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雍元齐十年,十二月初十,神都大雪。
是日清晨,城门守军开门之时,北方朔望门外,远远地走过来一名僧人。那老僧年逾古稀,数九隆冬,却只一身陈旧袈裟,脚踩着一双破草鞋,此外再无什么稀奇之处。然而就是这无甚稀奇的老僧迈入城门的一刻,城墙上的守军统领立刻派人,向未央宫送信。
不多时,一少年骑马奔来,及见老僧,立刻下马,执晚辈礼:“元清法师,许久不见。”
“老衲见过王太子。”老僧双手合十,微微躬身,态度不卑不亢。
少年一笑,随即黯然道:“王祖母说,法师这些天就该来了,便叫我们一直留意着。可我记得法师说过……王祖母她,已经时日无多了吗?”
“人终有这一天,太子不必伤感。”
“我幼时,王祖母尚能日日舞剑,如今不过近二十年的光景,却已流连病榻。”少年唏嘘一声,便侧过身去,为老僧引路。
二人,一马,慢步走在神都城内。少年稍慢一步,看着老僧的背影,一步一步走得无比庄重,他的心忽然就静了。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未央宫。少年引着老僧过了前朝,步入后宫,直走到萱慈殿。入了殿内,先见到的是雍王与挛鞮王后二人。老僧作势要拜,雍王连忙扶住他:“姜子不必多礼。”
“大王,老衲已然出家。”
“无论您是何身份,您都永远是寡人的姜子。”雍王携他入内殿,“姑母已等候多时,姜子请入内。”
殿内,一道帘子挡在了榻前,隔着帘子依稀能看见一道模糊的人影。帘后传出苍老的声音:“少艾之交,老来何嫌?取了这帘子,你们都出去吧,我们说些体己话。”
“诺。”众人皆应诺退下,太后身边的一个老妪上前,挑了帘子,老僧方能看清那帘后之人。
久在病榻的人,气色大都不好,这位大秦太后更是面色灰败,老朽的身躯脆弱如风中残烛。她的脸上、手上,都布满了皱纹,再难看出年少时的风采了。
“无安,你来送我了吗?”
“太后,贫僧法号元清。”
太后笑了笑,又引出一串咳嗽,好久才止住:“无安,你若是元清,便离了此处去吧。朕要见的是故人,不是出家人。”
老僧默然,却也没动。
“你去过会宁了吗?三哥他,可还好?”
“靖国君已然西归。”
“呵,当年的老朋友们,如今还活着的,只怕是寥寥无几了。”
“只有申公将军了,不过他如今,也是流连病榻,时日无多。”
“年纪最小的就是阿信,他也要不行了。”太后幽幽一叹,有些悲凉,“这几日以来,我总是梦见年少时的旧事。梦见燕歌山,梦见大漠,梦见云州城。”
“您怕吗?”
这话问的没头没脑,太后却听明白了:“怕,谁不怕死呢?可是一想到,兄长,二哥,颜姐姐,还有高权,他们在那里等我,便也没那么怕了。”
又道:“最该怕死的人合该是你。你负了阿染,以她的性子,等到了九泉之下,定要闹得你鸡犬不宁。”
“我已是出家人,红尘种种,皆如过眼烟云。”
“你绞了头发,往昔便可以不做数吗?若是如此,你来见我作甚?姜启,你也是造下了杀业的人,那些冤魂,不是你颂了半生经文就可以超度的。你欠他们的,欠阿染的,终有一日要还清。”太后又咳嗽起来,老妪连忙上前,为她拍背顺气。
老僧叹了口气:“你老了,我也老了,现下都是在挨日子,还管这些做什么?”
“话虽如此,可我总想着,若能回到从前,那多好。”
“你后悔了。”
“我后悔了。”太后幽幽叹一口气,望向窗外,思绪仿佛飘回到五十年前,一切刚刚开始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