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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诏狱

左国柱浑身不着寸缕,佝偻着身子窝在牢房一角。

口中是血吗?尝不出来。不对,是铁的味道,铁和血的味道很像。嘴闭不上,是那个该死的口栓,自己回到牢房了。

口栓是一根两指粗细的铁棍,横叼在嘴里,铁棍两端连着铁索,勒绑在脑后。除了拷问吃喝外都要戴着,时间久了,双颊筋肉乃至骨头全部硬如石头,乃至坏死。

这东西在《诏杂》上没有,听说是洪武皇帝时某个狱吏首创。当时犯人受了刑之后常有咬舌自尽的,也有的呼号经夜,这狱吏受不了,就拿这东西当口栓勒住口,一来防止犯人自尽,二来可使犯人无法大声惨叫,只能低声呜咽,如同犬豕,于是取了个外号叫“啸天吼”。后来发现,戴久了之后的痛苦竟不弱于其他皮肉刑罚,它如影随形,漫长又无法逃避地施于诏狱里每一个人身上。

姓左的,怕这个?我爹是左光斗,我是长子,左家的血我身上最多、最纯。

“子正!”自己刚刚上刑时,他就当左光斗站在旁边,像小时候读书时那样。左国柱受刑每号叫一声,就像背书时开了一个小差,他爹就是一瞪眼,吼着他:“左家人!打不服!饶不求!罪不认!”

此刻他刚刚醒转了过来,身旁的左光斗已经消失了,却话犹在耳。

刚才遭的刑是什么?迷蒙之中记下的都只是片段:自己先是被铁棒猛打一顿,之后又被按在了一张木板床上,那木板已经没了本色,上面布满血黑色斑驳,狱吏提了一铁桶滚水,泼在了他背上,然后就是天崩地裂的疼。

疼痛在醒过来后又是暴风骤雨,自己看不到的后背,如同万千钢针在扎,这辈子能承受的所有疼痛都攒在一起,似乎还不如这一眨眼间的疼痛。左国柱拼命咬着口栓,发出自己能发出的最大的吼叫。

这到底是什么?地府里的鬼给的,恐怕也就如此了吧?

爹!爹!爹!他无力地低吼,咬破了嘴唇。血,再加上铁的味道,是咸也是腥。爹你在哪儿,儿疼!

“子正。”他爹的声音似乎又从远处传来,这次是温柔的呼唤,像他刚刚被起了名字时,他爹轻声第一次叫他,“子正,子正。”

他在这似有似无的声音里昏睡了过去。和身体的痛苦截然相反,这是个甜蜜的梦。他梦见了一家团圆在安徽老家。那是中秋,桐城的月亮过大明任何一个地方的,树影随着风而摆动,轻抚着房檐,厅堂里人围绕的桌上,摆着笋子烧的腌肉、蒸好的比盘子还大的白眼鳜鱼、拿鸡汤打底的炒米汤,还有大八件的荤水碗、小八件的素水碗,那都是桐城一年一次的盛宴中才会出现的菜。年迈的祖母端坐正中,微笑地看着孙儿们跑来跑去。三个弟弟和伯父家的孩子们似乎对吃食并不关心,而是比着谁的泥罐子里的促织叫声更响,直到父亲轻声呵斥,他们才端正坐好,等待着祖母先端起碗来,伸出筷子。

那时候的左家,上下满堂几十人,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笑意。如今那些人的脸都成了缥缈的影子,自从锦衣卫从安徽将父亲和他押到北京,那些家人就只能出现在他伤痕遍布的梦里。

这次昏睡,实是不知道多久,一天,两天?迷蒙中他似乎腾云驾雾,穿越了万水千山,回到了故乡,飞越了重洋。真想就这么昏着,不受这无尽的痛苦和折磨,离开这黑暗无天的大明。

但是不可能,背后的疼痛如同鞭子在抽打着他,催促他昏去,也催促他醒来。

一睁眼,眼前是两个陌生人,在趴着看自己。

两个人都蓬头垢面、赤身裸体,浑身恶臭至极,好似街头的野狗。

两人见左国柱醒来,显是高兴,似乎在说些什么,一个人双手比画着,另一个直点头。

两个花子?

