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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汽车驶出丹阳市区,迎面扑来大片的农田。地里的玉米长得已有半人高了,一些鸟儿在高高挑出来的玉米穗上落下,摇晃几下,又飞了起来,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小时候,姜明浩曾多次穿过这些玉米地,到郊外去捉蛐蛐。回来后,把它们放进罐子里,和小朋友们围在旁边,看它们相互咬斗,如果自己的蛐蛐赢了,甭提多开心了。不过,他此时可没想这些,思绪乱糟糟的,满脑子全是胡莉的影子。

汽车一路向东驶去。这是一台解放牌汽车,是姜明浩爸爸学校派出来的。姜明浩的爸爸叫姜洪轩,是这所学校的老师,当然,现在已经不是了。车上是他们家的全部家当,装了几乎整个车厢。前几天,家里收拾东西时,姜明浩妈妈说,破家值万贯,到了农村全能用上。所以,今天早上装车时,不管三七二十一,所有的东西全扔到车里。车上坐不下了,两个大人只好挤进驾驶室,姜明浩把他的几个妹妹弟弟安置在车厢前部,他自己坐在行李上一个稍微凹下去的地方。

路面渐渐由柏油路变成了沙石路,凸凹不平,越走越颠簸。姜明浩的身子也随着上下抖动,他担心从车上掉下去,用手扯住捆绑行李的粗绳子,让身体尽量平稳下来。又走了一段路,逐渐适应了颠簸的节奏,紧绷着的心慢慢放松下来,胡莉的影子又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一个星期前的那天,上午放学时,姜明浩给胡莉写了一个字条,约她晚上六点到天主教堂门前见面。

落日的余晖透过一排高大的杨树,洒在天主教堂斑驳的墙壁上。教堂主楼外是一圈儿青砖砌成的围墙,正中间的铁栅栏大门早被人拆了下来,一堆乱铁似的堆在旁边。主楼上的门窗大都被扒掉了,只留下一个个黑洞洞的窟窿,让这座哥特式建筑变得阴森恐怖,没有丝毫声息。院子里长满了杂草,足有一米高,乱蓬蓬的,更显得一片凄凉败落的景象。不过,和外面街上的喧嚣相比,这里倒是格外寂静,姜明浩好像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姜明浩家离这儿很近,教堂门前是他每天上学的必经之路。在他的印象里,这座教堂的大门永远紧闭着,而且听不到里边任何声响。只有在星期天,才会听到里面传出一种乐器声,音色清脆,曲调悠扬,特别悦耳动听——以后他才知道,那个乐器叫管风琴,是专门放在教堂里演奏的——每到这时候,只要他从此经过,就会停住脚步,竖起耳朵静静地听一会儿。他觉得那是这个世界最美妙的声音。可是,几个月前,一群红卫兵冲进这里,那美妙的声音再也听不到了。望着教堂高耸的尖顶,十五岁的姜明浩迷惑不解,心底涌出一丝他这种年龄不该有的忧伤。

六点刚到,教堂墙外有个人影,晃了一下,又缩了回去。姜明浩看出是胡莉,便向门口张望。冷不防,背后一声“不许动”,惊得他立刻转过身,只见胡莉咯咯地笑弯了腰,还没忘指了指墙那边的豁口,示意她是从那儿跳进来的。

姜明浩埋怨她:“吓我一大跳。”

“讨厌,当面撒谎,我咋没看见你跳呢?”胡莉说完又笑。

姜明浩发现她换了衣服。他清楚地记得,白天上学时,她穿的是她那套标志性的绿军装,现在则换了一件带小蓝花的白上衣,下身是警蓝色裤子,透着一股子清清爽爽。冥冥之中,他觉得她是有备而来:她也是想和自己来道别?

胡莉探头探脑四处看了看,对姜明浩说:“咋找了这么个鬼地方?像是特务接头的地点。”

姜明浩说这地方僻静。

“又不是搞对象。”说完,她觉得不对,吐了一下舌头,仰头假装去看教堂的顶楼。

“哎呀妈呀,真高。”她晃了晃头,问姜明浩:“敢不敢上去?”没等他回答,她就一蹦一跳跑向教堂大门。背影刚刚闪进去,就听见她在里边大声喊:“哎呀!真大呀!”

