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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症候

1

又是一个下雨天,雨量不小,不过还是有不少市民顾不得撑伞,围观过来,纷纷拿起手机向楼顶方向拍照,小巷里的人越来越多。

巡警绷着脖子大喊:“都让一让!这热闹就这么好看?”虽然巡警那么喊,警车却再也不能往前半步了。

贾迪黑着脸走下警车,使出吃奶的劲儿才挤到了巡警身旁。

“满世界都疯了。这是第几起了?”巡警问道。

“搞不清。”贾迪抹掉脸上的雨水,仰面朝上望去。

天台上,一个男人坐到了边缘,两条腿正在空中规律地晃悠。通往天台的门已经被反锁,只好等消防队来拆;可消防车这会儿还堵在主干道上。

巡警问贾迪:“有撬门的工具没?”

贾迪双手一摊:“我哪有那玩意儿。”

“嘿,你手上的石膏够结实不?要不去试试?”

“滚。”贾迪拍拍左小臂上的石膏:“拿来揍你倒是够用。”

那人坐在高达23层的天台边缘,悠闲地晃着脚。贾迪心想,这位多半是精神有些不正常。晃着晃着,一只拖鞋掉了下来。有位市民伸出手想要接住,周围的人立马欢呼了起来。

“还是不是个男人,想跳就跳啊!”

“越下越大啦,赶紧跳吧,我还要回家收衣服哪!”

随着另一只拖鞋的落下,现场的气氛越来越热烈了。巡警大吼道:“都闭嘴!什么素质!”

消防队员们拉着气垫,好不容易才挤进了巷口,却被一辆卖瓜的卡车堵住,他们急得破口大骂。贾迪无奈地摇摇头,又朝上面看去。

天台上的那个男人自言自语了一会儿,接着双手伸向空中,身子一低,头朝下就翻了下来。人群顿时鸦雀无声,大家眼睁睁看着他在空中打着滚;“咣当”一声巨响,那个男人砸在了卖瓜车上,溅出了一大团水花。

自从两个月前因办案而摔下楼梯后,贾迪就一直觉得霉运缠身。

这个月,辖区内共发生十二起跳楼事件,有十二名跳楼者身亡;顺带砸死两人,砸伤五人,八辆汽车及十六辆电动车被砸坏。出院之后贾迪发现,调查这一连串事件的过程中,分局已有五人申请调离,三人辞职,八人跟领导闹翻,一人离婚,连一年一度的掼蛋大奖赛都停办了。

所有的矛盾都集中在一点上:这些案件是自杀,还是另有内情?

一开始,贾迪对这份卷宗并不以为然,只管拿出岗位优秀标兵的素养来查案。很快,他就查到了疑点:最近跳楼的这名男子,在事发当天曾经与别人发过短信,称那天与自己的前妻在一起。然而他的前妻却否认了这点。

“我都跟你们说了几遍,那天我根本没见过他!”

“你跟他发的短信,我们可都看见了。”

“是啊,只是短信啊。我烦他,后来都懒得回他。他这人的心理太阴暗了。”他前妻脸上始终是一副厌烦至极的表情。

“那么,那天你到底在哪里?”

“健身中心嘛,都说过了。”

“嗬,是啊。”询问室里灯光很亮,贾迪隔着桌子也能瞅见她脸和脖子上的伤痕,“哪家健身中心,运动量这么大?”

“这……是我自己不小心嘛!”

验伤的结论是,这女人在最近几天跟别人打过架,身上到处是指甲痕。毫无悬念的重大嫌疑,完全可以直接申请提起公诉。但是,其他同事却像是在故意扫兴。他们找到了当天的治安监视器录像,录像中始终只有死者一个人:他独自离开居住的小区,独自走过街道,穿过商业街,又独自一人走上了那栋高层住宅楼。甚至在跳楼那一刻,有好事的市民在对面阳台上拍下了他坠楼的全过程,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

当然,健身中心的录像中并没有他前妻的身影。有对夫妻可以作证,那天他前妻正在他们家打架。一场关于丈夫和妻子、情人的三方矛盾,在当地居委会和派出所都留下了翔实可靠的记录。

倒霉的贾迪亲自找大队长交谈。队长摁摁太阳穴说:“别再烦我了,我都准备结案了。”

“瞎开什么玩笑。”贾迪拿起桌上的香烟,说道,“疑点多得跟苍蝇似的。再给我俩礼拜。”

队长一把夺过烟盒:“干什么?还敢不听命令了?报告我都给你了,那上面局长都签字了嘛!那个死者摆明是精神分裂患者。”

“他从来没有过精神病前科,熟人也证实了他的言行举止一向正常:不抽烟、不喝酒、不吸毒,也没有网瘾。”

“医生说了,他老婆把他甩了,这就是诱因!你小子之前失恋的时候,不也是疯疯癫癫的?”

贾迪立刻眉毛倒竖了,说道:“这扯不上关系吧。”

“行啦。”队长摘了眼镜,一屁股坐了下来,“不管啥案子,你都觉得像谋杀,侦探动画片看多了吗?尽早结案,尽快给群众一个交代。整天被网民骂的滋味,你不懂。”

“是吗?嘿嘿。”贾迪终于逮着机会,举起那份挺厚的报告书晃晃,“十二名死者,个个都是精神病。你们写出这种报告公布出去,谁看了不骂?”

“怕什么,这都是权威医院的专家医师给鉴定的。”

“这样啊。”贾迪翻动报告书,“可这十二个‘病人’,全都在同一家医院看过心理医生。这还不算共同点?”

“废话!我们市里就属这家脑科医院最大,共同点个屁。”

“好,有道理。那么,”贾迪死盯着队长的眼睛,继续说道,“这十二个人的主治医师,全是同一个人,这也算是个屁吗?”

每个死者的挂号记录,贾迪都搞了过来,根据上面注明的挂号时间,结合脑科医院这几个月的专家门诊值班表,硬是查出了每个人的主治医师姓名。

“找这个专家看门诊的时间,和跳楼自杀的时间,中间相差都不超过一个月。十二个人都是这样。”贾迪一边说着,一边用左手的石膏轻敲桌面。

“人家可是拿国家津贴的专家,怎么可能……”队长勾着头,重新戴上眼镜。“你从哪儿搞来的医院内部资料?”

