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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拾柒.心之所往,往有回响

东律处理着一桩桩的平常小事,攒着攒着也是因为年岁大了,身子有些受不住,居然在繁忙的时节劳了神伤了身。

赤博和河杰作为长者,顺理成章地接下了所有的冥界中事。

思玄守在东律门前,看着一拨一拨的医师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她不敢擅自闯进去,只能等有医师最后拍了拍她的肩膀:“您可以进去了。”

“爹爹身体可还无碍?”思玄急不可耐地抛出了疑问,“你同我,得一五一十地说,否则我便夺了你轮回之魂。”

“冥王只是疲惫了,这两日天气变换,有些郁结难解。这都很好调理,不过数日就能康复。”

“医师,日后可还有什么隐疾吗?”思玄依旧放心不下,医师看了几次三番,各种长辈也是看来看去,她心中疑虑,总有隐隐的不安,“我知爹爹辛苦,他虽平日不和我说这些,但我知道他有些老毛病了,他平日无人悉心随处照料,就我一个女儿,还不懂贴心人,我真的很担心他。”

“若是说隐疾,就像您说的,冥王身上确实有不少老毛病的印记,但您也应该知道,哪怕是冥界之王,也会有普通人的生死。”医师淡淡道,“您大可宽心,这次并不可能为致命隐疾,我向您保证。”

思玄松了一口气,她作揖拜送了医师之后进了里屋,东律看着她来,支起身子而坐。思玄拖了把矮木凳坐在了床头,嘴上扬起一丝笑意:“爹爹,怎么就突然病了,让人总放心不下的。”

“没事的,”东律轻轻抚拍着她的手背,“你肯定知道我是平安的,你才像现在这样笑得出来,虽然你现在确实笑得勉强了些。”

思玄尽量让自己的笑意自然,又不想让东律担心:“我还没长大呢,你别病倒了,我一个人,我害怕。”她说得时候不敢直视东律,怕他看见眼底有些泛红含了泪珠,“你以后多管管我,我一定老老实实听你的话。”

“好,好,知道了。”东律宠溺地顺着她应,“过个几天,就好了,我看你是有些长大了,不然你怎会担忧成这样?”

你长大了,我也老去了。你都是知道的。

思玄没有应答,因为她怕再多说一句,她就会忍不住落了泪。

“前几日你说的事,确实有理有据,你仅凭主观臆断,就能想到那些,确是出乎我意料。”东律不乏赞赏之词,“在你长辈面前,不能这样直接夸你,但知道你心里必定是知道我想的,我也不必做这些表面给你。”

“我自然知道您对我刮目相看。”思玄擦了擦眉眼,“这些年,我也不是白看书,白练那些驭魂术,我知道您给予厚望,我从不敢懈怠。”

虽然思玄表面看起来顽劣,所有长辈看见她都是头疼不已的孩子,但东律知道,东律都知道,她是唯一冥王后代,她是注定成为冥主,这一切本就不是她能左右选择的,她除了接受之外,只是一些偶小的叛逆任性,东律都能接受,并觉得可爱,这么大的责,担谁身上都是一个重中之重,她一个女孩,表面轻松,实则装着不为人知的心思。

“知道你勤勉,”东律也是笑得很欣慰,“这么多年,委屈你了。”

思侧着把头倒在床畔边:“还好,都还好。”她想说,这些委屈并不是艰涩难忍,因为有东律的袒护和偏爱,她就算有些差池也不会铸成大错,她就算有些孩子稚气也不算太过急躁。

所以,就都还好。

东律把大手覆在她的脑袋上,轻轻地顺着她的头发摸了摸:“我定会陪你,到你完完整整能撑得住着冥府之门,我答应你。”

思玄听到了个大概,因为在门外等了太久,脑袋碰到了床榻,意识昏昏沉沉了下去。

东律察觉到了她安稳了,好一阵子之后,东律听见她平顺的呼吸,他松气而笑,轻轻地按了按她的额间秀发。“承人把阿玄抬回她自己的屋子吧,这儿都是药味,以免她身子也染上不适。”

“是,冥主。”

“小心些,别吵醒了她。”东律再次吩咐道,“回来时把主冥师叫过来,我有事要提前和他嘱咐了。”

“是。”

东律合上眼廓,小憩了片刻,听见了主冥师拐柱蹭地的声音,惊醒了过来。主冥师的声音传了进来,“冥主。”主冥师折弯一只手行礼,“召我可是有什么改变格局的大打算了?”

