自己搅进这场战争。

就算是遍体鳞伤,他也不忍心让南冥受伤。

虽然如此,道似却有一事不解:无论北冥如何伤南冥,不遇这孩子却没动过北冥一根汗毛。

是怕南冥难过吗?那小丫头怎么会难过?

道似不大明白这种情感。他活了也不知有多少年,男情女爱欢乐场,他从未参透过一丝半毫。

“师父。”不遇一声轻唤把道似从白日梦里拽了出来,“您打算怎么办?”

“为师……不知……”道似长叹一声,仰头向天空。天空无情,不管是如何腥风血雨的时代,它的蔚蓝始终不改,“他们的事,我们不过也只能算是旁观者。”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不遇突然开口,连道似也吃了一惊——这小子一向最讨厌什么诗词歌赋风花雪月,从不是什么文绉绉的人,从先时候,一提到背诗简直都能晕厥过去,此刻却能完整无误地背出来一句,这简直……

爱是这么强大的东西吗?

“师父,当事人就能理清因果吗?”

道似一愣。

不遇定了定心神,长吁口气,坚定道:“师父,我不甘心只能做个旁观者。“

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着师妹一次又一次受伤,自己却心有所忌,连北冥的身也近不得,只能当个彻彻底底的废物,彻彻底底的旁观者。

太苍白了。

太没用了。

世间没有哪家少年郎会忍心看着自己的心爱的姑娘一次又一次受伤,更不会有少年郎会对自己的没用毫无感触。

道似已脱尘俗,不遇却不能免俗。

他不禁浅笑一声,心道:“果真是道行不够啊。”

二人一同沉默了半晌,道似终还是正视上不遇的目光,笑道:“好,随为师去如晦场。”

如晦场上风起云涌。这儿曾是某一国百姓起义的据地,后来国家衰亡,这里日渐荒颓,渐渐淡出了世人的视野。最后还是道似看中了这块土地,划作如晦场,用于平日里弟子的练习场。而如今,场外艳阳天,场内黑云摧。平日里的欢歌笑语极乐地,此刻却犹如人间炼狱,远远望上一眼,便令人脚底生寒。

道似从未想过如晦场会成为自家弟子厮杀的最终场所。

黑衣少年持剑而立,对着面前的哭面人抬高了下巴:“你是什么?叫你们族长出来。”

白棠微一偏头,哭面下传来了极为违和的笑声:“族长日理万机,怎么会得空来对付你这路货色?”

北冥额间发黑,神色微愠。顷刻间,长剑出鞘,直指白棠的喉咙。白棠也不躲,一掌拍开了剑尖,笑道:“就这种三脚猫剑法?”

北冥额间青筋突起,怒意止不住地外溢。他一把收回剑,鼓起劲掷于空中化作纷纷剑雨,一剑一剑不停歇地向白棠刺去。可白棠不过是几个轻盈的跳跃,几个微妙的转身,便将那来势汹汹的剑雨躲了个干干净净。剑痕满地,白棠却依旧白衣素带,哭面瘆人,未伤及他一分一毫。

“不错,剑雨纷纷,倒如你狠戾。”白棠赞许地点点头,随手拉出一把剑刺向北冥。那剑虽没什么灵气,只是一把凡剑,可却把北冥刺得连连后退,全无半分招架之力。白棠出手三百剑,他是勉勉强强才躲了开。

但北冥觉得白棠还是留了一手。

不遇赶至的时候,北冥和白棠的过招比试正进行得如火如荼。不遇四下张望,终是在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看见了南冥。不遇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可在他正要抬脚走向南冥之时,却不由得愣住了。

南冥交互着双臂,冷眼看着如晦场上的比试。

怎么回事?

她不该帮北冥吗?

她不该是挡在北冥身前吗?

她不该是在场上和白棠过招的那一个吗?