“这甭管。我就问一句:让查不让查?不让查,没问题!反正挨骂的不是我。”贾迪又拿过烟盒,点火大抽起来。

队长看着贾迪吞云吐雾的得意样,叹了口气,什么话也没说。

面对贾迪开门见山的质问,徐大夫一句争辩也没有,只是反复地说:“我得承认,这确实是个不幸的巧合。”自始至终,他都以一副和善的笑容来面对对方。贾迪的感觉是,自己这一整套降龙十八掌全打在棉花堆上了。

“我是真想不通呀。徐大夫,我们的局长跟你是不是有亲戚关系?怎么就能放你过关?”

徐大夫呵呵地笑着,让身旁的女医生又给倒了一杯热水,喝了两口,说道:“局长跟我倒也有过一面之交……我并不是很了解警察如何办案,但确实不能说我有嫌疑呀。那十多名患者患有较为严重的幻觉症,我虽不才,也是省里面不多的幻觉症专门研究者。所以,省内患者大都会转交到我这里来。而我所采取的治疗方法,当然也是通过审批,并且已经被国内外专业机构所共同承认的。”

“可是他们都死了!”

“嗯……我们每个月都要有一两百名患者前来治疗。我想这其中,也会有些不能完全治愈的不幸的人。”徐大夫慈祥地望着他,“这就好比,每天都有许多癌症病人去世,也不能就此怀疑治疗癌症的医师都是杀人犯吧。这种想法也太……”

坐在一旁的年轻女医生不禁笑了。贾迪狠狠瞪了她一眼。

“哦……那看来是我没文化了。原来世界上所有的幻觉症患者都会死于自杀。原来如此,看来应该改名叫‘自杀症’。”

“从科学的角度,我确实也无法解释。也许闷热的夏天和连续的降雨令他们感到忧郁,也许是现场市民的阴暗心理造成的负面影响吧。”

皮糙肉厚的老狐狸,贾迪心想,必须得出点杀招了。“我是个粗人,对精神病人也没什么研究。不过我听说徐大夫你的治疗方法很特别,都是催眠疗法是吗?”

……

“可我死活也查不到,咱们国家对于催眠疗法有什么权威的承认。也有可能我是文盲,国家的规章制度我没看懂?”

徐大夫的笑容终于有些僵硬了,他转头看看女医生,又看看一脸得意的贾迪。

“催眠是有的,但只是一种辅助的手段,用来摸清患者的某些心理特征。我不可能光凭催眠就能治好病人的。”

“催眠能不能把人弄疯?能不能逼着一个人去跳楼?”

“不会的,不会的。”徐大夫摇摇头,用手捂住自己的额头,“整个过程就是做梦,就跟睡觉一样……醒了就没事了。”

很好!贾迪的心里甜滋滋的。牌局已经到了关键阶段,是时候把大小鬼一齐打出来了。他用右手在裤兜里费力地掏了半天,拽出一只U盘,高高举了起来,对那女医生说:“你帮我一下,把里面的东西给大夫看看。”

女医生不情愿地接过来插进电脑,里面显示出一份文档。

“上周末那名死者留下的日志。听说是你让患者养成写日志的习惯的吧?真是个好习惯!”

日志内容不少,有几千字,死者在徐大夫处接受治疗后的全部心路历程都在其中。

这人与妻子离婚后,时常在家中听到妻子的说话声,有时还能看见门口有妻子的高跟鞋,于是怀疑自己精神出了问题,找到了脑科医院的专家门诊寻求治疗。然而,自从徐大夫给他做过治疗后,其病情反而加重了:他会在各种场合见到妻子的身影,吃饭睡觉,上下班甚至买菜的路上都能看到。他渐渐由恐惧变成习惯,接着开始尝试和“妻子”交谈。起先“妻子”并不理他,后来态度慢慢好转,开始同他“说话”;最后,根据日志的记载,两人居然和好了,无话不谈。于是他也不去上班了,整天坐在家中,同“妻子”卿卿我我。

“注意这一段,徐大夫。”贾迪手指着屏幕,读道,“‘我不知道这些都是真还是假,但是我首先感觉到自己是很开心的。徐大夫也跟我说过,说她会回来的。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治疗的一部分,最起码我又能天天看着她。真好。’”

“再看这一段。‘她说她知道自己错了,自己很幼稚,说她再也不去找那个狗男人了……她说她明天想陪我逛逛街,还想跟我一起回我们俩的母校看看,像当年一样,一起坐在运动场的高低杠上看夕阳。唉,我都好些年没回母校了。’”

“看到这篇的日期了没,大夫?正好是他跳楼前一天。你知道我怎么想吗?我觉得吧,那天他确实是坐在杠子上了。只不过不是什么高低杠,而是楼顶的护栏!”

漂亮的最后一击!两位医生的脸全都变得煞白,比他们俩身上的白大褂还要干净。

“我,我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警察同志。”徐大夫的表情总算是丰富了,眉毛全都耷拉了下来,神态实在是无辜而又可怜。“我不知道他居然有这样的日志……让患者写日志,是让他们对自己有个客观的观察,我是从来不会去看的……”

“没事。最起码你的催眠效果很生猛。”

“不可能啊!催眠只是用来发泄心中的负面情感,绝不可能影响人类的感官和现实行为!”

“别跟我说这个啊,我没文化,听不懂。”贾迪笑着拍拍石膏绷带,“要不,你给我也催眠下?我不怕,真的。”

牌局打完了。贾迪拔掉U盘,看到徐大夫傻站在原地不动,心满意足了,转身推开办公室的门,对那女医生说道:“这位姑娘,我想上厕所,麻烦你给带个路。”

2

女医生薛霖和贾迪冒着雨走进医院附近的湘菜馆,点了几道招牌菜,大吃起来。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家菜的味道还是没变嘛。就是价格越来越贵。”薛霖说道。

“是啊,而且服务态度越来越差,服务员的手指全浸到汤里了。”贾迪从菜里拈出一根头发丝。他放下筷子,嬉皮笑脸地说道:“晚上有空不?我请你吃寿司吧,没有地沟油,保证不让你发胖。”

“少来。”薛霖只是哼了一声,“你还想让我帮你什么忙啊?前几天帮你搞值班表,差点被人看出来。”

“那是小意思,别担心。后面可能会让你作证,证明是那个老头子搞出来的什么催眠治疗法。”

薛霖愣了一会儿,也放下筷子,瞪着贾迪,“你总是看谁都像坏人!知不知道他是我的老师啊?而且我都跟你说了,所有的催眠都是我和他一起操作的。”薛霖的神情有些慌乱,“我哪儿知道会变成这样……只能算是一起医疗事故,对吧?”

