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莉家住布法罗,在一家代理记账公司担任秘书,办公地点就位于市政厅旁边的小路上。那片街区曾经颇为繁华,但是如今已经丧失了往昔的光彩。弗兰克在转角处的酒吧里工作,城市的油污覆盖着窗户,犹如一层深色的玻璃贴膜,地毯永远都散发着淡淡的臭味儿。各色人等往来其间,有体型壮硕的男人,宽大的脸庞布满了皱纹;有性格开朗的女人,看起来五十岁左右,经常凑在一起笑个不停,就像呱呱直叫的鸭子;还有许多匆匆的过客,穿着参加晚宴的无尾礼服、建筑工地的反光背心或摇滚乐队的紧身T恤,他们仅仅出现一次,再也不会回来。每天下班后,波莉都喜欢到这里喝一杯螺丝起子[20],由于大家性格各异,缺乏可以融入的集体,反而没有孤独落单的感觉。
两个月前,波莉的男朋友查德搬出了他们合租的公寓,还带走了波莉的全部家具。这种行为的荒谬程度甚至远远超过普通的背叛,即便他跟波莉的朋友上床,都不会令她如此难堪。波莉别无选择,不得不回到姨妈唐娜的身边。在母亲死于车祸以后,从十三岁到十八岁,她一直和唐娜生活在一起。唐娜是一名三十多岁的旅行社职员,她看起来就像一只烟斗:身材高挑,脸形瘦长,粗硬的短发染成了黑色。关于查德的所作所为,唐娜只说了一句话:“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欺负你,除非是你太软弱。”波莉告诉唐娜:“反正那不过是些身外之物罢了,况且这样分手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如今,在面对麻烦的时候,我可以想想,自己曾经熬过了更加艰难的日子。”
波莉接连两次起身,走到角落里使用公共电话,拨打查德最近的号码。她一直把手指放在挂钩上,这样她就能在通话转入答录机之前赶紧挂断,免得白白浪费二十五美分。夏去秋来,她不可能再找到他了,之所以打电话,只是为了享受骚扰他的乐趣而已,其实没有任何意义。
波莉回到原位坐下,弗兰克已经收走了她的饮料,但是她并未喝完,而且也买不起第二杯了。他站在她的面前,肩上搭着一条抹布,很像旧时的酒保。
“再来一杯?”
她摇了摇头,并未抬起眼睛,一颗豆大的泪珠顺着鼻梁滑落,显得极为狼狈。他伸手去拿某样东西,她听到他的灯芯绒衣料窸窣作响。他递上一张餐巾纸,她默默地接过来,依然低垂着下巴。她还没能开口道谢,他就径直走开,去给别人拿瓶装的黑方威士忌[21]了。
她不想让大家看到自己在擦拭泪水,便特意等待了片刻,假装在研究餐巾纸的扇贝形花边。把每一张餐巾纸都折叠得这么精致,需要付出多少心力?如此美丽的行为,却总是在人们看不见的时候悄悄进行。
唐娜经常提醒波莉,她不能白吃白住,必须想办法逗唐娜开心。“你可真是个累赘,”唐娜说,“赶紧出去做点儿大胆的事情吧,好让我也能通过你体会到冒险的乐趣。”
波莉更愿意待在屋里,喝着家酿的葡萄酒看电视,跟唐娜的肥猫“鸡肉”和“面条”做伴。
“今天过得怎么样?”波莉刚跨进门槛,唐娜就迫不及待地嚷嚷,以此来代替问候,“我要听有趣的新闻!如果你讲不出来,我就把你踹到路边上!”
“我们接受了培训,学习如何使用崭新的内部电话系统,事务所给每名员工都配了一台分机,你肯定会感兴趣的。”
在晚些时候,波莉不小心犯了个错误,她向唐娜提起了弗兰克:“有一位英俊的调酒师在街角那边工作。”
“然后呢?”
除此之外,其实没什么好说的。她把故事改编了一下:“今天我打喷嚏了,他递给我一张餐巾纸。”
“他、喜、欢、你!快,赶紧回酒吧找他。你的外套在哪儿?”
“别闹了,我还穿着齐格[22]的卡通睡衣呢。”
而且,本季的《拉维恩和雪莉》[23]正在首播,眼下才进第二次广告。她们非常喜欢这个电视剧,已经盼了好几周。
“你应该去,你不是一直都想认识新朋友吗?”