姜明浩不想进去,站在外面等她。听见她在里边又在大声喊:“姜明浩!进来!快进来!”他只好也跟了进去。

教堂的大厅足有两个篮球场那么大,一排排木椅子早被砸得破烂不堪,窗户上的彩色玻璃支离破碎,没有一块是完好的。胡莉特别兴奋,这里看看,那里摸摸,还装模作样坐在椅子上,双手合十,念了几句“阿弥陀佛”。

姜明浩心情不好,对眼前的一切不感兴趣,默默跟在她身后。胡莉围着大厅转了一圈儿,说还要上楼去看看。她摸索了一会儿,钻进了大厅角上的一间屋子。不一会儿,又听她在里边喊:“找着楼梯啦!姜明浩,快进来!”姜明浩只好又跟了进去。

屋子里光线很暗,姜明浩觑着眼睛,勉强看清屋中间有个木楼梯通往楼上。他听到胡莉已经在上边的声音,顺着楼梯也爬了上去。上到二楼,是一个不大的平台,一条两米多宽的楼梯,沿着墙壁螺旋式地通向塔楼。姜明浩停在了原地,往上瞅了瞅,问胡莉“还上去吗?”

“怎么,害怕了?”胡莉见他犹豫不决,大声鼓励道,“毛主席教导我们‘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姜明浩同学,上!”她一伸手,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被她拉上了楼梯。顺着楼梯一圈儿圈儿往上爬,等爬上了塔楼,两人都已经气喘吁吁了。胡莉发觉自己还拉着他的手,慌忙甩开,又偷偷瞥了一眼他的反应。

塔楼顶的面积不大,十几平方米,四面墙壁上各有一个窗口。这时,夕阳正好从西面的窗口射进来,金色的光照在墙面上。只可惜,墙面上的壁画被涂得面目皆非,难以看清原貌。

胡莉跑到西边的窗口,把身子探了出去,张开双臂欢呼起来:“啊!多美的夕阳!姜明浩,快来看哪!”窗口很窄,她侧过身子,让姜明浩也挤了进来。西边地平线上,一大片薄薄的云层遮掩住夕阳,从云层的边沿射出了万缕霞光,把半个天空都映红了。他们完全被这壮美的景色所陶醉,两人的手又一次抓在了一起……许久,两个人谁都没说话,静静地望着远处的一切,任凭各自的心跳动在一个节拍上。渐渐的,姜明浩眼前变得一片迷蒙,他失去了记忆,忘记了昨天家里发生的事情,也忘记了今天为啥约胡莉到这里来……他把头转向她,第一次和她挨得这么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着她:晚霞把她的脸颊映得更加红艳,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向四周喷放着灼人的热浪……胡莉也转过头来,看到姜明浩一双热辣辣的目光,她突然在他脸上吻了一下。像是有一股电流,在两人的身体里瞬间穿过,四目相对,他们一时都惊呆了……胡莉先醒悟过来,她挣脱着退出窗口,双手捂住脸,身子靠在了墙壁上。

过了好长时间,胡莉怯生生地自言自语道:“我……没做错什么吧?”

姜明浩还在迷蒙之中,没听清她说什么,慢慢走到她的身后,扳过她的肩膀,把她搂在自己怀里。她顺势把头埋在他胸前,呼吸着男孩子身上那陌生的气息,慢慢地,她的头抬了起来,双唇触到了他的脸上,她喃喃自语着:“你真好,真好……”任由嘴唇自己去寻找,寻找它梦魂萦绕的另一半……终于找到了,紧紧地贴了上去,一动不敢动……此时的姜明浩,脑子里一阵眩晕,一股热浪从腹部涌向全身,他把怀里的胡莉抱得更紧,胡乱地在她脸上亲吻着,滚烫的面颊,柔软的双唇,还有那口唇里一股甜甜的滋味……直到两人开始了喘息,才慌忙地把对方推开。他们害怕了,害怕如果继续下去,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情……

胡莉转身跑下了楼。嘭嘭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夜空里。姜明浩仍然沉浸在迷幻之中,没来得及把他家要下放到农村的事告诉她。

