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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须弥天阁

城北阊阖门之内,宫城巍峨,锦阁巨烛相映,金玉珠玑为帘,彻夜通明。又有西北一隅,金镛小城,寥落有光。其余各处,洛阳三百二十里坊,唯赖西月映照,百万屋下庶民,树颠筑巢寒鸦,皆入深眠。一队身着明光甲胄、腰佩环首直刀的巡夜禁军,整齐迈过洛水永桥,沿铜驼大街向北行进。

太和二十年,十一月。北魏新都,洛阳城。

某夜,亥子之交,弦月高挂,洛水静淌。

城北阊阖门之内,宫城巍峨,锦阁巨烛相映,金玉珠玑为帘,彻夜通明。又有西北一隅,金镛小城,寥落有光。其余各处,洛阳三百二十里坊,唯赖西月映照,百万屋下庶民,树颠筑巢寒鸦,皆入深眠。

一队身着明光甲胄、腰佩环首直刀的巡夜禁军,整齐迈过洛水永桥,沿铜驼大街向北行进。

突然,桥南传来一阵嘈杂声,瞬时变为骇人的喊杀声。细听,那声音并非洛阳正音,也不似鲜卑俗语,而是来自北方草原的柔然声调,此起彼伏。并有数十把闪闪弯刀——自燕然馆内,竟冲出几十个衣衫凌乱的健硕武士,只消须臾间,一个手持短刃的黑衣夜行者,即刻惨死于柔然武人的乱刀之下。

巡夜禁军闻声先至,片刻之后,负责四夷馆界民事治安的里正披衣后到,洛阳县、河南郡、司州府衙也迭次派出夜值吏员,各自扬鞭催马,迅速奔往事故发生地。

次日辰时,各处里门、郭门、城门、宫门四开之刻,人们开始传播一件惊天大事:昨夜在城南发生了一桩血案——有黑衣夜行人,被乱刃砍死在燕然馆大门阶前!

燕然馆为坐落于四夷馆区域的一处三进馆寓。四夷馆界为天子敕建的专供归化大族、臣服王公、藩国贡使之常居处,整片建筑坐落在永桥之南,圆丘以北,伊洛之间,除燕然馆外,其余三馆分别为金陵馆、扶桑馆、崦嵫馆。半年以来,在燕然馆内,计有吐谷浑王子与家眷短暂小住之外,长为来自柔然胡廷的四王子郁久闾洛伦及其数十名武装扈从居留。郁久闾四王子的身份,既为柔然胡廷可汗派至大魏皇都的使者,更是草原藩国送往洛阳的质子。

而那个被当场击杀的黑衣人的身份,洛阳十万户百姓都一无所知。有好事者多方打听,仍是一无所获。各级官府及城门尉、禁军巡防,皆对此案讳莫如深。百姓只是听闻:对于四夷馆案的追查权,已越过洛阳县、河南郡两级,直接升至司州府(司州全名为“司隶校尉州”,该州辖治京都洛阳及京畿十二郡六十五县)。

又逾数日,消息灵通者得到确凿说法:天子已从兖州行在发回诏命,要求居京的太子留台与太尉府联合会审,彻查该案。

腊月十八,桃符新挂、蒲苇悬门的元日佳节已悄然临近。

无论是在北方的洛阳,还是在南方的建康,甚至更北的柔玄、怀荒,往南的广州、越州,虽有长江相隔,但人们都称这一天为三元、正旦。因为这元日,不仅是正月的朔端,也是新年的肇始,更是四季轮回的重启。

郭城西区,寿丘里。

此域之内,私邸林立,多居勋贵高门,飞檐错致,锦阁逶迤,竞比豪阔。

多年来,穆泰与咸阳王元禧交情甚笃。太和十九年底,时任尚书右仆射、爵封冯翊侯的穆泰出京外任定州刺史,二人虽旬月书信不断,却已是经年未见。

咸阳王府。

仆从奉上果品醴酪,添罢炭火香炉,咸阳王屏退左右,与来客独处正厅。

一番寒暄,可见两人重逢的气氛甚是融洽。

咸阳王悠然道:“冯翊侯,你这离京外放,做了一方诸侯,自在潇洒,本王在京可是累得够呛,束手束脚啊。主上大半时间在京都之外巡查考课诸州官治民情,眼见南阳、钟离前线战事趋紧,后方辎重调配,洛阳新都修桥造路,朝廷上下督课新旧百官,忙得我一塌糊涂。想来这年底是要得些空闲,皇兄却东去兖州拜谒孔林,把京都的一摊子大小诸事,就又留给了太子留台与我这太尉府,说实话,真希望储君能够早些有担当。我也好如我那伯父河阳王一般,落得个清闲自在,做个太平亲王。”

穆泰一边摇头微笑,一边摆弄赏玩案几之上的几样奇巧器具。只见那几只盛放点心的六瓣花形盘碟,见所未见,通体为清丽纯美的湛蓝色,光莹精妙胜过水晶。那盛装酪浆的鸭形提瓶,亦是玲珑剔透,瓶壁竟无半点杂色,与之配套的几只杯盏,更是做工精巧,透亮如水,皆高脚细颈。饱满浑圆的杯腹之上,或饰以一枝卷曲灵动的忍冬蔓草,或是一串栩栩如生的葡萄浮雕。

“殿下,这几件琉璃器可是好宝贝啊,下官眼拙,料其应为我中土所无之奇物,其价恐比黄金还贵。”穆泰连连点头,不禁啧啧称奇。

咸阳王哈哈一笑:“冯翊侯好眼力,这几样杯碟,皆是波斯国的西来琉璃,正名为颇黎,据说原产地是大秦,萨珊波斯承其技艺,圆熟至此。前几日里才得来这几件奇物。”

“真乃稀罕!”穆泰满眼的艳羡赞叹,满心的流连忘返,小心翼翼地放下轻盈透亮的高脚颇黎杯,接着咸阳王方才的话往下说,“下官以为,这理儿,可不是殿下您说的那个理儿,实在是至尊这摊子事,少了殿下您的鼎力匡扶是不行的。殿下以贵胄之尊,封太尉,领首善之地司州刺史,兼都督司、豫、荆、郢、洛、东荆六州诸军事,可谓名副其实的国之巨础啊。”

咸阳王微微一笑,他伸手拿起一小块儿牡丹鲜花饼:“穆氏家族参赞初基,为我大魏列祖肇创社稷立下汗马功劳,世受皇恩,功表于世。在皇家所厘定世家大姓之中,穆姓不仅位列一流士族,且为勋臣贵胄八姓之首,巨宦盈朝,个个位高权重啊。冯翊侯,我可是替你们家算过,过去百年间,包括冯翊侯你自己,共有十一位穆府子弟尚娶大魏公主为妻室,这可是其他勋贵都没有的殊荣……”说起穆家百载新旧事,咸阳王如数家珍,两眼放光,看那情形好似他自己都垂涎三尺,他也顾不得再去吃那香酥可口的鲜花小饼,将其放回碟中,“皇兄也经常训导诸弟,说凡事定要多多照顾穆、陆诸家。说句公允的话,你们这八大功勋世家,才是我大魏帝国不可或缺的国柱。至于本王,只能说是幸得皇兄错爱吧。”咸阳王略略叹息,肘依凭几,以手托腮,凝着满目的雕梁画栋,不由感慨,“一转眼二十年过去了,真是怀念当初皇兄做青宫太子、我当逍遥亲王的快活日子,主上自幼天纵多能,克文克武,我却是夜以继日痴迷握槊赌博。还有三弟、四弟、五弟、六弟,个个天真无邪,每至秋高气爽,擎苍牵黄,角弓骏马,出平城中华门,涉武州川,好不自在……”

