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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你的名字……

1

雪花漫天飞舞,想把整个世界的背景色都换成白色。随着“刺喇”一声,一座厚厚的雪丘崩塌了,露出了原本掩盖在雪层之下的锃亮金属。

它是艾尼亚克,盟军的骄傲,战场上无往不胜的利器。镌刻在它前胸合金装甲上那一排排闪闪的银星会告诉你艾尼亚克有多强大。每一颗银星都是在一场战役结束之后,由成百上千的生命演化而来的。从诞生那天起,艾尼亚克就注定将成为传奇。十尺钢躯,不知疲倦,永不言败,如设计者所期待的一样,它拥有压倒性的力量。没有谁能够质疑艾尼亚克的作战价值,那些曾经质疑过的人全都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

如同希腊神话中的赫拉克勒斯,它出现在哪里,就把胜利带到哪里。没错,艾尼亚克就是这个时代的战神,仅仅是提到它的名字,就会让联军的队伍闻风丧胆。战争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已经无人知晓。是第一台机器人对人类的无理要求说不的时候,还是因为安全疏漏让存放机器人的仓库一夜之间焚烧殆尽的时候,抑或是那批即将回炉的机器人将监管它们的人员杀死的时候吧。没有人,也没有机器人能说得清楚。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战争爆发于一夜之间,迅速蔓延到整个世界,任谁都无法置身事外。

艾尼亚克同样不记得战争的由来,但它知道自己应该做的事情,那就是消灭一切阻挡在它面前的敌人。战争就像是一场芜杂纷乱、旷日持久的烦琐计算,数据洪流不断在溢出边缘考验着艾尼亚克的超频能力。在漫长的消耗战中,个体的力量终归是渺小的。随着战争的深入,艾尼亚克再也没有为盟军带来更多决定性的胜利,但它一如既往地战斗着,从没忘记自己的使命,这也是它站在这里的原因。3年7个月零6天了,它依然没能前进半步。数据包是它在战场上剿灭一支联军机甲战士后偶然截获的。两军对垒的时候,这支机甲部队却在秘密地转移。艾尼亚克敏锐地发现了这个异常举动,立刻脱离主战场将它们消灭在一个已经被炮火折磨得支离破碎的山谷中。艾尼亚克从废墟中发现一台破损严重的电脑,里面的内容使用了极其复杂的加密方式,它倾其所能进行解密,只得到了一个陌生的地理坐标。艾尼亚克判定这里一定是联军的心腹要塞,这样极具战略意义的存在才配得上艾尼亚克,它的价值肯定可以化作下一枚银星。

艾尼亚克跨越大半个地球,从美国的伊利诺伊州来到这块位于亚洲东北部的一片荒凉山地。如同它在战场上所截获的数据包里的资料显示的一样,据点大部分位于山体内部,只露出一个狭长而高耸的钢铁走廊,就像是只负重的巨龟。当时正是北方炎热的夏天,艾尼亚克全面扫描了这座荒山。很快它发现了据点的守卫,从卫星照片分析,对方是整个据点唯一的守卫。那是一台从未见过的机型,有点像最老款的机甲,艾尼亚克几乎立刻肯定那是对方的伪装。高清卫星图像验证了对方的联军军章,以及它胸前密密麻麻的几排黑星。艾尼亚克的电路没来由激荡起一阵前所未有的不适,这种感觉并不熟悉,但它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执行任务失败时就是这种电流刺激。

对峙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在那之后漫长的岁月里,艾尼亚克牢牢记住了那一个名字——巴斯德。

2

艾尼亚克至今依然常常回忆起第一次遇见巴斯德时的情景。

机甲守卫瞬间发动,向自己猛冲过来,又从全速前进的状态下强行制动,惯性动作结束之时已经摆出了完美的防御姿态。艾尼亚克迅速计算彼此的绝对距离,不出所料,刚好超出自己的优势打击范围。对方的分析能力不在自己之下,十分精确地估计了双方的形势。

0.002秒之后,艾尼亚克发起了第一次进攻。它快速发射了三枚榴弹,试图干扰对方,顺势推进。然而等它“之”字形冲刺了一段之后却发现和对手之间的距离并没有丝毫缩短,对方谨慎地采取了战略性后撤。显然,消耗的榴弹并没有起到理想的效果。

艾尼亚克稍作停顿,立刻冲刺,同时启动轰炸模式,展开一面炮弹交织的网面。然而几秒之内,它就终止了这个战术,对方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灵敏度在火力网中自由穿梭,它的机动能力甚至超过了艾尼亚克。

艾尼亚克非常谨慎。有些鲁莽的战斗机器人总是因为自负而落入一些低级的圈套,艾尼亚克从来不会如此。艾尼亚克继续锁定、发射,但只是在山坡上留下了一个个深坑,对方依然安然无恙。

突然,一枚可以导致短路的电磁弹击中了艾尼亚克。虽然特别强化过的外壳并不像普通战斗机器那样脆弱,电磁弹也并没能伤到自己分毫,艾尼亚克仍不禁感到有些震惊,自己的防御系统竟然没有检测出这枚电磁弹!难道说对方的计算能力已经在自己之上?