把我和两个花子关在同一个牢里?自己是当朝重臣之子,家府里往来的都是当代名士望族,父亲多年教导体恤黎民苍生,众子也并不嫌弃疾苦流民,但共处一室,这真是一生中头一遭。

左国柱呻吟了一声,闭上了眼,疼。

流民中的一个轻轻碰了碰他,嘴里嘟囔着什么,左国柱又睁开了眼。流民显然想让他知道些什么,又推他,指着窗口。那是整个牢房唯一能看到外面的地方,窗口一尺见方,由数根插在青石砖墙里的铁条拦着,下半部窗口在土里埋着,上半部外面就是地面。另一个流民踮起脚,从窗口伸出去个手指,从外面的地面上划拉着什么,一点一点捏在了手里,待都拿到了,便小跑着过来,把手里的东西捧给左国柱看。

是一团死去已久、被晒干了的虫子,密密麻麻一手心,似是蜚蠊。

“蜚蠊?”左国柱问,但嘴里叼着口栓,且身体虚弱,发出的只是呜囔的声音。

两个流民也不知道听懂没听懂,只是嗯嗯点头,一个指着牢房的墙角,另一个双手做挖地状。

俩可怜人,是被折磨疯了吧,挖虫子干什么?还给我看。左国柱实在不想跟他们纠缠,只想躺下去,但稍一动,背后的伤口就钻心入骨地痛。

推他的流民又搀他,要翻他背后去看。

你们疯了?左国柱恼了起来,想吼,却成了呜咽。

那流民仍是要翻他身子,另一个人也过来帮忙。左国柱浑身软弱无力,招架不住,被翻了身,趴在地上。

要接着上刑?这俩流民也是诏狱的狱吏?不对,怎么看都不像。听说牢里会有恶霸伤人,难道要凌辱于我?

可这俩流民,却只轻轻地翻了他的身子,手上也浑没用力,那两双手布满老茧,却有温暖的力量,显是做多了重活儿才有的。

一个流民伸过手来,掰碎碾成粉末的蜚蠊碎片,跟着把碎片撒在了他的后背上,边撒边皱眉头。

原来是给我上药?

这大出左国柱意料。可蜚蠊能治外伤?这自己从未听说过,若真有效,可是奇了。

不管怎样,他们不是坏人!左国柱看了看他俩,点了点头。

二人大概知道他的意思,也笑了起来。其中一个似乎忽然想起来了什么,又跑去窗口,指了指高处,叫了起来。另一个也跟了过去看,猛点头,然后弯腰蹲下,另一个人踩在他肩上,缓缓扶着墙站了起来。底下那人似乎怕不够高,还直起了身子。二人合力,从牢房屋顶的夹角里,摘下了一样东西。

像纱,又像布,是蛛网。

二人拎着蛛网边角,生怕手碰到,再仔细吹掉了蛛网上的虫尸、蛛卵,又迎着光反复查看后,才把蛛网平摊在左国柱的背上,不敢拿手碰,便使了力吹气,让蛛网凝于污血之中。二人铺好之后,咧嘴笑了起来,指着他后背一个劲点头,嘴里说着什么,显然是颇为得意。

蛛网也是药?撒在伤口上,疼中竟有一些麻。

这两个流民,到底是什么人?左国柱勉强睁开眼睛,又仔细打量着二人。摘蛛网的个子稍矮,脸略老些,一副寻常乡下人的相貌,只是分不出是头发还是胡须,乱成一团,再由着脸脏;当梯子的那人似乎年岁小些,个子更大,也是一张脏脸,却稍细净了一些,还有薄薄的一层胡须。两人虽然脏臭,但都身骨匀称,筋腱结实,并非寻常乞丐的松懒,该是没少出过力气活儿,倒似桐城家里的马夫、搬运。但比那些伙计不同的是,或者说与常人不同的是,他俩的双眼,看上去都比常人明亮。这是为何?

