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一盏豆大的油灯颤颤巍巍地立在桌上,灯火倒是还算明亮。山中夜间的凉风穿堂而过,仿佛将人的影子也吹得飘动起来。
屋内简陋的桌子上赫然多了一个破旧的坛子,那是刚刚从床脚被挖出来的。
“嘘——我总共就酿了这一坛子的酒,是留着给咱哥俩儿叙旧的。别让他们听到。”冉濮煞有介事地低声说道。此时这个已过而立之年的男人,顽皮得像个小孩子。然而却被眼角的笑纹却出卖了——他并不担心被发现。
虞伯坐在椅子上,油灯微暗的光映在他的眸子里,左右摇摆。他拿过酒坛子,给两只碗满上,自己先干了一碗,“够劲!”
冉濮笑了笑,却不似那样一口闷掉,而是浅浅地啜了一口,问道:“对了虞大哥,今日随你一起来的那位公子,可知叫什么,哪里人吗?”
当然知道。可是虞伯却觉得,姬怀身份特殊,贸然告之恐怕会给这位老友惹来麻烦。
他又豪饮了一碗,避重就轻地问道:“怎么想起来问这个啦?”
好在冉濮并无意追问,只是叹了口气,“不瞒虞大哥,今日这位公子,与我一位故人的相貌,有些相似。”
的确相似。姬怀的样貌多继承他的父亲,只不过在日日征战中染上了杀伐之气,因而许多人才会觉得周国太子殿下与周帝外貌相差甚远。
此刻在山中,姬怀一路上被这山山水水和颇为轻松的气氛感染,涤去了许多戾气,乍一看反而较之前,更像周帝一些。
虞伯心里并未当回事,“天下之大,相似之人又何其多。”
“的确。虞大哥从未问过我的身世,我知这是虞大哥的信任,可是今晚,我却想说一说。”冉濮又尝了一口酒。他今晚觉得格外疲累,或许是连日在山中打猎,风餐露宿;也或许是姬怀与周帝相似的面容,勾起了尘封的回忆。
虞伯的确没有问过他的身世,只是不想勉强。听到冉濮这样说,他还是很好奇,道:“愿闻其详。”
“我的家族,是一个武将世家。多年来保家卫国,丝毫不敢懈怠。家中本来人丁兴旺,可是到了爷爷那一辈,忽然稀少了起来。再加上战场上刀剑无眼,到了我这里,家中长辈病去亡故、战死沙场,全家竟只留下我自己一人。”
虞伯早就料想,他一人在此安家,必是有一段难言的往事,不料却是如此。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冉濮也不在意,一口气将碗中酒饮尽,“这都没什么。武将职责,便是替君主戍守边疆,保家卫国,至于死伤,在所难免。可是……可是!”他长叹一声,“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但凡大家族,即便家族人丁凋落,旁支总还是有的,都能够互相在朝堂上扶持。可是我冉家,数百年来并无其他心思,一心只是报效朝廷。乃至于到了我这一辈,偌大一个家族全靠我自己支撑。原想着,若是我在未能娶妻生子之前,战死沙场,那也是我的命,总算不负先祖的遗训。可没想到啊……”
没想到,他所设想的最大的困难并没有发生。或者,这个阻碍再也没有机会横亘到他的生命中了。
“记得那一年,边境告急。我那时尚在京都,收到消息便立刻带兵去了。就在侵犯边境的蛮夷即将被击退之时,国内又起了多处打着勤王旗号的势力,想趁着京都守卫薄弱之时篡位谋反。”
当时与蛮夷作战正是关键时刻,由于京中负责粮草之人的故意拖延,冉濮所带领的大军一直节衣缩食,在饿着肚子的情况下作战。
冉濮苦笑:“这些都没什么,我们早已习惯。”
虞伯却听得一拍桌子,“习惯什么?习惯自己人在背后捅刀子?”
