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荒大漠,夜色深沉。皓月清影下,江屿一边跃退,一边反身用手中的重剑拍退身后咬上来的追兵,身影在月光下跃动,有轻灵的韵律和从容的节奏,仿佛优美的舞姿。
几次击退追兵,剑下却并不见血。
一旁的张少秋则是退一阵,又停下厮杀一阵,逃法相比江屿显得笨拙,却简单凶悍,看他手中的刀已经染上了猩红的血色。
在前面狂奔的柳翊有了江屿和少秋偶尔阻挡追兵的步伐,虽然狼狈,却不时抬起手中的壶灌一口酒,只一味地跑,却也透着几分潇洒。
张少秋哭笑不得,砍倒一个人后,对柳翊吼道:“快点跑!我在后面为你拦尾巴,你他妈还有心喝酒呢,老子快顶不住了!”嘴上如此说,手中刀可不含糊,又顺势砍翻两人。
“操!你小子还说呢!不是来找你,本公子会给人追着屁股咬?你不说戎荒很有意思很好玩吗?和疏勒王朝的那些蛮人玩?操!你一个人玩吧!”柳翊拳脚软,口舌不软。没有一点拖油瓶的意识。
张少秋早有疑惑:“不对啊,我一个人也没见他们有动静,怎么你俩一来,那些戎子就疯了一样的追我们?”
柳翊回头对迎上来的张少秋翻了翻白眼,鄙夷道:“你还有脸怪我们?本公子一世风流,如果今天暴尸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我做鬼也要把你削成人棍竖沙漠里。”
江屿没有理两人的废话,跃身退了几尺,对一旁的张少秋道:“看样子,这些人是打算活捉我们,到现在,你杀了快有七八十人,这些人还打算用这样的方法追。”
张少秋摇了摇头,疑惑地说:“难道把我们当探子了?若是如此,直接杀了我们不就结了,冒着七八十精兵的损失,就为了活捉我们三个人?啧啧……,我们仨这么值钱了吗?呸呸呸!”张少秋吐了口沙子,又猛然想起什么似的,眨了眨眼,瞪着江屿道:“难道他们知道你的身份了?”
江屿欲说什么,就被柳翊打断了。
“呸呸呸!老子酒没喝够,沙子倒吃了一肚子。”柳翊夸张地吐了吐沙子,叫嚣着,“等事完了,你俩要请老子喝上好的竹叶青。还有你,江屿!别以为跟你无关,要不是你屎一样的身份净招苍蝇,这些人会追我们?”柳翊自然听不到两人的对话,只是碰巧插入了话题。
他腿脚不快,脑子可不慢。江屿和张少秋想到的,他早就想到了,江屿和张少秋没想到的,他或许已经想到了。武功没有,脑子来凑。能够和张少秋、江屿一流做朋友的,当然不是简单的人物。
江屿无奈地摇了摇头,似对自己的身份感到无可奈何。回头挡了一下追上来的两个人,却看到自己身后的追兵越发多了,而少秋身后却是疏散了很多,脸上的无奈之意更浓了。
这些人的目标显然是江屿无疑,再加上江屿只是以剑锋封路,一路竟未伤一人,胡兵可不就全聚江屿后面了?
张少秋那凶悍的刀法,他们也发怵。
张少秋轻松了不少,一边帮江屿应付,一边笑问道:“你杀了多少人?”
“一个也没有。”
“从不迟疑,毫不怜悯,你知不知道这就是行走江湖的信条?”
江屿垂了垂眼睑,没有说话。
张少秋缄默了一会儿,然后舔了舔嘴角被敌人染上的血,悠悠地道:“从你的武功和头脑,再加上你的直觉来看,你都是一流的剑客,只可惜你有时候太过心软,难免优柔寡断,这样的人终究不能在江湖上活得太久,江湖可以有情义,但绝对没有慈悲。”
江屿看了看前面的柳翊,侧过头看着少秋的眼睛,张了张嘴,却终于没有说出话来。
三人久久没有说话,数百追兵卷起一团沙雾,轻微的嗤嗤声融进月光,夹杂着刀剑相接的清脆声。
少顷,柳翊的步伐与喝酒的频率显然慢了下来。
张少秋脸上也隐有倦容,只是手中刀却一如的凶狠,强大的毅力和力量是他名传江湖的重要资本。
江屿一直掌握着平稳轻巧的节奏,力气消耗不大,不小的脑力耗费,却让他觉得精神上的疲累。转头看了看张少秋,江屿虽然对这位老朋友并不陌生,还是不禁暗暗称奇,按照少秋这种直进直退的逃法,他恐怕早已力竭了。
“厉害!”江屿笑赞,羡服的语气。
张少秋转头笑了笑,道:“你比我厉害多了。在我见过的人中,没有人能把战斗细节处理得像你这么好,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成为名闻天下的剑客。”
江屿不语,过了一会儿,回头看了看明显落在身后的追兵,道:“距离拉的越发远了,他们顶不住了。”
少秋对江屿转移话题并不在意,点了点头,和江屿一起赶上前面不远的柳翊。
