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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番外一 几家欢

(一)真相

厉母名为乐琼,以她的家世本轮不到做将军夫人,何况她在乐家并不受宠,然一场宴会后,圣旨突降。

她不知道她因有些人的嘲笑忍气吞声,却在四周无人之时胆大折了一枝御赐的牡丹,毁尸灭迹,仓促离开的模样被人观察了个仔细。

宴席上的世家小姐各被一人盯着,最终选了她。

泰和帝不愿娇纵妄为的人使得厉家不宁,也不愿寻个可人儿让厉剑霄动情,还要是个有瑕疵的人,几番挑选下,即使再不满意也拧眉定下了。

乐琼没有让泰和帝失望,她能忍,能憋上一股气,一直等到厉剑霄娶她。

而在那之前,她“偶然”遇上了一个人,一个让她想之面带羞色的人。

但她仍嫁给了厉剑霄,在厉剑霄回京后,两人见的第一面她就开不了口了。

无论是出于对地位的向往,争一口气的动摇,还是出于对厉剑霄的好奇和崇敬。

林书竹再好,和厉剑霄比起来犹如皓月和萤火,她对林书竹还未到非君不嫁的喜欢,这也正是泰和帝操纵的。

起初乐琼对厉剑霄有崇拜,有尊敬,有心动,有同他一生的心。

渐渐地,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在闲言碎语中,委屈滋生,猜忌和自卑终成了恨和悔意。

如果厉剑霄不喜她,为何要娶她?娶了弃之不顾,眼里只有兄弟和边境,没有她的位置。

如果她没有嫁会如何?是不是会像旁人一样,夫妻和睦,相伴相游,儿女成双?

恰好本受情伤远走的林书竹回来了,尽在眼前的温言细语,体贴照顾,与远在天边的生冷比起来,让她一再沦陷。

事情发生之时她惊醒过片刻,很快掉入深渊,没有一丝清明。

林书竹给她下了点药,极少的药不足以让她察觉,也无多少感觉,但在那种时候足够让她迷失。

有一就有二,从胆战心惊到胆大包天,乐琼的忍耐纵容着恐惧,像是做了一场不切实际的梦,被蛊惑了一样想逃又不想逃。

她没有想过,以厉家的威势怎会查不出她红杏出墙,怎会不知她的不对劲?倘若她有一点清明,足以看破。

厉剑霄信任泰和帝,临走将夫人托付给泰和帝,并留人保护,至死才明白是泰和帝在暗中操作,以泰和帝的心思,除非他亲自周旋,谁能抗衡?

乐琼得知自己有喜时,孩子已经一个月了,厉剑霄一个月前回来过,而在他回来的前几天,她和林书竹见过面。

她当即崩溃了,分明已经下了决心不再见林书竹,为何会这样?孩子是谁的?

她精神恍惚,几次想打掉孩子都被拦下了,恐惧一再放大,身体有损,卧榻修养。

对厉剑霄的愧疚让她如在油锅上煎炸,厉家一门英雄,乃青桑的支柱,厉剑霄顶天立地,怎可有这样的污点?她百死莫赎。

恐惧到极致渐渐开始为自己开脱,是了,都怪厉剑霄,堂堂镇国将军守不好自己的女人,一心只有国,家不成家,怎可怪她!

日复一日的煎熬让她憔悴不堪,有千言万语想对厉剑霄说,有推脱解释,有委屈嘶吼,有歉意愧疚,有补救对策,种种种种,却无法说出口了。

厉剑霄战死了。

这是压断乐琼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彻底崩溃了,恰好厉家查到她和林书竹的事,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碍于厉剑霄尸骨未寒,碍于厉家的门楣,含血留下了她。

至此厉家当乐琼已死,留了几个不知真相的人服侍,再不多问。

厉止戈本活不到出生,厉剑霄的手下宁可厉家绝后,也不能让厉家血脉有污点。

英雄门第,在时光明磊落,守疆卫国,战至无人坦坦荡荡而去,只余英魂不散。

然泰和帝怎会允许,厉家还不能亡,厉剑霄刚走,他的人不能立刻露面,一来震不了人心,二来若被人察觉,顺藤摸瓜,前功尽弃。

何况天下还需厉家去打,另外和三国这一役,军中良将损失惨重,各方势力虎视眈眈,都想分一杯羹,只有厉家的人能力压一切,重整旗鼓,还军中一个盛况。

到时揪出乐琼和人有染,厉家少将军非厉剑霄的子嗣,一切迎刃而解。

厉止戈在两波人的暗斗下还是出生了,出生那日泰和帝赐名,恩赏无边,更是亲自前去厉家,以彰显他对这个孩子的重视。

不认厉止戈的将士睚眦目裂,无可奈何,咬碎牙往肚子里咽。

厉止戈未出生乐琼想她死,出生后乐琼想她活,活着去死。

乐琼把一切情绪都堆积在厉止戈身上,所有的所有都推给了厉止戈,如此自己才能安生。

厉剑霄是知道厉止戈不是他的孩子,心情波动才死的,否则战神怎会死!