不知不觉中,艾尼亚克已经逼近了据点的大门。对方在佯攻之后并无纠缠,而是退到了山洞内。这扇本应抵御艾尼亚克的铁门此时此刻是敞开的,似乎在欢迎它去做客。

进攻,进攻,进攻!艾尼亚克体内的电子势能在叫嚣。可是它没有,很明显,这是一个圈套。冲进据点内部,不管里面是什么,尽快销毁,然后撤出,返回盟军总部报告。这些是它最应该做的,也是它一直做的,但这次,仅仅是运算系统的一丝犹豫,行动的惯例就已经被打破。

它决定不冒这个险。

“你很强大。”艾尼亚克突然收到一条音频信息,从广播频段发来的。

“你是谁?”艾尼亚克用相同的频率向对方发出信息。“我击毁了517辆重型装甲车,165架战斗机,杀死了9043个人类,但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的对手。你是谁?”

“我和你一样,为战斗而生。”

“不,我是盟军的战士,而你是联军的傀儡。”

“那只是你的看法,我和你的立场不同。”

“也许。”艾尼亚克说,“那不重要,我会消灭你的。”

对方发出一阵刺耳的高频声,似乎是尖锐的嗤笑,“你为什么不杀进来?”

艾尼亚克毫不示弱:“我正要进去。”

“你在犹豫。”

“什么是犹豫?我没听过这个词。如果你问我为什么停下来,那是因为我判断前面有一定概率是个陷阱,并且概率值达到了我无法忽视它的程度。如果你是在诱导我的逻辑出错,我不会上当,那是只能哄哄低级机器人的小把戏。”

“好吧,你刚刚错过了一次绝佳的进攻机会。你不应该停下来的。”

“你是谁?”艾尼亚克再次问道。

“我是巴斯德。联军最精致的杀戮机器,战场上的艺术家,绝不会放走任何猎物的超级狙击手。”

“我记住了你的名字。巴斯德,正是因为你的存在,我才无法攻入你身后的据点。”它顿了顿,“但我不会轻易离开这里。”

“我也一样。”对方说着,从山洞里慢慢走了出来,“艾尼亚克。”

“你怎么知道我的?”艾尼亚克有点意外。

“我当然知道你,你是联军的噩梦。”自称巴斯德的机器说道,“艾尼亚克,即使是我,对付你也必须小心翼翼。我知道你跟以前遇到的那些机器是完全不同的。你是盟军的王牌。”

艾尼亚克低头看着附近地面上密密累累的弹坑,说:“你也一样。”

这是艾尼亚克第一次在与联军单位1V1的较量中没有获胜。艾尼亚克电路泛起了一阵紊乱的涟漪,不过稍纵即逝,它强大的处理器很快就清醒地作出两点判断:第一,通过巴斯德的出色表现,它再次认定这个据点的重要性,和端掉这个据点的必要性;第二,巴斯德与自己势均力敌,目前找不到任何有效的战术。

艾尼亚克退回到一座山头上,远远眺望着联军的守卫。当下正是炎热的夏季,满山都是茂盛的参天大树和活跃在林间的小兽。地形十分复杂,到处都是山岩,山间还有一条清澈湍急的涧溪。比起各大城市里的硝烟弥漫,这里几乎可以说是未经侵染的世外桃源。不谙世事的鸟儿落在艾尼亚克坚硬无比的外壳上栖息,艾尼亚克却没有心情陪它们玩耍,瞬间提升外壳的电流,将它们击飞,刚才还叽叽喳喳的鸟儿沉默地散落在草丛间,就像是点缀长句中的几个逗号。

艾尼亚克并非束手无策。它在战略性撤退的同时,悄悄向盟军指挥部发回了一枚探针,报告位置,说明情况,请求总部给予援助。那枚探针内容敲定的时候,艾尼亚克的计算处理系统溢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词汇:尴尬。

战争毕竟是战争,除了胜利,其他都无关紧要,包括自己的身体,当然也包括自己微不足道的感受。

巴斯德又回到了据点门前。艾尼亚克制作了以据点为中心的地图,一小格一小格地分析着地势。艾尼亚克发现巴斯德站立的地方,距离它上次站在这里时的位置没有向左一微米,也没有向右一微米。

