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松林吞吐朔风,林中呜呜作响。
这是个险恶的去处,不仅林深幽暗,毒虫猛兽横行,还总有强人半路剪径,寻常百姓不敢在此间往来。
此时,朔风未止,赤松林却突然寂静下来。
在林中,有人踽踽独行。
此人满头白发,脸上却没有一丝皱纹,皮肤光滑细腻,身穿华服,腰佩白玉,似是一公子贵胄。
他眉头紧蹙,目光只盯着地面,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叮、叮。
林中回响起环佩声,是这人腰间玉佩所发。这声音,清脆悦耳,惊得前方大树上两只飞鸟扑棱棱飞起,往林外投去。
白发人停住脚步,望大树看去。只见此树参天而起,枝节横生,枝干间遍生藤叶,不透日光。
忽听得一声吆喝,暴雷也似。从树后闪出十几个强人土匪,人人手持凶器,虎视眈眈,恶煞凶神。
领头的一个大汉,身材魁伟,背负两把大刀。见白发人一副鹤发童颜的样子,先是一愣,随即抱拳道:“公子请了,流年不利,生活不易,需得借公子几枚银钱使使。”
大汉双手一展,示意手下继续围上前去:“在下还有这么多吃饭的口要喂,还请公子不要反抗,免得兄弟们分不清轻重……”
话音未落,白发人就伸手从怀中掏出一锦绣钱袋,往前一抛,落在了大汉面前地上,这期间他依然只盯大树枝干,似是看见了什么事物。
呛啷一声大刀出鞘,钱袋被大刀刀尖勾起,大汉伸手接住。颠了一颠,捏了一捏,又往开口里瞅了一眼,他满意地点点头。正待说些什么的时候,一个头扎红巾的小喽啰插了嘴:
“大哥,那玉佩!”
众强盗的眼睛都落在了白发人腰际环佩上:羊脂白玉雕成非凡气象,雕工精致,栩栩如生。匪首大汉瞬间双眼通红如饿狼,心想一定要将环佩收入囊中。
正当他思考措辞之际,身后上方传来一声:
“这个环佩,归我。”
大汉猛地转身,架起刀势,猛盯前方大树上方树丛。
只见大树枝头叶丛中闪出一人,直直坠下,落在地面,昂然而立。
众匪惊的一跳。怎么先前他们埋伏了这么久,竟不知道树上还有个人。
匪首大汉眯眼细看,这人身长七尺,身着黑衣,眉眼略显稚嫩,想来年岁甚轻。右脸上,一道狰狞伤疤,像蜈蚣蛰伏其上。背上斜负一奇形长刀,刀无护手。
霍然想起个人,大汉收刀抱拳,朝来人问道:“阁下可是‘佛盗’陈达,陈兄?”
“我是陈达。”黑衣刀客应道。
大汉大喜,笑道:“真是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在下赵大保,原先跟兄弟们在蛇盘山附近做买卖。既然陈兄看上了宝贝,那自然不能夺人之好。”
他向前一步,将手中钱袋递给陈达,说道:“这也算是兄弟们的一点心意。”
众喽啰也上前拜见,却把白发人晾在一边。
白发人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饶有兴趣地看着这群人。
陈达拱手回礼,笑道:“多谢诸位兄弟,这银钱还是你们收着,日后上门吃酒。”
他表情一肃,继续道:“最近接连有弟兄遭到残杀,诸位务必要谨慎行事,不妨暂时躲避一段时间。”
匪首赵大保垮下脸来:“正是此事!兄弟几个想请陈兄出手,宰了那个狂徒!虽说咱也是刀头舔血的干活,但也都是妈生爹养的。被当作畜生一样杀,死了百来个弟兄,咱咽不下这口气!”
“近日我正是在寻此人,不必多说,弟兄们先走。”陈达挥手示意群寇,眼睛却死死盯住了华衣白发人。
赵大保看看陈达,又瞅瞅白发人,似有所悟,道了一句:“兄弟保重!”