若是没有厉止戈,没有人会知道她和林书竹的事!她依然是厉家主母,不是人尽可夫的荡子!

厉剑霄死了,死了哈哈哈哈哈!厉剑霄欠她的还没还,他是她的夫!却没有把她放在眼里过!

他明明说等天下安稳了,好好陪她,弥补这些年的亏欠,他怎么能死!

是厉止戈克死了厉剑霄,不管是不是厉剑霄的孩子,都要是!厉剑霄怎么死的,厉止戈就要怎么死!

***

乐琼自始至终把厉止戈当成了一个脏物,她把自己分成两半,好的那一半是她自己,疯狂的那一半是厉止戈。

厉止戈是仇恨和不详,是不忠不义,是浪荡卑贱,是所有所有肮脏的东西混乱地团成的一团,压根不是个人。

而厉止戈小小年纪杀人不眨眼,茹毛饮血,心智近妖,乐琼更是坚定了这一想法。

随着厉止戈长大,和厉剑霄越来越像,和林书竹也越来越像,林书竹本就带着厉剑霄的影子,不看神韵气质,外表有六七分像。

乐琼每次见厉止戈都会陷入噩梦,不寒而栗,恨不得厉止戈去死,为什么还不死?为什么?

她蒙蔽了双目,走不出去,自然注意不到厉止戈的眼眸是乌黑的,一如厉剑霄,而她和林书竹是棕色的。

注意到了能怎样?

乐琼原本知书达理,逆来顺受,而背后渴望被人捧在手心,像个小女人一般,厉剑霄是她的梦,是她崇敬的英雄,却一点点毁了她的期待。

而她骨子里镌刻的自卑和自私被泰和帝一点点剥开,如洪水猛兽,泛滥不可控制。

她忘记了是自己非要嫁,忘记了厉剑霄在信中写得清清楚楚,他是青桑统帅,一国之柱,无法舍大家顾小家,在卸任之前不能伴她左右。

忘了厉剑霄曾开口让她去边境,是她不愿,边境艰苦,路途遥远,她一个大家小姐受不了那个苦。

也忘了京中的将领对她处处尊敬,但凡念及厉家功勋的,无不对她以礼相待,说她闲话的人被厉家军收拾到胆颤。

宋雍之将她发配边境,倒也没做什么,只是告诉她她这一生多好笑,拿着最好的戏本唱了最不堪的戏。

派人牵着她踏遍边境,横穿过杀伐冲霄的战场,跋涉过风霜雨雪,广漠峻岭,好吃好喝地供着,直至她疯癫,呆滞,病入膏肓,抛尸在她断气的地方。

纵观这一生,虽是泰和帝推波助澜,真正不堪的还是乐琼自己。

弥留之际乐琼已无人样,亦无思绪,断气的前一刻脑里忽然响起成亲那天厉剑霄的话。

“我既娶了你,就会心悦上你,只你一人,我的夫人天不用怕地不用怕,繁文缛节,君臣尊卑都不需在乎,做好自己就可,其他的有我。”

