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圆觉得陈达太过粗鲁邋遢。
这几天里跟陈达朝夕相处,就见陈达洗了一次澡。后来才知道,上次洗澡是在半个月前。他洗澡不洗头,头油可以被拿来擦抹刀身防锈——方圆怀疑被刀刃破皮的人会中毒。他身上的黑袍很久没洗,后来才知道原来这是白袍。
虽然方圆化为一本书,没有嗅觉味觉,但还有触觉视觉听觉,能感受到汗渍油腻,他膈应得慌。但看到陈达眉峰紧锁,心有愁绪的样子。又不禁想起他是一个失亲孤儿,又在绿林里摸爬打滚了很久,粗鲁邋遢也情有可原。于是方圆选择忍。
直到某刻,陈达抠脚后从怀中掏出方圆,扔到破袜子旁。方圆终于忍无可忍,狠狠说了陈达一通,却被他拿到屁股下崩了一个响屁!
方圆大怒,从此再也没理陈达,而陈达也没跟他说过话。
现在,他们在叠刃峰山脚,陈达双眉间皱出了个“川”字。目标就在眼前,他却停住了脚步。
方圆终究忍不住,传音道:“陈兄,我知你所想。如果这十二三岁的孩子是穿越者,且无大恶,你是绝对下不了手的。其实你大可放心,近日我破译发现,不必击杀穿越者也能剥夺法则之力。”
陈达大喜,眉头舒展开来,连右脸的伤疤也变得分外可爱。
“你怎地不早说!”
“要你放屁崩我!”
陈达哈哈大笑,轻步登山去。
“我错了,快与我说说是个什么法子?”
“那得先约法三章,我才能告诉你。”方圆发现这是个好机会。
“请,请。”
“每三天至少洗一次澡,连同头脸;脏衣要洗,不要抠脚后抹我;放屁夹紧了放!”
“哈哈哈,都依你!快说法子。”
陈达答应的很是爽快,方圆只觉自己像老妈子似的管着他,但也只好说道:
“你先让穿越者丧失知觉,然后我可以近身剥离法则之力所化的金手指和光环。穿越者灵魂有另一位面的法则之力保护,不会受到损伤。”
“另一位面的法则之力……难道是地球的法则之力?”
“应该是。法则之力保护灵魂或整个人穿越过来。陈兄,如果地球上有好人的话,穿越者并非全是恶人。”
“嗯,这样就不会束手束脚,大可放心去做了。”
陈达心情舒畅,步伐轻盈,迅捷拾级而上。
叠刃峰一山有五峰,高度逐级向上。视线自山脚往上望去,群峰层层相叠,一峰还比一峰峻。
时值初秋,叶未落而山先红。五座峰植被略有不同,峰色逐级加深,竟成萱草、金茶、蜜桔、铅丹,赤橙五种。这还只是一季之色,春、夏、冬又各五种炫丽,一年之间成二十五般色彩,端的造化非凡。
五十步松迎客,百步泉流涧。飞鸟投林,啾啾相鸣。陈达脚步渐缓,轻蹭青石板,竟也被迤逦景致所迷。怀中方圆,仅窥一洞,也已狂乱迷醉,躁动不安,欲要振翅而起。
却听陈达急道:“方兄,快!授我‘忘返步’,这等美景,连我也有所触动。”
“陈兄,依我看还是算了。没来由折叶摧花,扑泉碎石,败坏了大好景致。”方圆望着前方石阶上三三两两的人群,冷冷传音道:“惊吓了行人也不好。”
前方就是叠刃峰待客处。门前阶上有人三五成群,一部分是家长带子女前来入门,一部分是游客文人相聚畅谈,还有几人是回门弟子、伙夫杂役和商贩樵夫。剩下一个昂头挺胸迈大步只顾向前走的,就是陈达了。
日已当头,辉光绕叶而下,光斑闪烁在陈达脸上,把他右脸的蜈蚣状疤痕雕琢得栩栩如生。旁人又见他黑袍脏污油腻,背负五尺长刀。有的面露鄙夷,掩袖遮鼻;有的面露好奇,目光随刀游走;有的瞅到狰狞疤痕,脸带惧意,却不移开目光。
陈达一概无视,他大咧咧地走过人群,经过篆刻“叠刃锋”三字的巨石,跨过门槛,进了一个大院。左右环顾,看到近处一棵大树下一桌一椅一老人,桌前排着队伍,等着四五组人。陈达就在队伍最后杵着了。
“原来就是这么开山收徒的么,有意思。”方圆传音道。
树下老人正按压一少年脉门,半响,拉过少年胳膊,翻来覆去看了趟,又瞄了几眼少年的踝足。最后,笑着对少年和他身后紧张的父母说道:“十五岁锻体第三重,不错。筋肉结实,根骨也好。嗯,在外门习练几年,就可以入内门了。”
少年一听,笑逐颜开,身后的父母也相视而笑,对老人连声道谢,随后取出一个钱囊,递给了老人。
老人没有动,却有一双小手从旁抢先伸出,接过了钱囊。
是一个青衣小童接过了钱,骨溜溜一双大眼睛往钱囊里使劲瞅,手上不停捏压揉。旁人看着,暗暗好笑。
这小童似是确认了数目,对少年父母咧嘴一笑,手中钱袋忽地不见,不知被他藏哪去了。他提起笔,在书册上快速记录起来。
少年与父母让开了位置,有一弟子前来接待,但这三人却不离开,而是与先前入门的几组人家长里短聊了起来。那弟子侍立一旁,习以为常。
随后老人又检查了三组,一人是十四岁二重,入了外门;一人是二十岁三重,因二十岁经脉定型,晋升希望渺茫。那人放弃当杂役弟子,失落地离开了。
陈达前面这组是十八岁三重,他咬牙入了外门,预备奋力一搏,在二十岁前到达五重通脉境,由此可以进入内门习练内劲。
这名青少年离开了队列,他的父母在旁不停安慰打气。忽见陈达大大咧咧走了过去,都好奇地停下观望。
老人细看之下并不显老。一对虎目迥然有光,灰眉微垂,颌下一缕灰胡,脸部皮肤光滑,只眼角些许皱纹。银发如雪,向后梳陇,在脑后一束,垂落下来。
他也打量着陈达,视线在上半身寻梭一番。因为陈达离得近了,下半身被桌挡着就看不到。他笑着问道:
“一个人来吗,今年几岁啦?”
