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晨，没过多久江玉也走了。因为时间到了，就算不用上班，江玉也不想待太长的时间，就像美味不可多贪。她不想让自己太快的厌倦。只是直到她走，赛车男孩儿仍然坐在篮球架下面，始终一动没动。当时她有些担心，不知道那孩子是怎么了，但没过去问。
她开着车直接去上班。等待着明天，又一个黎明来临的时候。
每天都是新鲜的，她和鲜活跳跃的生命有个不为人知的约会，这很不错。
可是第二天、第三天，她都没有再见到那个男孩儿。她没有在那个路口等到那辆赛车，她去了篮球场，场边还是围观了不少的晨练者，场上仍然跳跃着那些健壮的男孩儿，可是没有他。
连续两天，江玉有些失落。她在想这个男孩儿怎么了？生病了吗？还是出什么事了？这些念头不时地在她心里盘旋一下，在工作中，甚至在需要她做些决定的会议上，赛车男孩儿低着头，坐在篮球架下的样子都会在她眼前闪几下。但她从来没有想过去查一下他到底怎么样了。那其实也很容易，去问一下和他一起打篮球的小伙子们，多半会有些信息。不然就直接去他的学校，虽然会费些口舌，但一定会有最准确的答案。
但是她什么都没有做，一切随缘吧。就算以后再也见不到这个男孩儿了，比如说就在这几天，这个男孩儿转了学，离开了这座城市，那又怎么样？好的东西见着了，就算可以了。就像她有时在街上听到非常好听的歌，就是路边的音像店里唱的。只要她去问，她就可以买到。但她通常就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地听一会儿，歌唱完了，她也就走开了。
一定要得到吗？然后又怎么样？总是听不厌，永远保持新鲜？不，不可能，她可不这么想。不是不想，而是不能这么想。
谁也长久保持不了什么的，无论是什么。
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着这样的话，在第三天的下午两点半，来到了谢老先生的宅子外面。
这是一座地处梅林市中心的独立小楼，幽雅宁静，有很大的砖石砌成的院墙，墙内外树木掩映，是天然的屏障。房子本身很老旧了，没有鲜艳炫目的色彩和别致新颖的造型，它像是欧洲乡间的一些老式别墅，功能齐全、妥帖安稳，没有任何不舒适的地方。是真正适合人类居住的房子。
但任何稍有一点眼光的人，都会知道这所房子和它的主人非同小可。很简单，能在乡间郊外住出城里的气派，比如别墅；或者能在城里的繁华中心地带住出郊外乡村的感觉，比如这里。都不是一般人能享受，能随便在哪儿都能看得到的。
江玉摁响了门铃，给她开门的，正是三天前站在谢老先生背后的那个壮汉。这人今天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站在大门的阴影里，像是深黑色的重滞的另一扇门，挡住了江玉，遮住了里面所有的东西。他沉默地看着她。
他们两人对视了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好像三天前在大庭广众之下互相微笑致意的并不是他们俩。好一会儿，这人侧过了身子，给江玉闪开了路。
江玉面无表情地走进了这所高贵内敛，深具品位的老房子。四周静悄悄的，连繁华地段每时每刻都少不了的嘈杂声到这里都仿佛消失了。高大的树木都有几十年的年头了，它们把老宅子和大院子都挡在了阳光下面，静谧之中渗进了太多的阴湿潮气。这时正是六月天，院子里的草长得非常茂盛。
江玉径直走进了小楼里，到了二楼的一个房间外。她轻轻地敲门。
“进来。”里面传出了苍老低沉的男人声音。
房间极为考究，所有的装饰和用品似乎都还停留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甚至更加久远的时间里。它们没有现代感闪亮的、科技式的炫耀美感，它们的色调是低沉的，它们的造型是实用的，它们的气息是沉淀的。
谢老先生躺在一张紫檀木躺椅里，背向着门口，面向着窗口，午后就要衰弱的阳光正从厚重的树荫里照进来，他身上半明半暗，仍然盖着轻软的毛绒薄毯。
“谢叔叔，您好。”江玉放轻了脚步，走到了老人身边，轻声问候。