贾迪哈哈大笑:“不是一起,是十二起!说不定后面还会有更多!人命关天,这可是刑事案件哎,姑娘。”

薛霖没心思吃了,一手托腮,一手拨弄起勺子来。

“那你还会帮我跟警察说清楚?”

“不会。你已经不是我女朋友了,我不需要避嫌。”贾迪捧起饭碗,遮住脸大吃着。

薛霖思考了一阵,抬头说道:“我想起来了。这事儿应该不是我们搞出来的。我记得有几例患者在来这里催眠之前,就已经有很严重的幻觉了。”

“那也是你们让患者病情加重了。何况催眠治疗本身就是违规的。”贾迪琢磨一会儿,低声说,“你就说是那大夫治疗的算了。你自己也是实习医生,不算主谋。”

“那怎么可以!”

“要么,你就跟我结婚,领导就不会让我再查下去。这样就会以自杀来结案。”

“不行!你又在图谋不轨了,这可是人命关天啊。”

队里同事拨打了贾迪的警讯通,急匆匆地向他通报最新情况:有位市民跳入了高铁南站的铁轨意图自杀,幸而被及时救下;这个市民似乎是精神有问题,被救下后只是胡言乱语,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贾迪眉头紧皱,放下电话;同时,他看到薛霖也正在通电话。

“有个在我这儿看病的患者,回家之后发病了,自己跳下了火车站月台。”薛霖紧张地说,“难道又是……”

贾迪肯定地点点头,站起来喊服务员过来买单。

“我叫李响,今年42岁。今天早上我一起床,发现自己迟到了,我家的闹铃被我媳妇给关了,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关。我自从当了部门经理,还从来没迟到过呢!我就赶紧下楼准备开车去公司,结果一到停车场,车子居然也不见了!我媳妇自己有车,现在两辆车都没了,简直是莫名其妙!我打电话给她,她又不接。我回家找车钥匙怎么也找不到,只在茶几上找到她给我的字条。她说她不想跟我过了!”

“我早知道这娘们儿在外面有暧昧的关系,本来没工夫理她,现在她就这么跑了,车也给我开走了。我一下子就慌了,然后发现我的钱包、抽屉里的现金,全都没了。银行卡里就剩下了两万多块钱,信用卡被冻结!我恨不得找到她后给她几巴掌。但是今天正巧又下了大雨,路上的出租车一辆也拦不着,我只能把家里的破自行车翻出来,骑车去她公司。等到了媳妇的公司,电梯居然在维修。我就这么倒霉!”

“我爬楼梯上去后,找到了她办公室的人,但她办公室的人说她来了又走了,刚去了地下停车场。我心想她这是要跑。那还了得!我拼命下楼去追。进了停车场,我才走几步,地上居然有个大坑,我一头栽了进去。等我爬起来,就看到前面有车子朝我开过来。我认出了那辆车子就是我媳妇那辆车,赶紧上去准备挡住她。”

“突然,不知道哪里来的几只手,把我从坑里拉上来。我一看,是保安,就跟他喊:‘快帮我拦住那辆汽车!’你知道保安说什么吗?他说:‘拦什么拦,那个是火车!’等我再一回头,我的妈呀,一辆火车就从我鼻子前面开了过去!我再看看,哎呀,这地方哪是什么车库,就是火车站站台嘛!也不知道今天是中了什么邪!”

贾迪慢悠悠地说道:“你确实是中邪了。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电视台都来采访了,你家老婆没来找你吗?”

“她来个屁!”那人愤怒地捶打桌子,桌上的手机、钱包和字条等证物都在抖,“前段时间我开车被人撞了,在医院躺了一个礼拜,她也一次没来看过我!”

“杨先生……哦不,李先生,我们现在先不提她的事。我问你,自从那次车祸以后,有没有觉得头部有不舒服的情况?”

“有啊!本来我脑袋就磕了地,加上那个女人的事情,我这几个月来头一直疼,晚上睡不着觉,老是做噩梦。哎,就梦见我身无分文,什么都没了,就靠摆摊儿修自行车过日子,气死我了。”

“所以你就去脑科医院看医生的是吧?”

“唉?你们也知道啊。我就是找了专家门诊的徐大夫带我看的。”那人拿过桌上的钱包,翻出一张名片,“水平真高!我就在他那边睡了两觉,马上头就不疼了。不过今天这个事情一闹,我的头好像又疼了起来。”

贾迪拿过名片,确认名片是徐大夫的,用力点点头,交给身旁的同事们。他站起身,拍拍那人的肩说:“你放心,我们会派最好的专家来帮你看病。放松。”贾迪说完便走出询问室,去了隔壁房间。

薛霖站在单向玻璃前,一声不吭。贾迪对她说:“你也看到了,证据确凿。你去说还是我去说?”

她转过身,一脸的惨白。

“别发愣了。想想看嘛!从他接受催眠治疗开始,到今天正好是一个月。要不是保安和市民反应快,今天这就是第十三起命案。这个嫌疑已经是跑不掉的了。”

薛霖呆呆地望着他。

“别这么看着我。对,你说的没错!在治疗之前他就已经得了病。但是那姓徐的令他的病情恶化,差点出人命,这你总不会不承认吧……算了,把资料给我,我来跟他说。”

“他真的好可怜……”薛霖抹了抹眼角,快步走出门去。

贾迪拿着一叠病人资料,回到询问室对那人说道:“杨先生,有点情况要先让你了解清楚。”

“我姓李。什么情况?是不是找到她人了?”

“杨先生,我想要跟你解释一下。”

“这位警察同志,你怎么老是搞错啊,我说了好几遍了,我姓李嘛。”

贾迪不得不提高音量,大声说道:“听好了,你不姓李,你姓杨!你的名字叫杨世立!”

那人也火了:“你这同志怎么胡说八道!我媳妇她人在哪里?”

“你没有老婆,你根本就没结过婚!”贾迪抽出钱包里的身份证,“啪”地往桌上一摔,“自己好好再看清楚,你到底姓什么!”