趁着太阳还没完全下去,牢里还有些微光亮,左国柱忍住疼,抬起手,在地上写了两个字:“何人”。这两个字虽然简单,但挣扎着写完,还是痛不可支。

两个人,仔细看着两个字,又对视了一下,齐刷刷摇头。

不识字?这两个字,便是马夫、搬运,也会认得,这二人不知,倒是奇怪了,也许真是乞丐,只是知道些乡土偏方罢了。于是他对二人点点头,双手并拢,略拜了一拜。

这二人倒是懂了,咧开嘴哧哧笑着。大的那个看上去机灵些,指了指左国柱,又指了指要落到西山去的太阳,画了两个圈。

我昏了两天?左国柱伸出两指,那人明白了,呜呜点头。小的又看了看他的伤,指了指牢外的诏狱深处,嘟囔着,显然是在骂着比画,最后摇了摇头。左国柱不禁苦笑,这是诏狱,若是不上刑才算奇怪了。

你俩是为什么进来的?诏狱是东厂锦衣卫关押朝中重犯的地方,寻常百姓不会在,更遑论两个流民。左国柱指了指他俩,又指了指地。

大的机灵些,似乎懂了,站起身来,用双手做抡锤状,然后弯腰似乎是捡起什么东西,又捧着原地跑了两圈,指了指地,再举了举手上的枷镣,才坐下来。

砸出个什么东西,然后被抓,还是不小心毁了什么?不明白。那小的看他没懂,有点着急,嘟囔着说了半天,说到激动处,竟然掉下了眼泪来,吼叫着站起身来,踹着牢房的墙壁,脚上的铁链唰唰作响。另一个人沮丧地垂下了脑袋,也呜咽起来。

两个可怜人,虽是搞不懂为何被抓,但想来也是不明不白的冤案。左国柱轻轻用手拍着那人的腿,摇了摇头。你们再冤,想来也苦不过我家。

左国柱看着牢房栅栏外昏暗无光的牢道,那些牢房之中一声声呻吟清晰传来,如同地府中受尽折磨的冤魂。再深处,皮鞭嘹亮的鞭挞之声,狱吏的辱骂、被抽打之人痛苦的号叫声若隐若现。

两个狱丁走到了牢门外,拿着架枷镣的铁棍走了进来,用铁棍狠狠敲了敲栅栏。

两个流民像是见了救星,从角落里跪着奔了过来,一个人隔着栅栏抱住狱丁的腿,另一个拼了命地磕头,嘴里呜咽着、号叫着。

有用吗?诏狱的狱丁不是菩萨,不会普度众生,他们是牛头马面,只会拷打上刑。

果不其然,狱丁开了门,就是好一顿鞭子,没头没脑地打。两个流民被抽得在地上乱滚,号叫着求饶。

“可够神的,打粪坑捞出来这俩?”一个狱丁边骂边打。

“可不,比闻老娘们臭脚还提神儿。”另一个答,手上却没闲着,每一鞭都啪啪作响。

两个流民挨着打,惨叫着抱着脑袋团缩在角落,不敢动弹,哭了起来。

狱丁凑近说:“还敢再闹吗?给你腿,再抱一个?”

两个流民像被抓住的狗,往后缩着,拼了命地摇头。

“你们,别欺人太甚!”左国柱用尽全力喊了一声,疼。

“哟,左少爷!”一个狱丁听到吼小跑着过来,“您有何吩咐?”

“请二位,高抬贵手。”左国柱说。

“哎哟,我天老爷!”狱丁惊呼,好像听懂了似的,转身对另一个说,“你猜左少爷说啥?”

“说啥?”

“他说他爹和他离了家,他娘的脚没人管洗,求咱俩去给搭一把!”说完还淫亵地舔了舔嘴。

“使不得!”另一个也惊呼,“使不得啊,左少爷,我们公务在身,有劲使不上啊。要不,跟咱妈说说,容我们几天?”