汽车开了整整一天,临近傍晚才到达公社的所在地。公社的人说,最近常下雨,进山的路特别泥泞,晚上开车危险,最好明天再过去。坐了一天车,一家人腰酸腿疼,也想歇一歇,当晚就住在了公社。第二天,吃了早饭,等太阳出来才上路。山路狭窄,汽车走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到了大石村。

大石村地处省内东部山区深处,四周被大山环绕着,只有一条山路通向外边。从公社所在地过来,走二十多里的山路,便能看见一块巨大的石头立在路边,转到巨石后面,又会发现一条山路,仅有一辆马车的宽度,随着山势弯曲着伸向更远处的一座山峰,顺着这条山路再走一个多小时,眼瞅着快到那座山峰的脚下,是一个不大的村庄。当地人把拐进来的那个路口叫大石口,把这段山路叫大石路,这个村庄自然就叫大石村了。这里,就是姜明浩他们家落户的地方。

村里暂时没有空闲房子,生产队长梁树林腾出自己家的两间屋,借给姜明浩家临时居住,他说等明年上了秋队里再给他们家盖新房。梁队长家是一明四暗的五间正房,他把东边两间的东西挪到院子里的厢房里,让出来给姜明浩一家人住。因为同在一个屋檐下,共用一个厨房,共走一个门,实际上,两家人属于住在一个大家里。队里派来几个人,帮着把东西搬卸到屋里。收拾妥当后,天已经黑了,全家人一天没吃饭,又累又饿,正在犯愁晚饭呢,梁队长进来了,“饿坏了吧,吃饭,吃饭,都给你们做好了。”

姜明浩的妈妈周桂清连声道谢,又说不麻烦了,我们自己做。梁队长笑了,“自己做?不是瞧不起你们城里人,俺农村大锅你会使呀?早给你们把饭做好了,也没啥好吃的,肯定能让你们吃饱。”他朝门外喊了一嗓子:“二霞她妈!把饭盛过来吧。”然后,他拉起姜洪轩的手,“走,姜老师,到俺屋里去,俺给你接风。”他一眼看见姜明浩,“这是你的大小子吧,长得真帅气,走,也一块过去吧。”

“算了,他还是个孩子。”姜洪轩客气地说。

“在你们城里人眼里是孩子,在俺农村,他可是个整劳力哩。”梁队长摆了摆手,带头向对面屋走过去。

周桂清帮着梁队长的老伴往里屋里端饭,姜明浩和爸爸跟着梁队长进了对面屋。

对面屋里的两间房是通透的,直通通的一铺大炕,中间用两个柜子隔开。梁队长把姜洪轩爷俩儿让到炕上。炕上放着一个已经看不出原来颜色的小桌子,桌上是一盆玉米面贴饼子,一盆玉米面粥,一碟萝卜条咸菜,一碟大酱,还明晃晃地摆着一盘炒鸡蛋,一壶酒,两个白瓷酒杯。梁队长把两个酒杯倒满,用筷子点了点炒鸡蛋,眯着眼睛对姜洪轩说:“特意给你炒的。”

姜洪轩很过意不去,欠了欠身子,连说谢谢。梁队长把酒杯端起来:“谢啥,既然是给你接风,还不弄个像样的菜,如今也买不着肉,炒盘鸡蛋凑合吧。”他也没让让姜洪轩,自己先喝了一口。姜洪轩也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说他不会喝酒。梁队长也就不再让了,自己吱儿吱儿地又喝了几口。他让姜明浩自己动手盛饭,又用筷子点着姜洪轩说:“公社交代俺了,说你是省城学校的老师,成分高,下放到俺这疙瘩劳动改造,还让俺对你家小心点……”没等话说完,他夹了一口鸡蛋塞进嘴里。姜洪轩赔着笑脸,连连说道:“那是,那是,我一定老老实实,好好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梁队长把小酒杯往桌子上一蹾,“啥再教育,俺弄不懂,你说,你一个教书老师,俺一个农民,让俺咋教育你?”

“我是‘黑五类’,要在思想上深刻改造。”姜洪轩脸上露出一副诚惶诚恐的表情。

“嗐,不就是富农嘛。”梁队长又喝了一口酒,“俺知道以前的富农是咋回事,那也是精打细算,勤劳致富,俺家是贫农倒不假,可俺爹连地都种不好,不受穷怨谁?”