“如果这就算捅刀子,那之后的呢?”冉濮摇摇头,继续讲述。
本来,那几股勤王旗号的匪兵,并不被他放在眼里。可是将士们为了能够及时截下他们,不得不增大作战力度,在三日之内击退来犯的敌人,而本来,这个计划是需要至少十日的。
他们不眠不休地即刻赶回去,同时冉濮给京中去了急信,要求追加粮草、武器装备,却没有回音。情急之下他一连派去三人,却无一人回来。
眼看着士兵们顶着严重溃烂的伤口日夜兼程,冉濮心急如焚。不知情的百姓都称他的军队为“铁军”,可殊不知,再强硬的军队也都是血肉之躯。
就在他们返回京都途中的第三天,终于得了回信,上面只写了几个字:无法。
“岂有此理!”虞伯大吼一声,“冉老弟,有句话,我必须要说。你可能当局者迷。有没有可能,这几支造反的匪兵,与朝中管着粮草的人里应外合,目的就是打垮你?甚至可能,边境的夷族都是与他们串通好的。”
冉濮长叹了一口气。“我想过的。朝中之人素来看我不顺眼,这是一个除掉我的大好机会。即使无法除掉,也能够损耗掉超过一半的兵力。可是,万一造反的匪兵是真的呢?万一他们真的会攻下京都呢?我不敢赌,也不能赌。”
于是冉濮他们只好沿途一路找当地的大夫医治,采买药材、粮食、衣服。终于在五日之内,赶在那些匪兵之前,抵达了京都城门下。
至今他仍然记得当时的情景。
城门上守卫的士兵居高临下,那距离高得,甚至看不清他的脸。
“冉将军,对不住,上面下的命令: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得打开城门。”
冉濮的副将被气得发抖,大吼道:“看清楚,这是冉将军!是日夜兼程、赶回来守卫京城的冉濮!立刻打开城门,匪兵已经快到了!”
然而无论他们说什么,那扇大门始终毫无动静,牢牢地关闭着。没想到,他们舍下性命要守护的人,却并不想守护他们。
将士们一个一个都红了眼睛。
按照斥候来报,匪兵再有半天的时间,就能够抵达这里,到时候,他们如果再无法进城,胜负难料。
许多人都提议,直接从外打开城门。却被冉濮制止了。
“那样的话,城门必将被破坏。一个城门大开的城池,是根本无法守住的。那我们,又跟试图攻破京都的匪兵,有什么区别呢?”冉濮低声说道。时隔多年,再次提起,仍然有无尽的悲凉在这个狭小的空间蔓延开来。
虞伯听得攥紧了拳头,看上去很想给桌面来那么一拳,又担心这简陋的桌子撑不住,只好忿忿地锤了一下大腿。
汴京进不去,冉濮只好带领士兵在城外临时挖了防御工事,匆匆忙忙地做了些准备,就跟紧随而来的匪兵开战。
城墙下血肉横飞,城墙上岿然不动。冉濮的心在那一场战争中,沉到了谷底。
最终,他以将匪兵全部剿灭的压倒性胜利,彻底震慑的其他蠢蠢欲动的势力,代价是幸存的将士不到一成。
就在他们杀掉最后一个人后,身后的城门响起了迟来的开启声。
三日后,冉濮在他作为一个武将最好的年纪里,递交了请辞的奏折。
虞伯拧着眉头想了许久,“冉老弟,按理说,你有如此盛名,我应当是听闻过的。可是……实在没什么印象。”
冉濮道:“我当时是秘密辞去了将军一职,只为留个名声,也好多为百姓保得几年平安。虞大哥,瞒了你这些年,抱歉。我的名字,是冉濮。”
尽然是冉濮!虞伯大惊,仔细端详着他的面貌。冉濮当面赫赫威名,虞伯当然知晓。只是后来不知为何沉寂了下去,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传出来。
“原来如此”,虞伯闷闷地应道。冉濮这样做,可以说是尽了最后一分力,只是可惜了,他选错了君主。
“不知冉老弟,原来是哪里人?”不期然地,虞伯想起姬怀说要到这里找一个故人,一个他父亲的故人,又想到冉濮见到姬怀后的表现,忽然一个不好的猜测浮在心头。
冉濮方才讲完,直接将一碗酒干了,听到虞伯这样问,似乎不愿提起,又满上了一碗。
“周国,我原是周国人。”
完了,猜测成为现实。冉濮就是姬怀要找的人。可是虞伯想到刚刚他讲的经历,却生出一种任性来:绝对不能让冉老弟被周国太子寻回去,继续受欺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