“我可以明天再去。”
“也许明天他将遇到此生的真爱,而你只能错过千载难逢的机会。等到片尾的演员表一出来,你就立刻开我的车上路。”
“如果我们注定无缘,那去不去都一样。”
“你这种态度太消极了,简直是世界上最消极的态度。”
晚上十点,酒吧揭下白日的面纱,露出似曾相识却又极为陌生的面容,屋里熙熙攘攘,烟雾缭绕,就连周三也不例外。桌面上洒满了黏糊糊的饮料,凳子上挤坐着色眯眯的顾客,他们四处张望,寻找可口的猎物,渴望享受一夜风流。弗兰克靠着吧台,以手托腮,正跟一位女子交谈,对方从头到脚都穿戴着绿色的服饰。波莉打开店门,准备偷偷溜出去,可是头顶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弗兰克瞧见她了。
他朝她挥手示意,迅速调制出一杯螺丝起子,放在吧台上,然后冲她眨了眨眼睛。酒里有一颗樱桃,肯定是专属于晚上的配料。她原本随身带着一本书,但是唐娜把它没收了,免得她看起来像个严肃刻板的女学究。她感到手足无措,不知道眼睛该往哪儿看。在她周围,整个酒吧都充斥着欢乐的尖叫。
平常,波莉喜欢把自己想象成果敢而冷漠的姑娘。但是现在,炫目的光芒将她的害羞与青涩暴露了出来。波莉忽然想起,有几个高中同学已经跟她们的高中男友订婚了,心中不禁感到十分烦闷。她愁眉苦脸地盯着鲜红的樱桃。
弗兰克的体型跟她非常般配,如果她是男人,肯定会跟他一样高。他的肩膀颇为健壮,相貌却温柔可爱,这种奇妙的组合散发着特殊的魅力。
波莉暗暗思忖,无论留下还是离开,都别再为自己的遭遇而难过了。她竭力摆脱环境的影响,试图平复杂乱的情绪,所以她没有看到,弗兰克默默地东张西望,假装扫视房间,目光却在她身上久久地停留;她也没有看到,弗兰克悄悄地侧过脑袋,瞥向吧台里的镜子,凝视着她的脸庞。这是一切的开始,而她却错过了。因此,当他把一盒火柴摆在她面前时,她显得很困惑,从镜中的映像来看,她甚至露出了近乎愤怒的表情。她拿起火柴,塞入外套口袋,将现金放在吧台上,便走了出去。几天以后,她顺手摸进衣兜,掏出了那盒火柴,她已经忘记了它的存在,又或许是有意逃避。波莉掀开纸板,结果惊讶地发现,里面竟然写着弗兰克的名字和电话号码。
弗兰克提议,他们可以一起去特拉华公园[24]散步。这个主意确实很讨人喜欢,但是也显得十分保守,波莉不得不告诫自己,千万别期望太高。她如约而至,他上前拥抱了她,令她吓了一跳。他们的身体很不协调,他的一条胳膊笨拙地卡在她的脖子周围,另一只手拎着黑色的塑料袋,里面装了六罐啤酒,在她的耳边危险地摇晃。他为什么要带啤酒来?
“哎,”他说,“差点儿跟你的脑袋撞上,来个亲密接触。”他们迈过拱门,她的胃部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在很久很久以后,她总是会想起他口中的“亲密接触”,这是一个有趣的词语,在她的印象里,他好像再也没讲过。她记得,在他拥抱她的瞬间,他的衬衫顺着苍白的肚皮向上滑,害得他手忙脚乱地整理下摆,于是她才恍然大悟,当时他肯定非常紧张,而她对他还不够熟悉,无法读懂各种情绪。
随着一声刺耳的噪音,他用力拽开了易拉环。看着眼前的啤酒,她稍作犹豫,开始重新考虑整个约会。波莉绝非反对喝酒,她只是讨厌在公园里不太雅观地喝酒。然而,他们边走边聊,十分投缘,在回到起点之际,两人并未停下脚步,反倒沿着刚才的路线继续转圈。他告诉她,自己是一名待业的历史学家,在酒吧工作是为了给亲戚帮忙,今年秋天他就会拿到高中教师资格证了。而她承认,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是学习家具修复,尽管听起来很不可思议,她甚至向他坦白了其中的原因。以前她从未告诉过任何人,但是弗兰克问了,所以她就说了。其实,她希望能亲手修复母亲的双人沙发,它一直都躺在廉价的储物柜里,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腐烂。
他们滔滔不绝地交谈着,大有相见恨晚之感。她打听他的年纪,他花了些时间才想起来自己现在二十五岁。“我度过的日子越多,”他说,“对它们的印象就越少,是不是很糟糕?”她觉得这个说法非常有意思。
大雨忽然而至。起初,他们还拘谨地挤在她的小伞底下。后来,他伸出胳膊,搂住了她的肩膀,亲密的接触令她的声音变得颇为沙哑。阵阵狂风卷起潮湿的树叶,堆积成小山。汽车呼啸而过,尾灯照亮的红色水花溅在他们身上。
弗兰克问她是否愿意去他家躲一躲,那个地方距离很近,位于马路对面的转角处。在走过五个街区以后,他说:“前面就是。”又过了十分钟,他说:“拐过这个弯就到了。”当他说“就在下一条街上”的时候,雨都停了。黑暗的天空逐渐放晴,白日再次降临。
“你还想进去吗?”弗兰克问。波莉不禁暗暗思忖,看来避雨并不完全是邀请她到家中做客的一个借口,既然雨已经停了,他恐怕不愿意再让她进去了,所以她应该拒绝。
“我觉得不用了。”她说。他沮丧地耷拉着脸,场面显得非常尴尬——他忍不住把自己的感受展露无遗,而且两人都对此心知肚明。他抬起脚,闷闷不乐地踢向一群松鼠和正在啄食的鸽子。
鸽子飞走了,松鼠散开了。可是,有一只惊慌失措的松鼠做出了错误的选择,径直冲上马路。一辆别克汽车紧贴着路边驶过,恐怖而沉重的巨响传来,波莉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叫。
那只松鼠的举动十分诡异,令人毛骨悚然。它眨了眨浑浊的眼睛,拼命挣扎,想要离开马路,根本不明白自己的屁股已经被碾平了。面对突如其来的可怕变故,弗兰克不知所措地干笑了一声。
“现在应该怎么办?”他说着,弯腰查看,接着又连连后退。
“咱们必须结束它的痛苦。”
“打电话联系动物管理局吧。”
“那样太浪费时间了,它正在忍受折磨。”
“也许另一辆汽车会完成任务。”
“另一辆汽车只会再次压过它的双脚,它的脑袋距离路边太近了。”
“你想让我怎么做?”他畏畏缩缩地站在远处,躲避着鲜血淋漓的现场,几乎到了听力所及的范围之外。
“踩它的头。”
弗兰克打了个哆嗦,五官统统挤在了一起。
“你有二十五美分的硬币吗?”波莉问。
“干什么?”
