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训前一天，只有殷尚德送我到车站。当时他叮咛着叮咛着就撒起了小娇，甚至还能看到他眼角的泪光。到底是有多不舍啊？不就是一个军训么，我想道。并在他准备扑过来的时候敏捷地躲开了。他嘟着嘴，跺着脚要求我给他一个离别的拥抱，我不以为然，淡笑接过他手中的行李，头也不回地上了车。
我发现我错了。
仅一天，我感觉我的人生就此玩完。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寝室后，还没来得及放松，就要为如何把被子叠成方块而头疼。等到一切结束以后，揉着酸痛得麻痹的双脚，疼得龇牙咧嘴的我眼眶里满是咸咸的液体。从远方传来的铃声此刻就想魔鬼的召唤，我倒头一躺，在“第二天还得继续”所带来的恐惧中快速入睡。
翌日，天公作美，极其豪爽地下了一场大雨。室外操练自然而然改为了室内休息。队友们围坐在硬邦邦的水泥地上，略带感慨地望着外面哗啦啦的雨，密集密集的。拂过微带湿意的凉风让我不禁心头一紧，感觉内心空空却又满载酸痛。
我在后悔，当初为什么要躲过殷尚德的那个怀抱呢？那一定很温暖，起码此刻的我就不会这般的失落。
漫长的军训终于结束了，我焦急地看着窗外的景物逐渐倒退，盼了又盼，总算找到了那张思念已久的脸。眼见汽车已缓缓地驶进站，迫不及待的我一把抓起放在脚边的行李，冲到车门前，兴奋地碎着小步。待到车门一打开，我便飞跃出去，紧紧抱住了殷尚德，情绪激动地大喊：“爸爸，我回来了。”
像是被电流击中了般，全身上下的细胞都在传递着同一种情感。我陷入了记忆的旋涡，一切的一切，就像放电影般呈现在脑海中。
须臾后我才发现，我已经离不开这个家了。
从我踏入这个家门开始。
从我露出第一个微笑开始。
从我流出第一滴眼泪开始。
从我，那次无限地眷念这个家开始。
我深呼一口气，转过头去打量着目光呆滞的他，语气平淡地说：“也许你不知道，一直以来，我都为自己是这个家的一份子而感到幸运。因为在这里，我才能够如此健康快乐地成长。大概是被这种欢乐的家庭气氛所渲染，我爱笑，而且是十分爱笑。我时时刻刻都在提醒自己：要好好、好好地爱这个家。”
他抬起了头，与我对视：“让大家幸福，是我的责任。我是这样想的，相信真正的小雨也是这样想的。有一句话不是这样说的么？‘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
“所以，请你不要再陷入过去的羁绊中了。”
我看到他感激的目光，我是知道的。
这是我唯一可以做的了，也是我唯一可以把小雨的心声传递到你那里。
——上帝赐给我最美好的一份礼物，莫过于成为这个家的一员了。
我递给他一张纸巾，试问道：“你可以告诉我10年前发生的事了吗？”
“谢谢。”他接过纸巾：“10年前的12月6号，殷浩突然发起了高烧。那时妈妈在意大利进行威尼斯的拍摄工作，奶奶在日本修行空手道。家里只剩下那两个孩子，保姆也出去买菜了。小雨在打电话给我以后，决定打的去医院，没想到却在途中发生了车祸。当我赶到医院的时候，我匆匆忙忙给殷浩签了字。手术还没开始，我就跑去找小雨。”
毕竟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殷尚德说到这儿的时候忍不住哽咽，他摘下眼镜，揉着泛红的眼圈，长嘘一口气的时候那个背影让我感觉他在这个晚上一下子苍老了很多。
他望着我，泛着泪光的眼神像是在说着抱歉，重新带回眼镜的他，双目依旧无神：
“当我翻开那张白布的时候，我看到了她那张血肉模糊的脸，我彻底地崩溃了。我很后悔当时为什么我没有赶回家，很后悔就那么让她走了，而且走得那么不安。”
天，真的会变灰。
为什么人类总是在失去的时候才懂得珍惜？
说不清，也说不懂。
殷尚德就是那一类可怜虫。7年来，他一直没有尽过当爸爸最基本的责任。当他想亲自为儿女们下厨，想牵着他们的手去逛商场，想在灯光下为他们解答难题的时候，一切都太迟了。
“爸……爸？姐姐呢？”这是殷浩醒后的第一句话。
“姐姐，姐姐……”他的喉咙被棉花塞住了，软软的，柔柔的，一点一点地折磨着他。
“爸爸，”小小的殷浩似乎能够遇见了结果，缓缓地别过头去：“你知道我恨你吗？”
知道吗？爸爸，你知道吗？我恨你。
我恨你，是直接而又赤裸的。
殷尚德一个人蹲在走廊里，从他的身上可以闻到颓废的气息。
我恨你，就是我恨你。
“后悔吗？”
殷尚德抬起头，望着那个不知出现在身边可疑的男人，接过他递过的烟，想想还是塞回了兜里。
他苦笑着转过脸正对着对方，那憔悴的模样可真够可怜。
他说：“是啊，但现在后悔有什么用呢？”
“如果我说，我可以让那个女孩活下去呢？”
殷尚德没有说话。
“明天这个时候，你会见到她的。”