姜明浩吃了一个贴饼子就放下了筷子。他不是不饿,而是实在吃不下去,心口处像有一块石头堵着。听了两个大人的一番话,他憋屈得直想哭,在心里不住地问自己:为什么?这一切是为什么?

梁队长仍然喋喋不休说着:“也多亏了新社会,土改那年让俺入了党,又让俺当了十多年的生产队长。俺没文化,就让孩子全去念书,现在,俺家二霞还在公社念中学呢。”他东一句西一句,姜洪轩听了想笑又不敢笑,接他的话茬说道:“其实,书念多了有啥用?”

他有点不高兴了,瞪了姜洪轩一眼:“咋没用,写写算算哪样能离开?亏你还是个当老师的,别人批‘读书无用论’,你可不能跟着起哄!”

“为啥?”姜洪轩觉得这个梁队长挺有意思。

梁队长顺着自己的想法接着说:“这‘文化大革命’啥都好,就是不让孩子念书了,俺总觉得不对劲,还弄到农村来遭罪,也不知道毛主席他老人家咋捉摸的?”

看着眼前这个纯朴的梁队长,姜洪轩的心情有些放松了,主动敬了他一杯酒,然后就醉了,一头倒在炕上。姜明浩把爸爸搀回了屋。

大石村第一个夜晚,爸爸醉酒后鼾声如雷,姜明浩睁着一双眼睛,翻来覆去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他的脑海里像演电影一样,场景不断变幻着,而人物只有胡莉一个人,最后,画面定格在他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景:那是初二开学的第一天,刚响过第一堂课的铃声,班主任白老师把胡莉领进了教室。姜明浩第一眼看见她,心里不免一动——一双大眼睛,长长的睫毛,小鼻子小嘴,头发天生自然卷儿,梳成两个稍微翘起来的小辫儿,活像商店里摆放着的洋娃娃——从小到大,他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女生,一种异样的感觉刺激着他的神经……

爸爸一声呼噜打断了姜明浩的思绪,他翻个身,告诉自己别再瞎想了,赶紧睡觉,可一闭上眼睛,大脑里的“电影”又接着演下去:

白老师介绍胡莉是从别的学校转过来的,话音刚落,同学们就发出一片嘘声。她不但人长得漂亮,还穿了一身草绿色军装。“文革”开始后,军装成了革命的化身,满大街都是草绿色,特别是红卫兵小将们,都以穿一身绿军装为荣耀。可是商店里卖的草绿色布料,不是偏绿就是偏黄,做出来根本不像军装。而胡莉穿的这身军装,一眼就能看出来,绝对是正宗的军装。大家羡慕得直啧嘴,于是,种种猜测就出来了……最后,是夏晓君把谜底揭开了:她爸是部队的大干部。大家又议论她头发上的卷儿:一个中学生,还敢烫头发?最后,还是夏晓君给纠正过来:人家是自然卷儿,天生就长得那样。

夏晓君咋知道这么清楚?因为他和胡莉是同桌。上了初中后,夏晓君一直是他自己一张书桌,谁也不愿意和他坐同桌,因为他爱给人起外号,女生都躲着他。白老师让胡莉和他坐同桌,这小子大鼻涕泡儿差点乐出来,不但没给她起外号,还天天献殷勤,把桌子擦得干干净净。而且,他还经常发布有关胡莉的消息,比如,没过两天,他就向姜明浩显摆:“信不?胡莉天天搽雪花膏。”

“你咋知道?”姜明浩挺奇怪。

“我闻出来的呗。”他抽了一下鼻子,又说,“和我妈抹的一个味。”

秦大可取笑他:“别把她当成你妈啦。”要在平时,听了这话,夏晓君准保不让份儿,两人免不了又是一顿吵闹,可此时他正春风得意,不但不生气,嘴里还振振有词:“有的人,吃不着葡萄,说点酸话,我大人大量不计较。”他还没忘奚落姜明浩几句:“人家那字,写得才叫有功夫,我看,要是用筛子筛,要不,全漏下去,要不,一个也漏不下去,为啥?全是一般大,我看哪,比你写的强多了。”

