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桐乡胡同的周大乡绅家出了件丑事——本该今年下场参加科举的周大公子醉酒后轻薄了母亲身边的婢女。
要说真的上了心,哪怕请求母亲赐下再成就好事也不算什么,可这母亲却不是亲生的,乃是周大乡绅的继室,原配之子和继室之间本就有些隔阂,出了这样的丑事,别说周家面上无光,便是周家大公子也没落着好。
那日本是周大乡绅的寿辰,上门祝贺的人络绎不绝,家里的男主子带着人在前面品茗赏文,后面女主人家正与一干妇人说笑逗趣。
谁料半途中后院的管事婆子突然面色难堪的走进来,在周夫人耳旁低语了几句,就见原本笑眯眯再和气不过的周夫人蓦然变了脸色,起身同众人道了歉,说是后院有些事情要去处理,便带着仆人急匆匆的走了。
这日来周府的一众妇人里,有与周家交好的,也有关系平平的,其中有一位小宋氏,乃是十里八乡有名的长舌妇,但凡事情入了她的耳朵,第二日保准传遍整个扬州府。
眼见主人家突然离席,众人免不了议论纷纷,这位小宋氏好奇心重,带着下人装作不经意的跟随在周夫人身后,没料正巧在一处僻静的园子里,见到周家大公子与婢女衣衫不整的抱在一起。
周家前院的正堂里。
“混账!”周父伸手一扫,滚烫的茶杯跌碎在地上,溅起一片水花:“往日里你母亲心疼你,怕你累着,找了好些丫鬟婆子端茶倒水的伺候,你就是这么回报她的?不孝不义的狗东西!”
周拂江吓得两股战战,不住叩首,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父亲息怒”——可周父如何能不怒?
他这位长子当初瞧着也有几分聪明相,他手把手亲自启蒙,见他读书上也有几分慧根,曾寄予了厚望,谁知道越长越不堪,读书上平庸就罢了,品性上欠佳却是做人的大忌。
周拂江抖着手:“孩儿也不知怎的,多喝了两杯,迷迷糊糊就走岔了道……”
他不解释还好,周父一瞧他笨嘴拙腮的样子,心中就有气,可到底是自己的儿子,难道真的因为一个婢女将人打死?
“老爷。”坐在一旁的周夫人温和劝道:“想来也不是青哥儿的错,那婢女刚到我院子里月余,青哥儿许是瞧着面生。”
周拂江昏头昏脑,听见周夫人的意思是在帮自己,忙不迭点头:“儿子当真不认识!”
谁料周父反而更怒,恨恨道:“你月余不去给你母亲请安倒是你有道理?今日不好好教训你,怕你早晚连我这个爹都不认得了!请家法!”
“爹啊——”
“老爷——”
众人拉不住,劝了更是火上浇油,只得将大少爷按捺在长凳上,结结实实打了一顿板子。
周大少爷挨了一顿打,里子面子都没了,经过长舌妇传扬,如今扬州府里谁不知道周家有个品德败坏的长子。
原本替他作保的人也怕沾一身腥,找了个由头给推了,于是好好的科举路就这么生生给断了。
周大少爷百口莫辩,又受了连翻惊吓,半夜里发起高烧,伺候的婆子天快亮时才发现,众人手忙脚乱的将人给送回屋子,擦汗的擦汗,请大夫的请大夫。
折腾了两天,这才将人救回来,可醒来的周大少爷似乎被烧傻了!
谁也不知道周大少爷芯子换了一个人,亦唤周拂江,两人同名同姓,可惜一个生在六百年前的大宁朝,一个生在六百年后的十八线小城。
周拂江醒来半月有余,都没搞明白这究竟是个什么朝代,历史的长河在记忆里出现的了偏差。
好在原身离开后还给他留下了一段记忆,让周拂江来说,这种感觉实在奇妙,在现代的时候他的性格有些沉闷,又不喜欢出门社交,活到三十岁,真心谈得来的朋友就那么几个,好在这些朋友也是经得起考验的。
而原身却是个喜欢张扬的性格,常常呼朋唤友的出门喝酒玩乐,周家是本地大户,哪怕周大乡绅只是个旁支,家中也有不少产业。
在周拂江看来,原身也是个分不清好赖的,他身边那些朋友要么是贪图跟着他有口吃的,假意哄着他,要么打心眼儿里瞧不起他,既要让他付钱耍乐,又要装腔作势的拿捏他的短处,真心待他好的,反而被这些人联手挤了出去。
周大公子其实并不痴傻,只是没人教养,渐渐走了歪路,就说这次挨打的因由,在周拂江这个外人看来,处处都有些诡异。
他上辈子在公司刚建立起来自己跑销售,见过灯红酒绿,也接触了不少烟视媚行的女人,对女人之间的那点伎俩也不是一无所知。
周大公子已经十七岁,在这个年代足够可以议亲了,可周家上下仿佛并没有在意这个事情,反倒由着他在外面四处寻花问柳,名声并不怎么好听。
生母已逝,继母不管不问,议亲的事情就一直这么拖着,且周大公子还有个好色的名声,这次非礼婢女的事情也显得顺理成章了。
周拂江回过头来想,按说原身是家里的嫡长子,若要分家起码能得到七成财产,就是成亲,准备的聘礼也不少,这件事里损失最大的就是继母周王氏。
再看她行事——原身一岁时她就进了门,要是想好好教养,哪里会把原身往歪路上引呢?