“嘿嘿,殿下,您听,是不是这么个意思,”穆泰一边轻击案几,以为节拍,一边陶醉其中,沉吟哼唱,“男儿欲作健,结伴不须多。鹞子经天飞,群雀两向波。放马大泽中,草好马着膘……”

“对,就是这么个意思,如这《企喻歌辞》所咏,我鲜卑男儿力健尚武,是骨血里带着的,比那些只懂摆弄辞赋章句的文士小子不知要英武多少。那时候有父皇文献皇帝在,有文明老太后在,谁也没想到,时至今日,恰恰是最贪恋玩乐的我,要帮持主上操持这么大的家业。这真不是我想过的日子。”咸阳王连连摇头。

穆泰嬉笑:“殿下,下官自中山归京,定州地薄,也没什么好的土产风物带给您,恰半年之前,在那太行北端、涞水之源发现了一座大的铜矿,所得铜料,质地上乘。近年天子下诏中书省,多铸太和五铢制钱,汇通商贸,下官此来带了炼好的精铜三十万斤,今日里给中书省递交了三万斤入朝廷府库,余下的……都还在马匹车辆之上,尚且停留在郭外野林,殿下您看?”

咸阳王一怔,旋而面露喜色:“这,不太好吧?”

“殿下,至尊在太和十八、十九年的诏书里说得很明白,只因我圣朝贸易通达,市面泉布不敷需用,对于朝廷尚书台主导之外的民间铸钱,也是允许的,保证泉布的足色则可。民间大户尚且设炉鼓铸,代铸五铢,行通于市,何况殿下您,这个又不违至尊的敕禁。近月我听闻,洛阳城内东、西、南三大市,铜钱使得都紧张,定是那铜料不足的缘故。泉布匮乏,各藩国商贾来京贸易、各州郡货物流通定也受限。想来近年各地又兴建伽蓝,比造佛像,耗铜也定然是不少,京城营造这须弥天阁寺,工程浩大,咸阳王不是还贡献了两千斤精铜吗?”

咸阳王点头:“是啊,这个,也是作为皇弟应该做的。”

“殿下,您看这几十大车的铜料,下官是不是送到北邙山极乐寺去?我会简派精干的人手护着。待过了来年二三月,天气转暖,我为殿下在城内择块阔地,张罗个铸钱的工坊。”

咸阳王干咳一声:“好,那就……先放在那里吧。”

穆泰知道,位于郭城之外北邙山上的极乐寺,是咸阳王上个月才供养造起的王府伽蓝,寺院占地百余亩,风水、景致俱佳。此时正值隆冬,又是刚刚完工,咸阳王忙里忙外,极乐寺开光之日也就一拖再拖,正式的方丈、维那都还尚未议定,当前寺内只有王府内眷遴选邀请的十余僧人入驻看护。

“殿下,”穆泰端起颇黎雕花杯,美美地品了一口热腾腾的酪浆,“武库署铁作场送来的铁具,您满意吧?”

咸阳王正用丝绢小心地拭擦自己拇指上的翠玉鸡心韘,听到穆泰的问话,停下手中的动作,白了他一眼,眼眉挑起,抿嘴笑了:“你的鬼主意着实多。满意,我相当满意。”

穆泰曾任尚书右仆射,帝都迁洛之初,由尚书台主导,在城南伊水西畔狮子坊设有一座铁作工场,占地颇广,其东墙又凸出狮子坊东界围栅三千八百步,径达河沿,役工不出场界,可直于伊水河中汲水炼铁。一年之前,这座铁作场被划拨为朝廷武库署下辖的专门机构。

咸阳王放下柔顺的白绢:“冯翊侯,这事儿可真是稀奇,我思来想去,却真是想不通这化铜为金的玄妙之处,世间真有这般神奇之事?可是我却不由不信,我明明派人送到铁作场的是两千斤铜,你却给我还回来三百斤金,”咸阳王眉头紧锁,满脸疑惑,又说道,“你莫不是诓骗本王,逗我开心?我看指定是。”

穆泰赶紧咽下刚吃进嘴里的蜂蜜果子,灌下一大口酪浆把果子冲下喉咙,鼓着双目:“殿下啊,您可真是冤枉了下官。您想穆泰哪来那么多黄澄澄的金子?自太和八年,朝廷为规避大小官吏巧立名目滥夺民财,施行明明白白的俸禄制以来,下官统共也没攒着几锭金银,全家老小就指望至尊恩赐的那五百户职田糊口,父祖攒下的田产山泽也早都让渡给了诸弟妹承继。”

穆泰所说,虽有夸饰,但咸阳王思忖,他确实也不大可能攒下如此巨财。

穆泰将手边的凭几稍移,向咸阳王这边倾身,悄声说道:“殿下您想,世间之物,其倏忽而易旧体,改更而为异物者,千端万品,不可胜论。如铅,色白也,但点之以丹砂即成赤。至于高山变深渊,深谷成峻岭,则为大物之变化。所以说呢,变化之理,乃天地之大道。殿下何以执着认定点铜成金就是不可能、不可思议之怪事呢?”

咸阳王凝着眼前那通红的火炭:“嗯……你说的,似有道理。”

“殿下,它不是似乎,它是确实如此……点铜为金,并非虚传,黄白之术,其实算不得什么前所未有的奇事,在前汉,在王莽伪朝,当时就有神秘方士点化而成的黄金大量出现,其名为——药金,大汉天子动辄拿几十万斤的药金作为黄金颁赐给功臣显贵,流通到市面上,根本分别不开来。殿下您掌枢天下万机,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您还不清楚,即便掘地百丈,斩断五岳百川,天下哪有那么多的黄金?殿下,您说实话,您分得出这药金和平常金子的成色区别吗?”

“我细看过,辨不出来。”咸阳王摇头,他越听越觉稀奇,“这点石成金、黄白之术肯定是听说过,不过都会以为是志怪神魔一样的胡诌臆想,没人会当真啊。天底下还真有这事儿?世间若有掌握如此高超幻化之术之人,那真就是存世的神仙啊。冯翊侯,你怎样的机缘,交得这样的活神仙?”

“殿下,正如下官方才所言,黄白之术,神而不玄,其变化原理究合天地之道。但要说它不神,此术确实只可能存在于蓬莱仙地的神人之手。”

“冯翊侯,别绕……”咸阳王求知若渴。

“殿下莫急,这蓬莱仙人任哪个凡人也没见过,前朝的秦皇汉武也寻求未果。但就在咱们现在的洛阳城里,就有一位掌握此变化秘籍的人物。”

“汉朝的神仙真还活着?”

“东宫詹事黄腾之。”

“黄腾之?”

“黄腾之的亡父,乃是寇谦之寇天师的高徒!”

