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空之上,浊燕低飞。
轮回之门开旋之际,所有冥界里的活物都蠢蠢欲动,他们作为冥界联军,常常整日巡逻在冥冥大道上。思玄除了每日修炼,就会习惯地跳跃在屋檐顶上和树枝上,看到他们一对纵列从眼前掠过的时候,总是伸出脑袋张望一会,然后看看有没有他的身影,如果看见了,就会盯着他发呆,知道他完全消失在视线里。
如果这一路碰不到他,她就会跳下高树或者屋檐,百无聊赖地转一会,就回她的寝殿,对着空无一物的死水自说自话:“他是不会来找我了吧。”
“可他为什么呢…总觉得和之前几次不太一样了…可又说不太出来,是哪里不一样了…“她支起手指绕着发丝,“我有点想着他的…我是想着他回来能同我再多讲点话的,可是他好像不这么想…”
“我们就真是利用关系吗…之前虽不知他姓名,不知他为人左右…可是我每每见到他,就欢喜...他说他要来,我等着也欢喜…”她嘀嘀咕咕,突然听到有人翻进院落,立马没了声。
“什么人?”她警觉道。
“是我。”曲度年压低声音,缓缓从黑暗中走来。
“是你啊…”她的声音有一点疲惫,加一点出乎意料的失落。
“冥王说,让我随便看看。“曲度年回她,“不想误入你的地界了,实在是抱歉。”
“曲小爷倒是空闲,”思玄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那你就慢慢去逛,慢慢去赏,反正这个地界向来寸草不生,无趣得紧。”
“那你平时如何解闷?”曲度年悠闲地问着,也没听出她语气里的倦怠,“我平日也本就是无趣,打发时间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
“小爷我问你,”思玄像是想到什么问道,“如果有人寻你做个交易,但你却对他事事都上心,他好像也不是全无意思,我…”
“你想问什么?”曲度年听她语无伦次的,觉得有趣。他几千年,也看过旁的人什么男欢女爱,看到过别人为情所困,可是如她一般,这样情窦初开而不自知的模样还真是新奇。
“算了,是我糊涂了。”思玄又趴回了桌子上。
“平时见你没什么正形,在冥王面前无忧无虑的模样,以为你不会为别的什么人费心呢。”曲度年充满笑意地说着,“不日便有轮回门之开旋,也到了我该回留天上,去了鬼市之后,我会同你好好道别。”
“道别!?”思玄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一样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对啊,还能和他道一声别!”
曲度年看着她的模样,不自觉地笑了笑:“你啊你。”他收了笑意,“有什么事,在相遇或者道别之际一定得好好说明白,你年纪小,不明白这些事中左右,只需照做就好。”
“嗯!谢谢你!”思玄一扫阴霾,立马堆起了笑容。
“那我就先走了。”曲度安安起身行礼。
思玄不顾他的背影,只是在自己的院里打着转,自说自话着:“道别…见他一面,去道别…”
曲度年拂袖远走,发觉自己的嘴角一直不自觉地扬起,停在她的枣树下微微颔首,笑意被自己刻意藏去。
思玄把自己圈养的黑雁放进了他们联军的殿院里:“去找那个骗子。”她轻声吩咐道,仿佛能和它连同一气。
焉沉在联军之中,跟着所有人一样走着,那只黑雁准确地落在他的肩头,焉沉本不予置理,没料到再三驱赶下还是盘旋了一圈飞了回来。
“看来是有意来寻你的。”欲游打趣道,“明摆着就是,有人在挂念你了。”
焉沉不作答,把肩头的黑雁引弄到手上,轻轻抚摸了它的羽翼,看到它落脚下的一卷小纸。他用手取下,未想捻开,那只黑雁仍旧不依不饶地停落在他的手边,焉沉无奈,深知这样的信鸽最懂传信人的心思的,只能缓缓捻开纸条,上面写着:夜傍时分,枣树下见。
是那个姑娘。
焉沉把纸条一折,只剩下一个字:见。然后卷回纸条,塞回了黑雁身上。那只黑雁才慢慢盘旋上空,渐渐飞远。
“看来是你想要之人来的消息。“欲游看着他,神色微微染了笑意,爬上一抹浅浅的晕红,“不日便要回去了,我想同你明日饮一壶酒。既是我欣赏之人。想同你珍重道别。”
“你年纪小,天规又如此森严。”焉沉显是心情好转,言语间都柔和辗转,“之前喝过酒吗?”