杨世立,现年42岁,外省人。十五年前,他从农村来到本市,四处打工为生;五年前开始至今摆摊修理自行车;两个月前,他骑车时遭遇车祸,因脑震荡住院治疗;出院回家后就再未出门,修车摊也没再摆过。医院的资料证实,一个月前他曾在徐大夫处接受心理治疗。杨世立至今未婚,一个人在旧城区老房子里租住了七年,警察上门检查时,手机、钱包等“遗失物品”都还放在桌上。

银行的记录显示,杨世立的全部资产仅有银行卡中的两万多元;且事发当日,他曾试图用一张公交IC卡提取现金,结果被取款机吞卡。高铁南站的工作人员作证说,杨世立曾向大厅的售票员询问自己“妻子”的下落。那天并没有任何人接到过他的电话,他当天的通话记录中唯一的号码是电话公司的服务热线。

至于那张他“妻子”留下的分手字条,只是一张超市收银机打出的购物发票。

薛霖说的没错,杨世立在接受催眠之前,就已经患上了严重的幻觉症,对于自己的姓名、身份、经历以及对周围环境的感知都混乱了。例如,他自称“李响”,而真正的李响却是开车撞伤他的人。薛霖和贾迪花了一个多星期的时间,收集到了以往十二起自杀案中死者的各种信息,才知道他们每个人都存在认知混淆的情况,无一例外。

按照薛霖的想法,这些病人对自己的日常生活都有强烈的不满,并极度压抑,各种欲望(婚姻、财产、情感等方面)长期无法得到满足,从而患上了幻觉症。徐大夫的催眠正是令他们的本我更迫切地要求释放,最终选择了解除烦恼的最优选择——自杀。

“依我看,纯粹是扯淡。”贾迪轻蔑地吐了口气,右手指着薛霖说,“你说他们有病就是有病?我就认为是你那骗子医生害死了他们。”

“你能不能别这么心理阴暗?”

贾迪不出意外地发火了:“我呸!我看你才阴暗!凭什么断定他们想自杀?你是心理医生就了不起了吗?随便看看死者档案,你就说他们都有心理疾病,我们公检法全都上街要饭算了。”

薛霖扔下汉堡包,大声说道:“请你尊重下我的职业!他们的生活经历和精神状态都有案可查,我不信你还能不讲证据!”

“全是废话。对现状不满,心里头有压力?这年头谁没压力?谁会对自己的生活百分之百满意?”贾迪越吵越来劲。

“没压力,我会整天查案子,跟领导吵架,搞得手都摔断了?对一切都满意的话,你怎么会一声不吭就跑去外地读博,说分手就分手?——我从小就疯疯癫癫,看来我患精神病已经有四分之一个世纪了,得赶紧把我抓回去电击。来吧,救救我吧,薛大夫!”

薛霖抓起包,头也不回地走了。贾迪狠狠嚼了一会儿薯条,又冲去前台,把服务员骂了个狗血喷头。人倒霉了吃个薯条也能吃出头发丝来。

领导们却另有考虑。贾迪的猜测虽然缺乏证据,但薛霖的想法也没有足够的根据;何况,这种猜测也不能公开,造成恐慌的可能性先不提,民众也不会相信。现代社会,普通人和精神病患者的区别本就难以界定,而在这起案件中,除非自杀,否则很难看出谁是“真的有病”。

这其实与警察办案很相似,大家都处于被动地位:只有在事发之后,才能知道是谁出了什么问题,从而着手补救,但往往为时已晚。公安机关已经计划退出调查,只要不涉及刑事案件,所有的“精神疾病类自杀事件”都将交由医疗系统内部解决。

让领导们大失所望的是,最新一起案件恰恰涉及了刑事伤害。本来踌躇满志的贾迪听过案情简报后,却再也兴奋不起来。

“医院的人良心都坏透了,全盖这么高的楼,分明是方便患者跳楼嘛。”贾迪检查了现场后,又开始吐槽。队里的同事拍拍他肩膀,告诉他监控录像已经调出来了。

当天下午三点钟左右,医院脑科部的领导和同事们再一次前往病房,慰问因心肌梗死住院的徐大夫。徐大夫的情况并没有改善,依旧是一脸惊恐,对众人大吵大嚷,还拿起输液瓶朝他们砸过去。

“我当时拿着针筒,准备再去给他打点镇定,”当时在场的护士说,“可他非说我手上拿的是刀子,他看起来怕得要死,不让我过去。你们说奇不奇怪,他是精神科医生,怎么自己患上精神病了呢?”

队长笑道:“治脱发的都是秃顶医生,我见惯了。”

被贾迪盘问结束后没多久,徐大夫就突发心肌梗死进了心血管医院,然后精神疾病就爆发了。贾迪怀疑是这次病发,促使他的心理出了问题。

有意思的是,幻觉症发作的徐大夫坚持认为自己身处脑科医院,而那些医生和护士都是精神病人,并坚称他们正在医院里展开暴动,已经把所有的医生都杀了,下一个就是自己了。看来徐大夫身为医生,内心深处最恐惧的正是自己接触过的那些病人。

“她说得挺有道理。”贾迪有些后悔对薛霖说的话了。

用玻璃花瓶打伤数人之后,徐大夫拿起其中一块碎玻璃挟持了一名同事,上了医院天台。他把所有的警察和医生都看作自己的病人,威胁他们离开。他掏出一块肥皂,手指在上面按了按,凑到耳边喊着:“小薛,你快跑!病人全都造反了!你快接电话呀!”可是,薛霖此刻正被他挟持在怀里。

现在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你们都是疯子,全世界的人都不正常了!现在就剩我一个正常人了。士可杀不可辱!”此时的徐大夫还在大叫。

贾迪隔着阳台大骂不止,一次又一次试图冲进现场,但队长生怕他去了再造成什么刺激,让大伙儿拼死也要拉住他。

“狙击手马上就到位,你给我老实点儿,别冲动!”

薛霖就要喘不上气了,密密的细雨淋得她浑身透湿,洁白的脖子上到处都是玻璃划出的血痕。贾迪看见,徐大夫脸上此刻生出了绝望的神情。徐大夫拽着薛霖,一点一点靠近天台边缘。

警察越凑越近,却仍然没有采取行动。

徐大夫朝身后瞄了一眼,拖着薛霖踩上了一台空调室外挂机。挂机就悬空安装在大楼外墙上,下面什么遮挡物都没有。

贾迪开始号叫,他突然踹翻几名队友,拔出佩枪对着身边的人吼道:“都滚开!”接着就冲出房间,疯狂奔向天台。他冲进现场,推开众人,直奔薛霖而去。

步话机里传出开枪的命令。贾迪冲刺到距离薛霖不到两米远的地方,此时耳畔响起一声巨响。

“咔嚓!”空调挂机的支架断掉了。

徐大夫和薛霖直直坠下,薛霖的白大褂在风中呼啦作响。贾迪一跃而起,左臂用劲扯断牵引带,两手竭力伸向薛霖。

只差了几厘米。

从背后伸出无数只手将贾迪拽住。贾迪什么都没有抓到。他发疯般地挣扎,哀号,却丝毫无法再向前半步。

“就差一点儿了!真险哪!”

