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20592900000005

第5章

这位老人个头很高,身形瘦削,毛茸茸的银发犹如簇生的苔藓。他的大腿上放着一摞文件,其中包括一张她的照片。

“谢天谢地!我一直害怕他们会不小心搞砸,把你送到二〇一〇年,那我就白忙活了。我叫亨利·贝尔德,是你的老板。”

她迟迟没有反应,他的微笑消失了。

“我应该强调过要会说英语的员工吧。”他皱起眉头,“英语?你懂英语吗?”[35]

不过,当她紧张地回答时,他的微笑又出现了。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咱们俩会产生沟通障碍呢。哎呀,我整整一天都在打电话,好不容易才联系上你的主管。早晨有两辆班车同时抵达,你肯定是坐错了。我大老远地赶到那个破地方,在自行车房里四处喊你的名字,但是一无所获。我只好就此放弃,觉得你可能是逃跑了。结果你居然在这儿,在灌木丛中。你迷路了吗?”

“嗯。”发现他不是弗兰克以后,她变得非常失望,说不出更多的话语。

“下次可千万别迷路了,否则我必须扣掉你的工时。要知道,你已经错过了第一天的全部工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的衣服为何全都湿了?”

心心念念的美梦正在一点儿一点儿地瓦解,今天看来是见不到弗兰克了。她把手放在腰上,狠狠地掐了一下,强迫自己振作起来。毕竟,九月份还有好几个周六呢。

“当我意识到自己所在的地方不对时,”她向老人解释,“我就打算走回去,看看能否赶上培训会。我低估了这段距离。”

“好吧,我会带你回寄宿公寓的,我可不想让你再迷路了。”

波莉从未搭乘过脚踏三轮车,它显得十分安全,所有零部件都牢牢地焊接在一起,但是依靠人力驱动的旅行方式实在过于残忍。贝尔德似乎毫不在意,他讲起话来滔滔不绝、神采飞扬,可以很好地掩饰内心的焦虑。说完一段话后,他便会用力地抖动身体,让大脑飞速旋转,使得他总是能抢在前面,比别人的思维快上半拍。他劝说车夫不要收取等待的费用,坚称在此期间并无任何能源消耗,实际上车夫还得到了休息的机会,仿佛他给了人家天大的好处。贝尔德是那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家伙,跟以前的许多人一样,汗流浃背的车夫选择了妥协,因为这样省得啰嗦了。

在贝尔德完成讨价还价的任务以后,波莉说:“不好意思,先生,打扰一下,请问我要为你做什么工作?”

“家具修复!对吗?别告诉我……”他开始低声嘟囔。

“对,家具修复。”她说。他如释重负。

这是她遇到的第一个符合自己设想的情况,也是第一件按照计划进行的事情,她视之为一种标志,象征着其他的一切也终将回归正轨。反抗现实的麻木渐渐退去,各种敏锐的感觉慢慢恢复:鞋带捆着脚踝,微风“沙沙”作响,大地坚实可靠。

“我已经等了好几个月,幸亏你愿意接受时间旅行,否则我就得从零开始培养学徒了。那样太令人头疼了!不过,办理雇用手续的过程简直是一场噩梦!首先,我得提交一大堆材料,然后他们要把这些东西发往中继站……”

“中继站?”

“时间旅行机每次最多只能跨越十二年,你不记得自己曾经在中途短暂停留过吗?哈!真是一个非常愚蠢的系统,很容易发生错误,他们必须把资料送到十二年以前,然后那里的工作人员再让它走完剩余的年份。中继站的某个笨蛋头脑不清,没有处理好我的文件,结果申请书的日期从一九九八年九月被改到了一九九三年九月,你敢相信吗?”

“什么?”她喃喃自语。

他继续往下说:“我盯着屏幕上的表格,看到数字突然闪烁,发生了变化,好好的‘八’竟然成了‘三’,你可以想象一下,我脸上是怎样的表情!我气得大发雷霆,不停地嚷嚷,拼命地抱怨,他们才赶紧修正了错误。机器的缓冲时间只剩下几秒钟,差一点儿就来不及了,要是我不在场,那该怎么办?我说:‘不行,必须是一九九八年。’”

苦涩的胆汁涌入喉咙,就像有人在用力踩踏她的胃部。她扑向座位边缘,趴在侧面呕吐不止,污秽的液体飞溅在车轮上。

“哎呀,天哪,天哪!”贝尔德猛敲车厢,可是车夫仅仅扭过头来说了一句:“抱歉,不能停。”贝尔德只好蜷缩在最远的角落里,扔给她一条手帕。

她擦了擦脸:“我以为自己会去一九九三年,我本来打算在那里跟一个人见面。”