“思玄年纪尚小,我确实担忧她。”

“这事,您与我已经商谈许久了,从您执意要立她为冥主开始,每一步都是兵行险招,如今您又有什么担忧的,放心不下的不过也就是她而已。”

“我想,你们祭冥院,能极力维护她。”东律强调了末尾之词,“极力。”

主冥师跪倒在地:“祭冥院只听从冥主之意,既然您要力保她,我们尽当竭尽全力,日后会为她出谋划策,稳固她的位置。”

“是,她日后定需要你的提点。”

“冥主今日交代,可是有什么迫不得已。”

“我自己知道,命不久矣,主冥师,请你不要放弃思玄,不要。”

“不负您所托。”

主冥师心里视东律为万年冥界之中唯一的高主,她敬重东律。他心中明白,冥界中有长老,有祖辈,但只有和祭冥院是相互依靠的关系。只有互相依靠,才是权利制衡的关键。

///

黄泉之地,孟颇番找到了一处沙尘,把自己带来的花籽栽了下去,落下了一滴悔恨的生人泪,最后在孟婆府喝下了汤药,便魂形不再,走进了冥界。

大月之余,冥主衰病,整个冥界看似仍然在井然有序地维持着原本的面貌,实则很多议论都开始频频传出,主事的本当还是长爷,另外几位长辈便是在旁帮忙侧议。思玄作为直系,只能在旁立屏,听从安排。

这个在旁立屏,还是由祭冥院力保之下才有的一席之地。

虚颜本想去冥界舒春院上看看她,递了两份慰问的竹简,均不得掌事长辈批允,虚颜也只能守在孟婆府等思玄的消息。

思玄确实每日忙得不得空,除了旁听冥界大小之事,她回去还得亲自对这些事做自己的注解和方法,以供各位长辈检阅,如若她做错什么,便会丢了这仅存的旁听之位。

赤博和河杰这样的长辈本就对思玄不对付,本来是有东律从中调和,他们对这样的晚辈也只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东律的手够不到这样远的时候,他们自然会对她挑刺些。

思玄心里也知道,所以她必须保证自己步步都做得好。步步都不得掉以轻心,她本就是聪慧过人的人,只不过是有些小机灵,对于这样繁杂的事,她还是第一次,所以只能加倍地努力。她常常看到夜深,写批注之时也是时时仔细,她也想有个人帮着她出出主意。

可现实就是,这些小小磨难,根本无处可说。

“其实,你也不用日日来听,若有小事,我会翻文再送去给你,有要事,我会拿小结呈给冥主,再做思虑。”河杰看着她每日熬着夜,在屏后辛苦模样,也是提出过别的说法,“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思玄固执得很:“我本就是唯一之主,这点小事,我还是做得了的。”

“既然好心劝过你,你仍要坚持,便随你去吧。”河杰合上她上呈的名录,“听说今日冥主身体已是好转,想必你在这也听不了几天无聊的冥录时事了。”

“为何这几日说是身体好转,可为什么长爷不让我去探望爹爹?”思玄一直纳闷这件事,这几日东律门前虽没有医师忧心忡忡之像,却总有人阻拦。

大概也只有思玄一人不知,这是东律的命令,但是由祭冥院昭告,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选择隐瞒了思玄。

“冥主身子好转,便会回舒春院掌事,你不必一趟一趟地去。”赤博冷下眸子,“回去歇着吧,不用多想。”

思玄心中约莫猜到这样的不予见面是东律默许的事,不然不会有人层层拦截,也不会有长老处处劝慰。

“你且不必忧心,医师们都会细心调理。”河伯放软而说,“你若觉得心中空落,我可以遣孟婆而来,让她陪陪你。”

“姑姑她,诸事劳累,”思玄松了一口气,“不必让她再有我这么一个担子了。”