(二)天下

厉家并非始终显赫,亦有衰败之时,非每一任君主都能任由厉家功高震主。

盛极必衰,于厉家也是一样,在厉剑霄之前,厉家已盛了三代,而再往前,是五代积弱,空有官衔,没有实权。

因敌国屡屡入侵,皇帝不作为,那时的青桑隐有飘摇之势,六百年间每到此种情况,被想起来的总是厉家。

到厉剑霄掌帅印时,厉家的威望又至鼎盛。

厉剑霄和泰和帝年幼不打不相识,两个人兴趣相投,心怀抱负,时常厮混在一起。

厉剑霄的性情和宋雍之有几分像,朋友三教九流,不喜拘束,喜好玩笑,但身上有家国君臣的束缚,没有宋雍之那般无法无天。

泰和帝身为皇子,一举一动受人注视,做事不能太出格,出格的事都是厉剑霄拐带的。

泰和帝能得帝位,一定程度上和厉剑霄有关,因二人关系好,一个造反的可能低,一个打压忠臣的手腕少。

但先帝想不到泰和帝的野心那么大,敢做六百年无人敢做的事。

厉剑霄倒不介意自己成为兄弟登基的筹码,他虽不介意谁登基,是自己的兄弟当然最好,但泰和帝介意。

皇权更迭竟要考虑一家的意愿,堂堂一国倚仗一家,非但动不得,对之稍微不妥天下就有声音。

如果厉家战至无人,如果厉家不愿守疆了,如果厉家想谋逆,想立个傀儡皇帝……

一家独大,太多不可控制。

泰和帝想创造一个前无古人的盛世,天下一统,商贸鼎盛,百家争鸣,这时厉家的存在就太碍眼了。

他将厉剑霄当兄弟,比亲兄弟还亲近,为君者孤独,厉剑霄是他唯一的朋友。

但和天下比起来,和抱负比起来,厉剑霄可弃。

厉剑霄曾说过,以厉家一家换天下安宁,可为,值得。

既然做了,愧疚不值一提,上位者的前行路上枯骨成山,阴谋算计如影随形,为了目的谁都可弃。

一切都如泰和帝所想,除了厉家不经意查到了乐琼和林书竹的事,因战事紧张,瞒着厉剑霄想私自处理。

他以为厉剑霄至死都不知道所有真相,不知道家中夫人背叛,厉家无后。

就如泰和帝了解厉剑霄,厉剑霄也了解泰和帝,在死前将泰和帝的谋划猜测到八九不离十,因悲戚恍惚,受了致命伤,否则不至于丧命。

当然是恨的,但凡泰和帝表现出一点苗头,厉剑霄也会顺势而为,制造假象,隐姓埋名,送一个泰和帝想要的天下。

泰和帝明知厉剑霄也认为厉家可亡,明知为了天下厉剑霄会支持,事情本不必走到这一步,却狠到不留余地。

那个曾经和厉剑霄逍遥嬉闹的少年,已然成帝,帝王无情,心在皇权,在青桑千秋百世,怎会允许纰漏。

既做了,就会做到最好,从前厉剑霄佩服泰和帝这点,应在自己身上,只觉得讽刺。

厉家自诩为国为民可战至灭族,他带着厉家亲族战死沙场,死在阴谋之下,成了盛世的基石,成了英雄,是悲哀还是死得其所?