“可惜,无论你跟谁有约,对方恐怕都已经死了。”他交叉双臂,“不好意思,但现实就是这么残酷。”

他陷入了沉默,但是没过多久,三轮车经过一片建筑工地,他又开口了。“我估计,你甚至都不知道我们要在这儿做什么。”他的语气若无其事,仿佛他们正进行着一场从未中断过的谈话,“我们准备打造一条度假带,中心就位于加尔维斯顿。我们已经吸引了成百上千的度假者,他们来自世界各地,包括日本、挪威和美利坚合众国。”

“可是,昨晚我听说瘟疫减少了百分之九十三的美国人口。”

“所以呢?”

“那怎么还会有来自美利坚合众国的度假者?”

“他们来自美利坚合众国,我们是在美国嘛。”

她不禁觉得他有点儿疯疯癫癫。

“他们的经济蒸蒸日上,我们要如何分一杯羹呢?我们拥有时间旅行机,它能够带来一大批勤勤恳恳的廉价劳动力。我们为有需求的地方提供重建服务,收取相应的费用,比如德国和委内瑞拉,都是我们的客户。如今,加尔维斯顿堪称崭新的阿卡普尔科[36]。我们让工人建造度假村的设施,并且派他们维护度假村的运转。在实施隔离检疫的地方,社会秩序已经重新稳定下来,其他地方的发展也在逐步恢复。如果大家都回去上班了,那他们迟早会产生度假的愿望。”

“什么地方实施了隔离检疫?”

“我讨厌这个问题,它总是让我想起自己本该待在何处。”他叹了口气,“英格兰、冰岛、新加坡、斯里兰卡、夏威夷,各种各样的岛屿,还有咱们北边的朋友。”

北边,他是指加拿大吗?“瘟疫持续了多久?”弗兰克这些年都在哪里?

“很久很久,似乎没完没了。”

“度假村的建筑材料是怎么来的?”

“由工人制造。”

波莉悄悄地记住自己听到的细节,打算日后再回过头来思考,等到她有空的时候慢慢消化,试着理解这个凶险的世界。

“我们主要开发健康旅游业,”贝尔德继续说,“所以一切都是纯天然的,这一点非常重要。在瘟疫爆发之后,养生理疗就成了最热门的风尚。”

“你来自哪儿?”她问。

“康涅狄格州[37]。”

“不,我的意思是,你来自什么时候?你以前生活在哪一年?”

“哪一年?”他笑了,“拜托,我可不是劳工。怎么?难道我看起来像劳工吗?”他不满地皱起脸庞,似乎受到了极大的冒犯。

“噢,我不知道。”

“我是美国人,不是劳工。我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劳工。”

“确实不像,抱歉。”

“嗯。”他使劲拽了拽工装背带裤的护胸,仿佛那是一件马甲。沉默在两人之间疯狂地蔓延,犹如不断延伸的裂纹。她的鲁莽暴露了自己的无知。她暗暗发誓,从今往后,一定要先斟酌字词,再开口讲话,直到搞懂这个世界的礼仪规矩为止。她实在太过慌乱了,以至于没有感到疑惑——为什么“美国人”和“劳工”是截然相反的两个群体,而非彼此相似的同胞呢?

“你接受时间旅行是为了救某个人,对吗?”他说,“就是你打算在一九九三年见的那个人?”

她点了点头。

“你想救谁?”

“我的表哥。”她还不清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于是决定小心行事。

“我也曾考虑过要这样做,但是最后我无能为力。”他躲躲闪闪地移开视线,盯着自己的拇指,显得有些局促不安,“我想救我的男朋友。”

痛苦笼罩着他们,波莉无法判断那究竟是他的痛苦还是她的痛苦。

“他们不允许你选择时间旅行,因为你是……”她很犹豫,不知道该用哪个词才显得比较礼貌。现在他们还说“同性恋者”吗?

“基佬?差不多吧。”

他们到底遭受了怎样的折磨?原来这就是理解贝尔德的关键,他的粗鲁、紧张和浮躁都有了合理的答案。难怪他会如此自私,他肯定在拼命遗忘过往的那些悲剧,根本没有精力去考虑别人的感受。

不过,他们已经回到了第二十一街,天空中依然闪烁着一丝夏日的微光。她距离第二十五街只有四个街区,就算旗舰旅馆位于岛屿的另一侧,走到那里也花不了一小时的工夫。希望的火苗重新点燃,强烈的渴盼再次浮现。