谢老先生隔了好一会儿才僵硬地转过了头来，略微侧抬着头看她，那样子就像在搜寻着江玉到底在哪儿。江玉心里掠过了一丝颤抖，她俯低了上身，去迎接老人的视线。她的旁边就有空椅子，可她不坐，就这么弯腰站着。
“坐，坐吧。”谢老先生浑黄的眼珠终于定格在她的脸上了，看了两三分钟，才说出了话。江玉微笑着答应，把椅子拉近了些，在他旁边坐下。她马上闻到了一股老人特有的气息，很醇，很好闻但也同时很难闻的老人味。很奇怪，这一瞬间江玉心里闪过一个念头，想起来她在老家的父亲，她父亲身上的气息，似乎也是这个味道。人老了都这样吗？不管这个老人过着怎样的生活，活在什么地方？
“你瘦了，”她胡思乱想，房间里静了好一会儿，谢老先生突然间问，“工作很忙吧？”
“还好。”江玉一愣，直觉一样地回答。回答之后她无声地苦笑了。直觉总是对的，她只能这么说，无论是身体还是工作，无论谁问，都只能是这两个字。
“那为什么不来看我？”谢老先生紧接着竟然这样说。
江玉无言以对了，她再次面对谢老先生浑黄的眼睛，心里有些哭笑不得。让她怎么说？看来她的谢叔叔真的老了，他把什么都忘了吗？
“我老了……”在江玉的沉默中，老人低沉地哀叹，又一次无奈地从她那里收回了目光，向窗外凝视。好一会儿，他才再开口，“去把窗子打开吧，我知道你很热……去吧。”
“不用了，”江玉望着窗外浓绿得近乎黑色的树木，觉得很压抑，觉得还是关着窗子的好。“谢叔叔，你……你身体还好吗？”
“……还好。”一丝苦笑掠过了谢老先生的嘴角，他还能说什么？这样的身体，把夏天当冬天过的人，还能有怎样的身体，几天的寿命？
江玉低下了头，觉得惭愧。她问得多蠢，简直就像在取笑甚至诅咒这位老人一样，提醒他现在最糟糕的现状。但她刚才原本要问的是，今天找她来有什么事？她临时改口，不想让谢老先生觉得她马上要走似的。她提醒自己，无论如何，不管发生过什么，谢叔叔对她的关爱是永远都改变不了的。她决定，今天不管怎样，都不主动提出要走。
“阿姨，她还好吗？”难堪的寂静中，江玉没话找话。
“好，她好。”
“……大哥和嫂子呢？他们也好吧？”
“好，他们也好。”
“……对了，谢叔叔，上次我看到小河了，她的气色也好多了。你常带她出去走走吗……”江玉突然住嘴，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谢老先生和他的小孙女，那个抿着嘴唇，不许别人帮，一定要自己操纵轮椅的小女孩儿，两个人都坐轮椅，他们一起“走走”？！
她今天是怎么了？谢叔叔会不会认为她在平静地，不露声色地骂人？！
“是，我经常带她出去走走……多走走，多看看……”老人却像什么都没注意到，随口似地回答。屋子里再次地安静了，只有角落里一座落地式的老钟单调重复地走着。不知过了多久，房间里终于有人开口说了话。
“小玉，你说……”谢老先生的声音含糊不清。
“什么？”
“你说……我，”老人的话断断续续，“我记不起以前了……那，那么以前那些还都在吗？”
江玉的心里掠过了一阵悲凉，要她怎样说？这是老人特有的悲伤，也是这世上所有人都注定会有的悲哀结局。她没有说话，屋子里继续响着谢老先生若断若续的声音，他像是在问着江玉，又像是在和自己说话。江玉看着窗外的阳光一点点地变淡，都不知道是否老人已经忘记了她的存在。
时间就这样在这个老人的房间里流逝。她终于清晰地听到了谢老先生说了一句完整的话，“小玉，你回去吧。有空多来看看我。”
江玉轻轻地关上了谢老先生的房门，把所有的沉郁都关在里面。这楼里真静，一切都和以前一样，从来都没有改变过，变的只有人。她忍住了很多很多的东西，开始下楼时，心里已经平静了很多。
在楼道的拐角处，她站住了。这是个半隐蔽式的西式老楼的典型格局，一个很私密、很情调的观景处。从这里望出去，可以看见一片很大的庭院绿地。现在是午后了，充足的夕照日头把这个小天地照得光明通透，纤毫毕现。
江玉停在这儿，自然而然地半靠在窗边很宽的阳台板上，板台让她稍微觉得有些烫……她突然间不那么想尽快地走了，也许她应该多待一会儿。就在这时，她看见了一辆轮椅，和轮椅上的谢小河。
脸色苍白的小女孩儿，穿着雪白的衣裙，连她的轮椅都是白色的。她的手平放在轮椅两边的扶手上，后面有一个很高的青年男孩儿在推着。
轮椅里坐着的谢小河，清秀、倔强、不良于行。在她身后推着轮椅的人，竟然是那只“小猫儿”，她不见了有三天的赛车男孩儿！