这七十年前的故人往事,咸阳王虽然知道得不甚清晰,但口口相传,也有所耳闻。

寇谦之,道教一代天师,大魏平城时代国师,太武帝信宠至极,尊道教为国教,并颁废佛令,敕命“天师及其弟子,并列在王公之上,不听称臣”。且当年改年号为“天平真君”,真君年号前后持续长达十二年之久。在旧都平城,太武帝先为谦之传法营建五层“玄都坛”,后造接天连云“静轮天宫”,本朝大臣笔记有载:“其高不闻鸡鸣狗吠之声,欲上与天神交接。”太武崩后,太孙继位,宣布解除“废佛令”,谦之仙逝,时过境迁,他的弟子也都纷纷四散于野。

见咸阳王在思索着什么,穆泰说道:“殿下,下官于尚书台任职数年,黄腾之为下属侍郎,久之,二人甚为投契,一次酒酣之际,才听他说到自己有这样的家世秘密。说来黄腾之也算是寇天师的嫡传。但因在朝为官,也就不便去对人说这样的道门秘事,其父能独得寇天师真传,想必也是有其道理的。殿下也清楚,自太武崩后,我朝崇佛,俨然国教,道教虽不致废黜,但其地位已今不如昔,他就更不会轻易说此玄妙变幻之术,免得惹来事端。为殿下制炼药金之事,是腾之拜托下官的。想来,腾之定是欲亲近殿下……等有了万一,希望殿下能庇护他,说句话。”

“如何之万一?”

“殿下,太子这情形……黄腾之毕竟不是什么仙风道骨,身在尘世,为身家计,也可以理解吧?”

“黄腾之大胆!”咸阳王怒拍案几。

穆泰急忙离榻稽首:“殿下说的是,但殿下您看,太子身边,这黄腾之也算忠烈了,和其他人比起来……”

“穆刺史,此话到此为止,你责令黄腾之,事主以忠,其为本分。太子之存废,为皇家事!外人岂可臆测!”

“殿下责骂得是。”咸阳王的意思穆泰听得甚是明白,储君存废,为天子宗亲的家事,不要说那黄腾之,就连穆泰这样的重臣也不过是外人。故作大惶恐状。

咸阳王将一碟皎白如雪的桂花莲藕银丝酥推给穆泰:“吃点心,冯翊侯,这点心不错。”他稍稍一顿,“黄腾之有这点石成金的本事,看他家境却并不丰裕啊。”

“殿下,这事儿下官也问过他,一来黄白之术为高境秘术,不可滥用,须心存十分敬畏。再者……这点化之药,实属不可易得。须施术画符,口称咒语,七七四十九天,炼百石而成药,而后铸铜为筩,闭室鼓风,伏火点化发取捣治。心若不诚、性若不定,不但点金不成,反致筩溃焰腾,爆烬屋舍,顷刻之间,点金者身首化为肉糜!”

“噫!这么可怕。”咸阳王顿觉悸怖。

穆泰轻拍咸阳王的衣袖:“殿下莫要担心,黄腾之得寇天师真传,对这药炼之术可谓得心应手。这唯一的不便,便是点药的不易获得,是其不易获得的关键……”

咸阳王打断了对方:“冯翊侯,月前那个事情一出,今日仍旧未了……我还是放心不下,这个点药原材的筹取,就暂停一停吧。担负京师城防重责的领军将军于烈,是直接听命于主上的……”继而长叹一声,“衣不如新,人不若旧。话说本王还须感谢冯翊侯的倾力配合,自司州南下,打通南阳、荆襄的直道工程耗时耗力,但军国之事刻不容缓,来年南下数十万军旅的辎重粮秣全赖此道,你我说话的这会儿,有五万丁壮还在整修此道,又有引谷水、瀍水、伊水、洛水入京都以四通全国的运河工程,还有缮建城郭之外汉晋故堰千金堰的民需工程,哪一项都是迫在眉睫,主上每日与我的通信都要问及诸项进度,如果不是你这位前尚书台长官倾心沟通诸州军镇,督促竞相效力,我怕是到现在还在犯愁。”

“为殿下分忧乃属下分内之事,各州、各镇的真实情形与可供调取民力,他们是瞒不住下官的。”

“听闻六州都督军府长史,还有都水衙门长官他们上报的情况,北方诸镇州遣来的三万劳役,甚是得力,尤其是五千铁勒民壮,十分扛用,如此夜以继日,想必几项事务的如期完工应是没有问题的,也算给主上有个交代。”

“塞外柔然胡廷与我朝交好,北地宴然,没有战事,北方州镇也就没有了大的饷银来源,想来也是日子过得紧巴。我大魏有至尊如此的圣君,有殿下这般的贤相,敦化百僚,护佑生民,多有渤海流民、诸胡部落投奔北地。但放牧于风沙大漠,生地荒原,又是极难垦殖,殿下体恤民力,您也别觉着遣他们来京师效力,是不堪的劳役,其实对那些丁壮来说,也是有个稳当的就食之所,要十倍强于北坂苦寒、牛羊冻毙的惨境。”

咸阳王点头。

穆泰再倾身,更靠近咸阳王:“殿下,至尊是不是也该回来了?”

“冯翊侯,咱们做臣下的,这个任谁也不能多问主上啊。天子经略八荒,五山为镇,四海为家,自有圣断,我方才不是说吗,主上都已适应了常年巡访都外诸州。”咸阳王边说边伸出手掌,掰着指头计算,“你看,不要说平时,这大前年,太和十七年腊月前后,主上都是在邺城,查相州典狱,还召见考课了就近的河南、河北、幽云、海岱诸州刺史;前年除夕则是身在南方悬瓠、淮水前线,当时对萧齐伪朝战事正酣;只去年腊月、今年正月算是在洛阳清清静静过了个年。”

“呃……殿下,如果方便,能否替下官在至尊面前说句话?”

“能说的,定然要说。”

“定州水苦,下官身体实在无法适应其风土,眼见连月遭病,我这家眷也都还在旧京平城,平城今隶属了恒州,殿下如愿意,还请您给至尊说个情,把我调回到恒州做刺史。一来下官念旧,故土养人;二来先皇、先太后陵寝也都在恒代旧地,穆家世受皇恩,我兄弟近支已多迁洛京,如下官一支能日夜代至尊、殿下守护皇家诸山陵,也是做臣子的一份心愿。”

咸阳王听罢,没有接话。

“至尊最倚重殿下,应该不难。”穆泰再进一言。

咸阳王静思须臾:“穆泰……”

继而整个前厅是一片静寂,穆泰也不敢去贸然接话,他只觉得过了许久,才听得咸阳王又缓缓开口:“本王今日送你一番话,推心置腹的,希望你听得进去。你我私交归私交,但主上的迁都鼎革大业,事涉颇多,其意深远,绝不只是朝廷文武、后宫皇妃们搬个家,把家伙事儿从恒代僻壤迁至中原腹地如此简单,实乃膺箓受图、定鼎嵩洛之圣举,为我大魏百年大计,其移风易俗之典,将与五帝并迹,礼乐宪章之盛,凌百王而独高,你千万不可看不明白这一点,或者误会本王,错以为我如此说,是在外臣面前谄媚天子,”他双手交叉,两肘依托案几,“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主上不需要,我亦无必要。此番主上改良若成,便是前无古人的经天纬地之圣举,以我黄帝苗裔鲜卑血脉之尚武英姿之大胸襟,融合厚重中原、嵩洛神都之文教风华,我大魏,可远迈秦汉,手创一个亘古未有之锦绣中国。届时,虽秦皇玉玺遗落南境,南方岛夷伪朝仍狡称正朔,但天下衣冠,神州人心所向,已实归我大魏。齐文轨而大同,混天地而为一,自是水到渠成。今日里,旧京平城已然成为守旧勋贵的巢穴,有些人自恃高门世功,阳奉阴违,你切不可心存丝毫观望游弋之意,与他们走得太近。主上对个别滞留旧都的老臣的宽容,绝不是纵容,皇家的忍耐是有底线的。”说到此处,咸阳王以食指敲击了两下案头,挺胸收腹,做威严状,“本王可以说得再明白些,只要当今天子在,一切造次皆为徒劳,都是引火烧身!”