虽然他欣慰于南冥的毫发无伤,可……这件事,实在是太令人匪夷所思了。

千头万绪一丝一丝缠绕在不遇脑中,如一团凌乱的麻线,剪不断,更理不开。可未及他想出个所以然,南冥忽然转头,冲他甜甜一笑,比了个口型。

不遇认出来了,她说的是“师兄”。

不遇快步跃到南冥身边,一边跃一边还不忘挑一条较隐蔽的线路——他觉得既然南冥在这时隐在暗处,不该希望他太过招摇。

南冥做事一定有无可反驳的理由,他相信。

南冥静静地看着如晦场上的战况,笑着问不遇:“师兄,你觉得,谁会赢?”

不遇支支吾吾了半天,末了也没憋出什么答案,反倒憋出一声轻叹。

“师兄当然希望白棠赢。”南冥一下子就洞穿了他的心思,耸耸肩继续道,“巧了,我也是。”

不遇猝然瞪大了双眼。

南冥明亮如星的眸子在阳光下熠熠发光,苍白色的面孔反而趁着瞳孔显出了一丝丝透明。不遇一时间还以为她是在开玩笑。可他了解师妹的性子,她不怎么爱开玩笑,更别说拿北冥开玩笑。

那这一次,她不再护他,她是真的想让北冥死。

南冥又笑了笑,重新看向不遇,轻声道:“出来吧。”

不遇知道这话不是对他说的。

话音刚落,不遇身后便钻出来一个少年。少年看见南冥,笑了笑,温煦如风。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重鸾。”南冥一偏脑袋,眼中流转着一丝生机,

“不是,应该说,北冥。”

不遇也不知今天自己愣了几次,总之,他又愣住了。

可北冥却不管不遇愣成了什么样子,只是冲南冥笑道:“姐姐早就发现了?”

“找你找的可是好苦啊。”南冥点点头。而后北冥又用一种嗔怪的语气埋怨道:“那姐姐怎么还让那混蛋刺你这么多剑。”

“有趣?剑刺得越多,他越害怕,他害怕的样子还挺有意思的,一不小心就小小地委屈了一下自己。不打紧。”南冥伸手抚过北冥的脸,抚得不遇心头一颤。

他也想被这样轻抚一下。

“师兄这样看我做什么?”南冥”咯咯“一笑,伸手捏了捏不遇的脸颊。

不出意料地,不遇又愣住了。

“北冥打算怎么办?”南冥瞟了一眼场上的二人,激烈的剑招看得人眼花缭乱,几百招下来,”北冥“已经明显落于了下风,白棠倒还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

北冥也瞟了一眼,而后无所谓地笑道:“看看白棠怎么想吧,他目标不是重鸾,要是想玩就先由他去吧。”

南冥眯了一下眼,正好看见了一道白衣飞至如晦场上。

此人正是道似。

“北冥,”道似挡在重鸾面前,皱了皱眉,“不许胡来。”

白棠的身形凝涩了半分。

“师傅让开。”重鸾咬牙道,“我不想伤你。”

“笑话,这世间有什么是你不想伤的?连你姐姐都可以被你当成老鼠打!”白棠冷笑道。

北冥挑了挑眉,显然是不怎么喜欢这个说辞。

“我恨她!”重鸾低吼道。

“恨?你有什么资格去恨她?”白棠继续冷笑,“你别忘了你如今的平静生活是怎么来的,重鸾!”

重鸾神色一震。

道似神色亦是一震。

白棠却不理会这句话带来的回味。他将头转向道似,一下子泄了气般扔掉了手中的剑,不由分说地走向道似,把下巴垫到了道似的肩上,用一种极端委屈却又咬牙切齿的语气道:“你知道这些年,我有多想你吗?

“哥哥。”

一声“哥哥“串起了道似碎片般的记忆。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也是乌族人。

他有一个双胞胎弟弟。

他们二人自幼便体弱多病,族里的郎中断言,说这两个小孩怕是活不过十八岁。可二人的母亲生产时已是艰难万分,此后也怕是难再有子,便只得狠下决心,舍下一子,好歹能保住另一个孩子生世无忧。

白棠就是被舍的那一个。

白棠被献祭的时候两人都太小了,道似只能隐约记得自己有个弟弟,在某一天突然失踪了,可父母的神色着实让他难以问出口。久而久之,他也便忘了。

“为什么不来给我烧纸?“白棠抓着道似的衣服,问得呜呜咽咽,”为什么都不来看我?”