“买一份报纸,那边有报刊箱。”
“你要给它念文章送终吗?”
波莉从报刊箱里拽出一份报纸,干脆利落地展开,拿走前面的三版,将剩余的部分留在报刊箱顶上。她用手中的报纸盖住松鼠的身体,就像为逝者蒙上被单。她竭力转移视线,不去看那双悲伤的眼睛。
“你准备好了吗?”她问他。
在紧要关头,弗兰克却沉默不语。
“没事的,它仅仅是一只松鼠而已。”她说。
“等等,这是它生命的最后时刻,咱们应该讲点儿什么吧?”
波莉毫不犹豫地抬腿落脚,坚硬的鞋跟迅速砸下,无论是她自己还是那只松鼠,都来不及思考。
两人继续往前走,刚开始都有些茫然失措。
“你是如何办到的?”过了一会儿,弗兰克说。
“别想了,你想得太多了。”
其实这并不是她的心里话,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说。忽然之间,最好的对策似乎就是赶紧离开。一辆公交车即将到站,她完全不知道它要去哪儿。
“时间不早了,我得搭这趟车回家了。”
“好。”他双手插兜,鼓起腮帮子,“真没想到在刚才的情况下我会有那种反应。”
“你原本觉得自己会怎么做?”
“跟你一样。”
公交车来了又走了。
“你改变主意了?”他说。
“当它靠近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看错了。”她撒谎道。
她以为他会说,既然如此,不妨去他的房间坐坐,然而他却说:“如果你必须要走,还是让我开车送你吧。”
他领着她来到自己的汽车跟前,顺便指向科尔文大街旁的一栋小公寓,他家的窗户就在靠近顶层的位置。她渴望上去看看,可是他已经在解锁车门了。她要说点儿什么,才能改变他们的方向,并且不伤害自己的自尊心呢?
他打开音响,播放卡莉·西蒙[25]的歌曲。汽车横穿特拉华区和榆木区[26],从铁路轨道底下经过,一列锈迹斑斑的货运火车在头顶上方行驶。现在,他们快要进入河滨区了,而她依然想不出该说些什么。她打算说自己把东西落在公园里了,可是又立即发现,自己说不出究竟是什么东西。她不能说是钱包,因为那样会显得粗心大意;也不能说是墨镜,因为最近正值多云天气;更不能说是雨伞,因为它就立在她的脚边。或许他盼着她开口,或许他希望她充分利用两人在一起的时间,仿佛这只有她才能做到,尽管她并不知道原因。他的眼睛在东张西望,目光在频频闪烁,不过那可能仅仅是安全驾驶的表现,她可能又误解了他的意思。唉,今天的约会真是糟糕透顶。
然后,他们便抵达了她居住的街道附近,此刻不管说什么都太迟了。她的衣袖边缘和紧身裤的膝盖处都被雨水淋湿了,刺骨的寒冷侵入体内,鼻涕顺着鼻腔流淌,她努力用优雅的方式吸气。
“要是我还有你给我的那张纸巾就好了。”她说。
“什么纸巾?”
“没什么。”
他们恰好遇到了一个停车让行的标志,他扭头摸向后座,掏出一大摞酒吧餐巾纸,每张都有扇贝形花边,外面的塑料包装袋跟他的胳膊一样长。他把它放到她的大腿上。
“跟我待在一起,你永远都不会再缺少纸巾。”
他越过中间的扶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膝盖,接着重新握住方向盘。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动作,但是其中蕴含着某种亲切与诚恳,仿佛他们已经相识许久,而她也希望如此。
他单手转动方向盘,操纵汽车拐弯,阳光透过挡风玻璃照进来,细小的灰尘颗粒在空中飞舞。伴随着卡莉·西蒙的浅吟低唱,弗兰克眯起眼睛,仔细分辨着路标,他看起来就像照片里的人物。波莉多么希望时间能够停留在这一刻,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