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惊蛰
正午日头正毒,在一处小镇外的林子里,一老一少正挥汗如雨的砍伐林木,老人叫苟富贵,是镇上梁家的长工,少年是年幼时被父母贱卖给梁家的孩子,没有名没姓,因为说话结巴,许多人就管他叫小结巴。
两人上山是因为,梁家离家求学多年的大公子,近些时日就要回来了,两人被管家差遣出来,打些柴火木料,备好往后些时日的用料。
老人顶着日头明显不好受,满是老茧的虎口,此刻也了层皮,额头青筋暴起,脸似红炉,舌头舔过干涩的嘴唇,整个人就差冒起烟了。
少年倒是还好,只不过力道明显是比老人小了许多,但性子却是沉稳,一斧,一斧的砍下,倒也是有条不紊。
老人在递出一斧,终是在撑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整个人头晕眼花,上气不接下气。
少年见转知道是中了暑气,前两年他第一次上山的时候,也是遭了这罪,幸好老人知道解暑气的法子这才幸免于难。
少年扶起老人躺在树荫下,解开老人的衣物,把老人瘦弱的胸膛露出,在把仅有的几口清水倒在老人的身上,拿起衣裳不断的给老人扇风,过了半个时辰,老人才缓缓睁开双眼。
小结巴看着老人结结巴巴的说:“贵,贵,贵,爷爷爷,你人怎么样了。”
苟富贵耷拉着双眼,好不容易才回了神,虚弱道:“要了命啊。”
小结巴看了看老人,在看了看数目才仅仅过半的木材,这几日他俩砍伐的木材已经放了小半个院子,想来管家也不会为难。
小结巴关切道:“贵爷,爷,爷,,要不,先,先回去吧。”
苟富贵躺在干燥的枯草上,强撑起身子,拉下萎靡不振的老脸道:“回吧,回吧。”
小结巴架住老人的腋下,把斧子放在腰间,半扛起苟富贵,慢慢走下山。
小结巴尽量多用些力气,他还记得上一回他中了暑,连步子都迈不开,是老人一步一步背他下山的。
小结巴紧赶慢赶,才把老人带回梁府,两个绕开更近的大门,走进后门,他们这些仆役进不得大门,按管家的话就是,我们这些人天生穷命,能踏进门就是天大的福气了,哪里还敢奢望走正门,那是主家和贵客走的,
梁府是这双口镇上的大户人家,具体有多大,小结巴说不清,但是在双口镇上,应该是没有比梁家更大的主家了,要不然他爹娘也不该把他卖进这里不是。
进了后门后迎面就是一条水渠,中庭有个大水谭,谭里养了不知道多少尾锦鲤,一个月光是食料就是他大半年的月钱了,很多时候小结巴觉得自己这条命,还不如这一尾锦鲤,走过水渠,小结巴带着苟富贵,进了一间老旧干净的小院,院子里种了一颗半截柳树,前年太过茂盛,枝头漫过外墙,就被看不过眼的管事砍了大半截,可这小半截柳树,却是硬生生的熬过了冬天,等来了初春,俗话说的命硬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苟富贵刚踏进屋子双腿一软,就差点跪在地上,好在小结巴,这些年踏踏实实的干活,也有不弱的体魄,这才扛住老人放在床铺上。
老人依旧是半睁着眼,浑身冒着热气,活像是蒸笼上快熟的螃蟹,小结巴把老人的衣物都解开,看着光着膀子都冒出一身热汗的老人,小结巴拎着条脸帕就快跑出门,在院里的水缸里把脸帕打湿,帮老人擦拭身子,一遍又一遍,知道日头有些暗了,老人才恢复些神志,呼吸平稳了许多。
小结巴浑身大汗,直到听见自己咕咕作响的肚子,这才想起自己今天就吃了小半张饼,他脑袋有些懵,晃晃悠悠的出了门。
小结巴刚踏出门,才发现不知在何时起,门槛上竟蹲坐着一个同龄人,小结巴一眼认出他是管事的儿子,他和自己这个小仆役,差了十万八千里,不仅有名字,还是个特别文气的名字叫“陈衡,其实小结巴也不懂什么是文气,可这名字,不是比常人多了好些笔画,在这个大字不识一个的少年眼里,可不是天大的文气吗,他和管事住在离主家不过两个小院的大屋里,平日里能吃好些肉,小结巴记得年三十那天,陈衡独自一个人拿了一大条清蒸鱼来,他和苟爷爷到现在还记得,那条鱼的味道,只是小结巴到都还不知道,那是什么鱼,怎么会这般鲜美。
陈衡回头看向犹如落汤鸡的小结巴,笑道:“那苟老头死了没?”