白棠在地下等了一段时间,最终等得心灰意冷,发起狠来拼命往外爬。他没有南冥那么坚定的意志力,花了三天三夜才爬出去。爬出来后他看了看天上的月亮,看着看着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他没有家了,他回不去了。

他恨,只有恨,恨父母,恨哥哥,恨乌族那该死的秘术。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明明都是将死之人,凭什么自己就要是被弃的那一个?凭什么哥哥就能受到万神庇佑,从此无忧?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他在绝望之中用石头刮花了自己的脸,任凭伤口溃烂发炎,疼痛爬遍了全身。可恨意无法随着疼痛消弭。他恨死了这张脸,一见到这张脸,他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那该死的兄长。

他换了无数张面具,隐藏起自己的真性情,以不同的身份在乌族流浪。后来有一天,他听说哥哥离开家去了人间,再后来,他遇见了北冥。

“你有恨,巧了,我也有。”北冥一见到他那张哭脸面具,就不禁笑出了声,“这可是天大的缘分。不如这样,你跟我走,我帮你复仇,我们各取所需,如何?”

白棠错愕地看着他。

“不过……”北冥揉了揉下巴,沉思道,“你先换一张脸吧,这面具太丑了。”

白棠还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可看着看着,忽然就泪如雨下了。

滚烫的泪水划过他溃烂的面颊。

疼。

好疼。

纵然已经死了,但他还是渴求一份在意。说丑也好,利用也罢,那都是他生前从未体会过的,独属于自己的目光。

还是有人在看着自己啊……

生前死后,他第一次有了一种为人的感觉。

十一

可不管那些年恨意如何刻骨,当那个人真的站到自己面前时,他却是连提剑的力气都没有了。

下不去手。

他想靠近道似,没有任何恨意,就是单纯地想靠近他。

为什么?是还在惦念从前相依为命的日子吗?

道似深吸了一口气,讷讷地问道:“道棠?”

白棠搭在道似肩上的头轻笑了一下:“没想到哥哥还记得我。”

“怎么会忘?”他这话说的有些心虚。要不是那一声“哥哥”,他怕是进土了都想不起来,“我还以为你死了。”

说完就后悔了,道棠的的确确是死了的。

为了……自己的无忧。

白棠未答话,只是将头埋得更深了些。

一旁的重鸾看好这是个绝佳的机会,当即趁空执剑而上,冲着白棠的后背就刺去。就差那些微距离就碰上之时,一道凛冽的剑光突然闪过,重鸾一个不稳,剑偏向了另一边。他带着愠意回头,却怔住了:“姐……?”

“什么?”南冥在如晦场的一角,偏头笑眯眯道。

重鸾背后渗出了一层冷汗。

北冥将南冥护在身后,笑若桃花初绽,声如温煦春风:“重鸾殿下,我这皮囊,用得可还顺手?”

道似诧异地看着二人。

“放屁……”重鸾有一瞬间晃神,可在说出这句话后又突然惊醒。他难以置信地看向南冥,声音有丝丝颤抖,“你早就知道?”

南冥不做声,毫无感情的笑容里带了一丝嘲弄。

她当然从一开始就知道,身边的北冥,不是北冥。

她不知道弟弟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她只知道自己一定要找到真正的北冥,而要找到他,就一定要把这个假北冥带在身边。