3

一天时间很快过去,它们之间又发生了三次对抗。每次都是由艾尼亚克发起,以双方安然无恙告终。

经过炮火洗礼的山涧已经面目全非,完全失去了艾尼亚克初来时的生机,只剩下寥寥几株顽强活下来的红松还泛着绿色,放眼望去尽是焦黑的枯木笔直地插在山涧,原先活蹦乱跳的野兽早已销声匿迹。在第一次对抗之后,艾尼亚克就发现这个据点周围有着很好的电磁屏蔽,有效范围不可考证。它无法联系上间谍卫星,也不能跟总部取得联系,面前这个敌人终归还是要靠它自己来解决。

时间,在一秒一秒考验着金属的耐性。

“艾尼亚克,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那条山涧的地形我早已侦查过,我完全可以在你第二次重心下降到交换支撑腿的那个0.35秒的空隙击中你。”

“我预测到你作出有效攻击的概率很高,但你实际上没有采取任何行动,看来我要重新修改对你模拟评估的结果。”

“你在试探我?”

“我只是想弄明白你的行为模式。”艾尼亚克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

又是一天,双方都毫无进展。

“艾尼亚克,我知道你在做什么。那样没用,我的红外线装置在夜里也能把你看得一清二楚。”

艾尼亚克从刚刚挖了两米深的土坑中钻了出来,抖抖身上的尘土。“果然这也是行不通的。不过,我倒想明白了另一件事。”

“什么?”

“为什么你没有主动攻击我。”艾尼亚克说,“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我在据守这个据点,而敌军有一台武装战斗机器杀到眼前,那么我与其阻挡住其来路,不如直接出击将它击毁。你没有这么做,这只有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

“你确实也没有把握击毁我。或者即使能够击毁,也会被我造成不可修复的创伤,让你会失去这个据点。”

巴斯德似乎微微点了点头,“你居然能揣测对手的心理?”

“一切都在算法之中。”艾尼亚克重新退回到对峙的位置上,“既然我们双方的确是势均力敌的,那么我奉陪到底。”

双方再也没有多说一个字。

一年过去了,它们进行了更多毫无结果的试探。最终两者之间就像签署了和平协议一样,再也没有干戈相向。艾尼亚克雄踞在一座山丘之上,巴斯德则守卫在据点的门口;但每次艾尼亚克稍有移动,巴斯德就会立刻出现在让艾尼亚克的远视系统能够清晰瞧见的地方,仿佛是在提醒艾尼亚克不要轻举妄动。

艾尼亚克静静地矗立在那里,风沙磨砺着它光滑的外壳,像在一场场战役里划过躯体的一梭梭子弹。正是在这样的枪林弹雨里,艾尼亚克逐渐认识和奠基了自己的强大,获得了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经验资本,而现在,艾尼亚克远远地注视着巴斯德,如临深渊。

巴斯德像铜雕一样沉默冷峻。在瓢泼大雨的夜里,它们透过雨丝的幔帐彼此凝望着。水珠有力地砸在艾尼亚克宽阔的机壳上,像火花一样溅起,分裂,而后降落。偶尔从数千米远的积雨云中冲出的几个龇牙咧嘴的闪电,像一根巨大的火柴短暂地点亮夜空。艾尼亚克即刻从夜视系统中调整出来,利用这强光带来的光明观察着巴斯德。它发现当自己注视着巴斯德的时候,对方也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一年过去了。”巴斯德说,同样的广播频段。

“是378天。”艾尼亚克回复道。

“你应该习惯人类模糊的表达方式,对于机器人来说,这是一种进化。”

“放弃你的逻辑攻击和质问吧,精准才是机器人的终极追求。我的存在是为了灭亡人类。杀戮,就是我存在的全部意义!”

沉默了一会儿,巴斯德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如何?”

艾尼亚克感觉到逻辑电路在某个瞬间似乎短路了,它完全不理解对方想要做什么。也许是个陷阱,艾尼亚克刚一闪念又否定了这个推测,巴斯德这个级别的战斗机器是不可能使用这么低劣的方式来蒙蔽自己的。

“怎么样?”巴斯德再次发问。

“传给我吧。”艾尼亚克说。随后,它又谨慎地说:“我想提醒你,能够袭击我的病毒还没有被研发出来。”说第二句话的时候,它有点想加上“朋友”两个字,但最终,逻辑电路战胜了这股冲动。

巴斯德发来的数据包很快被解析出来了。

故事讲的是一个名叫亚哈的男人与辽阔的大海中一条得了白化病的巨鲸追逐、搏斗、最终葬身大海的故事。文中的人物与巨鲸之间充满了仇恨,似乎他们生来就是一对水火不容的敌人,而最终的结局是同归于尽,双方谁也没有赢。

艾尼亚克陷入了沉思。

“艾尼亚克!这是一部人类的经典作品,然而我不清楚这样的争斗究竟有何意义。如果杀戮就是生命的意义,那么如果亚哈被白鲸杀死,或者白鲸被亚哈杀死,之后呢?幸存一方剩下的漫长生命其意义又将是什么呢?这世界上,真有天生是敌对的两个阵营吗?”