赤博和河杰应允她,思玄最后还是以无法求见东律而终。祭冥院的主冥师每日都会去看她,偶尔送去汤补,偶尔送去往日经书竹简供她比对。

主冥师看着她日益瘦弱,不禁有些担忧:“冥主有命,您的身体,不可不器重之。”

“这些天,够辛苦你们了。”

“您心中所思所想,我们都可为您分忧,立足冥界,您必须有长远所图,不急于劳累在这一时一刻中。”

“立足什么?”思玄反问道,“我爹爹立足这冥界万年之久,万年平稳而行。他身体好转,这冥界定然还是尽在他掌中。”

主冥师并没有接她的话,而是作揖,顺下了眼眸,低声说道:“现在,是为您考虑的时候。”

“我?主冥师也知道,我爹爹作为冥王为主,我长辈作为前鬼吏亦为上,我在他们眼中,不过是年岁尚浅的孩童。”

“不。”主冥师否定道,“您在冥王眼中,就是阿主,是能顶起这三界之外,最杳杳无音的鬼门之主。您不可妄自菲薄,您不可自怨自艾,我要为您打算,为您力保这片地狱。”

思玄看着主冥师,眼中是红丝:“我爹爹,究竟有没有……”

有没有。

有没有一线生机,有没有好转之势,有没有。

“阿主。”思玄听到他唤她,她心里生生地抽着疼了一下,一下子坠进了无边无尽的黑渊之中。

“你先别说什么肯定的答案了,我怕我面对不了。”

“是。”

“让我再见见爹爹,好吗。”思玄看向他,眼里有很多无助,“他现在,还能听见我说话的,我前两天在他门前捣乱,虽然还是被拦下来了,但是里面的人传了果子出来,爹爹还是听见我闹了……”

“是。”

///////

不知是不是病情反复,又或许是为宽思玄之心,东律几日都端坐了起来,偶尔在院里批批书文。

只不过没有片刻,就会累着。思玄倒是无所谓怎样,东律在外呆一刻,她就陪一刻,她坐得住,沉得下来了许多,想多陪陪东律,收去了性子中大多的毛躁和跳脱。

“我听说,孟婆也是挂念你的,怎么事多的,竟然连她都没空与你一叙?”

“姑姑知道我一向不是吃苦的人,这才大半月她就担心我撑不住。”思玄尽量口吻轻松,“过几天,过几天,等您好一些,我就拉她过来煮茶喝。”

“也好也好。”东律看着她的模样,也生出一份喜悦来,“我看着你,心宽着,身子也就没那么难受了。”

“那我可得天天守着您。”

“好,好,好。”东律看着这冥界永远灰沉的远方,心中是荒茫的感伤。

医师到了时间,就推着东律远去休整。思玄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感觉比上次见到的,又是单薄了一些。感觉眉眼,又是苍老了几分。感觉发丝,又是染白了几丝。

这些,为什么她之前从来没好好看过,为什么之前没能好好为他担忧过。

“医师,最近不要让爹爹这样撑着了,我知道,是因为我和主冥师说,想多看看他,他才偶尔撑起来陪我,我就想他舒服些,不用考虑我。”

“您话虽如此,但我们怎么能劝得住冥主呢?”医师宽慰道,“三界之外有一灵药,名称折露华,您可去天界守得这一味药材。这一远去,我们定能静心料理冥主之身,他也不必为您思忧,等到你药材一到,我们便能更好地对症下药,想必冥主身体好转也不是不可逆转。”

“真的?”思玄泛红的眼眶终于有了一丝光亮,“真有这样的药理吗?”

“您大可盘问主冥师,这些都是有例可循的,我何必诓骗您呢?”

“我去,我…我现在,我会,我会立马想办法去!”思玄有些含糊不清,但也是能听出言辞喜悦之词。

看着思玄开心地仿佛抓住了人生中最后一跟稻草,主冥师从转角走了出来。

“主冥师大人,你明知道就算是折露华恐怕,也是无力回天......”