“那我看行!”另一个点头。

王八蛋,雷劈死你们算了,我左国柱会在地府做证,让你九世不得超生。

“放肆!”一声暴喝从牢房外传来,跟着一人进来,两个狱丁慌忙跪下:“叩见许大人。”

一个白袍绣金丝的飞鱼服,是许显纯,诏狱总管,亲手把父亲、伯父和自己押解进京之人。

左国柱咬紧了牙,想使出全身力气扑上去,但身体却毫无力气。有朝一日,我必生食汝肉、生饮汝血。

“左公子名门之后,容你们两个东西侮辱戏弄?”许显纯喝道,“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滚!”

两个狱丁吓得脸都白了,慌忙答应,拿铁棍套进两个流民的枷镣里,把二人拽了起来,往牢房外拖。

要给他们上刑?左国柱叫了起来:“使不得!他们是百姓!”

两个流民知道要干什么,扑通跪在许显纯脚下,拼命磕头,嗷嗷乱叫。

许显纯转过身去,如同没看见一般,任由狱丁拖着二人离开了牢笼。两个流民的呼喊声越来越远,直至听不见。

“左公子,留点心管管你们左家吧。”许显纯抿唇吹了声哨,门外过来两个锦衣卫,手中托着盘子,一人将左国柱口中的“啸天吼”解了下来,另一人搬过一个短背的矮凳,小心地拖着左国柱坐了上去。

许显纯蹲了下来,打量了打量他的后背,说道:“滚水过背,恶疱涌起,铁刷沐身,洪武爷惩治贪官时的法子。上手伺候你的,祖辈都在诏狱干,算是家传的手艺。左公子,你辛苦。”

原来我的伤是这么回事。左国柱抬起眼:“我们左家,累世忠良,不出贪官。”

该死的口栓,戴久了,说话的疼不弱于背伤。

“话说满了吧。”许显纯退后了一步,两个锦衣卫上来,打开盘子上的盒子。那盒子黑漆金纹,绘着鹿、鹤二瑞兽,显是宫里的盒子,打开后异香扑鼻,里面摆着几道精致小菜:一碟显是刚片好,还没软下来的带皮鸭脯子,酱焖过的肉笋藕丁子,还有他朝思暮想的桐城水碗,荤、素各两样,一大碗白饭,还有一碗漂着鸡油的清汤。

登天饭?也罢,早晚要来。跟爹一起被拿的时候,他就想到必有一死,此刻真来了,倒是个解脱,好,很好!

“爹,儿先走。”左国柱朝牢外深处喊了一声,端起汤,一饮而尽,真香。又抓起水碗,顾不上使筷子,直接用手抓着吃。虽比不上娘的手艺,却是故乡的味道。身后难入故土,腹中幸存乡馐,也算幸事。

“放心吃,不登天。”许显纯踱着步。

什么意思?不杀我?

“你爹所为虽然国法难容,但好歹同朝为官数载,情义尚在,左家只要翻心悔过,诏狱不拦你。”

这张让人厌恶、带着阴恶之气的脸,鱼相、高颧细眼、短下巴,偏那张嘴又厚又凸,嘴上稀疏的胡子如同鲤鱼须一样挂在脸上,嘴角还有颗猩红带黑的痣。

那两个流民,都比你干净!

左国柱瞪着他,把菜吐到了地上,碗也扔回了盒子。不是登天饭,也就没什么好吃的了,左家人,不为口饭失了体面。

“左家人,无罪可悔。”

许显纯显然料到了他会如此,也没恼怒,仿佛没听见,还是那副样子:“左少爷,吃不吃饭,于你爹的案子毫无影响。相反,你不吃这饭,才是枉费了你爹的一番苦心。”

这锦衣卫的话里埋着无数的圈套,引人上钩,扰人判断,万不能落入其中。左国柱毫不理会,冷冷地看着他。

许显纯转过身去,到了牢门口,听着深远处两个流民传来的惨叫,转过身来:“左大人过堂时认了案,收受兵部杨镐、熊廷弼贿赂两万两。他认案时提了此案与你无关,求我留你一命,保你平安,我应了他。左公子,这顿饭,是你爹给的。你不吃,是不孝。”

放屁!胡扯!