幸好厉家已灭。

令泰和帝措手不及的是厉止戈竟是厉剑霄的种,第一眼就确定了,那双眼和厉剑霄如出一辙。

没想到那个书生如此不争气,打乱了他半盘布置,摆在面前的只有两条路,狸猫换太子或是等厉止戈主动让贤,顺理成章。

看着那双天真澄澈的黑眸,泰和帝默许了厉止戈的存在。

一个真正的厉家之后比假的更合适,不用费心思去操纵那些为了厉家不得不隐忍的将士,他们必会殚精竭虑辅佐厉止戈,结果会比他预想的更快来到。

宋雍之被他宠过头了,他阅人无数,自然知道他这个儿子是真对皇位没有兴趣,对什么都没有兴趣。

本以为放出去两年能让宋雍之多少成长成长,是他想当然了,实在没办法才把人送去边境。

他猜的没错,放眼天下只有厉止戈治得了宋雍之。

倘若厉止戈是个男人,一切都不会有差池,但厉止戈竟是个女人,事情隐约偏了方向。

后来越发不受他掌控,他的儿子他了解,好在厉止戈识相,否则他不得不对宋雍之动手。

他无论如何想不到会被自己的儿子刺杀,死前的痛楚很短暂,这一生没有遗憾,他可功成身退,含笑九泉。

要是活着,和宋雍之之间必有一场硬仗,但若他死了,已死的棋局就又活了过来,幸好他们敢弑父,狠到宋雍之别无选择。

最终宋雍之还是走上了他铺设的路,天下如他所愿,这就够了。

(三)缘由

泰和帝宠极宋雍之,不是因为宋雍之是大皇子,也不是因为宋雍之长得喜人,只因宋雍之出生那日,厉剑霄入了泰和帝的梦。

梦里的厉剑霄一身戎装,身姿高大,眼眸黑亮,面上挂着抹尽在掌握的笑。

戎装已染血,焦黑和鲜红凝结在一起,俊颜伤痕交错,乌发成绺贴在鬓角,长剑斩碎血珠,温热顺着手心蜿蜒而下。

一支利箭穿透心口,钉在如山的身躯上,厉剑霄深深地看了眼泰和帝,那双黑眸仿佛早已看透一切,却没有任何情绪。

泰和帝眼睁睁看着厉剑霄转身踏入惨烈的战场,淹没在烈火烟硝之中。

泰和帝猛然惊醒,冷汗淋漓,还未回神,听太监来报萩妃要生了。

宋雍之出生后不久,厉剑霄战死沙场,尸骨无存。

这一生厉剑霄只入过这一次梦,死后未曾找泰和帝,没有任何留恋,生时坦荡,死后无牵。

泰和帝不曾悔过,亦不信鬼神,为何对宋雍之那般纵容,他从没深究过。

在知道厉剑霄死讯的那日,宋雍之住进了遥华殿,往后荣宠如云。

宋雍之想过为何,动了个念头就放弃了,有那功夫不如睡一觉,在得知当年真相的时候,顿时明白了大半。

他这是从出生就沾了岳父的光?他抢了本该属于祖宗的一生,又心甘情愿赔一生给祖宗,老天可真能折腾人。

(四)青梅竹马

孙家和钱家同为医药世家,两家人都在太医院任职,关系和睦。

孙缈和钱陆英指腹为婚,从小一起长大,即使两人一个羞到不承认,一个沉默寡言没有承认,但都默认这场婚事。

年少相识,一块麦芽糖,一朵开谢的野花都足以怦然心动,铭记一生,再看不进旁人。

两人吵吵闹闹,一晃已到了定亲的年纪,孙缈哼哼唧唧不肯谈论这件事,钱陆英大傻子!都没说喜欢她!

钱陆英见她一再躲避,以为她当他是兄长,没有其他心思,便没有逼她,细水长流陪伴着她。

两人闹着小别扭,嬉嬉闹闹不识疾苦,一个想参军,却舍不得傻姑娘,一个想当大夫,识百草,却整日只知玩乐。

无忧无虑的日子在遇见厉止戈后忽地坍塌,光怪陆离,骄阳煦煦的人世碎成了碎片,人生百味横七竖八流淌了进来。

迷茫哭泣之后,钱陆英鼓足勇气在傻姑娘额上亲了下,一马绝尘,奔赴边境,孙缈目送傻子离去,来不及伤感,死皮赖脸留在宫中。

她亲眼见证了厉止戈的坚韧和傲骨,无论何时想起,难掩悲戚,也见证了宋雍之的情,让人哭笑不得,喘不上气。

那是怎样的两个人呢?有时候回想,宁愿和钱陆英此生不见,也要换得那两人长命百岁。

钱陆英离京三年才回,孙缈去京外迎他,看着面前一身轻甲,拔高了的英气少年,没有言语,拽着他领子覆了上去。

“你要不要娶我?”