姜明浩心里清楚,胡莉的字只能叫工整,一笔一画,规规矩矩,不谦虚地说,照自己的字可差远了。确实,早在学龄前,爸爸除了教他学会拉二胡,还让他拿起了毛笔,从柳公权的《玄秘塔碑》开始临摹,几乎未曾间断过。上小学的时候,他的书法作品就在市少年宫展览过。刚上初中,学校负责宣传的孙老师就把他调到学校板报组,后来还当上了组长。

没过几天,孙老师也发现胡莉的字写得好,也让她进了学校板报组,和姜明浩成为了“革命战友”。从此,两人开始了进一步的接触……

以后,以后又怎么样了呢……姜明浩仔细回味着那些美好的日子:

尽管两人在一个板报组,姜明浩却不好意思主动和她说话。他很有自知之明,自己家庭出身不好,人家是部队干部子女,他内心有一种莫名的自卑感。

胡莉倒是一个挺大方的女生,看到姜明浩一手漂亮的仿宋体后,她大声惊呼起来。除了赞不绝口,还要拜他为师,跟他学写美术字。说来也怪,她越是主动,姜明浩越觉得不好意思,每次写板报的时候,都是她说得多,他几乎成了听众。而每次她写完自己的版面后,就站在他身后,专心致志看他一笔一画写字。每当这时,姜明浩就会觉得自己背上痒痒的,好像有千万根针扎他一样。背后总有一双漂亮的眼睛盯着,脑子里难免走神儿,终于有一天,他出错了,要不是胡莉的提醒,险些酿成反革命事件。

那天,姜明浩往板报上抄写一篇大批判稿,其中的一句毛主席语录,让他写成了“千万要忘记阶级斗争”。当时他没发现,等写完开始收拾东西时,胡莉在他身后惊叫了一声:“错了!”随后她马上捂住了自己的嘴。

姜明浩没在意,抬头往黑板上看了一眼,问道:“哪儿错了?”

胡莉一步冲到前面,用手指了指那一行字,又慌忙向四周扫了一眼,顾不上去拿黑板擦,挽起袖子,飞快地把那行字擦掉了。然后,她捂着胸口,压低嗓子说:“哎呀妈呀!差点让你写成了反动标语!”

姜明浩看明白了,脑门上顿时冒出了冷汗。“文革”开始以来,他听过许多反动标语事件,就连一种凉鞋的鞋底上,也被发现印成诬蔑共产党的字样,闹得全市沸沸扬扬,谁也不敢穿那种凉鞋了,又不敢乱扔,只好藏在家里。刚才他明显写的是反动标语,多亏旁边没人,否则的话,他怎么能说清楚不是故意的?

胡莉拍打了几下袖子上的粉笔屑,催促姜明浩:“趁着没人,赶快重新写上。”

姜明浩清醒过来,拿黑板擦把胡莉刚才擦抹的地方擦干净,重新写上毛主席那句语录。然后,他垂着双手,心神不定地看着胡莉,不知道她会怎么对待刚刚发生的事。

看着姜明浩惊魂未定的样子,胡莉想笑,又怕他难为情,小声安慰他:“吓坏了吧,你放心,这个秘密……”她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天知地知……”又指了指他和她自己,“你知我知。”停了一下,她又说:“不过,有个条件……你要教我写字,我想学,嗯,想跟你学那种仿宋体。”

姜明浩麻木地点了点头,胡莉晃着脑袋满意地笑了。

这件事情发生以后,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线把两人的心连起来,两人变得无拘无束起来。特别是姜明浩,他对胡莉由感激而开始有了好感,忍不住偷偷窥视她。女孩子身体发育得早,十四岁的胡莉,俨然长成了一个大姑娘,饱满的乳房把上衣绷得紧紧的,浑圆的臀部微微向上翘起。每当目光从她身上扫过,他的身体便出现莫名其妙的躁动,而她身上特有的少女青春气息,更让他心神不定。上课的时候,他经常会心神不安,盼着快点到出板报的时间,好和她近距离待在一起。

姜明浩属于心理焦躁,其实,板报组的任务很多。除了每周一期的大批判专栏,孙老师还要求,电台一有重要新闻发表,板报组的同学要立刻赶到学校,当天不管多晚,一定要把大标语写出来,如果有毛主席的最新最高指示发表,不但要连夜把庆祝标语写出来,而且还要张贴出去。