半个时辰后,身后的追兵已经再看不到影迹。
柳翊一屁股坐在沙里,仰头猛灌了口酒,再想喝第二口的时候,发现壶已经空了。
柳翊失望地把壶砸下,而后枕手躺下,眯眼看着漫天星辰。待气息喘定,才缓缓道:“以我们的速度来看,继续前面的路线,还要两天能出关。但是这个方向前面肯定有拦截,我们只能绕路了。妈的!这次玩大了,我们面对的可是一个王朝!一个组织严密,高手众多的王朝啊!不再是江湖上那些蛇鼠之辈、乌合之众。”
张少秋喝了口水,然后把水袋递给江屿,江屿呡了口,再递给柳翊,柳翊没接,脸依旧对着星辰,说道:“你喝完吧,我已经喝了满满一壶酒了。”
他从逃捕开始,就没忽视过可能会影响到逃跑的因素,或许看起来漫不经心,但他极少会忽略细节。水还有多少,他当然清楚。
江屿也不虚让,拿起水袋喝了一口,然后便掷开了。这已是最后一口水。
张少秋给柳翊和江屿各扔一张饼,江屿慢慢地嚼着,没有享受,也没有不适。
他的脸上只是素日常浮的那抹似有若无的、无法捕捉的微笑,仿佛冬日阴夜的淡月,有万物肃杀的漠然,有黯夜中才可映见的光华,也有令造化重现生机的神奇。
这是所有人都无法猜透的笑,浮在他的脸上却再适宜没有,仿佛是造化的禀赋。
柳翊拾起掉在沙上的饼,胡乱地抖抖沙子,咬一口,只觉得又冷又硬,皱着眉逼迫自己咽下去后,看着淡然的江屿,顿时来了兴致,戏谑地问道:“这和你锦衣玉食的王侯生活比起来如何?”
江屿沉吟道:“俱非我愿。”
柳翊冷笑道:“呵……,你呀,真是天上多情种,你还是回天上去吧。”
江屿秋水般深沉清明的瞳子里多了些茫然。
张少秋咬了一口饼,说道:“你要知道,世上绝对没有一种生活能尽如人愿,很多人对于生活都只能接受不能选择,你已经很幸运了,你至少还有选择的余地。人生,本就充满了遗憾和无奈啊。”
“也许。”江屿漫不经心地应和。
“你以后会明白的。”
“干粮和水都没有了,接下来怎么办?”江屿不愿意在这个话题上多作停留。
柳翊冷笑道:“你也有问怎么办的时候吗?”
这是江屿第一次问怎么办,是为了拉开话题。
“走一步看一步,没什么怎么办,很多时候我们的选择都只有一个,不要问怎么办,做出你不得不做的选择就好。就像现在,还能怎么办呢?”张少秋道。
江屿思索着张少秋的言外之意,默然无语。
柳翊缩了缩身子,身上的秋衣也抵挡不了塞外秋夜的寒气。江屿和少秋是习武之人,不甚在意,柳翊身子骨虽较常人强健,此刻只觉寒气袭人,不禁瑟瑟。忍不住抱怨道:“这什么鬼天气,也没壶酒给暖暖身。”
江屿笑了笑,解下身上的袍子扔给柳翊。然后起身望了望来逃时所经的路。
此时那些胡人应该是在后面安营休息。
“我回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可取的物件。”
江屿说罢,也不待二人回应,便已施展轻功朝后轻掠去,身姿轻盈如月下飞花,隐隐似仙人踪迹,飘飘如凭虚御风。
这段名叫“御辩”的轻功招式,乃是江屿合习前人轻功,再融以庄子《逍遥》所谓“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变”之道,自得而成。确是前逾古人,今冠天下,古今无双。
张少秋看着那道渐杳的灵动的身影,叹道:“他的轻功,很可能已经无人能比。再加上他的剑,天下难寻敌手。”
柳翊亦是感慨:“志不在此,为之奈何?可惜呀可惜!”
此时的江屿像一只训练有素的猎狗,少了几分温雅,浑身更多的是透着机警和灵敏。捕捉着一切的风吹草动,算计着一切的细节变化。
从没有人真正地了解过他,甚至包括柳翊和张少秋。
见过他的人,有人说他是风流公子,吟风弄月,对酒当歌,手挥五弦,明灯红帐下与美人嬉戏;有人说他是落魄的浪子,漂萍征蓬,留迹天涯,西漠东水间辗转行踪,尽阅风景人情;也有人他是高明的侠客,剑法轻功,无一不通;更有人说他是谦谦君子,博学多识,温雅如玉。
不管如何,此刻,他更像一只机警的野兽,在寻找猎物。
江屿未见其人,先闻得人马行进之声。
难道是疏勒胡兵要趁夜色袭击?江屿皱了皱眉。
敛息摸了过去,江屿眼神敏锐,借着月色,隐约可见这是一支四五十人的队伍,马匹上似是丝绸茶叶一干货物,许是商旅。
这些人部署有度,数十人行进而井然有序,江屿一眼便看出,这些人都非简单的商人,其中更有十数练武好手,一支小商旅中绝对不会有那么多的护卫!