哪有那么多羞呀,喜欢了就是喜欢了,他们疯疯傻傻的一天,是很多人拼尽一生,竭尽全力都求不来的。

他们多幸运,年少相守,没有阴谋算计,生离死别,没有求而不得,绝望无力,每一天都灿烂无比,实在不该恣意挥霍。

人的一生太短暂了,谁又会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如某些人说言,及时行乐才是。

亲事孙缈一个人准备了两年,虽仓促却不寒碜,然洞房花烛之后孙缈就将钱陆英扔在角落,欢欢喜喜地进了宫。

钱陆英只在京城待了半个月,临行时孙缈才去送他,大大方方地当着众人的面给了他个吻,没心没肺地朝他挥手。

她知道钱陆英都懂,他做出了和她一样的选择。

和宋雍之待久了,菩萨都能被带到沟里,何况是孙缈这样的小姑娘,但她不后悔,甚至喜欢极了。

从前在意的事好像无关痛痒了,她不再在乎世人的眼光,只要自己问心无愧。

偶尔厉止戈身体好些了,孙缈会突袭边境,陪钱陆英一段时间,一个人打道回府。

她很少接受贵夫人们的邀约,一心埋在医术里,不修小节,一个女人混在大夫堆里。

她和钱陆英成亲十年才有孩子,钱陆英零零散散陪了她一个月,连她生产都没赶回来。

但她不在乎,也不在乎京里的言论,她很开心呀,她和傻子都在为理想而努力,她为那个傻子而骄傲。

厉止戈有让宋雍之召钱陆英回京,但孙缈拒绝了,无所谓的。

只要想一想天底下最聪明,最尊贵,最无法无天,无拘无束,能跳出凡尘的两个人为了天下折去羽翼,困守一殿,她和钱陆英做的这点太渺小了。

毕竟他们的幸运是这两人给的,为家国而忧虑,为生死而牵肠挂肚,悲戚无助,这是他们从出生就无需体会的。

京城纸醉金迷,安宁祥和,商贸兴旺,是因铁骨雄师密不透风地扛起了一切,是因上位者的费心谋划。

孙缈这一留就留了十八年,不识愁滋味,笑眼弯弯的小姑娘成了温柔稳重,医术高超的太医,岁月缱绻地刻在她身上。

厉止戈逝后,钱陆英回京,孙缈扑在他怀里放声痛哭,撕心裂肺。

七日后,孙缈随钱陆英去了边境,夫唱妇随,扎根在边境,同看沙漠绿洲,落日弯月。

厉止戈下葬前,钱陆英被调回京城,在厉止戈下葬那日举家同去。

孙缈没有哭,含笑送了一程,将酿了十五年的酒洒在陵前,她听说啊,厉将军饮酒极飒爽勾人。

她见识过边境的风土人情,无论是风沙还是天空,哪怕是朵小花都带着股飒爽,一如边境最耀眼的那个人。

此生最庆幸的事便是庆香楼一遇,安安稳稳哪及得上这样波澜壮阔,不负一生。

若能见一眼那个展开羽翼的厉将军就更好了。

(五)山海

宋曦和宋雍之解开心结后,没了心事,素日不是在萩太后那,就是和宋雍洺一块打发时间,偶尔才出宫看看。

京里她都逛遍了,没什么新奇的,出京吧,一个人又不想去,虽然皇兄肯定会派人保护她。

自从宋雍洺有了喜欢的人就顾不上她了,她无所事事,只好一个人打发时间。

那日她出宫闲逛,咬着串糖葫芦有气无力,瞥见街边一个卖书的小摊,心血来潮去坐了会。

小摊上整齐地摆满了书,她随手翻了本,本来只想随意翻两下,却一页一页上了瘾。

她看过宫里珍藏的游记,宫外的也找过,能和这本相匹的挑不出几本,所述的内容千奇百怪,娓娓道来。

她托着腮一本接一本,是被指节敲木板的“咚咚”声扰醒的,脑里似乎还回荡了好几声。

“这书有这么好看?”

一道含笑的低音在头顶响起,比之皇兄差了一大截,放在常人身上算是好听了。

宋曦抬头,目里映进一个面冠如玉的人,墨眉狭目,眼角上挑,唇角亦是微挑,始终给人带笑的错觉。

看着像是个书生,却没有书生气,说儒雅吧,算不上,倒是有点蔫坏的感觉,虽然他没有表现出来,只显出一身爽朗之气。

但宋雍之是什么人,宋曦从小被他折腾,这人的道行比起宋雍之差远了。

宋曦一眼就错开视线,看惯了皇兄那个妖孽,再好看的人都泯然众人了。

她拿出碎银,挑了几本没看过的,“这些够吗?”

姚贺挑了挑眉,道:“多了。”

“剩下的算赔你的,打扰你做生意了。”

宋曦边说边拿起书,直起身揉了揉后颈,雪白上开了几簇嫣红,姚贺光明正大地看着,浑不觉失礼。

宋曦后知后觉发现天色已经昏暗了,这条街没有夜市,街上只有零星几个人。

她看了眼手中的书,回头道:“不知这书是何人所写?”

姚贺指了指自己,“在下。”

宋曦这才正眼看了他一眼,道:“依公子的文采,不入仕途可惜了。”

“人各有志。”

宋曦点了点头,转身便走,回宫后花了两天看完了书,竟有点念念不忘。

书中描绘的人文景色似真似幻,令人向往,她要不然出宫玩几年?

再次出宫是三日后,摆书摊的地方空空如也,她早有准备,那人一看就不是摆摊的,就是玩玩。

她转道去了庆香楼,她不喜辣,但看着皇兄小心翼翼,想方设法给厉将军尝尝味道的模样,忽然想试试。

她挑了个靠窗的位置,点了满满一桌,挑最红艳的一盘夹了口,顿时辣出了泪,喝了半壶茶还是辣到耳鸣。

旁边传来一声轻笑,递过盒糖,她揩去泪花看了眼,没认出这是谁。

姚贺晃了晃糖盒,有点挫败,他自认皮囊不错,头一次被忽略成这样。

看着这人辣到掉泪还是从容优雅,贵气天成的模样,有些好笑。

“姑娘前几日买过在下的书,喏。”

宋曦闻言又看了他一眼,对他的模样还是没有什么印象,抬手拿了颗糖,“多谢。”

和姚贺一桌的朋友见状起哄,纷纷打探二人是什么关系,姚贺哭笑不得。

先不说二人萍水相逢,话都没说两句,光看小姑娘的家世他们都不可能,小姑娘非富即贵,身上一块玉佩都价值万金了。

宋曦没理会他们,慢条斯理吃完庆菜,不可避免地听到他们谈话,说的是商人的营生。

她听到了镖局和押镖,心头一动,压抑了几年的心思又冒了出来。

当初她对厉将军一见钟情,真真地想过远嫁边境,抛弃公主的壳子,鲜衣怒马,逍遥自在。

回宫后她悄悄问了些人,趁着一股子火,当即冲动起来,去宫外镖局汇集之地打听。

姚氏镖局是青桑数一数二的镖局,姚贺是姚家长子,那天他正要出门,见到个熟悉的身影。

宋曦一个人坐在会客室,腰间的翡翠佩价值连城,镖局的先生好吃好喝地供着她,不见她碰。

宋曦想找条好玩的路线,要风景宜人,能体会不同的风土人情,还要有的吃有的玩,不能太偏僻。

姚贺见她认真的模样,笑了声,指了指地图:“在下过几日要运批货去边境,姑娘可要同行?”