“好了,一切都结束了,没事儿了!”身后传出众人的感叹声。

一名护士挤进人群,用针管迅速在贾迪大腿上扎了一针。

“滚开!你们这些畜生,杀人犯!薛霖!薛霖啊!”

护士愣了愣,随即赶紧又给了贾迪一针。很快,所有声音都沉寂下来,黑暗迅速降临,一切仿佛都在凝固,连漫天的雨水都消失了。

刚醒过来时,贾迪感到浑身冰凉。雨水似乎淋在脑袋上,他努力睁眼看了又看,发现病房的天花板正在向下滴水。他全身使不上半点儿力气,费了老大的劲才能转动脑袋。窗外的阳光很刺眼,好像已经放晴了;梧桐树的树枝光秃秃的,上面还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雪。

都已经是冬天了?贾迪惊讶于自己居然住院这么长时间。

“醒啦?瞧你,被子都滑到地上了。”护士替他盖好了被子,“肚子饿不饿?”

贾迪摇摇头,看到自己的左臂挂在架子上,石膏绷带脏兮兮的。双腿也缠满了石膏。

“你要再观察两天,之后大夫会给你再检查检查。”护士查看了输液瓶后就走了。

这两天,贾迪感到脑子像被掏空了一样,前段时间发生那么多事儿,居然绝大部分都回忆不出来,只剩下人质劫持现场的记忆,以及一些日常琐事。尤其令他郁闷的是,这家医院的条件很糟糕,天花板居然漏水,饭菜里也经常出现头发丝。

到了观察鉴定的那天,护士推着轮椅送贾迪进了康复科办公室。

一个戴眼镜的老医生和蔼地问他:“感觉怎么样了?”

“还行,就是好多事情想不起来。”

“噢……呵呵,这是好事儿。”医生笑道,“住院部的条件是不太好。如果说你的情况进一步好转,我会想法子把你留在康复中心。”

“太好了。天花板漏水,全滴在我脸上了。饭菜也不行。”

“是啊,这几个月你吃了不少苦呢。”医生喝了口热水,说道,“咱们再从头来一遍吧。第一个问题:你叫什么名字?什么职业?是什么原因住院的?”

贾迪顿感无聊,心想自己的记忆力再差,也不至于把名字都忘了,便很不耐烦地交代了名字和职业。关于人质事件,他不想谈太多,只是略微提了一句。

大夫却追问道:“详细说说人质事件吧,是谁劫持了谁?谁死了?”

“抱歉,大夫,详细案情是我们警察的机密。你干吗不找我的队长问呢?”

旁边的护士“扑哧”笑了。

大夫回答:“你说的‘机密’大家都知道,我只是想再确认一下。”

贾迪心想这医生好像审问自己似的,太荒唐了。他觉得有点饿,生怕吃不到饭,只得向大夫陈述了一遍。大夫听完后,摇了摇头,敲了几下键盘后说:“真没想到。本来看你的脑电波图已经正常了……看来还得等等啊。”

贾迪心想随你的便,但在一瞬间,他脑袋里“叮”的一声,顿时汗毛直竖。他竭力想站起身,但是双腿怎么也使不上劲。护士赶忙过来扶他。

“大夫,先别管我。坠楼那两人到底怎么样了?我女朋友她……”贾迪颤抖着嚷道。

“我要是说实话,你能挺得住吗?”大夫皱着眉说,“我倒是担心跟你说了也没用。”

贾迪瘫倒在轮椅上。

“你看到薛霖坠楼了,是吗?我现在告诉你,她还活着。”

“真的啊!怎么会?”

“不仅如此,那位徐大夫也还健在。”

贾迪顾不得擦掉冷汗,忙喊那护士推他出去看薛霖。

“你其实也不用这么着急。”大夫指指他身后,“你看看。”

那女护士捂着肚子笑着,一边摘掉了口罩。她不正是薛霖吗?

“再把头转回来,看我这边。”大夫也摘了口罩,还特意指指胸口的挂牌。这个人就是徐大夫本人。

“好了……小薛,送他回病房,别耽误了吃中饭。”徐大夫叹了口气,冲小薛挥了挥右手。

一路上,贾迪直愣愣地盯着薛霖,张着嘴不知该说什么。送菜工正在病房里发午餐,没戴帽子,动作粗暴,手指全伸进了汤里。薛霖签过字,又替他拈出两根头发。

“你怎么……”贾迪刚要开口说话,只见一个高个子男人冲进来,朝薛霖嚷道,“你怎么不接我电话啊?打了有一百多遍了!”

“开震动了,我没听到。刚刚有事儿。”

“你要手机有啥用嘛。”那男的看了一眼贾迪,对薛霖说,“怎么他还没出院啊?迟早得把你忙死。”

“人家还没恢复好呢。”

“我看他是舍不得你咯,听说他经常在嘴上占你便宜。”

贾迪眨眨眼睛,心想这人是谁?

薛霖把那人推出门外,回头解释道:“不好意思,他是我男朋友啦。你应该见过他几次,你忘了?他就是贾迪。你先吃饭吧,我很快就回来。”

这是在开什么玩笑?她难道在故意气我?他是贾迪,那我又是谁?

也不知道愣了有多久,直到饭盒掉在地上他才回过神来。他低下头想把饭盒捡起来,眼睛瞄见床头的病房卡,发现自己的照片旁标注着一行字:“神经科12床李响”。

3

一开始,不管徐大夫和薛霖说什么,他也一概听不进去。徐大夫对他解释,他经历的一切都是对周围环境的幻觉,并混进了潜意识欲望:薛霖每天对他进行护理,他便认为她是自己的女朋友;由于薛霖真正的男友是当警察的贾迪,因此他便认为自己名叫贾迪,还当上了警察,连性格都跟贾迪一样。他走到哪里都会吃到头发丝,是因为每天的病号饭质量太差;病房的暖气,令他的思维一直停留在夏天;天花板一直在漏水,他就会觉得下了许多天的雨。

“你的感官都没有问题,只是大脑的诠释方法比较戏剧化。”徐大夫继续说道,“关于你的幻觉症病情,我对你做的解释你全都记得,只不过是把它幻化成了一桩桩自杀案件。”

“我是办案受的伤。我是个老警察了。”他虚弱地争辩道。

“不,你是个白领,部门经理,开车回家时候被一个骑车的人撞上,慌乱之下把油门当刹车才出的事。关于这点我也解释过。你还记得那个骑车的人叫什么名字吗?”

“杨世立?”