她拜在道似门下学习术法,渴望可以早些见到北冥。可是足足过去了两年,春去秋来,草木枯荣,岁月不管如何更迭,都没带回来她想见的那个人。

她就要绝望了。甚至想到要不还是把这个冒牌货杀了吧。可剑在眼前,她就是下不去手。

不管怎样,这都是北冥的脸啊。

可就在七年前,道似收了一个小弟子,名叫重鸾,一双乌漆的眸子笑意盈盈地看着周遭的一切,对上南冥时,那眸子里又仿佛有千万朵桃花盛绽出一个春天。

她觉得自己的心狠狠地颤了一下。

这个人,绝对就是北冥。

她并不清楚北冥为何会变成重鸾,只是从一些道听途说中渐渐理出了前因后果。

九年前,在她入土之前,乌族发生了一场浩劫,族长与其夫人在这场浩劫中相继去世,二人唯一的子嗣也在战乱中失踪。本来侵略者欲在此时一举攻下王城,可不料三天后,那消失的小孩竟然带着一群笑面士兵重新杀了回来,那些士兵个个都是死士,天不怕地不怕,硬生生把侵略者逼出了境外。

而南冥记得,北冥就是在这几天,突然昏迷的。

之后的事南冥记不大清了,只记得苏醒后的北冥身子日渐虚弱,竟有了几分油尽灯枯的态势。她哭,可他却是害怕。

眼里,心里,都是惊慌。

狠心的父母为了保住儿子,狠心把女儿献祭,活生生给埋进了土里,一边埋还一边念叨:“对不起对不起,我们也是没有办法,这都是为了你的弟弟,你会理解的吧,对不起……”

然而南冥并没有从他们的脸上看见泪水。

南冥也是个渴望爱的孩子,但这次她是真的失望了。于是出土后的第一件事,她便是回家杀了父母。

她也没有哭。

可能有些无情,但这已经是血脉里最极限的深情。

她看见了躲在墙角瑟瑟发抖地“北冥”,笑着伸出了手,却被那小家伙一掌拍开。

她笑得更开心了,一颗杀心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身上有我的命。”她想,“不能让他就这么死了,我要带他找到北冥。”

于是南冥便把“北冥”带在了身边,不管他怎么打她骂她,她都不为所动,只冲他温柔地笑笑。

她会从“北冥”恐惧的目光里找到一丝快感。

世人皆道北冥恨南冥,可她自己最清楚,他其实是害怕得不得了。

原先的祭品自己跑了出来,他还能如预料般高枕无忧吗?

想到这儿,南冥突然笑出了声,他冲重鸾摆摆手,道:“一开始我是为了利用你找到北冥,后来找到了,但是他的灵力尚不如你,我怕你伤及他便任你胡来。至于再后来……我也只是觉得好玩而已。如今的北冥可是变得足够强了,我也没什么必要隐瞒什么了。重鸾,若你能在此道歉,离开这具躯壳,我们也许还能让你走得好看点。”

“道歉?”重鸾反问道,嘴角扯出了几分狰狞,”我又没做错什么,凭什么道歉?”

他所言,所想,所做,无非就是为了活下去。

活有什么错?

当年父母被杀,他是在一只小乌鸦的保护下才勉强逃出了重围,可他自知这种苟且的日子维持不了多久。但是就在他堕落成一个乞丐,没日没夜地在市集上流浪的时候,他正巧遇上了外出游玩的南北姐弟。

充沛的灵力,俊朗的外表……

那就是希望啊!

去他的族长,去他的乌族,他要做北冥,他要让北冥代替自己成为那个亡族嗣子,自己则要代替他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长长久久,活下去。

他把身上的所有银两和那只乌鸦一并给了一个江湖术士。那术士也算爽快,当即便给二人换了灵。醒来后的重鸾看着南冥,突然就红了眼。

不够,还不够。

他要神的庇佑,他要无忧无虑地活下去。

于是他伪装成一副多病的样子。他知道乌族父母大多重男轻女,那对蠢父母一定会活祭南冥给自己续命。

只是他着实没想到,看似柔弱的南冥,居然会自己从土里爬出来!

既是活埋,出土即死。

他忍不住害怕,万一,万一死了,神就嫌弃了,不给他庇佑了怎么办?

他害怕,于是会肆意折辱南冥,只是为了让他知难而退,回她的土里安歇。可渐渐的,他惊奇地发现,出土的南冥,竟已是不死之身了!

他所渴求的无限的生命,却是在遭到自己陷害的人身上实现了!