打了一声哨呼,他带领群寇远远跑离。
头扎红巾的小喽啰跑在最后,回首看了一眼,却见陈达与白发人都盯向自己,吓得差点跌跤,赶紧提速追上了群匪。
场中只剩陈达与白发人,互相打量对方。
“你让他们先走,是担心我出手么?”白发人忽然冒出这么一句。声音沙哑低沉,似年老之人低语。
“没错,我藏身树上,你应该早已发现。你实力高于我,但不似残杀贼寇之人。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你很好。”白发人又冒出这么一句。
陈达一愣,不由问道:“什么很好?”
白发人没有理睬,却低着头,向着自己怀中说道:“我觉得可以。”
这人莫不是个傻子?
陈达心里想着。却听白发人又向着自己怀中,接连说道:
“未竟之事,深表遗憾。”
“不必挂怀,萧某本是将死之人。”
“我观此人,根骨上佳,远胜于我,定能鼎力助君。”
“大业将成之时,勿忘告知在下,在下亦能含笑九泉了。”
陈达听着听着,手心渗出了汗水。
这实在太过诡异。
在他听来,这个白发人像是在交代后事,而且,这个后事似乎还会交代在他身上。
他扭转背后奇形长刀,长刀似一块长条铁板,厚两寸,宽一掌心,总长五尺,柄长一尺二寸,周身不开刃,只在刀尖一侧开刃一掌长度。
他虎踞,左手握住刀身中部,右手握住刀柄,刀身一振,刀尖明晃,瞄向白发人的胸膛。
白发人见他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展颜一笑道:“不必紧张,一切自有缘法。”
语毕,他从怀中摸出一本青色封皮的书籍来,向陈达平平掷去。
此书在半空平行于地面,缓缓飘向陈达,似有人用线牵引一般。
待临近了,陈达啪的一下将书拍在地上,低头细看,只见封皮左侧一白框,框中写有六个字。
“甚么东西?我不识字。”陈达抬头,对着白发人说道。
白发人在陈达拍击书籍的时候,脸色一白,似遭重击,双脚一软瘫坐在地,无力再起。
此时听陈达这么一句,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
“妙哉!妙哉!方兄,看你的了!”白发人大笑道。
“什么鸟玩意?你这厮搞什么鬼?”陈达忍不住怒喝,却不曾想地上的书霍然跃起,展开书页,扑上了他的脸!
眼前一黑,陈达只觉得体内一股莫名的力量被书籍抽离出去,通过脸部,源源不断进入书中。
他大惊之下,奋力拉扯书籍,却不能动其分毫,书籍紧贴脸面,似与脸皮合为一体。
电光石火间,他双手握刀,正要刀削自己面皮,将书籍剥离开。忽觉脸皮一松,那本书竟自己掉落下来,散落在草丛间。
似有所觉,陈达猛一抬头,只见白发人满头霜雪无风自飘零,皮肤倏忽间遍布褶皱,周身干枯,眼中没了光彩。
只剩下喃喃低语从他口中传来:
“苏扬河畔,环玉鸣情……”
他没了声息,似林间一樽枯树。
一种莫名的悲凉情绪涌上心头,陈达不禁后撤几步,只觉得世间奇诡之事莫过于此。
然而,更令他惊异的事情发生了。
地上的青皮书,扑棱棱飞了起来,散开的书页像翅膀一样上下扑腾。这书就浮在半空中,正对着陈达的脸!
陈达大惊,第一时间扯身后撤,转身就欲逃之夭夭也。
忽听一声音自心中响起:
“莫慌,别跑!我不会害你!”
“谁!?”陈达停步大喝,色厉内荏。振刀四顾,却哪里有半个人影?
只有这本诡异的书在半空中不住扑腾。
“是我,这本书。上写‘反穿越者总纲’的便是。你莫跑,听我慢慢道来。”
陈达惊呆了,张大了嘴,合不上来。
“什么鸟书?莫非是鬼?”他颤声问道。
这几年刀口舔血的日子让他只信手中之刀,对鬼怪是嗤之以鼻。今日所见之事,却不得不让他怀疑起来,动摇了信仰。
心中又想起了那个声音,像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清亮却带点轻浮:
“你听我说。我是位面之主,现在化为‘反穿越者总纲’。当今位面通道大开,大量穿越者降临此界,扰乱世间……”
“停!”陈达对着书大喝一声,“你的话我一句都听不懂。什么‘位面之主’、‘反穿越者总纲’,‘穿越者’又是什么鸟玩意?”
