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老同学梳理完几个单元的物理知识点，潜小麦从孙家出来时，已是夕阳西下。
走在回家的路上，大老远的，就看到妹妹潜小茉向自己跑来，忙迎上去问：“跑这么急，有事吗？”
潜小茉喘息未定，抓了姐姐的手，掉头就往回跑：“妈妈找你。”
两姐妹呼赤带喘进了厨房，来不及跟李梅君妈妈和杨超妈妈打招呼，潜丽琴就拽着潜小麦到了楼梯脚下，轻声秘密地说：“你们两姐妹快去把你二姨挟走，自然点，注意礼貌。今天一中录取通知单下来了，建芬没挑上，在家里闹，小麦你跟过去劝劝。”
“这怎么劝？劝人藐视成绩，退而求其次？”潜小麦皱眉不愿。
“总之，妈妈走不开，你快去把你二姨带回去。今天咱们家新房子结顶，她跑过来眼泪婆娑的，不吉利。”潜丽琴脸上略显懊恼，但当着孩子们的面却也不好说什么。
NND，潜小麦一声轻咒，拉了潜小茉三步并作两步，往楼上窜去。
大老远的，三楼里间传出了潜家奶奶虚弱的声音：“你先回去吧。你也看到了，这家里每个人都忙飞了天。没考上，就在村里读，南江这么多孩子都读得好好的。小麦是靠她自己考进去的，我和他爷爷没有出过一分钱。你想把建芬买进一中，那得去和她爸和兄嫂商量。我们这边，家里还在盖房子，是无能为力了……”
不等潜家奶奶说完，潜小麦一阵风刮进房间，和潜小茉分别架起潜丽菊的两只胳膊，急急道：“二姨，快带我去你家看看。一中自费生按分数分好几个批次的，如果体育、音乐特长过硬，还可以酌情减分。你快带我去看看建芬的成绩单。”
“真的可以酌情减分吗？”潜丽菊有些疑惑，脸上犹挂着两行清泪。
“真的真的。”潜小麦点头如捣蒜，连拖带拽把她拉出了房间。
好巧不巧，楼梯脚下，三人碰到了从外面回来翻找工具的潜家爷爷。老爷子清冷的眼光，扫了闲闲的三人一眼，眼神倏地一凛，厉声朝潜丽菊斥道：“一大把年纪了。把眼泪给我憋回去。”
在严肃不留情份的老父亲面前，潜丽菊向来不敢造次，忙抹干了眼泪。这下，倒用不着别人表示，她自己就讪讪走了出去。潜丽琴听到声音，从厨房探出头来，一个眼神示意，潜小麦和潜小茉忙跟了上去。
这几年，村西苏家也有了很大的变化。
原先的砖瓦单层平房，已经改建成三层新式小楼。苏建芳前几年嫁到了邻县；苏建国也已经结婚生子。苏建豪去年初中毕业，没有继续升学，去了温州的鞋厂做学徒。上半年，随着粉干厂的倒闭，苏家在本村愈发变得举步唯艰。于是，苏家如集中家里所有资金，在瓯海区租赁了一间店面，开起了饮食店。至此，苏家所有人，除了年幼在家读书的苏建芬，全部都集中在了温州开店、打工。潜丽菊也是因为要替二儿子苏建军操办婚事，料理准媳妇儿坐月子，不久前才专门从城里赶回来的。
此刻，苏建芬正躺在自己的床上，蒙着被单哭红了眼睛。
潜小麦悄声开门进来，走过去，推了推她。苏建芬虽然只比自己小三个月，却因为当初家里死活不愿花“冤枉钱”代培费，硬是比潜小麦低了两个年级。
“你差了几分？这次一中挑了几个？”
“12分……2个……”苏建芬仍然蒙着头，呜咽的声音从里边闷闷地传出来。
潜小麦听了，心里一疙瘩，看来是没有希望了。一中自费生的标准，一向严格控制在离公费分数线十分以内。甭小看这区区的十分，那可是一分值千金，是学校专门针对县城的高干富家子弟设立的。农村人家，即使你家境很不错，又哪负担得起。
潜小麦不动声色，随手拾起散在地上被蹂躏得皱巴巴的一中宣传单。正版封面上，沈周白衣飘飘，抬头无限憧憬地仰视着碧蓝的天空，肃穆的表情颇有一番精英学生“我思故我在”的味道。他这副难得正经的模样，看得潜小麦差点喷笑，不知道他笑起来的两颗大白牙，还有课堂上抱怨作业太多的唠叨，被新生们知道了，会带来怎样的幻灭。