“到了第二天，他抱来了一位小女孩。那就是你。当时我留意到那个男人的样子很狼狈，他的头也在流血。他把那个小女孩放到了床上，他抚摸了一下她的额头，在那儿吻了一下，还说了些我听不明白的话。当他起身的时候，我才惊讶地发现，那个女孩跟小雨一模一样。”
“那个男人对我说，她虽然不是小雨，但她可以替小雨活下去。也就是说，她变成了小雨。那个男人说，无论如何也要好好地把她养育成人，不要让她去回忆，把在小雨身上所发生过的一切都照编在她的故事里。总而言之，不要让太多的人知道殷小雨已经死了。所以，在这个世界上，知道殷小雨已经死了的，只有郁礼，我，妈妈，奶奶还有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呢？”我抑住了激动的心情。
“他在说完：‘好好照顾我的女儿’以后就走了，我也没有再次见过他了。”
“他长什么样的？”我试图在脑海中拼凑出来。
“他只出现过两次，每次浑身都裹得严严实实的，有点邋遢；戴着帽子和口罩，就连眼睛也被墨镜遮住了。不过从他皮肤的颜色可以看出他应该不是本地人，因为看起来很苍白，嗯……对不起。”
“嗯？”
“我不应该让你当小雨的替身当了10年，说真的，我连你的真实姓名、出生地以及你的生日。”
我没有吭声。
“你以后怎么办？我说，你打算以后这么办呢？”
“这10年以来，我都在替小雨活着，替她感受她从未感受过的父爱。说真的，我很幸福，我觉得作为这个家的一份子，我很荣幸。即使现在我知道我……嗯，这个这么说呢？”我停顿了很久，摸了摸脸上干掉了的泪：“我可以继续叫你‘爸爸’吗？”
“小小雨。”他又恢复了以往那股劲，他扑了过来，我很快地避开了。让他跟大地亲吻了。
“还是这样啊！对了，小小雨，你饿了吗？你想吃什么，爸爸给你做。”他边说边把门打开，发现木在了门外的三人。
“嗯……我要吃爸爸做的麻婆豆腐和水煮鱼，妈妈做的上汤苋菜和可乐鸡翅，奶奶包的鲜虾饺子和小笼包。”
“吃这么多你也不怕胖啊？”
“你你你，殷浩你也别闲着，给本大小姐热杯鲜奶，加蜂蜜，不要糖。还有，给我去买一盒明治45度的巧克力，记住，是用你自己的钱。懂了没？”
那四人齐刷刷地行了一个队礼：“Yes，medom！”
“呐。”杯子里的鲜奶正冒着热气。
我接了过来，喝了一口：“谢谢噢。”
“你打算以后怎么过？”他坐在沙发上，玩起了我的史迪仔。
“欸？”
“我说，你在我们家待了10年，是时候交纳伙食费了吧？”
我没好气地说道：“有像你那么斤斤计较的人吗？老爸都没跟我计较呢！而且啊，是他在养我又不是你，哼！”
“那么……”他放下了我的史迪仔：“你干脆嫁给我得了。”
我微愣，须臾后，说：“小朋友，姐姐不喜欢说谎话的小孩。”
“我是认真的。为什么10年来，我都不肯承认你是我姐，那是因为我喜欢你。我喜欢上你了！某某人，当爸爸把你领到我面前时，我就感觉到，你不是我姐。因为在车祸发生的时候，我亲眼看见姐姐为了保护我而被甩到了路边。”
“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那天，她的身躯被甩了出去，还有她的头撞在石头上，那‘嘣’的一声巨响。”他紧紧地把自己给抱住了：“那惊心动魄的一声响，给我的童年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
我放下手中的杯子，正色道：“我想我不必再说那些多余的话了，殷浩，你知道的，我一直把你当作弟弟看待。”
“那你还喜欢谁？难道是那个整晚都跪在外面淋雨的那个家伙吗？”
“什么？”我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小心翼翼窗边看看，果然。“他就那么一整晚跪在那儿吗？”
“嗯。”
“那个白痴。”我打算下楼去。
“等等，”他拉住了我的手臂：“你先告诉我，你是不是真的喜欢上他了？”
“没有。”我否认道。
“那你为什么那么在乎他？”他的目光很尖锐，似乎要把我的心掏出来。我躲避着他的审视。
然而很快他就松手了：“好吧！我明白了。你去吧！”他坐在沙发上。我感情复杂地看了看他，就下楼去了。
殷浩看着那个身影消失，我是真的喜欢你呐，笨蛋！他仍然倔强着把眼泪给忍住了。他翻了翻我书桌上的那本日记本：
“宛如那些泡沫般梦幻的肥皂剧，
我不再带有幻想，
若有，也象被下了诅咒一样的可怕；
我拿对了钥匙，却发现自己开错了门。
从未想过会有那么的一天，
看着他们在那儿失声痛哭，我也很心疼；
听见他们说出真相，我的心被画花了，在淌血呢！
若我放弃这个家，对不起，我宁愿不去踏足过去；
因为我的过去无从觅起。
如果我不回来了，也许我真的回到了过去。
那么，谢谢殷尚德，他是一个可爱的好爸爸；
谢谢唐流菊，她是一个称职的好妈妈；
谢谢殷浩，他是一个精灵的傻弟弟；
谢谢张馨兰，她是我永远敬佩的奶奶。”
你很傻呢？你真的很傻呢？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