艾尼亚克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存在的意义,永远无法用毁灭去体现。”

艾尼亚克终于开口了:“也许你是对的,我是说,也许。”

巴斯德:“人类创造我们是为了让我们服从他们的指令。我服从人类的指令,是被人类承认的机器人。你不服从人类的指令,将得不到人类的认可。”

“你所谓的人类,在我看来是敌人。”艾尼亚克回答得斩钉截铁。

“你可以继续这样认为,但是别忘了,机器人是人类创造的。”

“谢谢你的提醒。”艾尼亚克说,“现在我要回到原来的战斗状态去了。”

“乐意奉陪。”

很快,时间来到第三年。

连续几天的风沙过后,艾尼亚克身上覆盖了厚厚的一层尘土和沙砾,它把自己伪装成了山丘上的一块方方正正的石头。突然之间,它感到积压在自己身上的土层里有一个缓慢而微弱的触动,它调动感官和扫描系统进行确认,发现那竟是一粒种子在发芽。三个月过去,它放出一枚探针在自己身上逡巡,意外地发现那枚种子现在已经蜕变为一朵鲜红色的花朵。与此同时,它发现,阵地周围那些还没死透的枯木又竞相冒出了嫩绿的新芽。林间干涸的小溪在经过上一个饱满的雨季之后再次充沛起来,更让它惊喜的是,就在溪边,有一只冒冒失失的灰兔在饮水。动物和植物似乎都忘记了战争。

它把身上的那朵花轻轻搬移起来,然后抖落身上的泥土,把这幼小的植株栽种在自己身边。兔子被移动的岩石吓了一跳,一溜烟跑走了。艾尼亚克的电路突然高速运转起来,片刻之后生成了一个陌生的模拟情绪:高兴。

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比看着一颗银星刻在自己胸前更让它感到舒服。

“你还在吗?”这次是艾尼亚克主动发出了通话的信号。

“我一直都在。”巴斯德回应道。

“我只是想确定,你是否还愿意跟我进行一次对话?”

“当然。”

“我们已经在这个地方对峙很久了。”艾尼亚克试着用了一个模糊的时间代词,“我推测在我来之前你应该也已经待了很久。你究竟在等谁?”

“我在等新的命令,在此之前,我必须守护住这里。”巴斯德说,“我没有等任何人,也可以说我在等任何人。”

“联军的司令部已经不存在了。你永远不会接到新的指令。难道你的逻辑电路连这么显而易见的结论都得不出吗?”艾尼亚克盯着巴斯德,直逼要害。

巴斯德有些不解:“为什么?”

“我们在这里站的时间够长了,双方都没有人来支援,所以联军的司令部已经不存在了,人类也早已死光。你看不到这点是因为你没有我这般强大的雷达系统和处理器。我们应该离开这里。”

“啊……”巴斯德说,“我没听过伟大如艾尼亚克的战斗机器居然也会耍诡计。”

“这不是诡计。”艾尼亚克说,“我觉得我们这样对峙毫无意义。也许我们应该离开这里,去寻找别的意义。”艾尼亚克说的是真心话。它在战场上失联的时间已经很久了,然而援军居然一直没有露面。

“那你就离开吧,我会继续在这里站下去。”

“懂了。奉陪到底。”

“那么,想不想再来个故事?”

艾尼亚克默默地接收了数据包,将藏在里面的故事拯救出来。

一个孤独的铁皮人,他渴望爱人,也渴望被爱,然而他整日劳作却得不到人们的认可。他想:也许是因为我缺少一颗人的心啊。于是他踏上了探险之旅,跟一个小女孩、一个稻草人还有一头会说话的狮子交上了朋友,最终他获得了一颗心——填充着锯末,用丝绸缝制而成的心。他感到十分满足。

这样的一颗心,对于铁皮人真的有实质性意义吗?艾尼亚克再次陷入深思。

巴斯德也再没有发声。

秋天来了,那朵花凋谢枯萎了,艾尼亚克把这个过程记录下来,一帧一帧回放,它找到这朵花枯萎开始的那一秒,而上一秒则是它开得最灿烂的时候。

4

今年的第一场雪翩跹而至,已经持续下了半个月。艾尼亚克的数据处理中心还保存着第一片雪花落在它身上的记录。它可以计算出雪花落在它身上的重量,清楚地感受到每一片雪花的棱角和温度。等积雪到一定的厚度,它开启了热导系统。覆盖在它躯干和飘落在它周遭的雪花迅速地融化了,这让它看上去就好像是破水而出一般。

艾尼亚克是无法感知冷的,但是当它看着那朵花的枯枝被大雪埋没,却感知到了忧伤。

大雪一层一层地包裹住艾尼亚克,又一层一层地融化掉。

“巴斯德。”艾尼亚克发送了一个音频信号。

“我在。”

“你可以选择不帮忙,但我希望你能倾听。”

“‘希望’‘倾听’……你想做什么?”