昨天的司机正在穆迪公寓等她,他坐在大厅旁边的一个房间里,室内弥漫着报纸和蘑菇的气味。排列整齐的架子紧挨在一起,堆满了木制牙刷、睡衣睡裤、纸张包裹的肥皂和玻璃罐装的食物。窗户底下有一张餐桌,上面散落着几副扑克牌和一些旧书,两个男人在玩“二十一点”的游戏,司机挥手赶他们出去。“还有二十分钟才到关门时间呢。”他们表示抗议。

“第十二条。”他回答说,指着糊在门上的一张规定清单:十二、 在任何时间,创时者公司都有权出于保密目的对本区域进行清场。

“你上错了班车,”司机告诉波莉,“你坐的那辆车是七点十五分抵达的,不是七点三十分。如果你再这么不小心,下次公司将大量扣除你的生活资金。”

“生活资金?”她问道。

“糟糕,你错过了今天的培训会。”

他查找日程安排,想让她参加另一场培训会,但是下一场要等到十二日,推迟这么多天是违反政策的。所以,他不得不亲自上阵,立即对她进行培训。

“为了避免员工产生过度的心理压力,公司专门设计了一套讲解模式。在真正的培训会上,你可以看到录像,有画面和音乐,而我只有一份简单的文字稿,肯定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我原本打算今晚出去走走,熟悉一下周围的环境,认认方向。”她讲话的语速很慢,听起来就像在编造谎言,但事实上并非如此,她只是在竭力压抑想哭的冲动。希望近在咫尺。如果此刻马上离开,她还能在这个周六消逝之前赶到旗舰旅馆。

“噢,不行,四处乱逛很不安全。况且,班车会带你去所有地方,你不必担心迷路的问题。”

“我可以打一通电话吗?”

“对了,我还没介绍自己,我叫诺尔贝托。”

“现在我可以打一通电话吗?”

“那得花钱。”

“花多少钱?”

他领她来到角落里,在老旧的办公桌跟前坐下,桌上摆着标有“公寓管理员”的牌子,一个咖啡杯放在杯垫上,数支签字笔挺立于杯中,显得井井有条。可是,办公桌的表面却污渍斑斑,似乎在很久以前贴满了透明胶带,如今仍然残留着黏糊糊的痕迹。桌子的肮脏与物品的整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令人颇感困惑。旁边的墙壁上贴着一张长途电话费率表。

“你想往哪儿打电话?”

“布法罗。”

诺尔贝托研究着那张费率表,“接通费是……十五美元,然后每分钟再收取二点五美元,天哪!要知道,你联系的亲朋好友很可能已经不住在原先的地方了,你确定还要打吗?”

“确定。”

“好吧,全部费用都会记入你的生活资金。号码是多少?”他为她拨打了唐娜的电话,“果然,无法接通。”

“我能听听吗?”她把听筒压在耳朵上,然而没有声音。

“没有声音就意味着无法接通。”他解释道。

“你可以再拨一次吗?”

“那样费用会累加的。”

“我明白。”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手指,确保他按对了号码,每一个数字键都对应着高低不同的提示音,仿佛在演奏一首乐曲。忽然,听筒里传来熟悉的铃音,她不禁高喊:“通了!”可是,第一段铃音尚未结束便中断了,一扇即将开启的大门又变得虚幻。她轻轻地拍了拍另一只耳朵,怀疑自己失聪了。她询问电话是否已经正常连接,他向她展示了那条钻进墙壁的透明导线,并且告诉她,两年前,劳工们刚刚铺设了崭新的电缆。

“我还能打给别人吗?”

诺尔贝托帮她联系了弗兰克曾经工作的酒吧,结果仍旧一样:铃音戛然而止,紧接着是深不见底的寂静。

“你想再打一个吗?”

她尝试了弗兰克父母的号码,电话响了一声,又响了一声。波莉尖叫起来。

“喂?”一个沙哑的嗓音说。

“马里诺夫人!我是波莉!”

“你打错了。”对方嘶嘶地回答,然后便挂断了。

“总共是六十美元加十美元。”诺尔贝托宣布道。

她微微颔首,神情茫然,根本没听见他的话语。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大脑飞快地运转。这一切说明不了什么,只不过是从前的线路停用了而已。毕竟,他们经历了全国性的灾难。不,应该是世界性的灾难。她太傻了,居然还以为能够通过电话联系上他们。这并不代表弗兰克和唐娜已经死了,肯定还有其他办法可以找到他们。

诺尔贝托打开一个文件夹,透明插页袋里塞满了纸张,塑料硬皮重重地摔在办公桌上,发出响亮的拍击声。他动作迟钝,就像是一名老人,然而从相貌来看,他绝不可能超过四十岁。

“准备好了吗?”他说。

她点了点头。

“你来自哪一年?”