江玉掩住了自己的嘴，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白色的轮椅在碧绿的草地上缓缓地前进，没错，真的是那个男孩儿——瘦高的身材，修长的四肢，有些长但不夸张的头发，她看见了他笔挺的鼻子。虽然都是侧面，但她完全可以肯定了，就是他。
这是怎么回事？他怎么会出现在谢家？怎么会推着谢小河的轮椅？……等等，谢小河，这是个奇怪的小女孩儿，今年才将将十岁，从小就沉默寡言，待人冷淡。从六岁开始就自己独居一室，连她的父母都很少能进去。她的东西不许别人碰，她的事情不许别人过问，甚至连她的轮椅都要自己驱动，不许任何人帮她。那么，这个男孩儿是谁？她怎么会允许他碰她的轮椅？还长时间地在她身后推着？三天前篮球场那一幕江玉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他们以前不可能认识，这是怎么回事？
轮椅在移动，江玉突然转身下楼，她在楼道里快速地小跑，踮着脚尖，尽量不让她脚下半高的鞋跟发出声响。只是几秒钟的时间，她就来到了楼门口。她站在楼道的阴影里深深地呼吸了几口，平复了自己的喘息，然后才面带微笑地走了出去，正好迎到了那辆就要经过楼口的轮椅。
“小河，你好？”江玉笑吟吟地打着招呼。
轮椅停下了，小女孩儿看向了她，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江玉的微笑在保持着，好一会儿，谢小河认真地点了点头，说：“我好。”
江玉的微笑变得有点僵，这不是正常的人际问答，可在她的意料之中。谢小河这个古怪的小女孩儿就是这样，思维和行动与众不同，可细想也没什么错，她在回答你的问题，还很正规很认真地回答了，但是让人再接不下去。
江玉就抬头向推车的小猫儿微笑着点了点头，男孩儿马上回以很有礼貌又有些拘谨的笑容，随即就低下了头。
“你是……”江玉问。
“我？”男孩儿有些惊讶地抬头，“啊，我是打工的。”
“打工？你做家政？”江玉又问。
“不，我……”男孩儿很有些窘，像是有些难为情的事。
“他做我的老师。”声音从下方传来，小女孩儿的声音清晰而且镇定。江玉和男孩儿的目光不由得都向下面的谢小河看去。
小女孩儿的目光正视着江玉，一字字地说：“他教我读书。”
江玉迎着小姑娘坚定的目光，心里不由得抽搐了一下。“小河，你……你不去上学了？”
谢小河紧紧地抿着嘴唇，摇了摇头。
“不，小河，我希望你还是去学校上课。”江玉变得语重心长，“你总不能脱离社会大众，你最好还是去适应集体生活，等你再大一点……”她还要再说下去，但小女孩儿已经转过了头，再不看她。
江玉摇了摇头，轻轻地叹息一声，刚才这些是她的心里话，是脱口而出的。现在她知道自己说得多了——这些事，这个小姑娘的父母亲，甚至于她的爷爷奶奶，肯定都早已考虑过了，何劳她来多嘴。她再次看向赛车男孩儿。“你还是个学生吧？”她问。
男孩儿点头。
“那你能教她多少时间？”
“我，我在放暑假……要是能行，以后我尽量多抽出些时间来。”男孩儿的脸变红了，他回答得磕磕绊绊，但很是老实，或许他以为江玉是谢小河的亲戚长辈吧？
江玉笑了，她可不想让这个男孩儿觉得她是个挑剔刻薄的人。“好了，我不打扰你们了，小河就请你多多费心吧。”说着她就让开了路。“再见。”她说。
“再见。”男孩儿明显地放松了，马上推着谢小河向前走。
“对了，你叫什么？”江玉在他身后突然又问。
“啊，我叫方羽。”男孩儿下意识似地回答。江玉不再发问了，她看着他们远去。她注意到谢小河的后背离开了椅背，挺得直直的，压在轮椅伏手上的手不再是平伸的，攥成了两个紧紧的小小的拳头。
这天，似乎天很快就黑了。江玉回到家，把灯全关了，平平展展地躺在黑暗里，把在谢家发生的事在脑子里一遍遍地过着。
方羽，这个男孩儿叫方羽。
江玉惊诧于自己的好运，也惊异自己都做了些什么。但她还是把今天这个男孩儿的每个表情每句话都在自己的脑海里一一重现，她真的记住了。但是，这时她并不知道，今天她真正应该牢记，并且认真玩味的是另外一个人说的另一句话！
当然，没有任何人能先知先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