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我爱你,我不怕;
后来我爱你,我怕你。
那年我读高三,一开学,班上就插进来一个复读生,是学校出了名的读不出去的钉子困难户,他叫大毛,都是半吊子了还在折腾理转文,我一直不明白他是哪里来的自信和勇气。
大毛对读书没什么兴趣,每次考试都倒数第一,有一次考了个倒数第十,大毛高兴坏了,读了这么多年高三,只有这届高三成绩明显进步了,便跑到讲台上,用手一拍,呵斥一声:“你看看你们,考得一塌糊涂,真是一届不如一届。”
底下的都笑得前俯后仰、人仰马翻。接着大毛指着一个座位,声音穿过空气直抵那个人的耳郭:“你,还往哪里看,说的就是你,跟我出来一下。”
没错,那个人就是我。
在走廊上,大毛单手撑住承重墙,杀气腾腾的对视让我为之一震,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挑衅,顿了几秒说:“恕我直言,你真像我的心上人,你就给我个痛快话。”
于是,我很痛快地就把他给拒绝了。
看我拒绝得这么让他没面子,大毛认为我是在拍脑袋。但他不死心,咬牙切齿跟我讲了个什么物理学原理:“你是文科生,你可能不是很懂,理科生现身说法,力的作用是相互的,我喜欢你,你肯定也要喜欢我,不然这是在违背物理规律,很不科学。”
当时我就在想,力的作用我是知道的,但……不是这样解释的啊!
“我对你一点都不感冒,我不和一个不学无术,成绩比我还差的人谈恋爱。”挖苦的语气,说得特别重,说完就转身离开,脚下生风连半点仙气都没有泄漏。
再到后来,我的凳子时不时离奇失踪,每次做完课间操回来,我都找不到坐的,真是流年不利,邪门儿撞了道路鬼。感叹倒霉的同时,我也庆幸自己的机智,每次在课间操还没有结束的时候,我就跑回教学楼,偷偷溜到楼下去拿学弟学妹们的凳子,一直机械重复死撑到毕业。
毕业聚会那天,大毛敬酒问我:“很奇怪耶,回回藏了你的凳子,你回回都有凳子,真搞不懂,你是怎么找到的啊?”知道真相的我,恨得和大毛连同学都没得做了,端起酒水泼了大毛一脸,之后的再见,就再也没见。
我的大学四年过得特别逍遥,除了没有恋爱过,其余算是人畜兴旺,四兜丰登。
四年后我大学毕业,签在北京的一家外企工作,起初在亲戚朋友同学面前特别爱强调自己工作在500强跨国企业,特爱在朋友圈里定位,标榜自己在帝都的优越,结果每年薪水涨幅小,而且公司趋于扁平结构,上升空间贼小,北京房租一个月一个价,天天都在幻想跳槽涨工资。
工作到26岁的时候,我切身感受到自己活得特别庸俗,太古里只去了一次,逛完整个北京我只买得起优衣库,办一张假的学生证都可以在某些景点玩一整天。
也就是在我快要过不下去的时候,我又一次遇见了大毛,除了穿得有些素,别的情况我一概不知,大毛问我这几年过得怎样。
心想大毛巴不得我过得比他差,当年的自己那么爱面子,仇人见面七分装,怎么也要在气势上嚣张起来,就说:“哼,好得快要飞起来。”
还罗列了一些想吃没有吃到的东西,听过没有去过的地方,试过没有穿过的衣服,反正是各种装,各种炫。
我目测大毛应该过得比我差,于是乎暗自窃喜一把,又问大毛过得怎样。
大毛此时暗自神伤,一副十分落魄的表情,还唉声叹气,我想这就是我想看到的结果,出于人道主义安慰,正当我伸出的手快要拍到大毛肩膀的时候,大毛说了句:“其实我真不想读书,一不小心一口气就在北大读研究生。”Excuse me?现在高等学府扩招得这么厉害了吗?都没人站出来管管吗?
我脸上的确挂不住了,开始有些臊得慌,曾经的学渣都能变成学霸,曾经的学霸,现在却迷茫得无边无际还要装。
我疑惑地问:“北大的研究生很好考吗?”