“一九八一年。”

“让我瞧瞧……一九八一年。”五颜六色的标签分布在一侧的边缘,波莉试着去数究竟有多少个。“前面是基本的问候与介绍,我就不啰嗦了,直接跳到主要内容。”他念了起来,“欢迎来到一九九七——呃,一九九八年,抱歉。文中写的是一九九七年,不过现在是一九九八年了。很高兴你能加入我们的团队。你已经亲眼见证了人类历史的转折点:我们不仅实现了时间旅行,而且完善了时间旅行的方式,使其更加符合人道主义精神,并尽量减少对历史的破坏。今天是你余生的第一天,你将有机会重新开始。”

这篇讲稿洋溢着矫揉造作的亲切,企图用华而不实的句子来鼓动听众,但是诺尔贝托却读得磕磕巴巴、声音单调。他把手指放在纸上,缓慢地移动着,以免看错行,他的努力让虚伪的字词变得颇有几分诚意。

“你会发现,在你穿越时间的过程中,世界产生了许多变化。我们会就其中之一进行详细解说,至于其他的今昔差异,就留待你自己去挖掘吧。我们的边界已经重新划分了,以下地区不再属于我国领土:科罗拉多州、康涅狄格州、特拉华州、爱达荷州、伊利诺伊州、爱荷华州、堪萨斯州、肯塔基州、马里兰州、内布拉斯加州、新泽西州、纽约州……”

她感到自己隐隐作痛的双腿似乎十分遥远,仿佛她坐在一个房间里,而她的身体却在别处。

“不好意思,打断一下。”

“怎么了?”

“你是在按照字母顺序罗列州名吗?”

“没错,女士。”

“我有点儿跟不上,能否让我看看地图?”

他们站起身来,回到门口,那里悬挂着一幅地图,标题为“美国,一九九七年”。地图上展示了一个压扁的形状,跟她印象中的模样截然不同。上半部分都是黑色的,包括华盛顿州、俄勒冈州、爱达荷州、蒙大拿州、怀俄明州、科罗拉多州及梅森-迪克逊线[38]以北的所有地区。依然属于美国的各州则是彩色的,包括内华达州、亚利桑那州及整个南部地区。另外,加利福尼亚州现在被称作“新加利福尼亚州”。

诺尔贝托把讲稿连同文件夹都拿来了,捧在手上就像祈祷书一样。他继续往下念:“俄亥俄州、俄勒冈州……”

波莉能够清晰地捕捉到自己身体的声音:喉间的吞咽声,耳中空气的流动声。

“对不起,”她说,“你能直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

“你不想听后面的内容了?我有一个小册子,可以给你。”她点了点头。他把文件夹塞在腋下,抚平地图上卷曲的一角,又用拇指来回地摩擦,就像在清理污渍。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发明时间旅行机器吗?”

波莉不晓得该说什么:“为了让我们做时间旅行?”

“为了回到过去,阻止瘟疫发生。但是那不可能——你了解原因吗?他们最早只能抵达一九八一年六月。所以,他们就把科学家们在八十年代末研制出来的疫苗送到了一九八一年。”

“真的吗?什么时候?”

“你来自什么时候?九月?疫苗在十一月送到了。这是一个很好的主意,我不明白究竟哪儿出了差错。我不懂医学,也不清楚为何疫苗在一九九三年有效,在一九八一年却不行。病毒没有消失,反倒产生了变异,情况愈演愈烈,不过仅止于南方。创时者公司首先在得克萨斯州分发了疫苗,他们认为那里能够形成一个突破口。到了一九八二年夏天,我们在饮水和卫生等方面都遇到了困难,瘟疫像大火一样蔓延。”

“于是,北方便跟我们断绝了往来。他们设立了路障,划出一条从东海岸延伸至西海岸的地区边界,然后实行封锁边界的政策。我们也反抗过,但是他们有军队撑腰,所谓的反抗仅仅持续了三四天而已。那条边界原本只是暂时性的,旨在熬过瘟疫最严重的阶段。可是,在一九八二年年底,政府解体了,住在北边的人们决定继续保卫他们的边界。”

她不禁感到肋骨收缩,喉咙发紧。

“现在呢?现在人们可以跨越边界吗?”

他露出一脸苦相:“现在他们跨越边界都是为了获得石油。在九十年代初,南方急需让石油开采回归正轨,恢复经济发展,结果犯下了不少错误。由于我们失去了百分之九十三的人口,必要的专业知识变得极度匮乏。到了一九九二年左右,北方终于同意南下修理油井和炼油厂,但条件是他们有权使用我们十分之九的石油。真是一群贪得无厌的混蛋!你刚才提了什么问题?”

