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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我从来没打算回来,不想回鳕鱼角,不想回烘焙坊,不想回到这一切。

我今年三十六岁,不该有个十来岁的孩子,也不该成为烘焙坊老板娘。学生时期,我梦想要搬去很遥远的地方、要去环游世界,然后当一个事业成功的律师。

后来,我认识了罗伯,那时候他念法学院最后一年,我则刚开始修法学士课程。鳕鱼角的磁力虽然强,但比不上他将我拉进他世界的力量。法学院一年级时,我的避孕措施失灵了,我告诉他我怀孕了,隔周他便求婚了,他说这样才是负责任的表现。

我们共同的决定是我先休学一年,等孩子生下来再复学。那年八月安妮出生,而罗伯在波士顿一家律师事务所找到工作,因为他的收入比较高了,于是建议我继续留在家带孩子一段时间。一开始,我觉得这样很贴心。然而,在一年之后,我们之间的鸿沟变得如此之深,我再也不知道该如何跨越,我的日子只剩下尿布、哺乳和芝麻街,很难引起他的兴趣。我则承认自己嫉妒他,因为他可以每天出门去做我曾经梦想的工作。我并不后悔生下安妮,我连一秒钟都没有后悔过,但我只后悔没机会过我应该过的人生。

九年前,当我妈第一次乳癌确诊的时候,我和罗伯吵了好几个晚上,他终于同意搬回鳕鱼角,因为他发现这里的人身伤害律师屈指可数,他可以自行开业。白天嬷咪把安妮带去店里照顾,我在罗伯的事务所担任法律助理,虽然这并非我梦想的工作,但已经很接近了。安妮上小学一年级时就会上杯子蛋糕上的糖霜,也会将派皮边缘捏花,功力有专业的水平。在那几年中,这样的安排近乎完美。

后来我妈癌症复发,嬷咪的记忆开始退化,除了我没有人能拯救烘焙坊。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得要守护一个不属于我的梦想,与此同时,我也失去了所有曾拥有的梦想。

时间将近凌晨五点,再过两个小时就会破晓。我读小学的时候,嬷咪曾经跟我说过,每个早晨都是上帝给的礼物,等候我们拆封。我以前觉得很奇怪,因为她很少上教堂,但晚上我和妈妈去嬷咪家吃晚餐的时候,偶尔会看到她跪在后窗前,在逐渐黯淡的光线中轻声祈祷。我问她为什么不去鳕鱼角圣母教堂,而要在家里祈祷,她说,“我比较喜欢亲自和上帝来往。”

今天早上,厨房里洋溢各种香气,有面粉、酵母、奶油、巧克力,以及香草,我深吸一口,在熟悉的惬意中放松着,这些气味从小就会让我联想到外婆,因为即使烘焙坊打烊之后,她洗好澡、换上家居服,头发和皮肤依然有厨房的香气。

我将派皮擀开,在营业用搅拌器中放进面粉,但我的心思不在工作上。我想着嬷咪昨晚说的话,同时逐一完成早晨的开店准备工作。我确认一号烤箱里的巧克力脆片蛋白霜还要烤多久,擀开派皮并准备制作麦特·海恩斯最喜欢的杏仁玫瑰塔,再将土耳其果仁千层酥一层层叠好后送进二号烤箱。将放软的奶油奶酪放进二号搅拌器,准备制作柠檬葡萄起司蛋糕。接着,用一小块法国黑巧克力包在可颂皮内,要制作巧克力可颂。将长条面团编成辫子来制作全麦犹太面包,洒上葡萄干后放到一旁,再次发酵。

虽然嬷咪说了,亲爱的,你没有毛病,但她怎么能确定这件事呢?她的记忆几乎消失殆尽,她完全靠不住自己的判断。然而,她的眼眸有时却像过往一样澄澈,我确信她能直接望见我的灵魂。虽然我从不怀疑她和外公彼此相爱,但他们之间的关系总是务实多过于浪漫。或许,曾经我和罗伯也有过那样的关系,却被我一手搞砸,因为我苛求太多了,是这样吗?说不定是我太傻,人生才不是什么童话故事。

一号烤箱的计时器响起铃声,我将蛋白霜移到网架上,我重新启动烤箱,准备放进巧克力可颂。我现在每天早上都会做双倍的分量,秋天来临后天气逐渐转凉,巧克力可颂的销量增加。在春夏时,水果塔和酥皮类卖得比较好,但在冬季接近时,浓郁香甜的糕点似乎比较暖心。

从八岁开始,我就在烘焙坊当嬷咪的小助手,就像安妮现在这样。每天早上,在太阳即将升起的时候,嬷咪会放下手中的工作,带我站在侧窗边往东边看,越过蜿蜒的主街,默默注视地平线等候黎明破晓,然后再继续忙烘焙。

有一天早上,我问她:“嬷咪,你每天这样是在看什么?”