“瞧,你都记得,不过是全都弄混乱了而已。——你的主观欲望太强了,你厌恶我的治疗,便把我想象成杀人嫌犯,最后还安排我挟持人质并坠楼。”

“不可能的。事情都是真的,是假的我还看不出来?”

“你所处的那个世界里,每件事都符合逻辑,每件事都可以解释清楚,可惜只有你自己看得见。”

徐大夫把笔记本电脑拿过来,给他播放“人质案”当天的医院监控录像。他看到自己跳下轮椅推开薛霖,不顾双脚的疼痛跑上空无一人的天台,伸手就要扑出天台的边缘。

“注意,仔细看!哪里有什么空调挂机?我们这么大的医院,用的当然都是中央空调!”

一切都清清楚楚了。他觉得头脑被人锯开一个大洞般,凉飕飕的。

傍晚的时候,薛霖又照例推他出门,到医院附近透透气。一切都是老样子,跟头脑中的那个世界没有区别,仅仅只是季节变了。没有了连绵的雨水,橘红色的阳光很是温暖。

李响在马路边张望了许久,突然萌生了一个想法,便对薛霖说:“走那边。我还想验证一下。”

他指挥着薛霖,推他来到湘菜馆所在的位置,却发现是一家汉堡王。周围的一切都是老样子,就连旁边烟酒店老板的脸他都认得出。李响回忆起在那个世界,他曾经不止一次地在吃饭途中跑出门,到隔壁买香烟,没少遭到“女友”的抱怨。

李响看着玻璃店门上自己的模样,抹抹眼角,对薛霖说:“麻烦你照顾我这么久。真是对不起。”

“别这么说。”

“我得说。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在脑子里还是现实里,我都得向你道歉。”

两人走进医院对面的小公园,金色的夕阳正映照在湖面上,灿烂而有些朦胧。

“那我的人生全都是假的?全是错的?”李响看着湖里的鱼群,问薛霖。

“起码你这个人不是假的吧。”

“我只记得贾迪的生活,真正的自己已经找不着了。”

薛霖蹲下身,握住他的右手说道:“千万别这么想。我觉得你比他要好。我那个男朋友,心胸狭隘又好嫉妒,阴暗多疑,有时候我真是烦他。”

“我也是这样啊。以前的我……”

薛霖笑笑:“现在的你不是挺好的吗?跟以前的生活说拜拜吧,无牵无挂没有烦恼。你是很幸福的。”

李响沉默了好久,艰难地点点头。

“走吧,我该回去吃病号饭了。”

薛霖起身,走到他身后准备推轮椅。

李响对她笑了一下,回头用尽全身的气力站起来,脑袋往下一沉,扑向前方正闪闪发光的湖水。

入水的那一刹那,他听到湖边的人们在尖叫。有人在喊:“贾迪,别!”

“喊错了吧?”他心里琢磨,身体却已经沉入漫无边际的冰冷和黑暗之中去了。

最近城里逝去的人似乎越来越多,殡仪馆每天都爆满,所以追悼会被安排在新殡仪馆举行。新馆刚建成一个礼拜,贾迪算是头一批顾客了。追悼会当天也是个雨天,刑警队队长特地开车送薛霖前去参加。

会场上,贾迪的战友们非常沉痛,不断地谈论着他的事,深切怀念他的事迹。

“从此以后,分局的扑克牌第一高手就成为传说了。”

“应该搞一次大赛来纪念他,再捐个‘贾迪基金’,作为冠军的奖金。”

“群雄争霸的时代又开始啦。”

……

薛霖皱起了眉头,觉得这些人简直太不懂得尊重别人了。

慰问完贾迪的家人后,队长回到薛霖身边对她说:“太难受了。想当年我看着他入队,多好的一个小伙子啊。”

薛霖抽泣起来。

“我总是教育他凡事要冷静,可惜他还是年轻了点。世界上有些事情是不该去多管的,这案子就不该让他查下去。全都怪我。唉。”

薛霖心里何尝不是这么想?她后悔当初就不该帮贾迪去调查这该死的病症。现在看来,自杀幻觉症颇具传染性,或者说,在接触症候群的过程中,不知何时一个正常人就可能被潜移默化地影响。

这种病实在太危险了,连精神病大夫自己都不能幸免。它究竟是如何传播的呢?

目前唯一能确认的是,病症是在人质事件那天显露出来的。薛霖和队长他们一起仔细检查过监控录像,当天徐大夫刚走上天台便被警察制伏了;贾迪却冲向另一个方向,直直扑向了天台边沿。贾迪兀自倒在地砖上,对着空气挣扎,号叫,然后一下子昏了过去。

令人恐惧的是贾迪清醒之后的表现:要么一直不说话,要么整日整夜地自言自语。天花板从没有漏过一滴水,他却每天要为此投诉十几遍。

让薛霖感到难过的是,贾迪对她的存在视而不见,只是自顾自地对着空气讲话。她带来自己亲手做的饭菜改善伙食,贾迪却总是用手在饭里挑拣着什么,然后贾迪就会指着她抱怨道:“你们这些送菜工为啥总这么不讲卫生?”

更要命的是,患病之后的贾迪简直变了个人,对谁都客客气气,说话随和,完全不像从前。可薛霖要的只是从前那个爱吵架、爱嫉妒、心理阴暗的他。

五天之后,贾迪跳湖自杀了。

当时薛霖就在他身后不远处,却再也无能为力,只能不断地哭喊着他的名字。

徐大夫和贾迪已被病魔夺去了生命,可是这病的真实面目却依然神秘。病因,传播途径,检测手段,治疗方法,统统都是谜。

有时候,看着日益增多的幻觉症患者名单,薛霖会想,或许它就是恶魔的化身,灭绝人类的最强手段,是世界末日的开端。

“说不定哪天就会轮到我呢。”

回到医院的薛霖趴在办公桌上,没有参与同事们的聊天,只是对着梳妆镜打量自己的脸。手机在桌面上“嗡嗡”震动,她木然地将它移过来,用手指在屏幕上碰了两下。

“啊!”薛霖大叫一声,把手机举到眼前,对着刚收到的短信看了又看。

“难道是……”薛霖的手一松,手机就掉落在地板上了。

这短信是什么意思?也许最糟糕的情况终于来了,也许最好的情况出现了。她没法判断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她不知道自己的眼睛还会不会对自己诚实,但她很快便做出了决定。

无论如何,她要亲自去好好看看清楚。

信息是贾迪发过来的:“我已查到真相,马上来1803病房。不要相信自己的眼睛。”

“停!不要过来!”贾迪大吼道。他俩之间隔着一张挂有蚊帐的病床。薛霖哆嗦着停在原地,脑子里一团糨糊,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你不是说知道真相吗?到底是……”

贾迪垂下脑袋,说话声也有些模糊。“也只是猜测。现在我只知道我自己还没有死,但是,我不能确定眼前的你是不是幻觉。同样的,你也不能确定眼前的我是真是假。也许我,或者你,现在正站在某个天台边上,往前走上一步就会中了它的套儿。”

确实如此,双方如今都不能相互证实或证伪了。

“那让我摸摸你看看?”

