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垂落,皓月东升。
楚凌昭入得柴房,卸下一身包袱搁置柴火堆上,见得一旁浴桶,想起那青衫小婢,心中不禁暗叹世事之无常、性命之脆弱,几个时辰前还是一条鲜活生命,如今却已和泥土化作一体。他长叹一声,举步上前屈膝抱住那木桶,使劲一抬,忽觉得丹田之下涌出几分真气,臂上力量增强了几分,心中惊疑不定:“莫非这麻筋堵脉之药有时限?”他按下心头疑惑,抱起木桶,到得屋外倾倒而尽,复归房中暗自查探起自身经脉。
楚凌昭盘坐于地,合上双目,依照《大般涅槃经》导运起真气,忽觉关元、神阙二穴渐有通畅之势,心中暗喜。此二穴一通任脉,一通督脉,此前受得黑衣女子所毒,教这守关二穴堵塞,是以无法导引真气,当下二穴渐通,料得这麻堵经脉之药定是过了期限。他忽想起适才中箭那几名刺客皆是当即身故,显是与己所中之毒有别,否则自己早已毙命,这般一想又觉黑衣女子善心为泯。
殊不知那日他所中之箭也是附上一样毒药,只是黑衣女子心中生悯,及时点住他两处大穴这才保得一命。尔后黑衣女子有意盘问于他,解掉致命毒药后,又以麻塞药物毒封他气海致使一身真气无法导运。彼时楚凌昭正处昏迷,不知个中变故,醒来后只道是女子善心未泯,善待于己。
任督二脉渐通,楚凌昭只觉精神为之一振,连忙猛催丹田真气,冲击毒药枷锁。
便在此时,忽听得庄门圆环叩响,楚凌昭暴睁双目,口中低喃:“莫不是刺客来袭?”撤去坐姿,起身摸至柴房门边,贴着墙朝庄门潜行而去。他穿过前院,瞧见那黄衫小婢似与门外之人交谈,又听得那黄衫小婢说甚么“来福儿”“夫人”,料想是与那门外人相识,便不再多疑,返身回到柴房继续打坐运功。
过得一顿饭时分,忽闻院内传来踏踏马蹄声,楚凌昭疑虑再起,担心那黑衣女子违约私自逃离,匆匆起身往前院赶去。
月光如水,伊人如斯,一张秀美容颜伴着皎白月色映入眼帘,黑衣女子竟是不覆面幕而来!二人半路转道相逢,相隔不过三尺,楚凌昭见得如此人月交相辉映一幕,再闻到对方身上那淡淡花药芳香,一时间不由得痴呆发怔。他白日与黑衣女子置气,只瞥了一眼真容,倒也不觉得有多美丽,当下和着月色看去,竟觉美若天仙。
黑衣女子抿嘴一笑,嗔骂道:“呆子,你叫甚么名字?”楚凌昭猛地醒转,暗念一句阿弥陀佛,拱手道:“在下双姓楚凌,单名‘昭’字。”黑衣女子道:“甚么双姓,是姓楚还是凌?”楚凌昭微微一怔,道:“你且当我楚姓。”黑衣女子双颊转红,低眉道:“那我且唤你楚郎。我叫木婉清,今年十八,不知楚郎年岁?”
楚凌昭见她面含羞涩、举止忸怩,声音里又透着几分轻柔婉约,与白日所见大相径庭,简直判若二人,心中疑道:“这木婉清莫非知晓我体内药力已过,下套来诱我服下毒药?”当即呵道:“你又有甚么阴谋诡计要加害于我?”木婉清秀眉微蹙,心想:“是了,楚郎自吐蕃归来,不知我立下的规矩也是理所当然。”樱口一动,甫欲解释,却听得院内传来纷杂踩踏之声,当即抽出腰间面幕遮上,留下一个幽怨眼神,便即转身离去。
只听前院处吆声四起:“小贱人出来!”“快出来受死!”“今日你跑不掉啦!”……
听闻这阵势,楚凌昭已知来者不善,冲入柴房绑上包袱,抽出慈悲剑,径直奔向前院。
木婉清赶到前院之时,院子里已冲进二三十人,墙头兀自站着七八个,地下众人隐隐以两名老妪为首,站在前头:左侧一人阔脸白眉,手里拄着一根铁杖;右首一人脸生横肉,腹间凸起似孕在身,双手各执一柄阔刃短刀。那右首老妪见她现身,大呵一声:“小贱人,快纳命来!”一晃手里短刀,双脚却驻地不动,显然没有上前动手的意思。木婉清冷笑一声,也不答话,返身退入大厅,迅速取下墙上所挂长剑。二老妪大呵一声:“冲进去,生擒小贱人!”一马当先冲进厅内,余下众人纷呼:“生擒小贱人!”举晃手里兵刃,一并鱼贯而入,仅留下五六人驻守,显是早有安排。