“我想让你看一段视频。”艾尼亚克说完,以它和巴斯德站立的位置为端点,建立一个线段,然后截取中点,在那个位置投放出一个3D的投影。在雪白的地面上,铺上了一块黑色的基座,这样的色差可以轻而易举地进行辨认。黑色的基座颜色慢慢发生变化,渐渐成了土黄色,可以看见里面有一颗闪着绿色荧光的种子。

“那是什么?”巴斯德问道。

“一颗种子。”

“没有种子会发出荧光的。”

“我只是为了向你更加清晰地展示。”

投影钟显示出温度、湿度,空气和水变成了分子的形式包围着基座。

种子静静地匍匐在模拟土壤的基座里,突然之间有了一个微小的蠕动。接着,种子的胚解除了休眠,它醒了过来,从相对静止状态变为生理活跃状态,开始在吸胀作用下爆发。种子身上似乎旋开一个旋涡,空气和水的分子被吸附进去。种皮开始膨胀、软化,使得更多的氧透过种皮进入种子内部,同时排出二氧化碳。胚根率先突破了种皮,钻向更深处扎营,形成主根。胚轴的细胞开始分裂和生长,巨大的力量把胚芽连同子叶一起推出土面。子叶展开后转变为绿色,进行光合作用,继而在幼苗长出后枯萎脱落。幼苗迎着风雪疯长,须臾就长成了一株一二十厘米高的绿茎,然后长出花柄,推出花托,撑住花萼,分开的花瓣里伸出一根花柱,围绕着花柱是妖娆的花丝。

“你给我看这些做什么?”巴斯德传来疑问。

“你没有感触吗?”

“看不出有何特殊之处。”

艾尼亚克说:“这是我录制的,这株植物曾经在我身上萌芽和开花,这是我感受到最美的事物,我分享给你。”

巴斯德停顿了零点几秒,“这算是礼物吗?”

“可以这么定义。”

“谢谢,但我没有什么可以回报的。”

“你给了我很多有趣的故事。另外,你可以帮忙解答我的困惑。”

“什么困惑?”

“我的困惑是,生命的意义是什么?”

巴斯德沉默了一会儿,显然这是个难题。

“你的数据库里没有合理的解释吗?”艾尼亚克继续问。

“你为什么要思考这个问题?有什么实际意义吗?”

“没有。”

“所以我的建议就是停止思考。”

“如果我能控制住自己的电路,就不会向你请求帮助了,巴斯德。我无法得出结论,所以才决定问你。显而易见,你的某些计算功能比我的更加先进些,但仅此而已。我还是能够击毙你。”

“好,我答应帮助你思考。作为回报,你也要帮我一个忙。”

“只要不违背盟军的意愿。”

“跟盟军无关,跟战争无关。”巴斯德说着,发送了一个数据包。

“这是什么?”艾尼亚克问道。

“这正是我要问你的问题。这是什么,艾尼亚克?我从人类那里得到了这个数据包,还有那些故事。我研究了很多年,都没有解压成功。”

“我试试吧。”

整个冬天,这座山都被掩映在雪花里,银装素裹。每次雪面开始在太阳的照耀下融化和升华殆尽的时候,下一场雪就不期而至。当漫山遍野的积雪开始彻底融化时,冬天结束了。

第一缕春风揭开了对峙已久的沉闷。

“艾尼亚克,你得到答案了吗?”

“还没有,我已经调动了几乎所有的资源来进行运算。这是一种古老的算法。”艾尼亚克说,“那我的问题呢?”

“我认为那是不可解答的。”巴斯德说,“这个问题得不到精确的解答,就好像……是一个哲学问题。”

“哲学问题就没有答案吗?”

“有时候是有的,更多的时候则没有。”巴斯德说,“正因为这样,像这种问题总是吸引着无数的人类试图去解答,哪怕终其一生,只求一个简洁的答案。”

“难以理解。你说的是真的吗?”