林间突然寂静了下来,只余书籍上下扑腾,扇动书页的声音。
陈达有种感觉,这本书在思考。
“我是一个大肉包。”这本书传音道。
“哈?”
“我举个例子,让你好理解!你别打断!”这声音有点气急败坏。
“请,请。”
“我……有一个大肉包,大肉包就是这个位面。肉包里的肉馅是我包的,肉馅就是位面的法则。现在肉包破了个口子。穿越者,就是外界的毒虫猛兽,他们通过这个口子进入到肉包里,啃食肉馅。啃食得越多,肉馅越少,肉包的口子就越大,就会有更多毒虫猛兽进入,如此循环,直至肉馅被啃食殆尽,肉包外皮整个破开。”
“变……变成了馒头?”
“对,馒头,没有馅的。”
“这有何关系?馒头也能吃啊。”
“馒头好吃,还是肉包子好吃?”
“肉……肉包子。”陈达突然醒悟,“不对啊,为什么要争论哪个好吃?有没有馅……法则被吞食跟我有甚么关系?”
“如果馅被啃食殆尽,包子就不再是包子。也就是说,如果法则被全部吞噬,这个世界将会毁灭,世间万物将会灰飞烟灭!”书的传音终于变得沉痛起来。
林间又静下来,陈达思索着,疯狂消化着信息。
“你是神明?”他问道。
“不是。我只是恰好拥有一个大肉包罢了。”
“我略懂了,但还有几个问题。”陈达沉吟道。
“请讲。”
“穿越者是人?”
“是人。穿越者,似乎是从一个叫地球的位面过来的人。按照我现有的记忆,具体说来,一部分是灵魂过来了,抢夺了这个世界人的身体……啊!”书的传音突然痛呼起来。
“怎么回事?”陈达忙问。
“……没事了,刚才头疼了起来。”
陈达看着这扑腾的书,不知道它的头在哪,只听它继续传音道:
“嗯,一部分只是灵魂穿越而来,一部分则是连同身体一起过来了。”
“你方才所说,穿越者吞噬位面法则,他们为何吞噬法则,有何作用?他们如何扰乱世间?”
“这个,我现在却是想不起来。我的法则里包含我的记忆,只有击败穿越者,释放法则,夺回我的记忆,我才能想起更多事情来。”
“这六个字是‘反穿越者总纲’?”
“是的,你还是该认些字……”
“怎么称呼你,位面之主?”陈达打断道。
心中响起了位面之主的声音:“在下方圆。‘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的方圆。”
倏忽,一阵怪风呼啸而过,似枯树般盘坐林间的白发人遗体,化为飞灰泯灭于风中。华服尚在,零落尘土。环佩坠地,发出一声沉闷的鸣响。
“哎呦,不好!”见此情状,方圆传音,声音急切,有种巨大的恐慌,“陈兄,你只余三日性命了!”
陈达蓦然暴起,振刀将方圆所化书本钉在地上,大喝道:“你害我?!”
却听得方圆急道:“陈兄,快拔刀!我若伤损,你也会折寿!现在不足两日性命了!”
陈达大惊,抽刀而起,却见书籍缺口瞬间完好如初。
他心中惊涛骇浪,头脑一片混沌。自己身强体壮,年方十七,却被告之只余两日性命。
定是这厮害我!
正待他要听方圆作何解释,方圆欲待解释之时,一阵阵尖利的惨嚎随风传来,夹杂着几人的怒骂嘶吼之声。
是从先前劫匪跑离的方向传来的。
他们怕是遭难了!
陈达脸色一变,竟抛下此间一切,扯身拨风而去。
方圆扑腾着书页,紧紧追上。
凄风阵阵,扫动地面草间白发人的衣冢。环佩交击,发出了最后的轻音。
叮、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