楚凌昭藏身一侧,听得众人骂木婉清“小贱人”,已猜到是与下午来袭四人一路,正犹疑是否出手相助,忽听得庄外吆喝纷作,马律声后起,显然不下二三十人,心道:“对方这般劳师动众,看来是不惜代价也要擒住木婉清。可我对他们双方恩怨一无所知,一再盲目帮救似乎有所不妥。”
他虽不愿再插手多事,却又不忍看到对方以众凌寡,内心摇摆不定之际,忽见一青衫书生举步进院,左顾右盼,似与那院内一众不属一路,随后径直走进正厅。
楚凌昭观他步伐时飘忽,时平稳,似是练了甚轻身步法,只是尚处起头,未窥得门径,故而无法将功夫融入日常步伐,教人瞧不出破绽。
“除了为首五六人,这帮人皆属普通武夫,木婉清袖藏毒箭,我若不出手相助,免不得一场腥风血雨。”
楚凌昭打定主意,便即卸下后背包袱,打开半截扔到院子正中。“噗”地一声,包袱落地,那十三四个墙头、地上的小厮一齐惊叫一声:“是谁!”夜色昏暗,却是没人发现这包袱打何处扔出。众小厮又接连叫骂了几声,环顾四周仍无应答,彼此面面相觑,皆看出对方脸上的几分惧怕之意。左侧墙头瘦高小厮说道:“狗仨,你去看看那包袱是什么东西。”地下一驼背小厮点点头,指着两个年轻小厮道:“你们两个新来的,快点过去瞧瞧,别乱坏了里边东西。”这般叮嘱则是担心里边藏有甚毒物。
那两个年轻小厮暗骂一声,极不情愿的摸上前,伸出长刀挑开表面那层破布,只见得三卷经轴横陈其中,又以阔刀轻敲几下确认无甚危险,便即靠近蹲下翻看起来。左侧年轻小厮道:“虎爷,是三卷经文。”“什么!”墙头那瘦高小厮心中一喜,当即跳下直奔上前,一把夺过经文翻阅。其余众小厮亦耐不住好奇,皆以为是武功秘籍,一齐围作一圈欢呼叫嚷。
当下江湖各门各派的武功心法、路数都是秘密,绝不轻易流出。似他们这帮寻常小喽啰难有机会学得什么高深厉害武学,多是会些“太祖长拳”“回风刀”这般广为流传的路数,只是这类武功易学难精,又没有心法相助,难以让人成为武林中好手,是以极为渴求寻到一门传承武学。
楚凌昭预想只是引得地面小厮齐聚,再逐一出手降伏,哪曾想到这一包袱竟将墙头余众也给引了下来。慈悲剑在月光下几番舞动,不消片刻,那十几名小厮已晕躺一地。当下他衣着不便,便寻了个相若身材的小厮,扒下其衣物换上己身。
这当口厅外突生变故,厅内一众群相惊愕,却不知厅外发生何事。木婉清趁机右手一挥,两只毒箭接连飞出,射灭厅中烛火,又抽出左袖下两条彩带绑上那青袍书生,将他提拉而起,往后一跃,大脚踹开窗门,奔将出去。这两番变故接踵而至,厅内众人惊愕间,已给她逃出大厅。
楚凌昭见她安然出厅,忙道:“从左面跳墙出去,正门有对方人马!”说罢,收剑入后背包袱,准备提气纵跃。木婉清却道:“不行!四周必有他们人手,跟我到正门骑马逃出去!”说话间,脚步不止,奔向院门。厅内一众追将出来,瞧得二人交谈,纷嚷四起:“他们是一路人,快追!”“冲上去,别让他们跑了!”“当心她毒箭!”“放飞刀快放飞刀!”十几号人举起刀兵一起压上。
楚凌昭未曾复原自是不敢恋战,提气一跃,避开诸多暗器,奔向庄园大门,连同木婉清一齐逃出庄园。门外一众早有准备,见得二人出门,甚么刀剑棍棒一齐劈了过去。木婉清两脚一蹬避开袭击,踏上一人肩膀,借力跳到一匹黑马背上,那书生则给挂在身后马背。胡哨一起,那黑马得她指示便即倾力一跃,立时跳出两丈外脱离包围圈。
楚凌昭不愿杀人,几掌排开众人,也学着她踏人肩头借力跃出人墙。可这会后追余众已经赶上,众人汇聚一起朝着他疯狂追去。这几下纵跃已是耗尽他体内导运而出的几分真气,脚上步伐不由得放缓下来,眼看即将给身后一众追上,前方木婉清当即抛出一根彩带,喊道:“楚郎,快些上马!我们一起逃出去。”楚凌昭对这称呼心感别扭,却也不敢在这紧要关头忸怩,说道:“他们的目标是你,分开走!”说罢,斜身跳入一旁树林。木婉清斜首微睨身后书生,恨骂一句:“拖油瓶!”一提马缰,那黑马几下奔跃,立时跑出七八丈外,甩开一众追兵。