“一派胡言!”

世上如果还有一个人不贪钱,那就是爹!全天下都知道他是左都御史,治的就是贪官,岂能和他们同流合污沦为同类?你们锦衣卫左欺右骗的招数,玩了多少年,还当人都傻?

许显纯仍是不动声色:“你不信也无妨,我只是按左大人交代的,好吃好喝伺候着你,留你条命保你平安。只不过,左公子……”这恶人又低下身子,一张邪脸贴了过来,不紧不慢地说,“你家几十口人,这会儿正从桐城押来北京,你爹可没说要我保他们。”

明明窗外晚霞映红着天,左国柱却觉得晴天打了个霹雳,愣在了当场。莫说他,便是他爹,恐怕也料不到这一招。

这是圈套还是真的?若是圈套,该怎么办?若是真的,该怎么办?奶奶?娘?弟弟们?这是要满门抄斩?想到此处,左国柱心中一阵血涌。老幼妇孺,锦衣卫竟对他们下手?这是要灭我左家?

一时间,左国柱脑海里转过无数个念头,却又抓不住任何一个,只能愤怒地看着许显纯。

这是掉进他布好的陷阱里,中了他的钩,千万不能被他摆弄,可一想到全家被抓,他就无论如何冷静不下来。怎么办?怎么办?

许显纯此刻就是握着竿的钓鱼人,鱼已被挂在了钩上,全然不再着急,缓着遛一遛,磨掉鱼的急气。他走到左国柱的身后,整理好口栓,又套在左国柱的嘴里,使力一勒,说:“你爹收的两万两,在什么地方你想想。你爹救了你,后面那些人怎么着,得看你。”

说完,他锁紧了左国柱的口栓,整了整衣服,锁好了牢门,消失在幽暗之中。

晚霞此刻已经消失不见,黑暗笼罩了京城和牢房,左国柱心如死灰。

两万两的贿赂是阉党诬陷,爹为了保我,认了罪,我要保家人,就要交出这根本没有的赃钱。

这既扳倒了爹,又要捞着钱,人钱都要,怪不得人都说阉党是群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

爹怎么办?认了这罪,意味着什么?

爹多年来刚正不阿,清排阉党祸乱,从李选侍到魏忠贤,再到阉党一众,都恨不得爹死。爹死了,自己还活不活?左国柱看了看牢房,在这里,怎么死?为了防自尽,诏狱把招都想绝了,这牢房内毫无任何尖锐之物,口栓防咬舌,墙壁用软土垒的,脚上又上着枷镣防撞墙,赤裸着身子防上吊。

就算自己死了,家人怎么办?谁来救他们?他们能挺过诏狱的酷刑?左国柱陷入了绝望的深渊,脑海中混乱如麻,迷乱中靠在了墙上。背伤疼痛再次袭来,双眼疲惫不堪。

不知过了多久,枷镣碰撞之声又响起。领队的是个狱吏,还跟了个打扫的牢役,狱丁架着流民二人回了牢房。狱丁打开了门,把两个流民拖了进来,扔到了墙角,二人已然晕了过去。拳殴、棍打,这是诏狱的杀威棒,两个人的胸前后背,连同双股,布满瘀青血迹。

你们终究也没能逃过去,这乱世,上至治国大臣,小到行乞流民,都逃不过阉党的残害。

“这俩脏猴儿,过两天许大人还得问,交代先给洗刷净了,这味比什么似的。”狱吏扇着鼻子,“你俩,多打几桶水去。”

两个狱丁架了流民一路闻够了臭气,此刻巴不得离开,麻利地走了。狱吏张望了一下左右,悄声凑到左国柱耳边:“左公子,我带了人来,你说话千万小声。”

谁?