小结巴没有回应,他打小在这院里就是苟富贵带大的,他清楚贵爷爷,有多讨厌别人管他叫苟,说是这名字谐音太不好听,也是他苟富贵在老在没力气,那也不是一只畜生不是。
陈衡斜瞥一眼小结巴,嘴角嗤笑一声,在自己的怀里掏了掏,拿出一个小瓷瓶,道:“哎哟,真有骨气,我这好不容易在我爹哪里,拿的祛风油怕也是用不上了。”
小结巴看到瓷瓶,他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不是药油,可那刺鼻的味道,他一辈子也忘不掉,小结巴急忙跑过去,慌乱之下掉了一只鞋,对着陈衡点点头道:“没。”
他知道贵爷爷这样不喜欢,可老人也说过“好死不如赖活着”。
陈衡眯起眼,把瓷瓶捏在手心,他知道这个小结巴的倔脾气,平日除了和那个半截入土的老头,会结结巴巴的多说几个字外,对他人都是说话都是一字一顿,生怕别人知道自己是个结巴,他笑看小结巴,把瓷瓶举高,道:“学两声狗叫,我就把这个给你。”
出人意料也出乎意料,话音刚落下结巴,就叫道:“汪,汪,汪。”
陈衡脸色乍变,他没成想这个同龄人会这般痛快,也没想到这个要面子的小结巴,会这样不管不顾,陈衡拉起笑脸,把小瓷瓶扔给小结巴嘴角嘟囔一句“孬子。”
小结巴接过瓷瓶飞一般的跑到屋子离去,留下陈衡一人在门槛蹲着,小院后门养着好几条大狗,是东家上山打猎时候备的,平日里就养在小结巴院旁,陈衡低下头四指并拢,在阳光下勾兑出一只影子,打开大拇指,就好似一只大狗开口,他不明所以的笑了笑,叫道:“汪,汪。”
夜深人静的小院里,小结巴强撑着下巴,仍旧照看着躺在床上的老人,苟富贵正过脑袋,睁开布满血丝的双眼,看到床边的小结巴,声线沙哑的呼唤了一声“孩。”
小结巴一下睁开双眼睡眼惺忪,脑袋一轻跌离手心,朦胧道:“爷,爷,爷,你,你你,醒了。”
苟富贵起不了身,艰难的喊道:“水。”
小结巴盛碗水给老人递去,老人缓了缓没有牛饮,反而细细的让水流咽喉,也没有叫着喝第二碗,稍好一点才嗅见自己额头上祛风油的刺鼻味道,苟富贵喃喃道:“这祛风油你那拿的。”
小结巴声音有些小,断断续续的说出,陈衡叫他学狗叫到事情。
老人听了个大概,忽然把嘴巴闭上,有气无力道:“孩,你过来。”
小结巴低下头伸到老人身前,啪的一声,小结巴狠狠的挨了一下老人一巴掌,黝黑的小脸上红了一片,没有几分精气神的老人,不知哪里生出出来的力气,骂道:“孩你是人,不是畜生,人怎么能学狗叫,我这么多年,难不成养了条狗吗。”
小结巴红了眼眶,泪水马上就要滴在身上,老人接着骂道:“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记住不许哭,要是哭出来,等我好了,我下床打死你。”
老人借着怒气翻身,却是迁怒了脾胃,腹内翻江倒海般的难受,吐了一地的污秽,躺在床上大口的喘着粗气,还喃喃道:“你是人,不是狗,是人,是人!”
小结巴轻抚老人的后背,咬着牙,强忍这眼泪,低声道:“是是,是人,人人,小结巴,巴,巴,是人。”听到这老人才舒缓一口气,喃喃自语道:“人,人不能做畜生的事。”
小结巴陪着老人直到夜深,而后铲来沙子把老人的腌臜之物收拾干净,直到天蒙蒙亮,小结巴累倒在地上,看着天际一道虹光升起,他的心里忽然有个念头。
“人,什么才是人啊。”难道不是有手有脚就是人吗,那爷爷说的人到底是什么。
小结巴就这么想着,然后就这么双腿一软躺倒在那半截柳树旁睡死过去,半截柳树上的结疤处,有一只新条抽芽而出迎风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