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十二年前的一个夏天。
幼小的薛林追逐着蝴蝶,迷失在了森林中。邻近日暮时分,那森林昏暗漆黑,树影仿佛夜幕伸出的无形爪牙,要将薛林分而食之。
薛林惊慌地逃跑,尽管迎面而来的只有夜风,却像拂过薛林脸颊的恶魔发梢;四周回响的只是虫鸣,却好似紧追不舍的索命低语。
幼小的薛林好似第一次知道了何为“恐惧”:明明自己好像才离家不久,却已然迎来夜幕的黑;明明自己一直在朝一个方向奔跑,树林却无边无际;明明天黑前的一切还如此美好、充满新鲜的气息,夜幕降临的一瞬间却全都笼罩上了宛如猎食者一般的恶意。
“恶魔抓住了我的脚踝,”薛林心想——因为他被黑暗中的什么东西绊倒在地,那触感仿佛一根瘦弱的手臂。
薛林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片刻之后,薛林的心跳和呼吸都平稳了下来,那方才还在咄咄逼人的恐惧也不知不觉地消散了。
薛林慢慢爬起来,却发现绊倒自己的的确是一只手臂。循着暮色,薛林隐约辨认出是一个瘦高的人,不知为何倒在树林里。
薛林推了推那人,又趴上他的胸膛听了听。呼吸和心跳都十分微弱,但仍然依稀可闻。
薛林擦了擦自己眼角残留的泪水,脑中浮现起父母教给自己的魔法。
“材料...材料我都带着,魔法晶石,法阵我记得...是这么画,嗯!”
薛林以那人为中心歪歪扭扭地画了法阵,跪坐在那人身边,深吸一口气念起了咒语。
“知慧的海,容纳百川,化作甘霖,苦难之人取饮,得尝神赐的生命...”
那人身上的伤口缓缓愈合着,手指微微活动了一下,随后慢慢睁开了眼睛。
“太好了!起效了...”薛林连忙掏出随身携带的只剩下不到半杯水的水杯,毫不犹豫地递给了刚刚苏醒的这个人。
“唔...哈。”纤瘦的少年坐了起来,接过水杯一饮而尽。“我这是...死了吗?你是天使吗?”
“妈妈说这个世界上是没有天使的。我叫薛林,你也和我一样在森林里迷路了吗?”薛林接回水杯,点亮了一颗发光晶石放在地上。
纤瘦少年的眼窝和脸颊都深深凹陷,勉强盖住身体的粗布衣服下,肋骨隐约可见。“薛林...谢谢你。我叫吉刚...我...好像是迷路了,但不是在树林里。”
“诶?可这里就是树林诶。”
“哈...哈,咳咳...”吉刚喘息了起来,“我想我是在这个世界里迷路了。”
“这个世界里迷路了...是什么意思?”薛林眨着明亮的大眼睛问。
“我不知道我走了多久...我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我被一只大鸟抓了起来,飞向高空...我刚才还以为,那只鸟已经把我带到天堂了。”
“怎么会...”薛林的泪水不知为何盈满了眼眶。
“看你的打扮,应该是城里的孩子吧...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呜...我迷路了,天黑之后我就感觉好害怕,又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追我,然后就一直跑、一直跑,直到被你绊了一跤。”
“对不起...”吉刚低下了头,“那你现在还害怕吗?”
“不那么害怕了。虽然...你好像也是迷路的人,但我们现在是两个人了。”
“哈哈...其实没什么好害怕的,薛林。”吉刚抬起头,被树影剪碎的月光洒在他枯槁的脸上。“夜晚至少...”吉刚欲言又止。
“至少什么?”薛林一手托着下巴,歪着头看着吉刚。
“你看。”吉刚伸出瘦弱的手指向天空,“至少有星星和月亮,就算微弱,也毫不吝啬自己的光。”
薛林顺着吉刚手指的方向看去,恰好看见树影间隙里泛着淡黄色光晕的月亮。
“哇喔...”
“你从哪里来?”吉刚问道。
“我家就在树林外的城里,但我走不出这个树林。”薛林凝望着月亮。
“我可以带你走出去。既然附近有城市的话...我能带你走出去...咳咳。”
“诶!真的吗!?”薛林喜出望外地爬到吉刚身边。
吉刚点了点头。“你还走得动吗?”
“当然!”
于是薛林手提着发光晶石,跟着吉刚出发了。
“你听到有人呼唤的声音了吗?”吉刚轻声问。
薛林摇了摇头:“没有。”
“应该是有人在寻找你...我们只需要追着那声音走就好了。”
“可我什么也没有听到诶...”
“相信我...我对于人的声音非常敏感。”
“唔...喔。”
果然走了没多久,就撞见了正提着发光法杖四处寻找薛林的队伍。
“爸爸!妈妈!”