“现在我可以跨越边界吗?”

“边界在一九九三年重新开放了,当时病毒在南方和北方都宣告灭绝了。不过,大家已经分裂成两个国家。我们是美国,他们称自己为‘美利坚合众国’。还‘合众’呢,我呸!”他的发际线周围泛起红色,他摸了摸后颈,仿佛在试着让脖子转动,“我没有按照规定的顺序进行说明,如果给你带来了过度的心理压力,还请见谅。”

跟大多数人一样,波莉不可能对世界的巨大变化立即做出情感上的反应。她只能理解一些零碎的片段,比如国家的政治活动跟自己的人生需求相交叉的部分。

她说:“假设在一九八一年,你感染了瘟疫,并且在休斯敦接受了治疗,那么即使在南北方分裂以后,你也会待在接受治疗的地方,对吗?”

“很难讲,这取决于许多因素。有些人漂泊流浪,有些人原地不动。大家会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来熬过艰难的岁月。”

“艰难的岁月具体是指什么时候?”

“这是个非常私人的问题,我们不能对公寓里的租客表达私人观点。”

波莉再次体会到了那种心酸的感觉,好像她触犯了众人皆知的规矩,唯独她对那些规矩一无所知。

他回到办公桌跟前,从抽屉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她坐了下来,将信封里的东西统统倒在腿上:身份证、手册,以及一本红色的硬皮护照,封面上镌刻着“美国护照——条件受限”的字样。

“你需要买点儿东西吗?”诺尔贝托询问。

她过了许久才回答:“我能买一支牙刷吗?”

他拿出一张索引卡:“把你的身份证给我。”他记下她的名字和身份证上的九位数字,然后写好日期,列了一个清单。

长途电话费 $17.5

长途电话费 $17.5

长途电话费 $17.5

长途电话费 $17.5

牙刷和牙膏 $9.75

“这是什么?”波莉问道。

“噢,对了。这是你的生活资金,为了简化财务管理,你的所有薪水都会存入你的生活资金,创时者公司设立了许多像这里一样的服务社,你在任何一家服务社的日常开销都会从生活资金中扣除,包括住宿、食物、药品等。”

“如果我想去普通商店购物怎么办?或者要买……”她的声音渐渐变小了。

“你可以在服务社买到你所需要的一切。创时者公司会为你支付往返工作地点的交通费,搭乘班车是完全不用花钱的。另外,加尔维斯顿没有普通商店。”

他把一些罐装的豆子放在柜台后面的一个电烤盘上,等到加热完毕,便倒入两个黄色的儿童餐碗里,因为他也没吃晚饭。豆子尝起来就像纸浆一样,她感到内脏在痛苦地收缩。

“还有其他问题吗?”

她的大脑无法承受他提供的信息,虽然勉强接纳了它们,但是稍作停顿之后,便产生了排斥反应,就像投币口吐出损坏的硬币一样。反倒是白天的古怪经历给她带来了一个困惑,在混沌的脑海里渐渐浮现。

“今天我去的究竟是什么地方?我见到了许多度假屋,还有自行车中心。”

“你在哪儿下车来着?”

“似乎是珍珠湾。”

“噢,那是一个度假村。”

“但是它跟别的度假村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我不知道。”她不好意思向他提起那几名赤身裸体的男人和女人,“我以为附近有孩子在玩耍,结果却在灌木丛中发现了一个隐藏的扬声器,里面正播放着孩子们欢笑的录音。”

“真好。”他在一个小小的水槽里清洗他们的餐碗,她觉得他恐怕是听错了。

“什么?”

“播放孩子们的欢笑,真好。这可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

“那里还有一些人没穿衣服,”她不假思索地开口道,“脑袋上戴着玻璃罐子。”把这句话大声说出来以后,她不禁怀疑自己看到的诡异情景可能都是幻觉。

“玻璃罐子?”他皱起眉头,“你是指像潜水头盔一样的东西吗?”

“差不多吧,对。”

“他们在进行高压氧治疗,那些头盔能够传送百分之百的纯氧气,有利于美容保养和延年益寿。但是,我也不清楚他们干吗不穿衣服。”

“为什么大家都对我讲西班牙语呢?”

冒充孩子们欢笑声的录音和戴着玻璃罐的脑袋都没有引起他的注意,偏偏这个问题令他吓了一跳。他停住手上的动作,从水槽前转过身来:“得克萨斯州曾经属于墨西哥。[39]”然后,她才清楚地瞧见,他并非吃惊,而是不安。

“我知道。”她说,尽管她不太了解得克萨斯州的历史,“但是,为什么大家都对我讲西班牙语呢?”