“看兄长,众宴席上也看过旁人喝过。”欲游说东说西,左不过是被他说中了而已,“觉得好奇,想尝一尝。”
“既是第一次喝,当然同兄弟间最尽兴。”焉沉许诺道,“你同我坦诚相待这么些时日了,第一壶酒的兄弟情谊,在这冥界分道扬镳之际,当是我同你一道痛饮。”
欲游显然是深受触动,他心里有一根弦,被焉沉拨动得泠泠作响:“你说得这样爽快,又说这些兄弟情义之词,我觉得,真好。”
在欲游心中,他从没感觉被人这样重视过,他高处不胜寒,所有人会顾及他的感受,事事为他着想,可是真正和他能说贴己之话的人却寥寥无几,他的兄长虽设身处地为他着想,替他考虑为他着想,但他的心事,其实都是其次,无人可听,无人可遵从他的内心,万事只是他愿意不愿意,而不是他想要不想要。
而在焉沉这里,他总有想不清的念头同他讲,他不会急于否认自己,他不会把他当特例,把他设成唯一,所以就像君子之交,浅浅的时候,只是见面时一声招呼,深深的时候,是他能和焉沉聊彻夜的话,焉沉会告诉他哪些合适,哪些过了头,为他纠正指新。
真想同他一道回天边。欲游想过。
但更想尊重他的意愿,让他回想要的西南,日久仍后有所作为。
这大概就是,君子之交了。
这大概就能配做他焉沉的至交了。
焉沉在夜傍时间前就出了门,这一次他想早一些出去,快一点见到她的面。他发现他记路的本事好了不少,记忆中不过去了二三次那处地方,结果今日只是想着那颗枣树,只是几步跳跃,就在道路上看见了想要的落地点。他收下双剑,盘旋在她的屋檐上,最后着了陆。
思玄一改往日衣着,平日里她一袭红黑内里的袍子里裤,加一褂白羽背甲,虽这白羽背甲还有一丝女子气息,但她盘头立簪,一支短短的榆木簪成了她浑然天成上的唯一点缀。
今日却换了一身袄裙,白羽成了外罩之披,发丝上是几只羽毛结成的步摇,她把一头乌发散落下来,一番温婉模样,是那样的好看。
焉沉显然也是第一次看见她这副模样,见她只是颦颦捻着步子走过来,没有说话,这能先在惊讶中先开了口:“你…“
“我找你来,是为了道一声别。”思玄温声道。
焉沉夷尤着:“是…是这样啊。”
“你走这些日子,我就在想,你回来的话,我该同你说什么,我该找什么由头找你,”思玄好像是自说自话,又好像是专门说给他听的,“我之前,是从来不会这样的。”
焉沉顺下眸子,没有应答。
“我只觉得有好多事情想同你讲,可你好像,什么不记得。”思玄的声音一点颤抖,有着难以名状的悲伤。
“我真想想起什么。”焉沉像是做错事的孩童,“似是不知为何,说是你找我,我也想快点见到你。”
“这次一别,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了。”思玄叹了一口气,轻声说,“不管你是真的忘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都无关紧要。我就是,我只是,想再见你一面。”
“怕是我再忘了。”焉沉牵扯出腰间一支牦毛之笔,“若是再次得见,我一定记得你。”
思玄还是知道他话中客气,时常叫他一声骗子警醒着自己,好像终究也逃不过被他骗的命运。左右是被骗的,大概今日收了这支笔,她就会断了心思。她收了笑意,扶了扶发簪上的羽毛,真是辛苦她一早苦恼的打扮了:“我知道了。”思玄抬手收下了他的笔。
“这支笔,是我从西南就带来的,”焉沉补充道,“我贴身带着,时常会用。”
“嗯。”
“后日,就按我说的去做,我已经买通了一个人,他会帮着你做戏,想必事出有谋,定能帮你骗到他的。”焉沉悦色道,毫无察觉她的冷淡。
事情到最后,他见着她,脑子里还是交易。
“那时候,我会再来见你,最后一面。”
最后一面刺痛思玄的思绪,她不再看向他,语气也学着他一样,变得客客气气:“好。”
聊至最后一句,还是清清淡淡的结果。焉沉踏着月色走了,思玄缓缓背身,黑雁在她身边盘旋,她有些落寞地说:“我该说的,都说了,看来是他,真的没把我放心尖上。”
黑雁落在她单薄瘦小的白色身影上,忽而一根黑色的羽毛落在了白羽之间,分外显眼。
欲游不知从哪里讨来的几壶清酒,倒是平日在冥界尝不到的甘甜之味。
焉沉持起一壶,绕开绳子,先递给了欲游。
欲游笑着接过:“想着不过几月前,我还和你万般生分,那时你是西南少年将,而我是这则鸣二殿下,仿佛相隔万里之遥。不想着能有今天,同坐小酌,成为知心之人。”
“欲游,有一事我确实想问问你。”
“什么?”