大毛表情突变,眉飞色舞了会儿说:“好考,是我见过的最好考的学校,怎么,你想考?”
“考研是像你这种找不到工作的人委曲求全以退为进的生路,我平时工作那么忙,分分钟处理几百万,没时间,保送都不会读。”
口是心非,我偷偷去试了下,果然,没考上。
大毛这个鬼东西,居然敢骗老娘。
大毛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这事,之后天天揶揄我:“某人在插入云霄的寸土寸金的CBD之上分分钟处理几百万,还有闲暇下凡来体验众生疾苦,真是好雅致。”
“要你管,小仙女下凡不行啊?”
“你还想不想再试一次,我可以帮你的。”
“条件是……”
“做我女朋友。”
“呸。”
等我考上北大的研究生后,大毛又在北大读了博,恰逢那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大,大毛在北大的五四操场上又一次向我表白,还用蜡烛摆出了一个心形,看上去特别美,我走近一看,蜡烛是白蜡,和雪一样白,关键还是特别粗的那种,给我第一感觉这不是在表白而是在作死,第二感觉是这孩子读书读傻了。
不过我还是答应了做大毛的女朋友。
原因有三个。一是当时被一圈子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人围住,喊什么“答应他”,而我又脸皮薄;二是大毛说喜欢我的原因是因为我长得特别有气质,还有蒙娜丽莎般的微笑;三是大毛给我写了一首情诗:
我的勇气和你的勇气加起来,对付这个世界足够了吧?
要无忧无虑地去抒情,去歌舞狂欢,
去向世界发出我们的声音,
我一个人是不敢的,我怕人家说我疯。
有了你我就敢。
只要有你一个,就不孤独!
等我答应了后,我才有一种被骗的感觉。大毛说的气质,其实只是被我的美貌打动。大毛念的情诗,是王小波的,有点小流氓。
我问大毛还剩下什么是真的。
大毛说:“真心是真的。”
“滚。”
研究生毕业后,大毛的博士也毕业了,大毛找到工作能日进斗金的时候,我还在扑街吃土。投出去的简历基本石沉大海,难得有一个面试的,面试官问:“会做什么啊?”
我说:“行政助理、客户接待、档案管理……”
“你说的这些,我们大专生,不,是保洁阿姨都能做。”
当时我没有任何反应,心里沮丧,感觉读了个假的研究生,这辈子都可能找不到一份适合自己的工作。去单位找大毛,趴在大毛怀里泪洒一片,硬生生把他心爱的白衬衫都哭成彩色的了。
那一刻,大毛抱住我,我心里特别有安全感,像个无助的孩子。大毛跟我讲了个故事,一个男生喜欢过一个女生,女生嫌弃他成绩差,俩人就没有好成,男生不甘心,从此头悬梁,锥刺股,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读了大学,读研究生,直到博士毕业。
大毛问我优秀不。
我说:“优秀。”
大毛又说那个男生就是曾经的大毛,是我让他这么优秀的,又问我谁优秀。
我梨花带雨,夹着哭腔抽泣着说:“我优秀!”
“谁优秀?”
“我优秀!”
“是谁,是谁优秀?”
“是我,是我优秀!”
在这样鸡血连天,裹挟在“销售销售我最强,销售销售我最棒”的氛围里,我拿到了一份价值千金的offer。大毛知道这事后,带我去了三里屯的一家酒吧,在那里我们疯狂了一晚上,来北京这么久第一次感到人间好欢乐。
次日凌晨,我们像两个酒鬼在马路上欢声笑语,大毛问我:“在哪里工作?”
我说:“加利福尼亚。”
“Oh no,宝贝,开什么国际玩笑?这一点不好笑,OK?”
“是国际,并不是玩笑。”我把高分贝降了几度。
说完我俩酒醒了一半,再也笑不起来了。
“什么时候走?”