宋曦被他吓了一跳,这次倒是有点印象了,“你是镖师?”

“正是,在下姚贺。”

“余曦。”

宋曦说着将面前的盒子打开,里头是十锭白银:“就去边境,够吗?”

姚贺默了会,世家的小姐都这么单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姑娘不怕被拐卖了?”

“公子可以试试。”

敢拐她?当皇兄是死的吗?

宋曦没敢和宋雍之说,悄悄出宫几次和姚贺敲定了时间行程,顺便和宋雍洺说了,要宋雍洺保密。

临走的前几天是七夕,皇兄和宋雍洺佳人在侧,她一个人不知去哪,应了姚贺的约,跟着那群商贾之流游船。

她没理那群人的嬉闹,捧着姚贺写的书看得津津有味,忽然听到了宋雍洺的声音。

宋雍洺在岸上远远朝她招手,神情急切:“小曦子!曦曦!”

姚贺点了点她,她才看到宋雍洺,能让宋雍洺抛下美人来寻她,皇兄知道她的事了?

船一靠岸宋雍洺就扔给她一个包裹,慷慨赴死道:“快走!我只能帮你到这了,我可没告密!是敌人太厉害……”

“往哪走?”

“随便,我去找嫂子,嫂子肯定会帮忙,被抓回来也有嫂子,怕什么,想去就去嘛,过几年我也想出去玩玩。”

“我们这样不太好吧,留兄长一人……”

“有什么不好的,他眼里只有嫂子,哪管我们,他瞧不见的,我们替他瞧瞧,回头好好炫耀炫耀。”

宋曦噗嗤笑了,接过包裹拍了拍宋雍洺,“我先去探探路。”

宋雍洺憨笑,正色朝姚贺道:“你要是让曦儿受丁点委屈,本……少爷让你后悔活一遭!”

姚贺恍惚了片刻才从宋曦的笑里回神,他一直知道这人好看,绝佳的气质配上无暇的容颜,恐怕再找不出这么好看的,笑起来……

他朝宋雍洺拱手道:“还请放心。”

宋曦歉意地对姚贺道:“可否今日就走?银子我出。”

姚贺看了眼准备以势压人的宋雍洺,笑道:“可。”

直到出了京城,宋曦的心跳还是不受控制,虽然早就想这样试试,也只是想想。

边境啊,她或许能看到点厉将军从前的影子,能将皇兄迷成那样,该是多耀眼的模样。

起初姚贺还怕她不适应艰苦的日子,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应是第一次出远门,还是混在男人堆里。

但宋曦安安静静,不吵不闹,不是在看书就是在书写绘制,一切都新奇得让她欣喜。

在他们离京两日后,后方不远不近地跟了队人,姚贺试探了几天才往宋曦身上想。

怪不得一点都不担心,说她涉世未深,单纯天真吧,她又事事透彻,活得明白。

宋曦渐渐喜欢上了这种枯燥却无拘无束,天地广阔的日子,踏在茫茫的大地上,人如沧海一粟,飘摇而顽强。

她好像知道皇兄为何不想要江山了,京外山河壮丽,人生百态,恣意之极。

若是皇兄和厉将军能逍遥世间,该是何种风采?

到了边境后,宋曦如追忆者一般踏足这片土地,悲伤之余,心情激荡,骄傲钦佩,那就是厉将军呀,幸好皇兄开了眼,否则老天无眼。

见她流连忘返,姚贺将手头的事推给其他人,借口宋曦人生地不熟,不远不近地陪着她。

这样的姑娘,他怎会不喜欢?他知道宋曦瞧不上他,她想必是见过比他优秀很多的人,才会当他是路人。

她也必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才能毫不在意地这般年纪还不成亲,平日也不介意世人的目光,不是自大,而是自信。

光出京时那个人给她的包裹,里头的票据首饰足以买下百十个姚氏镖局。

即使知道不可能,他还是想试试,她虽不在意门当户对,眼界却比天高,那么他和王公贵族是一样的起点,和任何人比都不惧。

姚贺知道宋曦崇拜厉止戈,想去江南,在边境待的三个月里,温水煮青蛙一点点把人拐去了穆朗山,又从边陲绕远路拐去了江南。

他没有表现出过多的喜欢,规规矩矩,一点都不强势,恰到好处,让宋曦生不起厌烦。

就这样,宋曦跟着镖局走过青桑的大江南北,走过战乱,踏足青桑之外的土地。

那时大殷已是青桑的疆域,有着宋曦从未见过的地形山川,姚贺见她喜欢,如往常一样不动声色规划了游玩的路线,顺着路线押镖。

在宋曦玩够之后,在重新踏足那片有归属的土地时,姚贺笑问:“我随姑娘这样走过一生如何?”