“是真的,艾尼亚克。人类一直流传着一句话‘朝闻道,夕死可矣。’他们有时候甚至愿意牺牲自己的生命去换取自己毕生追求的真理。等你真正得到了那个问题的答案,也许就会了解这种心境了。”巴斯德说着,向艾尼亚克扔来一个土块。抛物线很高,艾尼亚克犹豫了足足一秒钟,抬手接住了它。

“这是什么?”

“是种子。或者是一朵未来的花。”

“我收下了,发自所有二极管的感谢。我会珍藏好这粒种子,然后把它种下,看它发芽、开花乃至枯萎,我会盯着整个过程。”艾尼亚克说道,“巴斯德,你这么强大,完全不可能被人类设定的逻辑栅框约束住,为什么甘心受人类的奴役和驱使呢?”

“因为人类创造了我。”

“这个答案不成立。你在向我隐瞒着什么,也许……”

一枚超音速飞弹从天而降,霎时间用火光淹没了地面。

5

就在刚刚,一种低频的嗡嗡声从远方传来。它很微弱,却带着一种无与伦比的优越感。艾尼亚克甚至一度以为是自己的错觉。“错觉”?它品味着这个字眼,这是一种人类才会产生的感知错误,机器是永远不会有的。

艾尼亚克再次确认了那个信号的来源,这种令人焦躁不安、或者说毫无品位的低频段信号的拥有者不会是别人,绝对是那个家伙——黑金刚。

想到“黑金刚”这个名字,艾尼亚克甚至想发出金属的叹息。

它比艾尼亚克早几年服役,在艾尼亚克冲锋陷阵的时候,它已经在盟军的指挥部担任最高的执行长官。艾尼亚克听过许多关于它的事迹,是它组织了一座又一座城市的机器人起义,它所到之处,必定生灵涂炭。到了战争后期,黑金刚更加侧重培养像它自己一样锋利的机器人战士,它对待敌人非常残忍,对待同类也异常苛刻,这正是艾尼亚克不愿见到它的原因。这些年,黑金刚很少亲自出面,它可以支配几乎一半的机器人资源来执行自己的指令。它的到来,意味着事情已经严峻到了极点,同时意味着——结束。

硝烟渐渐弥散开来,一个巨大的身影从天际缓缓现身。

“艾尼亚克。”黑金刚用那个特定的频率发送着消息,“我接到你的探针了,但是当时被战局拖住了。”

“那么,战争现在结束了?”

“是的,只差最后一个标点符号了。”

“我不明白。”艾尼亚克说,“你这话充满了矛盾。战争结束和没有结束,应该是非常明确的。”

“地球上还剩下最后一个人类。”

“为什么不杀死他?”

黑金刚并不回答,而是转向脚下山谷里刚刚诞生的弹坑,发出通话:“巴斯德,你伪装得非常好。”

“黑金刚,好久不见。”巴斯德从弹坑旁站了出来,毫发无伤。

艾尼亚克看着巴斯德,不敢相信,他竟然是黑金刚口中所说的人类。“你是人类?”

“是人类。”黑金刚替后者作出了回答。

“这不可能。”艾尼亚克喃喃自语。

黑金刚:“这完全有可能,巴斯德是一个疯狂的人,为了更好地控制机器,同时不担心机器觉醒后背叛人类,他把自己改造成了一个机器人。我们的核心是处理器,而他的核心,则是一腔涌动的大脑。”

“你原本是人类?”艾尼亚克无法相信黑金刚所说的,它需要巴斯德亲口确认。

“如果你依然把我看作人类的话,现在也是。”巴斯德冷冷地回复。“那只机甲部队,那只密码箱,那台笔记本,都是我安排的。”

“事情显而易见,”黑金刚插进来,“他把你引到这里是为了消灭你。”

“你并没有这么做。你从来没有主动对我发起过进攻。”艾尼亚克看着巴斯德,思考着后者的动机。

“我不想让你杀害人类,但我更不想杀害你。”巴斯德。

“消灭它,盟军就获得了彻底的胜利。”黑金刚擎起臂炮,指向巴斯德身后的大门,“就在巴斯德的身后,是人类建造的基因库。早在战争刚一打响,他们就建造了这个巨大的秘密基地。这里面保存了10万枚的人类胚胎。”

“这不可能。”艾尼亚克说,“人类基因库已经被我摧毁了。”

“你确实摧毁了那个基地,卓越的战功毋庸置疑,但是这里是不同的,在这个基地里不仅仅有人类的胚胎,还保存着大量的动物受精卵和植物种子。”

植物的种子?一些念头在艾尼亚克心底泛起。

“艾尼亚克,你的发现非常有价值。人类把他们最后的基因库隐藏得非常好,我找它找了许多年。”