穆泰惊愕,赶忙解释:“那是自然的,殿下放心。下官贸然有此请托,其实也有另外一番用意。恒代之地,山远路悬,旧都意重。窃以为,朝廷必须在恒、朔、幽、燕等北方诸州布有得力镇将,以防万一之不测,眼见些许北人恋旧,不解至尊营迁伐谋之圣举,已有零星骚动,至尊不可不防,殿下不可不虑。我穆家世代子弟皆肝脑涂地,襄赞皇基,若穆泰能如愿牧得恒代之州,定将夙兴夜寐,敬慎所临,以不负君望。下官之所以意辞定州牧,实因定、冀、肆、并诸州,域近京畿,朝廷雷霆可达,诸事平顺,也实难再有建功立业之担当和作为。庸碌无为,此非穆氏家风。”说到此处,穆泰颇为动容,离榻屈身跪下,埋首于席,“只请至尊和殿下把穆泰视作皇家鹰犬,出为捍护旧京根基,恒代州境之内,如有奸邪异动,穆泰的环首铁刃,定将其碎尸万段!”

不知道什么原因,今冬的雪一直未下。

从北方原野闯过来的凛冽寒风,如刀如戟,一柄柄、一簇簇划过厚重的黄河冰面,越过横亘在南岸的连绵北邙山,掀掉大夏门三重城楼几片顶瓦,在帝京洛阳,大夏门城楼为内城十三门阙之最,去地二十丈,西侧是固若金汤的金镛小城,它毗邻皇家内城,甚至能听见烈风凿刻城砖的咝咝巨响,出了皇城南端阊阖门,一路向南,直扑铜驼大街,再掠内城宣阳门,沿御道东西冲撞开来,城中里坊,门扉窗牗任其撕扯,叮当作响,家家户户避之不及。

这一番狼狈相,被总管都城营造事务的将作大匠蒋少游尽收眼底。在这洛阳城内外,再没有第二个人能比他看得更真切,更辽远。

他此时所立之地,为一处即将竣工的伽蓝高阁,寺阁位于城西西阳门内,铜驼大街以西十五里,寺阁中的最高建筑——浮屠塔直冲云霄,大魏天子元宏离开京都,东去拜谒孔林之前,亲笔御书为寺院命名,是为“须弥天阁”。当时有鲜卑亲贵建议用鲜卑语为寺院取名,被天子断然否决,最终用了这样一个汉译梵音的寺名。

此浮屠建筑虽名为阁,实为前高塔后重殿,层叠不穷,起伏有秩,绵延如城中山岳,又若盘尾巨龙。其间浮屠高塔精巧奇绝,上下二十八重,意为佛家世界须弥山中二十八重天。

须弥天阁初为安顿天竺赴华高僧跋陀传法布道所筹建,跋陀大师却更倾心远离尘嚣的山中幽境,不愿过多涉足京城俗务,于是天子另于京城百里之外的嵩山少室山下,为之辟出山阴坡地,建起一座山中丛林,名曰少林。这须弥天阁也就成为洛阳城中最为雄伟的一座皇家寺院,钦命义学高僧慧光为天阁住持,慧光禅师籍为定州长卢,在少时随父入空门,受具足戒于洛京所隶属的天下第一州——司隶校尉州,此时正当盛年,却已是皮甲精进,名满南北,不但译有《十地经论》此等佛家巨典,删定《羯磨戒本》,且亲撰《四分律疏》《仁王七戒》,注解《华严》《涅榘》,可谓神出五才志入四行,为名副其实的沙门后起领袖。

立于塔巅,郭城之内的皇家宫阙、两卫驻地、太仓武库、府曹衙署、十万户百姓家,尽收眼底,观帝京之内一切人与物如视己掌纹,城外方圆数十里,村户老树,残桥古寺,亦是一览无余。

如果是在旧京平城,这个时节,四目极望处,城池山野,早已是白雪皑皑,百姓的麦田,也历经了数轮沃雪层盖。

各部曹长官,计有小半数随天子车驾东去,此时应在兖州鲁城祭祀孔庙。

午后申时,咸阳王带了尚书左仆射、高僧慧光、虞曹尚书、右民尚书及大鸿胪典寺鉴、昭玄曹史、四夷馆监等留京相关负责官长,在号呼喧嚣、堆满工程余料的寺阁工地内外巡查了足足一个时辰。

一干重臣、上峰、同僚对寺院营造的质量和进度非常满意。多年以来,群臣对将作大匠蒋少游的能力和专注有目共睹。如此宏伟且精妙的建筑群,朝廷只给将作曹衙门拨了九百名来自徐兖诸州的远来役工,加之从平城随迁过来的手工户人、京畿司州地面的工匠共计三千八百人,再有来自塞北柔然贡献来的突厥锻铁工奴六十,在短短八个月内即将完成。

本来将作曹衙门上报的建造计划需耗时十八个月的时间,工期缩短大半,这其中的辛苦和操劳只有作为将作曹长官的蒋少游本人清楚了。

但他对这一切又是毫无怨言的。

那些还在不停忙碌的徭役工,有些是从淮北百姓中挑选出来的壮年、少年,他们是在两年前的一次大魏南征战争中俘获到北方的南齐平民。这样的新附之人,在世祖拓跋焘、高宗拓跋濬、显祖拓跋弘的前几朝,都会强制带离原籍,安排在北部的云中、西部的统州,以及沃野、怀朔、柔玄、抚冥、武川、怀荒这样的御北边镇,入官家奴籍或入军籍以充边防,少不了妻离子散,举家破碎。天子元宏(当时他的名字还叫拓跋宏)自平城亲政以来,对塞北柔然和多战少,执行的是不同于前代的怀柔国策,加之柔然王廷屡发内乱,其治内的大漠高车部落又有崛起之势,对柔然势力加以掣肘,北方长城以及六镇的压力变小了许多。天子意欲统一华夏,他的战略重心在南方淮水、南阳、义阳、寿阳一带。

北朝大魏天子元宏的先祖,发迹于前秦天王苻坚崩败瓦解之机。十六岁的鲜卑贵族拓跋珪趁乱从苻坚的帝都长安逃回到北方故地,当年就建立起一个以“魏”为国号的政权,到了二十八岁,他率众迁都至平城,是为北魏太祖皇帝,而后两代帝王在鲜卑诸部、汉人重臣的支持下,继续东征西讨,五十年前,拓跋魏已奄有北部中国。到了元宏时代,北魏统一华夏的目标更加明确和清晰,并且在去年的洛阳皇宫里,天子亲自拟定条制,自皇族而下,一切鲜卑贵族、百姓全部改鲜卑姓为汉姓。鲜卑皇室自谓华夏始祖黄帝后裔,“夫上者,黄中之色,万物之元也”,故改皇家姓氏为“元”。