想通了这些,周拂江心里便有底了,这个家里父母都是靠不上的,虽然也有手足,可两个都是周王氏所出,与原身也不亲近,在这家里,他如今就是孑然一身。
心里泛起一股悲哀,周拂江也不知道是原身的感情了影响了他,还是他在同情原身,可转念一想,好男不吃分家饭,他有手有脚,难道离开家还能饿死不成?
他看着原身淡薄的身体,被酒色掏空了大半,捏哪儿都软绵绵的,好在他还年轻,如今只能努力锻炼,尽快恢复成自己以往那八块腹肌。
周拂江的院子在周家的北角,名唤流云坞,顾名思义,这院子大半都建立在水面上,一墙之外就是内城河,而院子里有两条水道,平日里下人洗刷了东西的脏水就往里面倒,冬天还好,夏天那味道实在熏得人难受,也怪不得原身宁愿宿在花街柳巷也不肯回来。
周拂江能动弹之后开始用自己的办法在院子里锻炼,他上辈子虽然宅,但是各类运动也没有放下,平日里坚持健身,还常常跟朋友一起玩玩篮球足球。
曾有一阵子他痴迷兵王小说,正好有个哥们儿认识部队里的特殊人才,便引荐给他认识,那人看起来严肃,却不是个藏私的性格,给他指出了不少锻炼的误区和方法。
周拂江就靠着脑海里的这些记忆,在大宁王朝开始了自己的新生活。
可在外人看来,周大公子这些行为就有些摸不着头脑了,比如一个人默默在围绕着院子跑,学青蛙一般在楼梯上蹲着跳上跳下,还在院子里比划手脚,就像在跟看不见的人对打……
偷瞧的下人打了个寒颤,分不清这是脑子不好了,还是被不干净的东西给缠上了,急急的跑到后院里跟周夫人打小报告。
“奴才瞧着,大公子这像是中了邪!”
周家的下人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但凡是周大公子有什么异动,只要告诉了夫人,总能得到一份赏钱,于是周家上下都布满了眼线,更有心黑的专门引着周公子往歧路上走,只要周公子挨了训斥,夫人心情好,就不会刁难下人。
“胡说八道,咱们周家的风水好好的,老爷又是个正直之人,邪魔歪道的东西哪儿敢来咱们家!”
说话的是周夫人身边的心腹婆子,人称钱顺家的,瞧着比周夫人年长几岁,只是天生长了一副刻薄相,瞪眼时有些吓人。
“小的可没胡说,不信嬷嬷自己去瞧瞧!”这奴才生了个不会转弯的脑子,没得到赏钱反而被训斥了一顿,心里不高兴,急着证明自己所言非虚:“还可以唤刘小哥来问问,他总是知道的!”
刘小哥便是平日里负责流云坞管理的小厮刘七五,要说院子里有什么风吹草动,自然瞒不过他的耳目。
夫人要问话,做下人的哪里能拒绝,刘七五出门前看了一眼内院,心里微微叹了口气。
“往日里看着你是个好的,没想到欺上瞒下的事情倒做得顺溜,我和老爷将院子放心交给你看管,你却纵容着少爷做糊涂事,纵然咱们周家向来宽和,也容不下奴大欺主的事儿!”
一进来周夫人就给了一个下马威,刘七五急忙跪下,口中称着“不敢”,越发将头埋得低了。
“那你说说,大少爷最近是怎么了?”
周夫人往后靠了两分,拿起桌上的茶杯,气定神闲的吹着面上的浮沫,眼神如炬的盯着刘七五。
刘七五身子埋得越发的沉重了,他心知肚明这是夫人要自己投诚,免不了就得说些大公子的坏话,可话到了嘴边,却犹如被东西堵住,怎么都吐露不出来。
外面都传周大公子贪花好色是个拧不起来的,可刘七五是周家的老人,虽然只比周大公子年长几岁,可也算看着他长起来的,自然知道传言不可尽信。
何况他伺候的这位主子并不为难下人,虽然有些不着调,却比那些口蜜腹剑作践人的主子强了几条街。
见刘七五不说话,周夫人瞥了一眼身边的婆子,钱顺家的立马就上前一步,踢了刘七五一脚,尖声道:“被夫人给抓住把柄你还敢不承认!”
“想想你家那看门的婆娘和后院里洗衣桨的女儿……要是离开咱们周家,也不知道会被卖去哪儿,一家子骨肉活生生的分离,实在是……”
钱顺家话里意犹未尽,刘七五却抖了抖身子,他是个没出息的,寻常一院的管事走出来哪个不是风风光光的,可他跟了他不得宠的主子,连带着自己也没了出头之日。
家里的婆娘只能在二进院子里看门,姑娘不过七岁已经开始学着缝缝补补补贴家用,想到家中妻小,他捏紧了拳头,眼中蕴含悲愤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