“明天,不对,应该是一会儿,回去还能眯会儿。”
那天醒来,大毛已经把我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好了,着急忙慌地把我赶出了国。因为两地时差的关系,经常白天不见夜的黑,黑夜不懂昼的白。
我发视频,大毛睡了,大毛发视频,我在工作。消息发过来都欺负人,我这边经常加班,经常延迟回复,有一次跟大毛随口抱怨:“美国这边的项目超难做,经常熬夜,白头发都长了好几根儿了。”大毛来了句:“记得要用最好的保温杯,泡优等枸杞,熬最久的夜。”这话听完分分钟就想飞回去把大毛先吊起打,再手撕,这玩意儿真不是什么好人。
没过多久,我就收到四大罐黑芝麻糊,是大毛寄给我的,当场就泪洒栏杆,原来大毛心里还是有我的。
想到待在国外的这几年,亏欠大毛的春节、情人节、端午节、中秋节、国庆节、元旦节太多了,就东拼西凑请了个探亲假回国,我没有告诉大毛,想给他一个惊喜。
没想到,大毛也给我准备了一个惊喜,还比我大,差点没有消化下去。
大毛给我看了两本红通通的证件,我以为是学生证,这么红,玩儿得真花。
大毛说:“结婚证。”
“真讨厌,我都还没有准备好答应嫁给你。”我以为这是国内今年流行的求婚方式。
大毛说:“对不起。”
我意识到意思不对,把证件攥住,哆哆嗦嗦翻开一看,还真不是我。
“办的假证吧?搞得跟真的一样!”那刻我还寄希望于大毛是在骗我。
“这些年,我和你就像斗地主,不管是打明牌还是打暗牌,我替你出完了所有的牌,而你一张牌未出,我们不论是一伙儿的还是对立面的,我以为我们已经胜券在握,实际上我等你等得花儿都谢了,在人群中逃跑时,已经花光了我所有的勇气,输了个精光。”
大毛又说:“我们总需要学会突然和人告别,但我不想和你不告而别。”
“原来恋爱的终点,除了结婚,还有和别人结婚。”
还是在三里屯脏街的那处酒吧。
大毛告诉了我一个多年不知的秘密,他说:“你知道为什么当年没有继续追你吗?”
我问:“为什么?”
“那是因为老师找我谈话了,说什么快高考了,就不要影响你的前途,毕业了机会多的是,毕业后才发现,机会连根毛都找不到,老师为了升学率也骗我。”
“那你又是怎么找到我的呢?”
“你高调的朋友圈定位,谁还找不到你,后面发生的事,你都知道。”
大毛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不停地喝着青岛啤酒,说:“我们还是做兄弟吧!”
“有恋人做不成最后只能做兄弟的份儿吗?”
“有。”
“为什么?”
“我们都有病。”
我要了一打青岛啤酒,一罐一罐浇在大毛的头上,算是我对大毛的原谅和接受,原谅彼此疯狂爱了一把,接受乏善可陈而又平淡无奇的生活。
喝酒喝到最后的人都会有一句真心话要问,我也不例外。我问:“为什么要结婚?”
大毛说:“哪里有那么多的为什么,其实很多人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结婚,包括我也一样,兜兜转转,不知因为,不知所以。”
“那为什么又不离婚?”
“等你结婚了就知道为什么不想离婚,大概谈恋爱可以任性分手,结婚离婚成本太高了,是围城,也是宿命。”
我拿起一瓶青岛啤酒,和大毛碰瓶干了,哽咽之声,止于唇齿,就当敬往事如烟,敬今后兄弟情深。
一饮而尽,共看世间化沧海,尘间归于初见。
还有一起跌跌撞撞时说的:“早安,午安,晚安,兄dei。”
爱有时会让一个人变得所向披靡,除此之外,别的时候会让一个人畏首畏尾。我以为我能为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其实我和你一交战就被你碾得粉身碎骨。
有时我也相信造化弄人,因为,除了有时,别的时候造化也懒得弄你。
从前我爱你,我不怕;后来我爱你,我怕你。
爱一个人千万不要从兄弟当起,要么表白被拒,要么换人被爱,兄弟当久了就没有了爱情,在对方眼里会认为:“我们当兄弟,其实挺合适的。”
朋友同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