禁着胡服则是在平城就开始严苛执行的皇家法令,接着便是禁说胡语,以洛阳雅言为天下正音。天子元宏还强迫包括二弟咸阳王元禧在内的所有皇家子弟,聘娶中原大姓女子为正室王妃,并下诏令诸公主嫁于汉家高门。

天子还必须在符号以外的帝国事务上更加尽心尽力,他勤省有加,惩罚贪虐,遇有灾年,出皇库而抚万民,对主动归附的南朝百姓给予短则三年,长则十五年的免除赋税、徭役。这就出现了在两国前线,甚至有南朝百姓整个宗族扶老携幼,投奔北朝的景象。

蒋少游原籍南方刘宋王朝的青州,他在北朝大魏的最初身份,也是战争中的被掳掠者。三十年前,大魏镇南将军慕容白曜南征乐安之时,蒋少游在那里被魏朝军队所俘,如乱世飘萍,只能听从命运的颠簸安排。被俘之后,蒋少游最开始被朝廷配入云中镇兵营,幸而他家学和书法都极好,被留寄在了都城平城,初始以替人抄书为业。更为有幸的是,他被中书省招去为朝廷抄写图册文书。在中书省,蒋少游淡泊名利,不仅书法精进,而且在抄书的过程中,苦学了各类前代典籍,日积月累,才学过人。

在中书省担任不起眼的抄写小官之时,他有幸受到侍奉三朝、名高望重的朝廷重臣高允的知遇。蒋少游不想再像祖辈以及同乡们那样,在朝廷中钻营拼斗,侍奉亲贵,获得一官半职,或将来外放镇将、刺史。他选择了以“规矩刻缋”为务,专职于营造、绘画、雕刻的人生路途。

旧都平城时期,蒋少游即获今上垂青,命其主持修建太庙、太极殿、外郭城防等多处关键建筑,还专门派他参加到出访南朝萧齐的使团中,为的就是能够了解到南齐都城建康的营造法式,广为借鉴,摈弃不足,结合周礼经典及历代圣人之训,建造出一个雄伟中正的平城京。甚至文明冯太后在世期间,拜少游为师,学习工笔绘画。两宫眷识如此,想到这里,蒋少游不禁感慨。

从青州东阳的少年,曲折至今,纷纷扰扰,少游虽也算身在仕途,但更加不愿意染身任何军政事务,年前他又被任命为主持新都洛阳一切缮建事务主管机构将作曹的长官,也算得偿所愿了。虽然他蒙宠受诏,领有“前将军”虚衔,但他自己知道,身边的所有同僚也都清楚,蒋少游此生,是与雕塑、绘画、营造这样的工匠之事捆绑到了一起。

咸阳王和众大臣的频来造访与督建,是因为天子希望能在元日当天上午朝会之后登临须弥天阁,在此处接见数十百万京城子民、沙门僧徒、诸藩国居洛百姓。元日须弥阁的活动,就有了两重意义,一是寺阁的开光庆典,二是天子所受万民朝贺。所以主管四夷事务、苑囿建造、京城戒备的长官们会经常亲自来访,了解工程进度及寺院内外构建布置。

而对于将作大匠蒋少游来说,他本来心绪所牵挂的东西非常之少,感念已故皇太后和今上的宠幸是自然的,但他想得更多的是,付诸所有的心血,将眼前的须弥天阁打造成一座赤县神州从未有的奇丽伽蓝建筑。或许,诸佛菩萨会将他的一片赤诚付出视为自己在人道的功德吧;或许,洛阳子民、往来商旅在供奉佛陀时,会将这须弥阁视作一片净土;又或许,那春天里就已经精心栽下的绕寺杨柳,会为夏日的百姓提供一个宜人的歇脚处。

《无量寿经》说,“以心不清净则不见真实故”。

蒋少游双手合十礼佛自问,三十年来,上礼君王,下与恩人交,与友人交,与同僚长官交,从来未有名利好胜之念,每日提醒自己修持五戒,加行十善,营造事务之外,谨小慎微,能不参与的其他事务,统是不闻不问。然而,近段时间的将作大匠,却是心乱如麻,异常痛苦的。

咸阳王离塔之前,专门让余官、侍卫退去,把蒋少游叫到一旁,他紧握将作大匠长满厚茧的双手,无奈哀叹一声,说道:“前将军,还望节哀顺变,兹事重大,大到关乎天子的南征伟业,关乎北方诸边镇数十百万将官生民,朝廷如果不如此处理,天子的迁都鼎革都有可能毁于一旦。前将军公忠体国,定能够明白朝廷的苦衷。”

长年累月的户外营造事务,使得四十岁的蒋少游已是满脸沧桑,他不得不强打精神:“太尉,少游岂能不懂此理,可是……”蒋少游连连摇头,不胜悲切。

“前将军,不可积哀销骨啊,事已至此,也只能如此。休要说将作曹吏,或说高门望族,即便我这样的近支皇亲,哪个不是仰沐皇恩过活?不管有怎样的伤悲,这须弥天阁的营造,可来不得半点疏忽。万一有任何闪失,即便主上饶过你,那朝中诸公、御史可是不会放过你。”

“这一点请太尉放心便是,只要少游在,工程之事就不会有任何差池。一件事归一件事吧。”

咸阳王稍作沉吟,点点头:“是啊,我们一班天子身边的近臣,又有什么迁延顾虑呢?不过是图个问心无愧,家人平安。这点我是相信你的。想必这也是主上一直留你在任的缘由,你想这工程主持督造,耗费银钱金箔、铸铜白玉、美石巨木无数,有多少人盯着呢,在中尉身故之后,有多少近支重臣都以前将军新近丧子,过哀销骨、恐有闪失为由,提请主上让你回府休养,换上他们的一套人马来主持伽蓝天阁的营建。”

蒋少游又何尝不知道此间道理,他坐到今天这样的位置,并不是刻意经营同僚人脉得来的。在他手底下做工、采料,无论如何自己是不允许有小吏贪腐事件发生的,任何王公亲贵介绍的木料、石材、金玉耗材他都必须做到精心挑选,只要是不合规的,即便那些高官外戚亲自出面推介,他也不容许接受采购。转而一想,蒋少游说道:“太尉,可这须弥阁眼见就要完工交付,把我换下又有什么必要呢?”