电话铃声忽然响起,他说:“这是公司打来的,我得完成每日例行的夜间签到,你先稍等一下,四处看看吧。”

墙上挂着许多软木公告板,贴着物品交换的广告:靴子换滤水器,毛巾换字典。诺尔贝托把听筒举在耳旁,不过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并且时不时地按下数字键。

当他挂断电话以后,她问道:“你可以告诉我防波堤在哪个方向吗?”

“现在你不能外出散步,天色已晚,我马上就要锁门了,你赶不回来的。”

“我仅仅是好奇罢了。”

“大海在两个方向。如果你笔直地走出公寓,则右手边为北,那是加尔维斯顿海峡的方向,而左手边为南,那是墨西哥湾的方向。”

“我可以再向你打听一件事吗?”她竭力表现得十分谦恭,以此来安抚紧张的内心,希望自己所熟悉的社交礼仪依然能派上用场。“请问你知道我的行程改变了吗?我原本以为自己会到达一九九三年。”她看不透诺尔贝托的神情,“他们说如果我的行程改变了,他们会联系等我的人,告诉对方在哪儿跟我见面。”他领着她离开小商店。“我填写过一张表格,一张紧急情况联系表。我怎么才能知道他们有没有把消息传递给那个等我的人?我要如何确认他是否得知我迟到了呢?”

“噢,我不清楚。这不归我管。”他为她打开通往楼梯井的大门。

“那你知道我可以问谁吗?”

“我会帮你查一查。”

她站着不动。

“我会帮你查一查。”他重复道。虽然她仍旧待在原地,但是他却头也不回地走了。

波莉坐在床上,背朝着窗户。在她身后,跨越低洼的沼泽、腐朽的商铺和坍塌的教堂,排列着许多破旧的小木屋,室内装有大理石水槽,迁徙的候鸟蜷缩在易拉罐中熟睡。她默默地遥想,在岛屿的另一边,弗兰克正艰难地穿过沙滩,准备离去。然而,她明白,这个念头毫无意义。

她的房间面积跟大号的沙盒[40]差不多,没有收音机的电源插座,也没有任何书籍,只有一个橱柜、一个电烤盘和一台比购物袋还小的冰箱。冰箱内部黑暗而温热,必须要在其自带的投币盒里放入代币,才能保持制冷状态。电灯开关的旁边附着一条说明,如果每天开灯超过两小时,她就得支付额外的费用。橱柜中有五罐食物,贴着手写的标签:黑豆、红腰豆、土豆。屋里摆着一面不锈钢的镜子,但是她始终都刻意回避,不愿看到一个陌生人的脸庞。剩下的空间属于床铺,一张单薄的床垫铺在略高于地板的木架上,所以床底无法存放杂物。不过,住在这种房间里的人还有很多杂物需要存放吗?她已经见过了由集装箱改造的居所,应该对自己的处境感到知足。

她决定收拾一下行李,便打开橱柜,把手提箱放在地板上,里面的东西很少,仅仅是洗漱用品、几份文件和弗兰克的棒球卡片。

关于棒球,波莉最喜欢的并不是比赛本身,而是激动得面红耳赤的观众、玩人浪[41]时傻乎乎的喜悦,以及结束后在停车场和回家路上闪烁的车灯。那些卡片密封得十分完好,这一点反而令她格外难过。他挖空心思,将它们保持得崭新如初;她满怀真情,带它们穿越十几年光阴。可是现在,物是人非。她听到汹涌的波涛撞击着岩石,其实是那块巨大的塑料布在走廊尽头鼓动,仿佛公寓的墙上长出了鱼鳃。

疼痛犹如救护车的警笛,起初离得很远,后来逐渐靠近,越来越尖锐,回荡在脑中的每一个角落。她对弗兰克的思念变成了原先的两倍。布法罗在另一个国家,而她又失去了漫长的五年。于是,面对如此可怕的寂静,她做了任何人在类似情况下都会做的事情:闭上眼睛,沉入梦乡。

一阵轻笑吵醒了她。眼下已过午夜,无边的黑暗笼罩着一切。她听到了呼吸声,仿佛房间里还有别人。

她摸索着按下那个古怪的电灯开关,然而她仍旧独自一人,弗兰克并没有来。

呼吸声是在外面,只不过非常响亮而已。一开始是调笑嬉闹,接着是低沉的呻吟。噪音源自隔壁,或者楼上。波莉想要使劲关闭窗户,可是受潮的木框膨胀不堪,她实在无能为力。不久,呼吸声变成了急促而富有规律的节奏。