这天晚上,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中又传出毛主席“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伟大指示,板报组的人马上赶到学校,抓紧写完标语,又四处张贴出去。大家忙完后已经半夜了,孙老师交给姜明浩一个“任务”:让他送胡莉回家。而且还告诉他,以后再有这种情况,全由他负责。

姜明浩心里偷着乐,当着孙老师的面,他没敢太多地表露出来,再说,他也不知道胡莉愿不愿意,所以,他两眼看着胡莉,没有马上答应孙老师。

胡莉瞪了他一眼:“看啥看!这是孙老师交给你的革命任务,又不是我求你。”

“你这丫头片子,这么厉害,告诉你,姜明浩同学老实,可不许欺负人家。”孙老师笑眯眯地看着两个人。

“咱哪敢哪,人家是大书法家,不欺负咱就不错了。”胡莉脖子往旁边一扭,不再看姜明浩了。

“行了,行了,太晚了,赶快走吧。”孙老师推了胡莉一把,又叮嘱姜明浩,一定要把胡莉送到家门口。

出了校门,姜明浩心里像吃了蜜一样的甜。

正是早春的季节,夜深人静,月明星稀,一阵微风轻轻吹过,拂在脸上,沁到心里,让人从里到外全都清爽起来。

两人走在大街上,姜明浩不时地斜眼瞟着胡莉,看她噘着嘴,他没敢主动说话。

胡莉把脸转过来,冲着姜明浩喊了一句:“讨厌!要看就好好看,别把眼睛看歪了。”说完她自己扑哧笑了。

“我以为你真生气了呢。”姜明浩松了一口气。

胡莉白了他一眼:“本来嘛,非得让孙老师说,你就不能主动提出来送我?真应该好好斗私批修。”

“也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姜明浩支支吾吾地说。

“没良心,人家白对你好了。”说完这句话,她的脸一下子红了,多亏是夜晚,姜明浩没看出来。

姜明浩心里明白了,他不能再沉默了,一定要把自己对她的好感说出来,可话到嘴边,他又迟疑起来:“我知道……其实,我早就对你……”

“对我早就啥?”胡莉心里一阵喜悦,听他停住不往下说了,急着追问道,“说呀!”

“你不了解咱家情况……咱家,家庭出身不好,我不好意思……怕你嫌弃……”他想解释清楚一点,让她明白他的想法。

“其实,我也早就想和你好……”她犹豫了一下,接着说,“家庭出身咱们无法选择,但是革命道路自己可以选择,你那么有才华,将来一定会有美好的前途,姜明浩,我相信你。”

“胡莉,你真这么想?”姜明浩激动忘情地说。

“我向毛主席保证!不信,咱俩拉钩!”说完,她伸出小手指,朝他晃了晃。姜明浩没犹豫,也伸出了小手指。两个手指轻轻地钩了一下,下意识地要松开,却又紧紧钩在了一起……

想到这里,姜明浩下意识地动了动手指,心里甜甜的,不由得咧开嘴笑了。他赶紧收回自己的思绪,可那份甜蜜的感觉,让他像做梦一样不愿停下来。

这天晚上,一对青春少男少女,手指相钩,一路走着,他们谁也没再说话,默默传递着彼此朦胧的情感。

忽然,她开口说话了:“我想唱歌。”

“那就唱呗,反正又没人。”

“我想让你跟我一起唱。”

“男女声二重唱?”

“讨厌!”接着,她先唱了起来,“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

姜明浩随着也唱起来:“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唱了一遍,停了下来,胡莉说:“我特别喜欢这首歌,唱着唱着就想哭。”

他说她多愁善感,像个资产阶级大小姐。

“讨厌!不理你了。”她抽出自己的小手指,紧接着把他的手拉住了……

……一阵困意袭来,姜明浩连打了两个哈欠,带着甜蜜渐渐进入了梦乡……

为了是否继续上学,姜明浩和爸爸产生了分歧。

离开学校前,姜明浩办了转学手续,准备到农村后接着把中学念完。从丹阳市一路过来的路上,他想了很多很多,没等到地方,他就改变了主意:“今生今世再也不念书了!”

姜洪轩不赞同儿子的想法,坚持让他把中学念完:“最起码应该有个中学文凭,否则的话,一辈子咋交代?”