“给小爷拿酒来!”就中一人突然喊到。
顿时一阵胡语响起,江屿虽然不懂胡语,也感受到了其中所带的愤怒和不满。
“妈的!你都喝两壶了!你是喝酒还是喝水呢?”江屿听得一句汉语。
“你们胡贼的酒真没劲!告诉你们,既然把小爷掳到这来了,那就得好吃好喝得供着,不然小爷一个不高兴,你们就等着瞧吧!”
俘虏?俘虏还敢这么嚣张?
江屿疑惑之余,把身子往前贴了些,循声望去,自称小爷那人,身上穿的似是汉服,容貌看的不是很清,不过隐约露出的轮廓略显英俊。
他身旁是一个女子,虽是朦胧中看来,无疑也是个美人。
“酒没有!别废话,不然宰了你,我要的只是美人,你可别以为我不敢杀你。”说话的似乎是这群人的首领。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挑起女人的下巴,啧啧称赏了一番,“哈哈,真是走运,这美人够我玩一个月,不,半年!”
“操!吓唬小爷啊!你要有能耐就杀了我,你们这些人都准备好自己的棺材吧!我告诉你们,要是小爷不高兴了,你们都得死。”敢和戎子叫嚣,是个嘴硬不怕死的主。
江屿摇了摇头,已经做好出手的准备了。
现在出手救人,无疑是给自己再找条尾巴,可人命在前,容不得这顾虑。
“哼!别说你一个小小的萧信王仆射,就是箫轸来了,老子也不怕。”
果然,戎子凶残之名的得来是有原因的,那胡人一脸凶狠,右手提刀已经砍下。
“叮!”一声清响,众人未见血溅三尺,那人手中的刀已被江屿的重剑击落。
看着宛如天降,垂剑立于众人中间的江屿。几个敏捷的人已经趋身而向江屿。
电光火石之间,江屿的脸上依旧只是那抹奇妙的微笑,不见丝毫紧张。
几声刀剑相接的清响后,欺身来的几人手中刀刃尽皆落地。江屿依旧垂剑直立,出手太快,紧急中竟无人看见他的动作。
众人大骇,面面相觑,犹豫着又欲出手。
江屿此时终于看清诸人面孔。身旁两人果是汉人。那男的头发衣服虽然凌乱,也自有一种潇洒之气,此时正瞠目结舌地看着江屿,而那女子,容颜绝美,眉黛青翠,皓质绛唇,一双水月般温婉柔情的眼眸望着江屿,略显惊诧。
纵使阅美人无数的江屿,待看清她时,也忍不住神魂微动。
桃花笑靥醉春风,梅影秋瞳映冷月。
女子的目光在江屿的眼中也似乎凝滞了一瞬。
江屿敛了敛心神,道:“这两人我带走了。”语气温和,却似有千钧力,令人信服而不得拒绝。
“操!你他妈什么东西?知道我们什么人吗?不想死就快点滚!”也有人不吃这一套的。
江屿闻言,无奈地叹了口气,他本想震慑住几人,直接带人而去的。现在,真的是惹上麻烦了啊。
但这种时候,江屿可不会犹豫。手中铁剑挽出几个简单的招式,身影快速变转,转瞬,江屿和那两个被掳的汉人便在包围之外了。
依旧没有人看清这变化是如何发生的。
“你们先向南退,走快点,半个时辰后我来找你们。”江屿对身旁两人道。
两人也不含糊,随即转身跑了。
“等一下!你俩打算自己逃?”江屿疑惑地叫住两人的步伐。
嗯?两人回过身也是一脸疑窦。
“那边是南。”江屿剑锋侧指,这两人不知道方向?
果然,两人慌忙朝江屿所指的方向逃去。
江屿又是无奈地摇了摇头,问清方向你再跑啊。
这些人倒也知道此时不是追那两人的时候,手中紧握了刀剑,眼光狠辣,齐齐盯着江屿。
江屿直面数十人虎狼般的逼视,丝毫不惧,笑道:“你们不是我的对手,不如就把他们两人给我罢?大家和为上,何必刀剑相加呢?”
有人用胡语把江屿的话重述一遍。
激烈的胡语声顿起。看他们的表情,江屿就知道这绝对是在骂自己。
“你是什么人?”一人问道。
江屿目光投向远方,不答。
胡人几次欲借人多之势偷袭,却都被江屿一剑给撩开,如此三番后,胡人倒也不再纠缠,转身而去。
“哎,等等。你们现在还不能走。”江屿掠到众人前面,挡道。
这些人回去肯定搬大军来,江屿自然要拖延一下。
又是一阵胡语骂声把江屿给淹没了。
骂了许久,语声渐息。
江屿笑了笑,道:“你们有多余的干粮和水吧?”
“你想干什么?”冷漠的回答。
“咳咳,不如给我一点?我们没干粮了。”江屿似乎是商量的语气。目光却在众人间肆无忌惮地搜寻着。
没干粮了?没水了?那好啊!饿死你渴死你才好呢!这些胡人哪有给他干粮的道理!
沉默。江屿的话如入深潭,不起波澜。
“那就只好得罪了。”江屿嘴唇轻勾,手中剑挽,身影遽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