宋曦歪了歪头,想着这三年的光景,她不是粗心之人,自然知道这人细水长流的照顾,若说喜欢嘛?

如果漫漫旅途没了他,倒还真是寂寞。

“行啊。”

姚贺弯腰抱起她,感受着她娇软的身躯,心跳如鼓,竟然答应了?

“不反悔?我无权无势,无多少家财,护不了你。”

“我不需要别人护着。”

姚贺失笑,不再纠结:“何时带我去见父母?”

宋曦沉默了会,忽然忐忑起来,离家太久她都忘了皇兄了,这要是皇兄知道了……

她打了个寒颤,咬了咬唇:“回京再说吧……”

姚贺知道不会简单,保护她的人跟到今日,即使在远离京城的大殷也无人能动她。

姚贺当即接了趟去往京城的镖,离京城越近,宋曦越怕,皇兄会诛了姚家九族吧……

她都想生米煮成熟饭了,一想到宋雍之,顿时蔫了,要是她敢,皇兄就更敢了。

眼见还有半个月就到京城了,宋曦鼓足勇气去街上打听厉止戈的消息,卖茶的小贩看傻子一样打量她。

“你竟然不知道厉将军的事?”

宋曦“嗯”了声,京城的消息传到天下已是几个月后了,而且他们一直远离人烟,她又从没主动打听过。

“厉将军是女儿身,生了一对龙凤胎,天底下谁不知道?”

宋曦闻言打翻了茶杯,“噌”地站起来:“女儿身?”

“可不是,他们都说是假的,怎么可能嘛,也有人说是真的,厉将军在庆功宴上露过面,天家的事谁知道呢。”

宋曦喃喃道:“皇上有子嗣是真的?”

“这倒是真的,大皇子一出生就立了太子。”

宋曦搓了搓眼睛,眼泪汹涌而出,皇兄断不会碰外人,子嗣只能是厉将军的,女人?

怎么会呢?若厉将军是个女人,那些风风雨雨是怎么扛过来的?皇兄该多心疼?

怪不得皇兄会心悦厉将军,厉将军这样的,哪怕是皇兄这样不识人味的都动容了吧。

幸好皇兄没有混账,否则厉将军就那么战死沙场,无人知晓真相,天道何存?

厉将军那样的身子,孕育了孩子还有几口气?皇兄要怎么办?

她怎可只顾着自己逍遥,弃皇兄于不顾?

宋曦哭到停不下,姚贺第一次见她失了分寸,见她哭泣,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默默地拥住她。

宋曦拼命地止住悲伤,目里坚毅:“我要回京了。”

回京之后不知道还有没有勇气走出宫城,但她不悔。

姚贺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僵硬了片刻,强颜欢笑:“曦儿在担心什么?我——”

宋曦用指尖封住了他的话:“我什么都不怕,但有些选择于我更重要。”

厉将军燃尽一生,皇兄困守孤城,他们牺牲了太多,她想陪厉将军,在厉将军走后,想守着皇兄,否则哪里放心。

两人沉默地到了京城,京城繁华更甚,宋曦却迈不动步子,近乡情怯。

她想问问姚贺愿不愿意和她困在京城,走过一生,但她知道被斩断羽翼是何滋味。

也怕回宫后一切都变了,原本尚还明媚的宫城惨淡一片,她需要时间调整好心情,在见到皇兄和厉将军的时候是笑着的,而不是哭到惹人烦。

宋曦在京城晃悠了三天,姚贺当什么都没有发生,陪她玩了三天,两人都心不在焉,欲言又止。

第三天夜里,两人一人一支糖人,并肩回到姚宅,宋曦远远看见宅子外倚着的人,眼眶蓦地红了。

那人一身雍容的雪缎落梨花氅衣,领口歪斜,乌发半束,像是随意抓了下,绝世的面容半隐在黑暗里,眼睛阖起,一派慵懒。

宋曦手里的糖人掉在地上,迈开步子跑了过去,撞在那人怀里,嚎啕大哭。

宋雍之略带不耐地睁开眼睛,忍着掀开她的冲动,仰头望天由着她哭了会,拎着她后领将她往后拽:“起开。”

宋曦可怜巴巴地抬起头,泣不成声,撒着娇道:“哥哥。”

宋雍之嗤了声,懒得理她,一动不动等到不耐烦:“还哭?”

“嗯。”

“差不多得了啊,别得寸进尺。”

“曦儿难受。”

“有什么好难受的?谁敢欺负你?”

宋曦紧跟着道:“你。”

宋雍之揉了揉她的头,道:“行了,起开,别浪费我时间。”

“哼!兄长怎么在这?”