“自己的事,和谁交代?再说,当农民要中学文凭有啥用?”姜明浩态度坚决地说。

周桂清帮儿子说话:“不念就不念吧,学校在公社,能不能上课还不知道,跑那么老远的路,我看是白搭工夫,还不如早点学着干农活。”

“我不同意!”姜洪轩涨红了脸,声调都变了,“我现在什么都没了,难道让我的儿子也成为白痴!”

周桂清惊呆了,两眼直直地看着老伴……姜洪轩意识到自己失态了,马上低下头,嘴里重复着老伴刚才的话:“不念就不念吧……说得对,念完又有啥用?”

姜明浩心里一阵难过,他从没看到爸妈之间红过一次脸。

姜明浩有一个比较温馨的家。爸爸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工科大学的毕业生,在一所高中当老师,教化学课,是市里的特级教师。妈妈在居委会当主任,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性格开朗,天生一副热心肠,家里家外没有她不操心的地方。家里虽然不算富裕,但日子过得其乐融融。即使爸爸的学校决定他们举家下放到农村,妈妈也没露出一点埋怨,反倒劝爸爸别着急上火,当时她说了一句话,姜明浩一直记着:“不管到哪儿,只要咱们全家人在一起,再难的坎也能迈过去。”

过了几天,姜明浩的情绪稳定了,他给夏晓君写了一封信。夏晓君回信的第二天,他也收到胡莉的来信。他迫不及待地打开,看完后,他大失所望。

胡莉的信很简短——

姜明浩同学:

你寄给夏晓君的信我看到了,谢谢你的问候。

学校的形势一派大好,同学们都停课闹革命了,开始批判资产阶级的反动路线。我还在学校板报组,每天有写不完的大批判稿,真有点战火硝烟的感觉。孙老师还总提起你,说你到了农村不知怎么样了?

农村的生活如何?我想,也是热火朝天的景象吧。希望你能刻苦改造世界观,狠斗私字一闪念,做一个新时代的农民。

此致

敬礼

胡莉

八月六日

该不该给她写回信?姜明浩犹豫起来。如果写,说什么呢?她在信中似乎已经表明,不会再继续他们之间的感情了,何苦再去乞求她,再说,爸爸戴着“黑五类”的帽子,以后如何还是未知数,他不想让她也跟着受牵连;如果不写,就意味着和她割断联系,从此天各一方。听到广播里李玉和那句“咱们是两股道上跑的车,走的不是一条路”,他终于下了决心,不给她写回信!可心里那份痛苦和酸楚紧紧攥着他的心。

姜明浩拿出胡莉的照片,回想起离开丹阳市的前一天……

犹豫了一上午,他决定去见胡莉最后一面。她家在一个部队大院里,门口有当兵的站岗。他在大门前转来转去,到底没敢进去,最后,垂头丧气回来了。他刚到家不一会儿,胡莉就来了。姜明浩的家紧临一条胡同,胡莉站在胡同里喊“姜明浩”,他在屋里听见了,推开房门走出来。

胡莉冲他摆着手:“姜明浩,你过来……”

姜明浩走到她面前,她把头低下,却不说话。他想对她说很多的话,张了几次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这时候有人路过,用奇怪的眼神瞅他们俩,胡莉转身就往回走,姜明浩快步跟在她身后。到了胡同口,她站住了,他也跟着站下来。

胡莉背对着他,带着怨气儿问他:“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姜明浩对着她的背影嗫嚅道:“那天在教堂约你,就是想告诉你,可是……”

胡莉眼睛里盈满了泪水,她把脸仰起来,尽量不让它们流出来。停了一会儿,她问姜明浩:“这么说,以后,咱们再也见不到了?”没等他回答,她从上衣兜里拿出一样东西,伸到背后递给他,然后噔噔噔地跑了。

看着胡莉的背影消失在胡同口,姜明浩才捧起手里的东西,是一个塑料皮的日记本。他打开扉页,里面夹着胡莉的一张照片,能看出来,是她近期照的:一双哀怨的目光,直视着姜明浩。他的手有点哆哆嗦嗦,把照片翻过来,背面是她那一笔一画的字迹:为了忘却的纪念……

他把胡莉的照片和她的来信一起夹到那个日记本里,默默地说,就算是珍藏一份记忆吧,永远封闭在心里,从此不再打开它。

他心里一阵酸楚,真想放声大哭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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