她拽过枕头、毯子、被单,统统蒙在脑袋上,其他人享受鱼水之欢的声音无处不在,令她难以忍受。恍惚间,她记起了自己与弗兰克共度的夜晚。他的肩膀冒出细细的鸡皮疙瘩,他的指尖深入她的发丝,他的脚趾掠过她的足踝,他的胳膊搂住她的腰肢,她身体舒展,心跳加快。

同类推荐
  • 羊角号

    羊角号

    当羊角号吹起,民族生命力的史诗长卷也即将暂开!盘古开宇,女娲补天,一只与天地同生的金羊从昆仑山的冰雪深处发现了一枚白果仁,于是,驼来峰的草地上冒出了几片新芽。火烧、水淹、风折、炮轰、斧砍、雷劈……老白果树一次次从死亡走向新生,终而成为足以使用权整个世蜀都引以为自豪的“东方树王”。树下的一个小村庄也历经腥风血雨、千灾百难,在几毁几败、几兴几荣中,成为一座令人瞩目的乡村小城镇。作品立异标新,采用创造艺术手法和大写意般的酣畅笔墨,谱写了一曲巍峨壮丽的民族生命力的乐章。
  • 天机3

    天机3

    “他们正在接近真相,然而悬疑却并未减少一分——有人侥幸窥见天机,正待道破却意外身亡:有人秉性软弱,难挡诱惑深入“蝴蝶公墓”;有人十八年前欠下孽债,注定要在这遥远的空城以命偿还……最初的十九人,只剩十人。猜忌仍在蔓延。谁会是下一个祭品?看不见的敌人,是真正的恶魔,还是潜伏在他们之中的特洛伊木马?真相何时显形,命运何时逆转?最终审判,又何时降临?”
  • 清明无战事

    清明无战事

    本书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因协助美国教会转移战争孤儿,安如玉、夏樱桃、唐小顺和美国传教士保罗被日寇抓捕。唐家山开明乡绅唐汉宸,严正拒绝日寇的交涉条件,被俘人员惨遭侮辱杀害。反扫荡作战,我方缴获了日方成百盒骨灰。唐汉宸道义高标,力排众议,主导归还日方骨灰,迎回我方人员遗体,时间定在清明节,并约定这一天不起战事。不料日寇背信弃义,唐汉宸身背“抗日分子”的亡命旗坦然赴死。本书所要彰显的是,与日寇的言而无信相比,唐汉宸身上所葆有的华夏文明,形成了对日本军国主义法西斯的殊死抵抗——仁者无敌。
  • 洞窟幽灵

    洞窟幽灵

    这是一个充满神秘色彩的故事,故事从夜间庆典和圣徒献身开始,三个部落间的血亲仇杀一触即发,曾经是那样智慧和勇敢的本尼西为和平而四处奔走九死一生,却几次陷入绝望。“洞窟幽灵”显现了!那幽灵是谁?血腥局面最终能否制止?
  • 我是谢蜻蜓

    我是谢蜻蜓

    雀尾巷刚刚开始做晚饭,家家主妇都在洗菜池前忙活,砧板还没派上用场,谢蜻蜓已经吃过了。她一边对着客厅里黯淡的墙镜描眉画眼,一边对着正在厨房洗碗的白大蛾说,妈,你们当初干吗给我取个蜻蜓的名字呢?一点都不值钱。白大蛾头也不抬地说,我们倒想给你取个凤凰,可你有那个命吗?想当凤凰就别生在雀尾巷。想当初,白大蛾也是八十年代的时髦女青年,壮志未酬先生了个谢蜻蜓,但生了谢蜻蜓也没停下她时髦女青年的脚步。真正让她步入中年的,是下岗。从此,她讲话就这个腔调了。谢蜻蜓不服,说,什么命不命的,雀尾巷怎么了?谁不说雀尾巷里出美女,鸡窝里还能飞出金凤凰呢。
热门推荐
  • 洛影帝的追妻日常

    洛影帝的追妻日常

    推荐姊妹篇《退休后她只想在娱乐圈养老》她是传承百年的书香门第走出的老干部型大学老师,他是当代豪门世家走出的浪荡影帝。原本根本不会相遇的两个人,因为机缘巧合(天注缘分),一同在梦里完成了相识,相恋,相守的全部过程。直到踏入了那个繁华的圈子,她才真正明白,语言和文字的妙用。粉丝尖叫:“我要给你生孩子!”洛明:“不行,孩子的妈妈我已经找到了,只能是她了。”“下辈子!!!”洛明:“真不巧,我下辈子也没准备离开她。”记者:【洛明婚期在即,或将奉子成婚】【是真爱还是不得已,洛明说女友已有孕】【公开恋情是迫不得已,毕竟下辈子还要在一起】闫馨蕙掐指一算,他们正式在一起应该才三天吧?“追星的最高境界就是——我写剧本,点你来演~1V1,高甜,一个狼狗进化为奶狗的过程。本书出现的所有名称纯属虚构,与现实无任何联系。
  • 穿越异界开店铺