“关于先前,就是我走之前,有没有和你提起过一个小姑娘,在冥界才能见到的小姑娘。”他形容道。
“问这个做什么?”欲游回忆道,“那时候,你确实和一位姑娘有约,日日都会抽闲暇时间去赴她约。”
“噢?确实有这样的事。”焉沉拧了拧眉。
“明日你同我回去天边,最后你在天边的最后一遭了吧。”欲游扯开话问。
“是。”焉沉闷了口酒,“在天上,你不可再这样无端肆意妄为了,只怕你到时候还会羡慕我得紧。”
“我早说过,羡慕你智勇双全。”欲游看着他灌下酒,也抿了一口小酒,“如今,还要羡慕你这自由。”
“就说是你规矩惯了。”焉沉陪着他嬉笑,“小酌之酒,哪有大口畅饮来得痛快。”
欲游刻意学着焉沉,大饮了一口,“果然是该听你的。”他笑着,又饮一口,“既然羡慕不来你的自由,和你一道自由一日也好。”
“我去天上,自然会寻你,胡说什么一日自由?”焉沉制止道,对着他絮叨,“以后时日还多,指不定你还能和我喝个几百年的酒呢。”
“是,是我目光短浅了些。”欲游喝得头昏脑胀,是第一次喝酒的缘故,不想这酒这样烈得厉害,只是几口,几句话语片刻里,就开始含糊不清,模糊意识,他在自我认识中准确说出,“只好像,我是有些不胜酒力。”
“那回屋里吧,屋檐顶上风大,你若喝不惯这酒,风一起,你便会头疼了。”焉沉帮着他捏住了酒壶,单手捏着双壶,另一只手提着他的衣领飞至落地,“小心些。”话落之刻,便是落地时。
欲游因为喝了酒,灌得有些飘飘忽忽,脚底不慎有些跌倒。焉沉拎着他的衣领…拎着衣领落了地。
他似是想到什么,这一刻感觉属实。
是切实发生过的事。
是和她发生过的事。
欲游意识混沌:“焉沉,这世界上,有什么情谊能长久?你在西南,我守天边,本就遥遥千里了,日后相见时难,再交心更难。”
焉沉愣了愣,因为刚才发生之事,一度晃神:“若是想要长久,什么情谊都能长久。”
欲游笑了笑:“祝你日后,万事顺意。”
“你也是。”
夜半的时候,听说时欲游醉了,惹得诀千和书袖一阵好奇,便悄悄来了看了他,同是知会焉沉,他所谋划之事已准备万全。
想是也没有旁的话要多说,明知是一声道别,却也说不出情谊绵绵之话。
“日后,战场上,我可不想成为你的对手。”诀千说道。
“自然,日后若能一起抗敌,也是好事。”焉沉带着些许欣赏的口吻对诀千回应着。
“西南焉沉珂不是什么虚名,”书袖也是英雄惜英雄的口吻认真道,“若你想成事,定然万事尽揽囊中。”
“托各位吉言,不过是承蒙一点小聪明帮各位解决了问题,自然受不得这样的赞誉。”焉沉谦虚地作揖,“来日再见时,必尊各位兄长为上,承蒙关照,日后再见。”
焉沉回首看了看窗,冥界的世界是一抹漆黑。他目光没能触碰到任意一束光亮而回。
此去,是少年一别。
来日,却不知如何相见。
来日方长,万事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