这到底是谁受到了庇佑啊?!

他越想越害怕,越害怕越想折磨她。终于,在七年前真正的北冥出现时,他崩溃了,更加发狠地折磨南冥。北冥对自己的身子下不去手,不遇害怕南冥伤心动不得自己,道似又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种。出生这么多年,他第一次在一件事上找到了滔天的快感。

再后来,他假借寻找重鸾的名义“刺杀”南冥,不知不觉中就刺下去了三千二百八十剑。南冥死不了,可他确实实打实的害怕了。

三千二百八十剑,代表着他代替北冥的这三千二百八十天。

剑剑都是恐惧,剑剑都是心虚。

原来,他本以为被遗忘的恐惧,早就刻进了他的骨子里……

后来他回到了如晦场,等着不遇,妄图从对他的嘲讽中找到些欢愉。

没有,什么都没有。

害怕,恐惧,难过……

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曾觉得自己做错了一分半毫。

谁都想好好活着,他也不例外。

十二

重鸾猛地从回忆中惊醒,冷汗浸透了他的衣衫。他猝然抬头,眸中尽是错愕。不过须臾间,他又将目光投向了南冥突然间又狂笑不止:

“我知道你的肉身死不了,可你的心呢?也是铁打的吗?”

南冥缺悲少欢的脸上闪过了一丝诧异。

下一刻,重鸾的剑就直直刺向不遇的印堂!

“师兄!”南冥的瞳孔骤然缩聚,下意识要下台去救他,却被北冥一把拉住。她回头看向北冥,他却只是摇摇头,高深莫测地笑了笑。

南冥跺了两下脚。虽然她常年少情,可毕竟做了不遇九年的师妹,他对自己的情意,对自己的好,她也是都看在眼里的。若要她在此刻袖手旁观,她怎么做得到?

师兄他……是唯一不会利用自己的人啊……

可就在重鸾的剑尖离不遇不至一寸之时,不遇一个漂亮的转身躲开了,并且眼疾手快地从怀中掏出了一团金光闪闪的东西,顺手向重鸾扔了去。

重鸾一怔,灵剑落地,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楚随即向他席卷而来,他颤抖着双膝,“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同时爆发了一阵猪嚎似的惨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重鸾缩着身子,在地上扭曲成一团,不过片刻,他就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软趴趴地瘫在了地上。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北冥则笑而不语,不遇挠挠头跃上了如晦场,冲北冥不好意思地笑笑:“那个,他这算不算找南冥麻烦啊。”

众人一起看向地上那扁扁的皮囊,沉默了。

过不了片刻,地上那皮囊又扭曲着自己站了起来,南冥朝旁边瞅了眼,重鸾的皮囊反倒是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

站起来的北冥掸掸身上的灰,若无其事地笑笑:“皮归原主,不用担心他,他已经去他最该去的地方了。”

……

众人觉得那并不是什么好地方。

十三

恍惚之中,道似觉得自己的肩有一些麻,他偏头一看这才想起来白棠的脑袋还搭在自己的肩上。他很惊异和自己身量差不多的白棠竟能维持这么个诡异的动作这么久,但他也不敢大动,毕竟当年也算是自己亏欠他的,自己没什么理由推开他。

白棠却如突然惊醒般抬起了头,他看了看道似麻得不敢动的肩膀,一边伸手去揉一边闷声道:“对不起。”

“有什么好对不起的。”道似苦笑一声,“你最恨的人不该就是我吗?为什么不杀了我?”

“都死了几十年了,有什么深仇旧恨也早该消了,何况你什么也不知道。我总不能再像个孩子一样紧抓不放啊。”白棠低下了头,一张哭脸显得格外委屈。

道似其实很想对他说:“可以。”但是这些横竖都该是他的选择,他没什么可干涉的。

北冥则翻了个白眼,心道:“好小子,间接嘲讽我?”