“前将军,你真是如垂髫孩童,心思淡泊,想在那故京平城,太和十七年主上下令欲作迁都大业之时,仍有新的廷馆府邸在营造,云冈武周山南麓石窟寺至今仍在开凿建新,大王朝,就有大的营造,王朝气象愈新,就愈是要不停地营造。你难道都没想过吗?拿下了你,他们就可以切入进来,今天分得一杯醴酪,明日就能贪得钵溢盆满。你是整天只看见手里的那些锯子、刨子、鲁班尺了。”

蒋少游眼下的皱纹颤动了几下,笑了笑:“随他们去吧,卑职日夜砥砺,将这塔阁建好便是。”

“眼见即是大功告成,主体业已完工,我看工程主要余下寺内苑囿路桥搭设、地宫布置、塔阁内外金银饰、玉佛金佛的摆设,还有那塔顶宝瓶的吊装了。过阵子,大家都可以松一口气了。”

“时日还是比较紧张的,只脚架悬梯的拆除,就得整整两日。”

“注意防卫,尤其这最后阶段,万不可有歹人混入,我已奏请太子留台,抽调三百羽林禁卫巡守塔阁内外各处,今夜即戍守到位。”

送走咸阳王一行,眼见夕阳将沉,蒋少游在塔上远远望见,一队英武禁军已从皇城中出发,向须弥阁方向快速前行。

出了城东建阳门,再往东去七里,便是七里涧,七里涧北折十五里,是北邙山中的荒石岭。

无论夏冬,“邙山晚眺”,本为京畿盛景。

蒋少游对这洛阳城内外的一草一木都太熟悉。天子在太和十七年初到洛阳所驻跸的金镛城,坐落在眼前新洛阳城的西北角位置,金镛城即是少游在前朝曹魏旧城的基础上,修缮加固而成的,整整耗时一年,他在那段时间里,又丈量了汉晋洛阳旧城的大区域城基,走访勘测了京畿的山水沟壑,北邙山不仅是洛阳城的天然屏障,其地表以下土层,渗水率极低,黏结性又好,土壤紧硬密实,风水绝佳,是千百年来洛邑显贵的殡葬首选。而自己的长子,在宫禁中担任射声中尉的蒋闻过,此刻就埋葬在北邙山的荒石岭。

“子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想到自己以《孟子》篇为儿子取名,蒋少游不禁再次悲从中来。从平城到洛阳,自己颠沛巡访,常年在各式各样的营造现场,兢兢业业于皇家大小差事,对一块木料、一寸铜件都不敢浪费。即便在平城旧京城内劳作,归家也多是在日暮之后,一对儿女,疏于照看,全赖夫人在世时悉心养育,眼见儿子长大成人,十七岁即以善射才能在宫中担任宿卫禁军,二十岁被天子钦命为射声尉中尉一职——射声尉,为禁军五校尉之要,其尉卒上下,皆能闻声而射中无论动静目标——不想如此美玉良才,竟在月前命丧城南四夷馆界,被柔然四王子数十爪牙当场击杀!

蒋少游看那天空,已是朦胧一片,再往阁下俯望,除了火把照耀之处还在赶工的匠人,已经看不清任何人影。在离地二十八重天的佛塔之巅,一团团带着寒意的黑色云团飘浮到塔阁中来,与周遭墙壁绘画的卷曲云彩、菩萨罗汉混为一体,也笼罩缠绕在他的脚下。

这时,他身边的铃铛丁零零地响了几声。因为这高塔去地太远,以致声闻不可达,那精巧的铃铛,以一根细绳挽系直达地面,本为从塔底运送水浆、物料、大型用具,上下工匠所设。

蒋少游这才想起来,是女儿闻玉送晚食来了。他急忙赶到竹筒那里,清晰地听到闻玉在喊自己:“阿爷,阿爷,吃饭了……”原来除了警铃,蒋少游还自下而上设置了二十八路传声竹筒,这传声竹筒全部是用南朝雍州过境来的上好竹子穿制而成,每支竹子的竹节内部完全贯通,而后一端削薄,首尾相接,再以鱼鳔胶加封,即便去地百余丈,地下、塔顶两端对话,也清晰可闻,犹如近在面前。蒋少游早已告诉过闻玉,是不用那么大声叫喊的,阿爷能听得一清二楚,但闻玉每次都觉得那么高、那样远,不大声喊叫怎么能听清楚呢?

“玉儿,你上来吧,就坐升降悬梯,阿爷这就把悬梯放下去。”

升降悬梯的驱动力,春夏则为流水,将作曹衙门与都水使衙门协调,于郭外金谷河以鱼梁壅水,抬高水位,逼水入渠,入城内阁寺营造工场,驱动数十百座大小水轮,导以机械,以力轴拨动碓杆,机巧传动,各处营造,颇省人力。秋冬则引长风,导以风轮,动静皆由人造机关所制,旋随轮转,上下相应,缓急相宜,其理与水轮类同。

不消半炷香的工夫,悬梯即把闻玉接了上来,等闻玉走出悬梯的笼门,进到塔顶厅堂之内,她笑嘻嘻地对蒋少游说:“阿爷,告诉你啊,我是闭着眼睛上来的。”父亲知道她所言不虚,因为她攥着朱漆食盒手柄的双手到现在还紧绷着。

“玉儿,劳累你了。”

闻玉使劲摇摇头:“快吃吧,阿爷,一定饿坏了,这连着好几天的中饭你可是都没吃。”

闻玉今年才十四岁,模样和性格都像极了年轻时候的阿娘,尤其是那一双善睐明眸、一对酒窝。她打开双层食盒,上层有一菜一羹,几张厚实的胡饼,菜是芜菁、萝卜杂拌而成,羹是豚肉菜蔬羹:“阿爷,这羹里的豚肉我切得碎碎的,葱姜、白菘我也切得细细的,还加了本芹、芫荽、秦椒,还有一点点胡椒、豆豉。”

“这大冬天,玉儿哪里弄来这么多新鲜菜蔬?”

“哎呀,阿爷你可真是好记性。忘记了吗?慕兰公主家从平城搬来时,你专门派人给她们府中辟出来一块地,做了一个很特别的菜园子,说是为了让河阳王冬天里也能吃上新味菜蔬,春则顺时撒种,冬则借温于薪,导以无烟火道,你说你是跟几百年前大汉朝的太官园学来的,你像老僧人念经那样,说‘覆以屋庑,昼夜燃蕴火,待温气乃生和’,这菜就是河阳王派人送来的,给了好大两竹筐。”她打开食盒的下面一层,是一只黑陶的酒壶,“还有啊,你看看这是什么?我温过了,有阿爷制作的宝贝食盒保着温,它一点也没变冷。你试下看。”

“屠苏酒?”

闻玉斟满一个小酒杯,说道:“午后我去慕兰公主那里,这酒是河阳王亲手配制的,特地让我带给你,叫你只管喝,待到元日来到,他会遣了府役再送几坛到咱家中。我偷喝了一杯,嘻嘻,是和慕兰公主一起偷喝的,她喝了得有这么多……”闻玉用手指比画着酒壶的中间处。

“酒真不错,”蒋少游喝完抹了抹嘴,“河阳王的身体好些了吗?”

“公主说昨天还一个劲儿地咳嗽,”闻玉眉头紧锁,“不过我见河阳王在府上除了诵那《仁王护国般若波罗蜜经》,也亲自动手摆置那菜园子,和府中仆从们一起活动下筋骨,会好些吧。阿爷,你先吃饭吧,一会儿再喝酒,我不想你也生病。你猜猜,这酒里都配了什么呢?”