“不行!不要相信自己的感官,视觉和触觉都可能是假象。”

薛霖泪如雨下。她现在唯一想知道的是,眼前这个她最在乎的人,究竟是死还是活?

“就这样站着吧,我说给你听。幻觉症并不是不可治愈的。”贾迪蹲下身,右手扶着病房的地面,想要稳住自己的身体,“它会沿着你的思维向前迈进,但凡你所想要的东西,它就会变化出来给你看,因为它只想让你上钩。”

“那么说,那天你跳湖自杀,是因为它在诱惑你?当时你都见到了什么?”

“错!我当时就是自杀!”贾迪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说,“选择摧毁自己,才能得救。我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去自杀,所以那天我跳湖了。你明白不?它一定会用别的方法杀死我,那个长得跟你一样的‘护士’肯定有猫腻,不能跟着她走。我必须摧毁自己的欲望!”

“啊,我明白了……你故意违背自己的性格和欲望,摧毁自己的意志,趁它还没来得及制造出新幻觉的时候,自己先‘死’过去了!”薛霖恍然大悟,脚下忽然有些不稳。

“稳住,别摔倒了。唉,当时就好像是一场大梦醒来一样。湖里的水臭得不行!”

“呵!”薛霖忙捂住嘴,“可是,我明明见到你已经……”

“你都见到了些什么东西?周围的人把我拽上来的时候,我看到你昏昏沉沉的,一个转身走了!嘿嘿,我不是经常教导你:对生活客客气气的人,全是死路一条。你得跟生活战斗!”

贾迪得意地微笑起来,表情跟以往完全一样。

“可你的追悼会……”

“狗屁的追悼会!”贾迪拿出一沓《服务晚报》扔给薛霖,“新殡仪馆的施工队拖欠工人工资,一直闹到现在都没有盖好。你自己看看!”

白纸黑字印着这样一条新闻,确实如他所说。可是随即,她手里的手机一震,刑警队长的短信来了,让她马上赶去局里,把贾迪的遗物送去检测。

“我真的受不了了!”薛霖双膝跪地,晕眩不止,只想呕吐。

“我完全能了解你的感受。眼前的我到底是不是你的想象?嘿嘿。”贾迪坏笑一下,像是想出了办法。他小心地挪到墙边,挥动左手的石膏绷带敲碎了一块窗玻璃,然后拾起碎片,猛戳自己的胸口。

“你在干什么啊?快停下!”薛霖眼看着他的血流淌出来。

“好好看清楚。你的内心深处会舍得让我受伤吗?”贾迪边喊边戳,戳完胸口又戳脖子,血滴四处飞溅。

“不会!我不会舍得的!”薛霖流着泪大喊,再也顾不上什么,扑上前想要挪开那张病床。不知为何,那张床好像钉在地上似的,很难推动。

耳边像是发出一阵巨响,又像是什么声音都没有似的。薛霖一屁股摔倒在地上,只感觉周围冷风飕飕地吹着,自己正浑身颤抖。在她身旁围满了医生护士,还有大批的警察。有个男人走出人群,将她拉进怀里。薛霖感到他浑身都是热乎乎的鲜血。

4

“都结束了。”贾迪扔掉手术刀,嘶哑地对她说,“回头看看吧,冷冰冰的现实。”

薛霖独自待在太平间冷藏室里已经快两个钟头了。若不是真正的贾迪出现,隔着门上的窗户自残的话,薛霖一定会认为这是幻觉,也就不会为了救他而自己推开冷藏室的铁门。

“一听说你跑进太平间,我就知道出事了。我猜它肯定会安排我的形象出现,所以拼死拼活赶过来,把你的幻觉给顶替掉了。”

“其实刚才真的差点儿,差点儿就觉得你是假的了。”薛霖搂着他的脖子,抚摸着他的胡茬子。

“幻觉也不是密不透风的,真相时不时会冒出头,但就怕你瞧不出来。”贾迪点燃香烟,伸手轻抚她那头挂满冰碴的长发。

“一群小屁孩,害得我这双老腿也差点废了。”队长扶着墙,边笑边喘着粗气,“护士啊,快扶她出去吹吹暖气,当心把她冻出毛病来。”

薛霖摇晃着双腿,在众人搀扶下走出了冷藏室。脸上的一层白霜被血融化,令她觉得痒痒的,于是她掏出梳妆镜,想将其抹掉。她对着镜子左看右看,嘟哝道:“好像又胖了点儿。”

“别瞎扯,哪有啊。”贾迪捂着伤口,催她赶紧去治疗室检查。

“真的,你看。”她拽下胸前的身份牌,对照上面的大头照。好奇怪,照片上确实也很胖,跟镜子里的一样。

可这照片是一年前拍的啊!

薛霖脑子里顿时像炸开了一样。照片上的自己和镜子里的面孔居然不是一个人!

她马上掏出手机自拍了一张,与前两者相比又有些细微的不同。同时,镜子里和证件上的自己,又变成了另一副容貌。

“先等一下……”

没人理睬她的“自恋”。护士们拉着她就往楼梯上走。

一个很久以前就知道却又微不足道的心理常识,此刻浮现在她的脑海里。她发疯般地推开身边的护士,伸手夺过贾迪嘴里的烟头,用嘴吹两下,迅速点燃了手里那叠晚报。

“你想干什么?”所有人都惊呆了,贾迪也一动不动地瞪着她看。

薛霖恶狠狠地对他说:“你说过的,不要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脱下白大褂将其引燃,然后扔到贾迪的身上。鲜红的火焰在他身上熊熊腾起。

“唉哟,唉哟……烫死了啊!”已经变成火人的贾迪倒在地上直打滚,“你他妈的是神经病啊?我不是你的幻觉啊!”

“如果追悼会真的只是我的幻觉,你又怎么会知道我‘去’的是新殡仪馆?!”

薛霖看着地上飘落的那些报纸,此时已经变成了一张张白色复印纸。

“是队长,队长他……”贾迪身上被烧得噼啪作响。

队长跟其他人直直地僵立着,低头默不作声。

“是真是假都无所谓!”薛霖号叫道,“反正我就是想让你死!贾迪,你去死吧!”