道似只能点点头,他突然有一种想要摘下白棠面具的冲动,可到底还是忍住了。

不看也知道,那面具下一定是伤痕累累。

“我打算回去了。”白棠伸了个懒腰,“入土为安,折腾了这么久,我也该回去歇歇了。”说着他又看向了北冥,北冥没接话,似是应允了。

“那,我也……”

“不行!”南冥话没说完,便被北冥和不遇异口同声地打断了。她诧异地看向不遇。北冥拒绝倒还好说,可不遇……

不遇说完便后悔了,脸上当即泛起了一层薄红,支支吾吾地解释道:“不是……我,我是说……我……我觉得我也该……该……入土为安了。”

南冥睁大了眼睛。

道似也睁大了眼睛。

北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至于白棠……

一张哭脸也看不出什么喜怒哀乐。

不遇长叹一声,想了想沉声道:“拜入师父门下之前,我好像是叫重凤。”

鸾凤和鸣,他是重鸾的哥哥。

“重鸾应该是不知道我的存在,我被埋的时候他还小,虽然我也不怎么大……后来我也没被埋多久就被一只小乌鸦挖出来了,好像是它带我找到的师父。十几年过去这事我都忘得差不多了,方才重鸾愣神的时候我才想起来。”不遇这一段话一连叹了五六次气,叹得南冥都忍不住跟着叹气。

可重鸾如果也是神佑之人,那他现在必然没死。

没死又能在哪里呢?

北冥耸了耸肩,笑如春风拂面,暖得令人发寒。

白棠透过面具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北冥:“族长早就知道……”

“所以我跟你说他蠢。”北冥道:“身在福中不知福,还企图剥夺他人的幸福,这不是傻子这是什么?”

北冥又想到重鸾那在战乱中被吓死的双亲,以及眼前这个一见南冥就脸红的哥哥,猛然觉得智商这东西原来是真的可以遗传。

而后他又转向南冥:“你呢?为什么想回去?”

“已死之人,总不好在人间逗留太久。”南冥摇摇头。虽然说他们这种人和普通人没什么差别,可到底是死人,动作表情都比较迟钝,不好在人间待太长时间,“况且我是活祭,回去为你祈福祈福,想你了也可以出来看看,不是什么难事。”

北冥知道南冥不是那么容易就会妥协的人,只半真半假地问道:“此话当真?”

南冥笑了笑,道:“我何曾骗过你?”

十四

北冥和道似一同给三人埋了回去,又上了三柱香,香烧完了才走。

“师父不回乌族么?”北冥笑吟吟地问道。

道似摇了摇头,道:“我打算在如晦场给重鸾超度一下,毕竟师徒一场。”

北冥笑意颇深,道似也无可奈何地笑了。

北冥很聪明,他知道重鸾有庇佑加体,死不了,便借用自己的内丹化了一条除魂绳,只为了把重鸾的魂魄逼出来,夺回自己的身体。那个傻重鸾则被他封在了如晦场,此后只能和自己那些可笑的回忆生活。

可自己使用的是躯壳是属于重鸾的,伤不得重鸾的真正灵魂,于是千思万虑,他想到了不遇。

人傻,情深,如若事情关乎南冥,在不让南冥难过的条件下,他一定会出手。

只是道似有一点想不通。若说北冥也爱着南冥,可这几年,他又何尝不是在利用她?

南冥被刺了三千多剑,起因是他,他不可能不知道,可他依旧没有现身。

这也能叫做爱吗?

“师父,其实我觉得被埋者与庇佑者,其实都是受着神的祝福,却又都很可怜。”北冥淡淡道。

道似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而后又叹了口气。他突然觉得自己道行尚浅,身在红尘,却是不解红尘。

道似猛然想起了那日不遇脱口而出的诗。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说到底,自己也不过是莽莽天地间的一只蜉蝣,参与着这世间的喜怒哀乐。

既为生,何人不入世?既有死,何处不人间?

既有免俗,来此一遭,倒不如说是辜负了生命,辜负了春秋。

北冥冲道似笑了笑,抬手指了指前方:“师父,就此别过了。”

道似在原地站下,点点头。

前方是乌族,身侧是如晦。

就此,师徒一场,分道扬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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