左国柱一凛。

狱吏打开了左国柱的口栓,打扫的牢役把遮脸的劳帽摘下,凑近了来。

“子正。”那人的呼唤带着温暖的气息,“宪之来了。”

菩萨保佑,上苍保佑,是亲人。

史可法,父亲的学生,和自己情如手足的异姓兄弟。左国柱泪水奔涌而出,顾不上疼,一把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宪之,宪之,带我走,带我爹走。话在嘴里,却不敢喊出来,只剩下呜咽。

狱吏压低声音说:“我去门外守着,您得边干活儿边说,让人瞅见麻烦。”

“晓得,多谢兄弟。”

狱吏离开身畔,去了牢门外。

史可法轻轻放开左国柱的手:“子正,放心,我在。”左国柱哪里舍得,仍是死死抓住,挣了半天,史可法才挣开,拎过水桶,转过身去,拿布擦着流民的身子,小声说,“这人,家里跟我祖上有点渊源,给了点银子,带我进来看一眼老师。”

“他们怎样我爹了?”左国柱攥起了拳头。

“一群恶鬼,能做什么?”左国柱几乎能听到史可法咬牙的声音,“老师……”没说下去。

能想到,让爹屈服难于登天,一定是用了锦衣卫压箱底的酷刑,史可法不讲,是不想让自己痛苦,爹必是遭了大难。

“许显纯说,我爹认了两万两的冤案,保我的命?”

史可法点头:“老师钢筋铁骨,挨了多少打都没屈从,但唯有你是他的软处,这冤,老师不得不背。那狱吏讲,他们拿铁刷子刷你的时候,他们押着老师来看。”

“畜生!畜生!”左国柱用拳砸地,牙咬得咯咯作响,“那帮畜生要怎样我爹?”

“我找你就是这事,老师认这两万两的冤,依我看除了保你,还有另一层目的。”史可法停下手,看了看牢外,又悄声道,“要老师倒的是阉党,三法司还都没在案子里。按道理以你爹的身份,收了贿,复核查调该转到大理寺。”

对!大理寺!这是条路,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大理寺那边,可知道爹的案子?”

“想不知道都难!但问题,就出在这里。”史可法又压低了声音,“安徽上下听到你们被拿到北京之时,就赶来找我,让我帮着找人。老师在京里这时候还能帮上忙的其实还有,但要找直接的该管,我找的是大理寺的谢启光谢大人。”

谢启光?爹倒是几次提过他,只是交情如何,爹并没和自己说起:“这人是……”

“大理寺寺丞,早年间老师整治吏部假印案时共过事。和老师、杨大人是同期,有交情,只是不跟外人说。这人不在阉党,也不在东林,但骨头里带着正气,是靠得住的人,只是……”史可法低了下头,欲言又止。

“怎么?出了岔子?”左国柱急道。

“谢大人约的那天,我叫了在京的徽商,商量要上下打点的数额和路子。可我大意,动了善念,放跑了一个守夜的锦衣卫。”史可法说道,声音里带着愧疚。

“他听到了?”左国柱手里攥出了汗。

“听是没听到,我把他堵在了远处,那人胆子小,被我照个脸就跑了。我也就没再追。现在想来,坏事就在没追。他虽然半句话都没听到,但难保照破了谢大人的脸,如果照破了,这事就麻烦。”史可法深叹了口气,“我祖上留了规矩。”

是了,史可法祖上就是锦衣卫,现在他还袭着锦衣卫百户的衔,且在京籍,虽然和锦衣卫打不到交道,但出手灭一个锦衣卫的口,想来还是做不到。

“这不怪你,若是爹知道你为了救他出手伤人,也不容你。”事到如今,左国柱只能如此宽慰。

“我来见老师,也是想报给他这事,哪知晚了半天,早上他就认了冤,这就是另一回事。转不转大理寺,全看大理寺伸不伸手要案子,这就得看谢大人。若是他使劲,老师或许能转出诏狱;若不使劲……”史可法低下了头,说,“刚才见了老师,对我又打又骂,是不想我参与此事,他说多一个人在里头,兴许就是多一条人命要走。可老师若真有三长两短,宪之也只能随他同去,以此谢罪。”

“习武者不作恶,是本分,不是罪。况且还有个要命的事,许显纯抓了我家里人,是真的?”