“这个阿爷可是不懂啊。”蒋少游怜惜地看着女儿。

“有肉桂、大黄、白术、桂枝、防风、花椒、乌头、附子,等来年元日,我想自己做屠苏酒给阿爷喝。”

蒋少游看着女儿,将手中的胡饼搁下,闻玉见状:“再不吃可就凉了,阿爷,你可真是的……”说罢她赶紧将食盒盖上。

“玉儿,你来。”蒋少游站起身来,牵着女儿的手,“我是想,如果你今天再不上来这须弥天阁,怕是以后再也来不成了。”

闻玉这才想起来,自己担惊受怕上到这须弥天阁顶上,竟然没有来得及想去俯瞰洛阳城。洛阳城里哪个人不想到这须弥天阁上看看呢?就连城里的大夏门,多数百姓也是没被允许去登过呢,那已经是二十丈高,没有须弥天阁时大家都已经被它的高大威武震撼了,须弥天阁可是一百六十丈高。

啧啧,能比吗?闻玉心想,大夏门楼跟须弥阁比,那是不是相当于一个是坐在鸡窝,一个是立在参天大树的树梢呢?她这么想,可不敢这么说出来,说出这样的话,是要挨父亲骂的。当然,自己从小到大,父亲是从未骂过她一次的。

闻玉往四围去看,整个洛阳城万家灯火,一片璀璨,不禁生出惊讶:“太美了,我觉得自己就像天上的神仙在看人间的夜景。”她转过头去,问道,“可是阿爷,为什么你说以后就再也来不成了呢?”

“你看那里。”

蒋少游手所指处,一片璀璨灵动,就像夜空繁星中最耀眼夺目的星云,城池的西北部,万千火龙般的夜灯逶迤而行,闪烁游弋在一重又一重的宫阙内外,还飘来琵琶笙箫的声声回响,可以看到一排排的军士严整矗立,一队队的宫娥行进在各处厅堂院落,甚至可以隐约看到他们泛光的铠甲长槊,她们手中升腾蒸汽的美食菜肴,有贵妇已经醉卧在殿阁长廊处。

闻玉瞪大了眼睛,瞬即,却是泪流满面,扑进父亲的怀里,哭了起来:“阿爷,我告诉自己不要哭的,不能在你面前哭的,我知道,知道你也伤心……”

那个让洛阳人熟悉又陌生的皇宫,便是阿兄每日值守的地方。

“阿爷,慕兰公主也是一直在哭,眼睛都肿了。”

蒋少游看着远方的夜空:“人死,不能复生……”

“公主说,事情没有那么简单的,人不能白白送了死。”闻玉趴在父亲的怀里大声啼哭起来。

年初,天子元宏亲自下诏,将河阳王元灿的女儿元慕兰许配给射声中尉蒋闻过。一皇家亲贵,一两朝老匠臣,虽然二者门第有所差别,天子也多次下诏重申,亲贵婚配,事关国运,高门配高门,不得乱了礼制。但天子也是知道两家交情的,三朝元老高允之后,河阳王元灿是蒋少游身后最有力的支持者。举朝上下,众人皆知,这最不争的大臣,非前将军、将作大匠蒋少游莫属,最淡泊的宗亲,便是这位久病居府、不予朝政的天子伯父河阳王元灿。天子元宏特命秘书省巡查落实前将军的家门身世,秘书监经多方巡查,回禀天子,蒋少游族谱应可远追青州蒋氏。

举朝皇家亲贵与中原大族联姻不计其数,以为相互提携,河阳王却能抛却门阀之见,多次表达主动结亲蒋家的心情,蒋少游自然是感激不尽。

而闻过与慕兰,也算是青梅竹马。慕兰身上本有些亲贵子女的娇蛮,七八岁时她在席间用饭,为一点小事就在河阳王面前把筷子折断,气得河阳王直摇头,但因为慕兰生母离世较早,得文明太后亲自安排,河阳王又迎娶了太后母家侄女为王府正妃,河阳王怕是亏待了女儿,也就听之任之,从来是万般依从。但随着年岁的增大,慕兰公主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对河阳王愈加孝顺。

在闻过看来,慕兰身上不仅有着汉家女子所常具的柔美,也有着汉家女子所少有的直爽。

蒋家给河阳王家的聘礼都已经下过,天子为媒,其眷如天,原本是要在来年的春日三月上巳节便举行婚仪。

前年,漠北柔然使团来朝,那次柔然使团为朝廷所贡献的方物之丰盛,甚至超过了一向最为恭顺的高句丽使团,运送贡物的大车和牛马满车满载,在铜驼大街上浩浩荡荡,首尾相接,前后绵延足有一里,其中有草原良马五百匹、紫貂皮百张、沙金百七十斤、硫黄二百斤、铁弓五百具、雕鹰十只、突厥锻铁工奴六十、高车婢女五十。柔然国王在致大魏天子的国书中,言辞恳切,表达了希求持续通好的意愿,并请允择取河阳王府之女慕兰公主婚聘于身在洛京的柔然四王子。

未等天子垂询,河阳王主动上书,表示以国事为重。但慕兰公主本人却是一千一万个不同意,洋洋洒洒写了上千言的拒婚书表呈奏天子。等天子明了慕兰公主心有所属,也不做强求,乐得成人之美。

其实河阳王怎能从心底乐意?府上有待嫁女子的诸王也都不情愿。说不定哪天关塞失和,害了自家的亲生骨肉。

天子元宏在回致柔然国王的书信中以“王子婚聘,兹事盛隆,应慎择聘,中国朝廷,高门咸集,王可于诸公侯府邸择选之”回绝了过去,“应慎择聘”“可于诸公侯府邸择选”,等于是相当客气且严肃地重申了大魏朝廷与柔然王廷的关系:二者只可是君臣,非是对等政权。

天子元宏事后对河阳王说道:“伯父素来贤达体国,其德如风,朕岂能不知?古往今来,众卿只以为,皇帝是诸王公大臣的主心骨,实则,反之亦然,皇帝在朝廷内外的底气与信心,也是要诸王、众大臣给的。河阳王有女如此刚烈专情,实为皇族之福祉,大魏之吉象。想两汉以来,如汉武、光武这般圣君明主,与外邦交,委求一时之全,犹以公主贵躯与蛮邦夷狄,远涉千里,名为和亲。旦夕失和,刀兵之灾分毫不减。况蛮夷之国,无我中华伦理纲常,一旦酋首毙命,公主虽华龄,由子、弟收继,此况,尤为幸矣;丧身刀口,死于非命,则不足为奇!南朝岛夷,君昏臣佞,犹敢妄称正朔。我大魏皇室宗亲列祖,上承黄帝之正脉,千载百世避居塞外,百年以降,天予大任,一统中原,我朝以土为德,直承晋祚,朕之所求,绝非苟安于北国风华,也绝无可能陷于佞臣谄媚之美词。三代圣王,一统神州赤县,护佑生民,朕虽德寡才薄,却也孜孜以求,心向往之,兢兢业业,思靖百姓。如若朕的子孙羸弱无能,便是送了满朝亲贵的子女给他和亲,也终只为粉饰。如我大魏社稷,政和神悦,有嵩岳之固,谅他也不敢以婚事为由,生端造次。”

蒋少游携闻玉从高塔走下,将作副将王遇迎上前来:“前将军,这工期紧张,依属下看,夜间的工程还可再延长一个时辰,到午夜丑时。”

“冬日严寒,再延长时辰,我担心这些圬人杂工疲敝至极,忙中出错,欲速则不达,此前延至子时,我本就是不同意的。我已前后核过多次,依照调整后的方案实施,提前三日交工,应不会有差池。”