“某些人不敢见我,我不得亲自跑一趟?”

宋曦撇撇嘴:“肯定是嫂子让兄长来的,否则兄长哪会管曦儿。”

“知道就好,你嫂子发话了,让你想干嘛就干嘛,不用顾及她,她有我就够了,至于我,用得着你操心?”

宋曦闻言哭得更凶了,原来她的这点心思他们都懂,皇兄还如从前一样,厉将军也是吧?

明明应该高兴,她却难受到受不住,她宁愿皇兄变副模样。

宋雍之被她哭得没辙,分明是她的错,会哭了不起?会找靠山了不起?要不是祖宗发话了,这事他没完!

约摸厉止戈要醒了,宋雍之伸出根指头抵着宋曦脑门,将她推远:“再哭下去你嫂子要找我事了。”

宋曦破涕为笑:“才好呢。”

“出去看看也好,有你嫂子护着你,你想干什么都行,想她了就回来待几天,你嫂子说了要陪我到老。”

宋曦沉默了会:“知道了。”

宋雍之给她揩去泪,笑道:“小哭包长大了啊,还是个小哭包。”

他轻飘飘地躲开宋曦的脚:“走了。”

临走前终于赏了个眼神给姚贺,不同于对宋曦的嬉笑,里头没有多少情绪,高高在上,是睥睨一切的漠然。

姚贺浑身冰凉,良久苦笑了声,怪不得曦儿看谁都不起涟漪,若他有这么个兄长,也会视天下人如白纸。

宋曦目送宋雍之离去,久久不能释怀,直到被揽进一个宽阔的怀里,耳侧响起含笑的声音:“不走了吧?”

宋曦缓缓地点了点头:“不走了。”

皇兄和厉将军那样的人,不需要别人的陪伴安慰,那两人强大无畏,坚不可摧。

姚贺被这么一吓,急匆匆地筹划起了婚事,宋曦看在眼里,回绝了宋雍之替她安排的心意,平平凡凡挺好的。

宋雍之碍于厉止戈的旨意,敛着脾气答应了,随口编了个身份,在宋曦成亲那日携厉止戈、萩太后、宋雍洺和文颜玉前去。

成亲之后,宋曦和姚贺行遍天下,星月为被,风霜为伴,山川大河,伸手可触。

一本又一本两人同写的游记被寄去京城,字字含情,人文地理,种种见闻跃然纸上。

后世将这一套游记编纂成书,成了重要的史料,流传百世。

厉止戈逝前没有传信给宋曦,但宋曦隐有察觉,已经足够久了。

她回京那日,京城一片素缟,消息送往各地,天下皆悲。

宋曦瘫倒在姚贺怀里,到底是没见上最后一面,厉将军看得透生死,她看不透。

宋曦无声哭花了眼,夺过缰绳纵马而去,姚贺追至宫门外,大惊失色,连忙拽住她,却见从宫门里走出个小太监,恭恭敬敬朝他们行了礼。

“奴才参见公主,驸马,丞相大人猜到公主会赶回来,请奴才在此等候。”

宋曦轻车熟路去了养心殿,姚贺呆滞地跟着她,公主?青桑只有两个公主,一个是皇上的掌上明珠,一个是皇上的亲妹妹。

厉娇一看见宋曦就扑了过去:“曦姑姑。”

宋曦擦去眼泪,拍了拍厉娇,进了养心殿里间,宋雍之站在窗前,身形高大,萧索萦绕。

宋曦轻声叫了声:“皇兄。”

她知道等不来宋雍之的回应,静静地看了他一会,抬步出去,有条不紊地帮忙处理后事。

八十一日后,宋曦笑盈盈地和宋雍之告别,走出宫门见到了等在那的姚贺,踮起脚尖,一如年轻时:“还要不要带我回家?”

姚贺将她按在怀里,“当然要。”

他何其有幸,拐了青桑最尊贵的公主回家。

姚贺以二人不再年轻为由,不再亲自押镖,留在京城接手家业,时不时和宋曦天南地北游玩一番。

他知道宋曦为他放弃了什么,也知道宋曦当年想做什么,他完全支持。

他们已经走过了太多地方,不差那点,只要两个人在一起,无论如何都是好的。

宋雍之逝后,宋曦说不清是悲伤多还是轻松多,对皇兄来说,活着很累吧。

说是守着皇兄,皇兄完全不用她担心,而她也没有做到任何,皇兄的心随厉将军一同去了,活着的是从前那个没有遇上厉将军的皇兄。

幸好遇上了厉将军,否则父皇强行将皇兄送上皇位,于青桑来说不知是福是祸。

往后岁月静好,安然宁和,皇兄和厉将军想必也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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