月影西沉,林间蛙叫虫鸣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忽地,一道身影自那杂草丛生的林木之间蹿腾而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背负一个包袱,长剑绑缚其中。
楚凌昭一连行走近一个时辰,终于出得山林,找到一条有人烟的路径。适才那一群喽啰目的不在于他,是以让他轻易逃脱,只是他纵向深入山林,慌不择路下却是迷失在林间,到这会儿才出来。他借着微弱月光自顾身上衣物,心下暗叹又得再尴尬一番,稍作整理,便即跳上路旁一株莫名树上,斜倚树干闭目睡去。他本可在林间休憩,奈何这当口真气阻塞,不宜应对林中野兽,唯有倾力奔出山林。
翌日。
旭日东升,一缕晨曦照面,楚凌昭开目醒来,忽感腹中饥渴,再度深入林间寻了些野果简单对付,随后复出林外沿着道途一路北上。
到得晌午,已是行出十余里,兀自穿过一座铁索。又行二十余里,终于见得人烟,来到一个小市镇。此番东行,萨因陀曾在包袱内给他备足金银器物,以便路上花费,奈何他不走寻常路,翻山渡河之时皆给丢落殆尽,当下却是身无分文。
楚凌昭自顾长叹一声,迈入市集,只想寻个地方先讨碗水喝。路过一饭铺,忽见得一道熟悉身影正坐其中大快朵颐,心意一动,举步进门。
那青袍书生忽见对面站立一陌生人影,举目望去,但见对方衣破面脏,乍一看似是那街头乞丐,可眉宇之间透出那股英气只觉非是一般人,心念动处,弃箸拱手道:“这位兄台不知何事?。楚凌昭道:“昨夜你我还曾一同亡命。”青袍书生微微一怔,思及昨夜情形,便即恍然大悟,喜道:“原是昨夜救命高人,请坐!”待对方坐下,又召来小二添上一副碗筷。楚凌昭淡淡一笑,也不客气,就坐即食。青袍书生道:“小生姓段名誉,敢问这位高人尊姓大名?”楚凌昭道:“双姓楚凌,单名一个‘昭’字。当不得甚么高人。”段誉道:“中原之地复姓可见,双姓难闻,楚兄出身不一般,再许以‘昭’字,其心昭昭然,果真好名!”中原地带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每个家庭后代子女多跟随父姓,鲜有母姓作名,因而段誉才会猜想他出身不一般。
楚凌昭不知自身姓氏渊源,也无意多话姓名再掀旧伤,别开话道:“段兄弟,木姑娘没有与你同行吗?”段誉心想原来钟灵说得不错,她果真是姓木,说道:“木姑娘她……”便在这时,店外陡然冒出两道身影,口中互道暗晦浪荡言语,一齐走进店内。楚凌昭循声看去,只见这二人装扮相近,又各执一柄长剑,想是什么门派的弟子。那女子一张白皙鹅蛋脸,颇有几分姿色;男子相貌平平,却是一个寻常汉子。段誉自那二人出现后,始终低首对碗,默不作声,似乎极不愿见到二人,楚凌昭察觉事有蹊跷,亦休罢再话,只顾吃食。
那一对男女进店落座左首一桌,点罢几个酒菜,那汉子忽瞧得右首桌位青袍书生甚是眼熟,径直走来,大手一挥一把抓向段誉肩头,楚凌昭眼明手快,慈悲剑迅疾出鞘抵住那手爪。那汉子感到剑上颇有劲道,暗运内劲重压两下竟尔不动分毫,心知对方乃为剑道好手,便即收爪问道:“不知阁下何许人,与这段公子又是甚么关系?”段誉闻声即知自己已经暴露,转首瞧望一眼,拱手道:“多谢楚兄出手相助。”楚凌昭点点头,搁剑于桌,却不作答。段誉知他有心帮扶,微微一笑,说道:“这不是无量剑东宗的干光豪干老兄吗,还有西宗的干大嫂,恭喜你们二位喜结连理,东西合并归一,可喜可贺!”适才他曾听得二人调情打骂,是以特地恭维一番,又于话中特地表明二人身份,让楚凌昭有所认知。楚凌昭正待启口道话,忽闻得一股淡淡香味,如兰似麝,内心一个警惕,便即留下一句,“不要与那木姑娘说见过我。”抄起木剑冲入后堂小院,双脚一轻跃出墙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