“十七岁。”陈达伸出右手。
老人点点头,扣住陈达脉门,稍一挤压,忽地眼中精芒爆闪。
他霍然站起,双手伸出,攥住陈达肘关节,沿着手肘直抹过去,待抹到手掌,双手又是用力一按。
周围的人注意到老人反常的举动,迅速聚集了过来,围成了一个圈。好奇的目光在老人与陈达间疯狂扫荡。
“果真是十七岁,已经到第五重通脉。”老人放下了手,哈哈大笑,双眼眯成了缝,大声道:“筋骨还……嗯?不对!”
他忽又抓起陈达右手,伸两指抵住掌心,发劲传了过去。
陈达一惊,只觉一股冰冷锋利气息侵入体内,沿着某种脉络迅速冲向自己胸口。整只右臂似要瞬间崩裂。
这种感觉倏忽停止,气息沿着手臂迅速回退,整个臂膀又暖和起来,似被温阳照耀。
老人脸上没了笑容,皱着眉,瞪着陈达,撇着嘴。
陈达从他脸上看出悔恨痛惜之情,当即纳了闷,心想难道我练法不对出了什么问题?
周围人见状,也是面面相觑。
“怎么不早来哎!”老人一拍大腿,“都通脉境,六重了才来。浪费那时间多可惜!”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陈达暗舒一口气,这老头说话怎么大喘气。随后递出钱袋,开始交接手续。
周围人群响起一阵赞叹感慨之声,不过立刻就散开了。陈达根骨虽好,也是别人家的孩子,也只能被那些家长当作素材“激励”自己的孩子。
倒是有些人目光炯炯,盯着陈达,特别是先前那十八岁三重的青少年。
如果不是天生通脉的天才,像陈达这年岁锻体能到六重,必定有一套极为有效的锻体方法。他只有两年时间到通脉境了,按照先前锻体的进度,情况比较危险。他一定要抓住任何机会来改变自己的人生。
青少年眼中充满了狂热和崇敬,然而他身旁的母亲看在眼里,却是心中一痛:自己的孩儿这么多年风吹雨淋打熬力气,却还是比别的孩子差这么多境界,凭什么?就算再挨两年过了关,进内门后又会与自己分隔两地,再也不能每日享受天伦之乐。孩儿一向乖巧,不闹不烦人,就想习武,咱不能怨他;他爹比孩儿更老实,比孩儿更听话,这些年宠着自己母子,日子殷实,咱也不怨他;这老头子,孩儿的师傅,咱不敢怨。怨谁好呢?总得怨个人,不然不甘心啊!对,就怨这疤脸小子。脸上有疤,肯定是与人打架搏命破了相的,伤口这么大,这么凶狠,要是欺负孩儿咋办,不欺负影响到孩儿性格也不成呀。
想到这,这妇人对着老人说道:“老先生,你看这人脸上这么大块疤,也太狰狞了。贵门怎能收这样的人?”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
青少年目瞪口呆,张大了合不上的嘴对着自己的母亲。
他爹一愣,用肘狠狠戳了下妇女,咬牙悄声道:“说什么呢,像话吗!快跟掌门赔不是!”
老人表情僵硬,斜眼看着妇女,心想这都是什么脑回路。
陈达莫名其妙,他对别人评价自己外貌跟自己拿屁崩方圆是同样的态度,无所谓。
方圆却是霍然一惊,传音道:“这会不会是受了七窍封心光环的影响?”
陈达心中也是一震。这可能性,很大!
就在方圆预备使用“守心之环”的时候,只听老人对着妇人说道:“伤疤嘛,是男儿英勇善战之证。况且习武之人,哪有不留疤的,只不过有的能看见,有的看不见而已。”
妇人终究发觉自己言辞太过不妥,羞红了脸,忙敛礼称是。
陈达心思早不在这了,他作别了老人,离了队列,低头思索着。
“且慢!”
陈达听得一声大喝,回首却见老人紧盯着他背负的长刀。
“请将此刀借老夫一观。”
老人双手托刀,目光从刀尖扫到刀柄,又从刀柄巡回刀尖,口中啧啧称奇。
随后,老人归还了刀,并叫另一个侍童带着一脸疑问的陈达离开了。
老人坐下,重又回到最早平静淡雅的姿态,继续检查着各人的根骨资质。
几人欢喜几人忧。几组过后,一名十六岁的少年出现在老人面前。他一身白色短打劲装,双腕捆扎绷带,腰后横挎朴刀。一双招风大耳,甚是显眼。
一块黑木雕刻的令牌从少年手中悄然滑落,上面镌刻的白色“秦”字显现在老人眼前。
少年悄声道:“师傅您好,我想入个门。”
老人抬眼,正对着少年的眼眸。
他的眼睛,清澈而又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