房间内凝滞般的沉默，搞得潜氏两姐妹很不自在，也很不舒服，但两人似乎也做不到不发一辞就转身离去。于是，潜小麦打破沉寂，轻轻问了一句：“你接下去有什么想法？”
“没什么想法。不想念了。”被单下传来咬牙切齿的咆哮，和捏紧拳头的“卡嚓”声。
“甭堵气了，起来吃饭。吃饱有力气了，才好用功念书。以后中考好好发挥，高中再到城里念。”潜小麦伸手去掀被单，大热天里这样蒙着，小心中暑了。可惜被单下面的苏建芬死活拽着，不肯松动，只得叹气作罢。
潜小茉见状，也在边上替姐姐帮腔：“建芬姐姐，别难过了。你成绩这么好，在南江也能学得很好的。你若都这样，那像我成绩这么普通的，该愁成什么样呢。”
这个时候，感同身切的体会，似乎更能引起共鸣。半晌，被单下的苏建芬“嗯”地轻答了一声。
见效果甚微，潜氏两姐妹也不是能言善道的人，几句常用的寒喧安慰语用完后，无言相对了一阵子，便准备起身告辞。
这时，外头突然传来了潜丽菊骂骂咧咧的声音：“你个死鬼，谁叫你考不上，摆着张臭脸给谁看？我们做父母的，让你念完初中就够了，可没义务一定要供你上重点学校……大热天里，你哭个鬼啊，你二嫂这才刚生完小孩，哭都被你哭霉了……有本事，你也去找几个爷爷来，争先恐后地给你出钱。也去找几个叔叔姑姑来，又是送钱又是送东西的。那样，你想上什么学校，就能上什么学校……但你也不想想，你有那个命吗……”
这话显然是说给潜氏两姐妹听的。潜小麦听了讪讪的，心想，自己这一趟走得可他妈真冤，人家非但不领情，还被指桑骂槐了一阵子。
于是，也不去向潜丽菊告辞了，拉过妹妹直接开门出去。手指触到手把的时候，却猛地转过身来，朝床上裹得严严实实的苏建芬道：“其实还有一个法子，就是你去留级，再读一次五年级。那样，明年你一定可以高分录取。”
外头，潜丽菊还在骂骂咧咧着。潜氏两姐妹不管不顾，径自走出苏家大门。
突然，走出门口的她们，听到二楼房间传出一阵凄厉的怒骂：“苏家如，潜丽菊，你们两个老不死。把钱全都拿去盖房子买金娶媳妇了。以前，却连个代培费都舍不得帮我付，现在我年龄这么大，连留级想再考一年都不行……我咒死你们，我让你们重男轻女，我让你们娶媳妇生孙子，我骂死他咒死他……”
晚霞满天，夕阳如血。
走在回家的小路上，潜氏两姐妹默不作声，都受了苏家的影响，心情变得很低落。潜小麦承认，好吧，我就是故意的，我就是这么恶劣。刚刚临出门的时候，就是想那么嘴痒一下子。但，你能把我怎么样？
“姐姐，我看，我们以后肯定生活不到一块儿了……”潜小茉粘在潜小麦边上，苦着小脸，挽起姐姐的手胳膊，紧了又紧。
“呃？”对妹妹突如其来的话，被打断思绪的潜小麦很不解。
“你成绩这么好，谭老师说只要你努力，一定可以考上名牌大学。小海成绩也很好，这次期末又是年级第一，长笛也吹得活灵活现，明年肯定也能考上一中……就我什么都不好，以后只能在农村种田了……”
看来受苏家气氛影响颇重，一向开朗活泼的潜小茉，现在满脸布着忧愁。
这样唇红齿白的脸，不应该出现这种忧愁啊。潜小麦拍了拍妹妹的肩膀，安慰道：“谁说的，我们小茉最能干了。不仅种花种草在行，还会帮爸爸种天麻。爸爸说，你干农活比我和小海棒多了，这是很了不起的事。”
潜小茉听了姐姐的夸奖，破颜为笑：“我就知道，姐姐是不会骂我的。我们班有个同学考试成绩差了，被他爸妈和哥哥姐姐骂惨了，她好倒霉哦。”
“我们小茉这么乖，哪需要别人骂。读书时期是人一辈子最幸福的时候，认真学习，好好努力就行了，干嘛要为了分数把自己搞得惨兮兮的。”
潜小麦哂然。可能是看多了为分数汲汲营营的人，她反而希望妹妹能过得开心轻松些。一切顺其自然就好。真不行，等房产证办下来，把她的户口迁到城里。到时候，就学问题就会迎刃而解。按小茉的基础，和认真学习的态度，即使上不了重点高中重点大学，按以后大中专扩招的态势，在本地随便选个大学、职技院还是绰绰有余的。