整栋大楼都烧起来了,墙壁和地板就像纸做的一样,腾腾地燃烧起来。薛霖任由团团火焰扑向自己的身体。到处都红得发亮,焦煳味越来越重。她感觉不到疼痛,只觉得大脑像陀螺一样疯狂地旋转。

贾迪一直反对我追求自己的事业。他好几次跑去我的学校,揍过我的师兄、我的男同学。他不喜欢我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生活。他只想占有我。他就是个浑蛋,就是个没有半点文化和素质的畜生。他早该去死了。我真恨不得亲手弄死他。

同学和同事,都是一群白痴。病人救不了几个,整天就想着出成果,想着混经费,想着骗钱。徐大夫是个不学无术的江湖骗子,害死了那么多人,居然每天都笑得出来。他或许还想占我的便宜。

至于我自己,不过是个一事无成的废物。

“我不爱你了,贾迪。我恨你们。我想让你们死。大家全都去死吧。”

无穷无尽的黑烟涌过来,把眼前的一切笼罩成一片漆黑。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她只记得自己一直在号啕大哭,哭了很久很久。

四周渐渐恢复了平静,只留下灼热的气流吹拂着她的脸庞。薛霖挣扎许久,终于壮着胆子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直直地站在1803病房的阳台护栏上,脚下是医院的停车场。她颤颤巍巍地爬下护栏,回头看看病房里,空无一人。

手机里没有贾迪发来的短信,只有一条刚收到的电话公司广告信息。手表显示,她刚才在房间里只停留了大概两分钟。

“你骗不了我的。”她喃喃自语道,“我学过心理学,而你没有。”

心理学上,存在着一个简单易懂的小常识:人对其自身形象的感觉,从来都模糊不清。觉得自己胖,自己瘦,觉得自己漂亮或者丑陋,永远只是主观想象,并且每一次的想象都不尽相同。

薛霖取下自己的身份牌,找出钱包里的身份证、驾照、市民卡,在地上排成一排,又掏出梳妆镜对照,证实了眼前这些自身形象都不曾变化。这不是想象力能够做到的事。

这一刻,才是真正的结束。

远离病魔的唯一办法就是摧毁自己。摧毁自己的情感和信仰,摧毁自己的生活,杀死贾迪,杀死徐大夫,杀死自己。

她已经尽最大努力去恨贾迪了。有那么一阵,她似乎真的变成了另一个人:想要把自己的亲人、爱人、同事、朋友统统杀光,只有这样才能解决掉人生一切的烦恼。

她选择了憎恨生活,于是病魔决定离她而去。

阳台外,金黄色的夕阳穿过层叠的云,撒出一道道金光。不知持续了多少天的降雨终于结束了,阵阵湿热的暖风吹在薛霖脸上,令她的眼角又一次湿润了。

“贾迪,你说,我这样做真的对吗?”

薛霖觉得人生已经被完全破坏了。积极乐观的情感正在减少,仇恨和愤怒出现过一次,以后就会越来越多。她不知道今后面对同事和同学的时候,还会不会像以前那么亲切,因为自己曾经那么殷切地想要杀掉他们!

也许无论是死是活,她都输给了这个瘟疫。

“你就安息吧。”她拍了两下额头。贾迪已经死了,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人生不过是个笑话,死亡才是一场妙手回春的手术。

“我会一直想着你的,所以我会活下去。总有一天我会见到真正的你,那时候就该我受到惩罚了。”

热风围绕在四周,身上又热又痒,好不舒服。薛霖斜靠在病床上,面颊挂着几道泪痕,平静地睡了。

“对,对的。我知道,每件事情都复杂得很。周五之前报告肯定能搞好,保证您看得懂。有的有的,一定会有个交代的。死活也要把那坑爹的玩意儿给查清楚。整个分局都拼了老命了!您尽管放心!”

挂了电话,队长一屁股坐进了沙发椅上,却提不起精神来。军令状好下,这折腾死人的案子却还是令他毫无信心。队里的小伙子们倒真是憋着一鼓劲儿,一心想为贾迪讨个公道。

“人民警察不可能自杀!必须把真凶揪出来,否则老贾死不瞑目!”

“居然淹死在膝盖深的公园池塘里,这里面绝对有问题!”

然而他已经不想再查下去了。这一系列邪得让人做噩梦的事件,总让队长觉得浑身长满了鸡皮疙瘩。

“当事人全都已经死光了,你们还能查出个屁啊!不怕把自己给搭进去吗?”他也曾经这样吓唬过小伙子们,但是一点用没有;他们甚至想把脑科医院所有的医生都隔离起来,一个个地审查。

隔离审查又能查出什么来呢?队长翻看着新收到的短信,有队员报告说徐大夫已经恢复正常,急着要向队长报告案情。

“鬼知道丫是不是还在发病。”

队长叹口气,心想这段时间自己变得越来越喜欢说脏话,真是没疯也给逼成疯子了。他拿出小镜子照照,发现最近自己好像老了些,白头发也多了,仿佛变了个人似的,这脸简直不像自己的脸。

抽过两根烟,队长拎起包起身出了门。他先去了鉴证科,把一些新的遗物取回来,准备日后送还给死者的亲属。这次的遗物是钱包和手机,钱包发现于死者办公桌抽屉里,证件全都完好地夹在里面;手机则是在其办公室地板上被发现的,里面毫无线索,只剩一条团购网站发来的广告短信。

随后,他带着两名队员,来到了市刑侦总局的法医大楼。一位法医走出大厅与他们握了手,便将他们带往地下二层的解剖中心。

“最近你们还挺忙的啊。这次又是怎么个死法?”法医边按电梯边问。

“是个自焚的。”

“这可不多见。叫啥名儿?”

“叫薛霖,是个医生。”

“喔,想起来了。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点着了报纸自杀的那位是吧。”法医挠挠头,“B232房间。跟我来。”

队长应付着点了点头,却听到“呜呜”几声。一股夹杂着湿气的冷风吹进大厅,直往自己身上袭来。看来今天又会是个下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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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雪映春

    雪映春

    这是一个不长的故事,这是两个没有安全感的小人物互相取暖的故事。架空的背景、虚构的时代。故事一开始看上去像是一个人的复仇之路,但其实这个故事与复仇、智斗并没有多大关系,它并不承载这类深厚的主题。这只是一个简单的,两个人之间的故事,描写了一些小心翼翼的感情,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