史可法咬了咬牙,点头:“是,但他有个细处没说,去的不是锦衣卫,是东厂的番子,也没带着驾帖,这属私捕。”

“都抓了谁?”左国柱最关心这个,祖母、娘、弟弟,都受不起这种罪。

“带走了大师伯、子厚、鹤岩,还有三十几个门客,全是男丁。老祖宗和师娘留在桐城,现在有徽商照顾着。路上我安排了人,每天跟着,到目前为止他们都没受委屈。”史可法沉吟了一下,又说,“我想许显纯是想趁机敲笔竹杠,让你家吐出这没有的钱。”

不愧是宪之,父亲最好的学生,料事如神。左国柱点了点头:“刚许显纯来过,要我交出这两万两,才能放过我一家。”

史可法咬了咬牙:“这帮没鸡子儿的太监!老师一生端正,怎么会有这赃钱?”

“但就怕没钱,伤了大伯他们。”

史可法沉默了一会儿,又说:“盯着他们的,全是江湖上的朋友,若是他们要下手行凶,会拆车救人。锦衣卫我有祖训不能出手,几个唱戏的番子,又没有驾帖,劈了他们也白劈。但我想钱没到手,他们还有顾忌,应该不敢怎样。这事,我去想办法。”

宪之果然聪慧,胆识也远胜于我,爹没挑错门生,有他在,真是上天留给左家最后的希望。

左国柱又紧紧握住史可法的手,史可法犹自思考:“现在最重要的事,是如何保住老师的命。他在,大家就都在。”

此时,牢外走廊里传来脚步之声,左国柱连忙闭上了眼睛蜷缩起身子,史可法也转身又擦起流民的身体。

两个先前被打发走的狱丁又跑了回来,手里没有水桶,急匆匆地在狱吏耳畔悄悄说了两句,似是通报着什么,说完就飞奔着跑了。

狱卒脸色大变,转身就进了牢房,悄声急切地说:“百户大人快走,快走。左大人,没了。”

饶是史可法手快,也没捂住左国柱那撕心裂肺的一声号哭。

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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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代学霸高管林妹妹机缘巧合变成了红楼梦中的林黛玉,进入了一个充满宅斗、宫斗、武斗和仙斗的红楼世界!她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步步为营,精心布局,突破重重难关,终于战胜了自己一系列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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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小东一年之内已经是第三次失业了。这对性格原本就刚烈的他来说,无疑是沉重的打击。他第三次失业后,在家里呆了好几个月,仍然没有去找新工作,每天吃饱了睡,睡醒了吃,过着浑浑噩噩的生活。可他越呆越不自信,没有对未来生活的憧憬。这可急坏了他的父母。那天母亲张月蓝再次感叹地说:“你一个大小伙子,总呆在家里也不是办法呀!”林小东知道母亲不想让他呆在家里,为他没有工作着急、发愁。他想母亲着急上火也是有道理的,都二十好几岁的人了,不能总让父母养着,在家吃闲饭呀,还得出去找份工作,自食其力才行。林小东不想再到车间去当工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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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漫漫人生路,回蓦成篇章。作者毕生的职业生涯,都是肩扛录像机,把镜头对准他人与社会,用胶卷、胶片、录像带、储存卡,留下了社会变迁、七彩人生、壮丽河山、国际友谊等精彩绝伦的艺术长卷,那时的他,几乎是忘我的。退休离岗后,他经过一番深思熟虑,而后蓦然回首:终于把镜头聚焦自己,追溯昔日的人生足迹,把已逝去的春花秋月、功过得失、悲欢离合、酸甜苦辣,定格在这本自传体的回忆录——《记忆巡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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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都市的楚辞本欲平凡度日,谁知却遭遇未婚妻的逼婚。楚辞满脸懵逼,望着天仙般的未婚妻,无奈的说道:“我只想安静的生活,我真不靠脸吃饭,你换个靠脸吃饭的祸害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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