    穿越异界开店铺

    “老板,我要定制五十件帝级灵兵。”“可以,明天来取!”“老板,我要一百瓶皇级丹药。”“没问题,我现在就拿给你。”“老板,我要一部神级功法。”…………王毅穿越异界,获得了一个金手指,用金手指可以把药材直接合成丹药、灵材合成兵器、低级功法武技合成高级功法武技。王毅本想在异界开个店铺,赚点小钱,和爹娘姐姐过温馨幸福的小日子,可谁知生意越做越大,各种麻烦也紧随而来……
  • 明日将至

    明日将至

    “人生啊,感谢你让我如此快乐。”九十六岁高龄的曾祖母在弥留之际写下了这句话,这句遗言此后也被这个家庭奉为理想人生的总结,却又仿佛诅咒一般笼罩着这个家庭。优秀到近乎完美的长子澄生猝然离世,使温柔的妈妈因此染上酒瘾,整个家庭也随之骤变,几近崩塌。在漫长的岁月里,他们曾一度丧失爱与被爱的能力,直到多年后一家人重聚在五月的熏风下,他们终于与死亡达成了和解。所谓幸福的人生,随时都有可能被命运毫不留情地击碎。好在无论如何,被命运划破的心终会有透进阳光的那天。日本直木奖、文艺奖得主山田咏美,继《贤者之爱》后又一重磅力作。
  • 唐山大地震中的死囚

    唐山大地震中的死囚

    不管你信不信,这的确是真的发生在七十年代那场惨绝人寰的唐山大地震,是天灾,也是一场发人深省的人为悲剧唐山以开滦煤矿著称于世,远在清朝光绪初年,李鸿章就从国外引进机械进行采矿历经百年沧桑之后,随着地下矿藏源源不断地流出地表,地层深处已经形成了巨大的空洞唐山这块沉重的土地,长期以来仅靠着数不清的根根木柱在苦苦支撑,天塌地陷般的灭顶之灾,在矿藏即将告罄木柱变朽的时候,已经成为难以幸免之事唐山地震在发生前绝不像人们所形容的那样风平浪静,其实早在震前三年就有过明显预兆。
  • 领主之召唤军团

    领主之召唤军团

    勇者的世界!封邦建国!还是碌碌无为!东方云,带着前世的执念,拔剑前行!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 九界神王

    九界神王

    王轩发现,别人的命海里存的是命元,自己的的命海里却长着一条葫芦藤,装着赤橙黄绿青蓝紫,七个惊天小葫芦……
  • 我是侯爷我怕谁

    我是侯爷我怕谁

    她是护国大将军的嫡女,本应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奈何父亲早逝。后性格大变喜怒无常,成了人人害怕的“阎王”。一道圣旨让她“娶”了个罪臣之子,本以为只是朵漂亮的喇叭花,然而这么腹黑,这么闷骚这么粘着她又是怎么回事?“喇叭花,你是不是喜欢我?”“没有。”【狂拽帅气女主×腹黑傲娇男主】--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 筑梦辉煌:2013年的中国

    筑梦辉煌:2013年的中国

    中共中央总书记习近平强调,历史是很好的教科书。本丛书分别选取在共和国历史上产生过重大转折或引起过社会加速发展的12个年份为切入点,以生动的文笔和翔实的资料记述这些年份发生的重要历史事件。本书以生动的文笔和翔实的资料记述了2013年前后中国发展的历史。全书一共有“从严治党”“改革进行时”“绿色行动”“文化及其他”四章客观清晰地反映了2013年这一历史节点前后中国发生的一系列重大历史事件和这些事件所带来的新的社会变化及重大意义。本书采用纪事本末体,将研究性成果以讲故事的形式诉诸文字,作者权威,可读性强。
  • 穿书女配之抱紧大反派

    穿书女配之抱紧大反派

    【反派腹黑王爷×慵懒贵美人】一朝穿书,她成了书中的炮灰女二。面对原主最后的悲惨命运,她决定远离女主and男主,改变最后的命运。紧紧抱紧书中反派大boss的大腿————叶梓萱:“王爷您累吗?”墨辰羽:“不累啊。”叶梓萱:“你骗人,你在我心里跑了一天能不累吗?”墨辰羽宠溺的看着眼前的女子心想:这辈子,你别想在逃走了【1v1】甜文本文唯一男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