当然了，这个想法现在是绝对不能让潜小茉和潜小海知道的。
“姐姐，我想……我读书是不行了，家里也没什么钱，我初中毕业后去种花卖，好不好？”寂静的小路上，潜小茉挽着姐姐的手，悄悄说出自己心底酝酿已久的想法。
“好啊。小茉这么懂事，我和爸妈真是太高兴了。不过，咱家不需要你去赚钱，你只要管好你自己就行了。你毕业后，姐姐会叫爸妈送你座山当嫁妆。你啊，跑去盖个小房子，前屋后院都种上你喜欢的花儿，每天莳花弄草，与清风明月相伴，唱唱歌、跳跳舞，优哉游哉过得像神仙一样。若是无聊了，还可以像穆桂英一样，去抢个压寨相公玩玩……”
潜小麦气定神闲地打趣着，逗得潜小茉满脸绯红，不依不饶地掐了她手胳膊一把。
“你当我笨啊，哪有这么舒服的日子。真这样，那你自己还跑去外地读书？”
潜小麦斜睨了妹妹一眼，一副“你本来就很笨”的神情：“这你就不懂了。一辈子活在农村，这叫‘坐井观天’。但到大城市、大环境里学习历练一番后再回来，那就叫‘返璞归真’了。”
“不懂哎。”潜小茉眨着天真的眼睛看向姐姐。每当这时，姐姐总会不厌其烦地给自己解释。
“简单地说，现在农村的父辈，他们一辈子呆在大山里，顶多只是年复一年地种田种水果。但其实，农村的山地可以做很多种利用的。像你说的种花，可以种一两块地，也可以整座山整座山地种。咱们这里有一望无际的山地林海，往南有温州市场，往北有义乌杭州市场，两地又都有港口、机场。用心做的话，有可能会像荷兰花卉一样饮誉全球哦。”
“真的吗？荷兰我知道，那里的郁金香好漂亮。我还去学校图书馆查了资料，他们那儿的花经过航空运到世界各地，卖得好贵，但很多人还是愿意掏钱买。”说起心爱的花，潜小茉顿时变得神采奕奕。
“嗯，是这样。你这么心灵手巧，只要努力，也可以做得很好的。而且，姐姐告诉你，你的山还不仅仅可以种花哦。”
“还可以怎样？”潜小茉孜孜不倦地问。
“你可以借鉴瑞士的经验，把大山打扮得漂漂亮亮。有条不紊的农场，美观洁静的小别墅，一望无际的林海，幽碧澄澈的湖水。当然喽，还有你最爱最爱的花儿，玫瑰、茉莉、百合、苜蓿、矢车菊、风信子，等等等等，你爱种多少就种多少。而且，高山上有一样东西是非常宝贵的……”
“是什么东西？很值钱吗？”潜小茉紧追不舍。
“是空气啦。高山上的空气特别清冽清新，而且他们富含氧离子。这对休闲度假、想疗养身体的人非常有益。你可以在山顶建个休闲疗养中心，这样既可以赚钱，又可以帮到别人。绝对是件很棒很有意义的事。”
潜小茉听了，两眼发光，兴奋地雀跃着：“那样子好棒哦，简直和童话中的世界一样。可是姐姐，我该怎样才能做到呢？瑞士在哪里？氧离子又是什么？”
鱼饵子做得够久够喷香诱人。好在，说了半天，鱼终于上钩了。潜小麦决定收杆：“第一步自然是考上大学。”
潜小茉咋舌：“好难哦，我本来只打算初中念毕业就差不多了。”
闻言，潜小麦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行啊，现在青蛙都变聪明，纷纷跳到别处了。井底的青蛙可能都没了，你跳进去充数吧。就你那点小技两，在家搞搞盆栽玩玩闹闹还可以。但真的种花卖，到时候花地飞过一阵蚊、蜢、蚋、虻、蝇，你可能就要吓得腿软了。”
“真的哎，虫子来了该怎么办呢？曝晒暴雨又该怎么办呢？”潜小茉很快就入了剧情，拧眉细细思索起来。
突然，她紧紧抓住潜小麦的手，宣誓般地说：“姐姐，我决定了，我要好好学习，考上农业大学。然后攒钱买山，把大山改造成理想中可爱的家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