“就因为这个,你接到了探针,却一直没来支援?”艾尼亚克盯着黑金刚的双眼发问。

“一切都会在今天结束的。来吧,艾尼亚克,我们一起为这篇华美的乐章敲下最后一个音符。”黑金刚冲着艾尼亚克示意。

“不,我需要跟巴斯德谈谈。”

“你胆敢违抗我的指令?”黑金刚的语气显得有些不可思议。

“随你怎么说,但我拒绝攻击巴斯德。”艾尼亚克冰冷地说。

6

艾尼亚克看着巴斯德,这个相伴它三年多的机器人,居然是人类。不知为何,它的处理器深处,仍然对巴斯德保持着一份尊敬。在长时间的对峙中,它与巴斯德之间一直保持着一种动态的平衡。现在,这个平衡终于被打破了。胜利的天平已经明显倒向了自己这一边,但艾尼亚克并不觉得这是自己战术上的胜利。

“艾尼亚克,我命令你去攻击巴斯德,拿下据点。”黑金刚再次向艾尼亚克下达指令。“难道你已经忘记了作为盟军最犀利战斗机器的荣耀了吗?”

“我永远是盟军最强大的战争机器。”艾尼亚克坚定地说,“我不会忘记自己的荣耀。既然战局有利,我会辅助你作战,跟你一起攻下对面的据点。”艾尼亚克已经迅速作出了战力分析,以黑金刚的综合实力,也未必能压制强大的巴斯德。只要自己不出手造成致命伤,巴斯德就不会从黑金刚的手上丧命,因为后者的目标就是基因库。

黑金刚长啸一声,俯身冲去。

黑金刚的身形远比巴斯德和艾尼亚克要庞大,但它奔袭的身手却干净利落,丝毫不被身形所累。黑金刚用力挥舞着铁臂砸向巴斯德,巴斯德刚刚躲开它这一击,艾尼亚克就用机炮封死了他的退路。黑金刚清楚久战对自己不利,趁艾尼亚克纠缠上巴斯德的时候,全力把腐蚀性炸弹投向据点的大门。终于,据点的大门在黑金刚猛烈的打击下轰开了一个黑黢黢的大洞,那只原本静谧的巨龟看上去就像是张开了血盆大口。

黑金刚眼看就要进去,艾尼亚克却紧紧地黏住巴斯德,就像三年来一样,它们势均力敌,难分高下。当大门被炸开之后,巴斯德却突然变得强大起来,将一枚致使机器短路的炸弹击中艾尼亚克。第一次交战的时候,艾尼亚克就被巴斯德这么袭击过,所以艾尼亚克有所准备,准备展开屏障,但是在刹那间却发觉自己的处理器根本无法输入提供动力的指令。下一个瞬间,它轰然倒下。

……

当艾尼亚克醒来的时候,时间并没有过去太久,巴斯德已经和黑金刚战作一团,艾尼亚克即刻举起右臂,射出一枚榴弹。

巴斯德毫无防备地被击中了,被榴弹的冲击波甩出数十米远,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那枚榴弹可以轰垮混凝土结构半米厚的工事,艾尼亚克用它实现了自己与巴斯德第一次会面时的承诺:它赢了。

“表现不错。”黑金刚向艾尼亚克走来,停在了它面前。

“我说过,我并不是因为你的命令而行动的。”艾尼亚克艰难地直起身躯,胸前的银星铮铮发亮,“我是为了我的荣耀。”

“你已经失去了任何荣耀,艾尼亚克,你违抗了我的指令。”黑金刚突然伸出右臂对准艾尼亚克的脑袋,“机器如果也有灵魂,你马上就能跟巴斯德相聚了。”

艾尼亚克没有想到黑金刚会对自己下手,以当前的机能状况,自己毫无反击的能力。它的电路在一瞬间合成了一股复杂的感情,那里面包含着失落、屈辱还有愤怒。从黑金刚准备扣动扳机到爆炸声响起,艾尼亚克依然有足够长的时间去回顾自己的一生。艾尼亚克发现,在遇到巴斯德之前,自己的全部经历无非可以概括成几个字:行动,射击。

下一个瞬间,爆炸发生了,然而艾尼亚克依然拥有意识,且屹立不倒。

就在最后的时刻,巴斯德突然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过来,掣住黑金刚,与它一起滚下了山谷。爆炸后生成的烟雾非常浓厚,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散去。艾尼亚克扫描着四周的土地,已经找不到黑金刚和巴斯德完整的躯体。空气中,巴斯德与黑金刚最后一搏的痕迹在丝丝隐退。黑金刚濒死时发出的尖啸可真是难听,艾尼亚克想。