薛林见到父母,兴奋地扑了过去。
“天哪...林林你跑到哪里去了!可吓死我们了...”薛林的父母蹲下来抱住了薛林。
“我在森林里迷路了,然后遇到了同样迷路了的吉刚哥哥,是他和我一起找到路走出来的。”薛林说着,回头看向吉刚的方向,却看见吉刚躲避着光影,缓缓后退着想要逃离。
“请...请等一下!”薛林的母亲朝着吉刚的身影喊道,“谢谢你带我们家林林走出来,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今晚可以到我们家来住下!”
吉刚迟疑了半步,随后接着缓缓后退。
薛林挣脱了父母的怀抱,跑去拉住了吉刚瘦骨嶙峋的手。
“吉刚哥哥...你一个人在野外也会害怕的,你就来我们家陪我一起吧...好吗?”
薛林的父母也在光下,微微点着头。
“我可以...相信你们吗?”
吉刚嗫嚅着说。
“当然可以!”薛林紧紧攥住了吉刚的手,“如果你不来的话,我就陪你一起走!”
吉刚犹豫了片刻,终于小心翼翼地从树林的暗影中跨了出来。
薛林的母亲见到吉刚的身影,不禁掩面流起了泪:“天呐...这孩子怎么会这么瘦弱...“
于是,吉刚便从此在薛林家住下了。
薛林的父母都是生命学派的魔导师,经营着一家不大不小的疗养院,专门为那些年老体弱的人们提供疗愈服务,也时常会陪那些老人聊聊天、散散步。
吉刚在薛林父母的悉心照料下逐渐恢复了健康,也成为了薛林的义兄弟。吉刚是罕见的巨人族,因此尽管只比薛林大两岁,身高却远远甩薛林一大截,肌肉也发育得非常快。一晃十年过去了,吉刚的身高已经逼近了两米五,薛林却还在一米五挣扎,每天都在忿忿不平地吐槽自己长得太矮一定是因为被吉刚偷走了身高——当然,薛林并没有真的这么想。
身强力壮的吉刚也理所当然成为了疗养院的护工,背着那些行走不便的老人爬上爬下,也会削水果、做蛋糕、讲笑话来陪伴那些老人;而薛林从小就非常喜欢看书,每天都一头扎进书籍的海洋里,流连忘返直到深夜。
某一天的深夜,薛林正埋头研究快速治愈术时,隔着身边吉刚厚重的呼噜声,隐约听见了父母在悄悄地谈论些什么。
按以往来说的话,薛林并不会在意这些事情;但他却鬼使神差地,听见父母的话语中冒出了吉刚的名字,好奇心驱使下,薛林便趴在门板上,偷听起了父母的对话。
“他可是被讨伐的巨人族残裔,难道就这样放任他长大?现在还能勉强瞒得住,再过段时间该怎么办?”
“所以说,我们得主动向玺达大贤者报告这件事不可了...不然到时候被牵连的可是我们全家呀...哎!”
“呜...都怪我当时心软...想着哪怕是有罪人种族的孩子也一样是孩子...我哪知道今天...”
薛林空洞地瞪大了眼睛,背靠着门无力地滑坐在地。
薛林的确在书上读到过十年前众种族合力讨伐居住在地面上的巨人族的历史...那是一群身高十数米,残暴嗜血、不追求知识,只追求统治的种族,是十恶不赦的暴君,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但薛林无论如何都无法把书上的文字,和自己眼前这个熟睡的大块头联系起来。
明明他曾经也是那么害怕、那么无助,而现在又是如此高大、如此善良,怎么想都和所谓“暴君的种族”搭不上边。
这是薛林有生以来,第一次怀疑“书籍”的正确性。
第二天一早,薛林就脸色凝重地站在门前,拦住了准备出发去疗养院的吉刚。
“怎么了?今天你看起来有点怪怪的...”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吉刚挠了挠头。
“吉刚...你想学魔法吗?”
吉刚挠了挠头,“唔...倒是也想过。不过如果有机会学的话,我就会学那种能保护其他人的魔法。”
薛林的鼻子酸了起来。“为什么要保护其他人?”
“唔...因为我很高很壮,比大多数人都高,也比大多数人的力气都大。所以现在的我能用身体保护其他人;如果会魔法的话,我就可以用魔法更好地保护其他人了。”
薛林噗嗤笑出了声,噙着眼泪说:“那从今天开始,我跟着你去疗养院,你晚上就跟我一起学魔法;而且学魔法的事情不能让我爸妈知道。”
“诶?为什么不能让叔叔阿姨知道?”吉刚挠着头问。
“当然是要给他们一个...”薛林微微一笑,“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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