将作副将王遇摇头离去,下到正在施工的地宫中继续勘察督建。

“玉儿,你先归家中,元日即到,诸镇将军、各州刺史迭次赴京,仆役狡童鱼龙混杂,还有那诸藩国的使者商贾,各色人等集于京都,洛阳新京初成,巡城军警也难免百密一疏,你一定不要在途中逗留,再晚些怕是里坊的大门也要落锁了。”

“阿爷莫要担心,午时我便与小韩英约定好,他从太学下学,径直来此处接我,估计他就快到了,阿爷只管忙自己的事务便可。”

其实小韩英年岁并不小,本是二十年前蒋少游从敦煌返归平城路上,收留的一个流落胡人幼儿,幼儿父亲的商旅驼队被流寇劫杀,他在商队一名护卫的拼死保护下侥幸脱身于路边草丛,护卫以自己的血身覆盖幼童,躲过了流寇的刀兵,少游过时,正传出幼儿孱弱啼哭,已是奄奄一息。当时的幼童,惊恐之余还是双目游弋,因为当时相遇的地方名叫韩家堡,蒋少游又见这幼童虽落魄,却于小小眉宇之间,潜有英姿,干脆就给取了韩英这个汉家名。后来幼童随至平城,蒋少游专门找了四夷通事前来家中,才从幼童罕有的话语里,得知他本名叫火寻那曷,但幼童似又喜爱韩英这个新的名字,经常口中自言自语,复念二字。少游一家待之宽厚,请饱学先生来家中给一对儿女授书习文,也一定会要这胡人少年一起旁听诵读,时日增多,少年知道了名字的意思,就愈加喜欢这个新名字,也按汉家礼数,正式认了蒋少游作义父。“小韩英”是家中双亲对少年的叫法,闻玉自喃喃学语,也跟着这么叫,叫着叫着,十数载已过,虽然父兄多次让她称韩英为兄,她却怎么也不去改口,纯为顽皮逗乐,其实心里也早已将其当作骨肉兄长。

闻玉话音刚落,只听得寺院大门外一片嘈杂,火把晃动,伴有兵器落地的当啷之声,一个琥珀目、高鼻梁的胡人后生已将两名军士掀翻在地,一队担任流动巡查的六人执槊禁卫往这边匆匆赶来。原来羽林尉已值戍到位,与来人发生了拳脚之争。

“莫要冲撞!”蒋少游及时赶到,命后生给军士谢罪。

后生倒也听话,对躺倒在地的军士拱手道:“韩英多有得罪,但你们也休要欺人太甚。”

两名羽林戍卒似乎还在始料未及中,未承想,弹指之间,两人即被一赤手空拳的后生击翻卧地,实在是羞愧难当。

赶上前来的巡尉小校正欲发威拿人,火光映照,见出得寺阁进行劝解之人的衣冠,虽然满是泥污脏乱,官品却并不低,便拱手言道:“此伽蓝为皇家重地,末将兼领太子留台与太尉令,自今夜起至元日典庆,无关人等不得入内!”

韩英接了闻玉手中的食盒,带她还家。

看身后的父亲回到寺中,闻玉急忙关切问道:“小韩英,你是不是有伤着?”

“伤我?他们差太远。”

“那就好,但以后真不能再给阿爷惹事端,懂吗?更不要伤了自个儿。”

韩英低头:“我明白的……可是,小妹,你知道我为什么揍他们吗?”

“肯定觉得能打过他们呗。”闻玉明显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

“寺门守卫问我是何人,我道是将作大匠的义子。几人听后却仰天大笑,说攀附了皇家的汉儿中尉已横死,他家的杂胡小儿还想猖狂。如若不是阿爷赶到,我定要把他们打个半死!”

旧京平城时期,羽林、虎贲宿卫禁军多从鲜卑亲贵子弟中选拔而出,迁都洛阳之后,皇宫、城郭守卫职责加重,宫禁五尉、诸城门尉兵士将官,半由京畿司州所辖十二郡六十五县汉家钦选,天子元宏将宫掖守卫、都城巡查之职,无论胡汉,交予天下良家子,此为前代诸先帝所未为之举,众多鲜卑贵胄从关键位置被竞争出局,不免引起了勋旧子弟的不满。

闻玉也气恼:“这帮短命鬼,天子知道了定然饶不过他们。什么胡不胡、汉不汉的,天子都说了胡越之人皆兄弟,半年前还把他几个不愿着汉衣的叔伯、从兄弟们给褫夺了爵位,有的还投了监。阿兄如果在,也会收拾他们!”

韩英低头说道:“闻玉,我午后没去太学听授,而是去了城南的永桥四通大市,又跑了几家胡商的铺子和酒肆,可还是没发现半点线索。”

话音刚落,只见远处房舍拐角处,一匹躲在暗处的雪狼山犬循声矫健而来,它通体雪白,两只犬眸在寒夜之中依旧晶莹透亮,如黑色玛瑙。山犬先是绕至来人身后,又飞奔折回,引领二人前行,从它轻健的步伐可以想到它等到主人的欢喜。

雪狼山犬的主人正是韩英。在从平城迁徙至洛阳的路途中,雪狼山犬就静卧在太行山口的轵关陉,那个时候的雪狼山犬羸弱肮脏,韩英从落难的山犬那里,隐约看到了二十年前的自己。他从自己的干粮中省出一半来,收留了这只不知从何而来的流落山犬。

蒋少游在两人身后也折身出了寺院,他并没有还家,也未去将作曹衙门,而是来到奉终里栅墙之外的空地上,他见里正已手持大锁,在里门候着,只待听到暮鼓声起,即会将里门落锁。

奉终里居住的多是专门经营棺材、丧品和丧车租赁生意的底层贱户,那里出产的棺木多用柏木造成,据说是用了上好柏木棺材盛殓尸身,人死之后到了地府成鬼,可以免去抓了服兵役的劳苦。蒋少游也理不清这种说法的来由,大概是商家们为了多赚些钱财,编出来的奇怪说法,因为柏木比桑榆之木要昂贵许多。但免去当兵打仗,也正投合了乱世平常百姓的心意,人活着不能成真,人死后落个好想念,也不失一种寄托。

奉终里外,是一座荒废未及整修的前朝破落寺庙,从寺中断裂伏地的碑文残字来看,是东汉朝哪位窦姓官爷出款供养的伽蓝道场,占地颇大,有十几亩的情形。寺内和周遭,却是一片片的荆棘乱树,冬天里不乏黄狐灰兔出没。

几乎在同一时刻,从河阳王府后院角门挤出来三个身着皮袍裘衣的男女,各自牵着一匹高头赤马,携刀兵长弓,趁城门关闭的前一刻钟,与众多到城里贩卖柴炭菜蔬、沽酒催账、参宴拜谒的人流一起,缓缓出了城东建阳门。又经一刻钟,听得扬鞭驱骑,前后一字儿,已奔驰来到七里涧外,再看周遭,枯树森森,夜玄风急,身上的风貌厚裘也难抵那一股股刺入骨髓的寒冷。

“公主,公主……”队尾飞马之上的背弓男子甩开马鞭,追到首骑之侧,“若河阳王发现,定会派府兵来追。”

“休要废话,他追他的,我走我的!”

另一马匹也跟上前来,是一黑衣女子,女子腰佩亮闪闪银鞘环首直刀,她迎风大声道:“公主意决之事,佛陀也改不了,你我只管尽心扈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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