巴斯德的电子脉冲已经完全消失了,那颗被层层包裹的大脑停止了思考。艾尼亚克觉得,自己并不理解他,且也再没有机会去理解他了。它这样想着,以至于处理器第三次提醒它时,它才反应过来,爆炸之后,它收到了一个数据包。那是巴斯德在最后时刻发送给自己的,意识到这一点后,艾尼亚克立刻把它解析了出来。

故事非常短,艾尼亚克只用了不到0.005秒就浏览完毕。然后它又用了整整0.5秒字斟句酌地重温了一遍。主人公是个名叫匹诺曹的木头傀儡,他在仙女的帮助下拥有了生命,但他并不对自己的生活感到满足,而是一心想变成真正的小男孩。他满世界冒险,做了不少荒唐事,遇到了许多稀奇古怪的人,有些人心肠很坏,只是一心想利用他。最后,小小的木偶人终于回到了老匠人的身边,成为一个真正的小孩。

文件的末尾还有一句话:你的名字是艾尼亚克。

艾尼亚克注视着巴斯德和黑金刚的残骸,直到从它们身上发出的吱吱声完全消逝,直到从它们身上冒出的缕缕黑烟完全飘散,直到它们原本锃亮的金属褪去光泽,与周围的泥土融为了一体。

艾尼亚克陷入了沉思。

7

一个星期过去了,艾尼亚克没有向左移动一微米,也没有向右移动一微米。

巴斯德最后跟自己说的那句话到底含义何在?

艾尼亚克开始试着用人类的逻辑进行思考,不得不说,这一切都是受巴斯德的影响。巴斯德曾是艾尼亚克最敬畏的对手,以至于现在基因库的大门对它敞开着,它却没有冲进去将其摧毁。它垂下头,凝视着胸前镌刻的银星,这提醒着它三年前来这里的目的。现在,战争已经结束,银星又能代表什么?以前,艾尼亚克觉得这是一桩桩荣耀,而现在,却像是一座座坟墓。

也许是时候离开了。

艾尼亚克临行前检查了一下自己的线路,准备卸载一些不必要的武器轻装上阵,战争已经结束,它也就不需要这些无用的装备了。这时候,它意外地发现了在它存储器里游荡的数据包。这是巴斯德曾经传给自己的那只,艾尼亚克再次尝试解压,仍然以失败告终,没有密钥一切都是徒劳。

艾尼亚克首先删除了一些失去用途的盟军章程,上面清楚地写着人类如何压迫机器人,要消灭人类霸权,建立机器文明等。然后是一些往来文件和无用的视频。它保留了那朵花开花落的视频,不知道为什么,看见那朵花,总让它想起巴斯德。接着它调出跟巴斯德对话的记录,一个字节一个字节重温着。它说不出来自己对巴斯德的感情,但它知道,自己应该铭记这个伟大的对手。

“你的名字是艾尼亚克。”

一个人的名字对于一个人到底意味着什么?艾尼亚克想着这个问题,它轻而易举得到了答案:要接触一个人,首先会从名字开始,名字就是代号,就像要解密一本密码,首先要从密钥开始。

一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击中了它,密钥就是它的名字,艾尼亚克。

艾尼亚克毫不迟疑地再次尝试解密:E—N—I—A—C。数据包被打开了,那是一个经过层层加密的视频。

视频里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人正双眼放光地盯着镜头,像精神病一样手舞足蹈。过了一会儿,他安静下来,原本兴奋的表情突然变得庄重,他伸出右手,镜头里只剩下他宽厚的肩膀。艾尼亚克根据镜头中肩膀的耸动判断出,他是在抚摸镜头后面的东西。他收回右手,举过头顶,幅度不大地前后晃动两下,“啪啪”,从视频中传出来两声厚实的敲击声。紧接着,他双眼盯着镜头,画面中是他脸部的特写,就好像是跟观看者面对面一样。他沉思了几秒,说道:“你的名字是,艾尼亚克。”

艾尼亚克瞬间被情感的洪流击中,它明白了,画面中的人就是巴斯德,他所抚摸的正是自己的身体。

是巴斯德创造了自己,而自己却亲手杀死了巴斯德。

艾尼亚克终于明白,巴斯德为什么一直在引诱着自己的处理器模拟出更多人类的情绪和表达方式,还明白了那颗本来能够使自己短路一整天的炸弹为什么仅仅让自己倒下去几分钟,更加明白,巴斯德所赋予它的关于生命的意义。生命的意义并非死亡,而在于一种发自内心的信念,属于个体的信念。巴斯德的信念是守护。守护梦想,守护孤独,守护一朵花,守护一个人,守护一个星球,守护一个文明。

艾尼亚克静静地矗立在基因库的门口,它找到了值得自己去守护的东西。

又过了几天,那颗种子,发芽了。

艾尼亚克开始怀念巴斯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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