“让她缓一缓心痛吧,这些日子,她在这里,白日听政,傍晚处政,夜晚在这里等着,明知都是徒劳,何不让她轻松些......“

“那她回来时,该当如何?”

“思玄,总归要长大的。”

在临行之时,思玄得和长辈们报备,但赤博河杰并不在意这些,去天庭之上,本身要做非常多的前期准备,外界的人来这里很难,出去的时候也并非容易。河杰提了冥界鬼符给她,上面是通行各界的证令。

这只是第一步,去天边之前,她会在冥华池中度身三日,因为冥界长时间在风尘之中,不见光亮,度身之时会拂去风尘,慢慢融入光亮,这是其二。

天庭之上,很多人会嫌巫邪之地而来的人,除污排浊也是度身之中,度身之后,会着新装,手持腕丝,是通告天下避讳之身,接触过深,容易沾染邪祟之物。

度身前,思玄见了虚颜,她提着一盒糕食,放在她眼前。

“你上次和我说想去天上,我本来就打算帮你想想办法的。”虚颜欲言又止道,“这段时间,你可受累了。”

“姑姑,以前常听人说起,世事无常,哪怕在这样的地界里,也是无常。”思玄消瘦了不少,眼里也都是浑浊的血丝,“爹爹这突然一病,就大半月都不见起色,我担心他……”

“我知道,听说你这一次,是打算去找折露华。”虚颜温柔地摆置好茶糕,“天庭不比我们这,处处都会有眼睛的,我担心你。”

“姑姑,你知道我的,为了爹爹我什么都可以做。”思玄看着虚颜,“姑姑,帮帮我,不要阻止我……”

“我怎么会阻止你想的事,”虚颜拿起一块茶糕,递到嘴边,那眼神就是再说“吃一口吧,我就圆你所想”的样子,思玄看了好一会,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我就是来帮你的,这折露华是一味花露,由天边山泉侵染上千年的浮花花瓣,取下得之酿成的。”

“姑姑,可有什么捷径吗,比如我可以找什么人,或者我可以自己想办法去摘那花……”

“你别急。”虚颜又递上果茶,让她微抿一口,“我知道你肯定一无所知,毫无头绪,所以这几日知道你要去,我帮你查看过天界高位帮得上你的人。你可以去寻仙盏七门,其中四当门就是寒霜上仙,生梦,她精通医理,听之前的亡魂仙官之说,这位四当门是个心善之人,你去找她说不定会有点办法。,”

“这仙盏七门威望极高,我本就是籍籍无名之人,初入天庭,怎么能宽甸找到她呢?”

虚颜从衣袖中拿出一块透蓝的玉器:“这是冥荒玉,会识仙尊玉体。如果玉体透亮,你就知此人并非等闲之人。”

“姑姑……”思玄又是感激心中又是繁杂,“谢谢你,感觉爹爹病后,除了你,好似没有谁会真正地站在我身边了。”

“你本就有冥主之伟任,不管是现在还是未来,你都会吃点苦头的。”虚颜捧着她的脸庞,轻轻地摸着她的下眼眶,“阿玄,要平安。”

所有人都说着忠诚之事,忠诚究竟是什么呢。是祭冥院的主冥师世代庇护,是长辈一面为她好地分担责任,是医师的万分之一可能性谏言,又或者只是虚颜递来的一杯茶,一块茶糕。

思玄想要的忠诚,不是对她的绝对听从。而是绝对地懂她,理解她,尊重她,包容她,在她的不足之下,护着她,填补她的不完美。

“度身之时,要仔细为自己周全而思虑,明白吗?”虚颜道。

思玄依旧放心不下:“姑姑,若我走之后,爹爹有什么异样,请务必不要瞒我,立马传暗笛,让我知道,好吗?”

“我会替你多去看看的。”虚颜答应道,“你若遇险,务必通笛来。”

思玄承诺道:“我会小心的。”

“你那鬼符不得胡乱用,明白吗,你是三界之外的异类,你小小一动作可能都会被别人加以他念。”虚颜不自觉地操心了起来,“还有腕丝,时刻都不准摘了。”

“是,姑姑,我不会给冥界带来麻烦的。”思玄握住冥荒玉,眼底是坚定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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