“我在看天空啊,亲爱的。”她说。

“我知道,可是为什么?”

她将我揽进怀中抱住,我贴在她褪色的粉红围裙上,在我记忆中她一直都穿这一件。她抱得太紧了,我有一点害怕。

过了一会儿,她说:“Chérrie(亲爱的),我在看星星消失。”

“为什么?”我问。

她说:“因为虽然看不见,但星星永远在,只是躲在太阳后面。”

“所以呢?”我怯怯地问。

她放开我,弯腰注视我的双眼。“亲爱的,你要记得一件事,有些东西不用看见也可以知道它的存在。”

我脑中回荡着嬷咪将近三十年前说过的话,这时厨房门口传来安妮说话的声音,将我由迷雾中惊醒。

“你为什么在哭?”她问。

我抬起头,愕然发现她说得没错,我的脸颊上有泪水。我用手背抹去,脸颊沾上湿湿黏黏的面糊,接着我挤出笑容。

“我没哭。”我说。

“那个……你不必撒谎。”

我叹息。“我只是想起嬷咪。”

安妮翻白眼,对我做个怪表情。“真棒啊,到现在你才终于要流露出你的感受。”她将书包往墙角一扔,落地时发出利落的咚一声。

“这话是什么意思?”我问。

“你自己知道。”她卷起粉红上衣的袖子。放烤盘的架子左边墙面挂着围裙,她由挂钩上拿下一件。

“我不知道。”我停止手边的工作,看着她打开不锈钢冰箱拿出一盒鸡蛋和四条奶油,接着抓起一个量杯,她在厨房里的动作非常流畅,就像嬷咪年轻时一样。

安妮没有回答,她先将奶油放进搅拌器中打发,加入一杯糖,分次打进鸡蛋。伴随着搅拌器的嗡嗡声响,她终于说:“如果你和爸在一起的时候,那个……你有能力体悟任何的情感,说不定你们就不会离婚了。”

我的呼吸哽在喉咙里,我呆望着她。“你胡说什么?我当然有表现出情感。”

她关掉搅拌器。“随便啦。”她嘀咕。“你只有处罚我回房间的时候才会有点激动,你和爸在一起的时候,什么时候表现过幸福的样子?”

“我很幸福!”

“随便。”她说,“你甚至没办法对爸说你爱他。”

我怔怔看着她。“是他说的?”

“怎么?难道我还是小孩,不可能自己想到这件事吗?”虽然她这么说,但从她闪避我视线的模样看来,我知道我没猜错。

“安妮,你爸不该这样,他不可以跟你说我的坏话。”我说,“我们的关系中有很多事情你不懂。”

“例如说?”她挑衅,冷冷盯着我。

我衡量各种选择,但最后我决定不该把女儿拉进大人的争执中,毕竟这不是她的战场。“那是我和你爸之间的事。”

她大笑,然后翻白眼,她说:“他信任我,所以告诉我。妈,你知道吗?你毁了一切。”

我还来不及回答,烘焙坊大门上的迎客铃响了,我看了一下手表,距离正式营业时间六点还有几分钟,八成是安妮刚才进来时忘记锁门了。

“小丫头,这件事还没完。”我严肃地说。

“随便啦。”她低声嘀咕,转身继续打面糊,我看着她加入一些面粉,然后是牛奶,接着添上一点香草精。

“嗨,荷普,你在后面吗?”是麦特的声音,他在店里,我急忙打起精神。

我听见安妮悄悄说:“又是他啊。”我假装没听见,往外面走去。

昆兹太太和苏利文太太照旧七点准时报到,难得的是这次安妮急忙出去招呼。通常她比较想待在厨房,烤杯子蛋糕和迷你派,全程戴着耳机听iPod,轻轻松松就能当我不存在,就这样直到要去上学的时间,但今天她开朗无比、笑容满面,不等她们点菜便兴冲冲去帮她们倒咖啡。

“来,我带你们去座位上。”她端着两杯咖啡和一小壶奶精,她们跟在她身后,互相使眼色。

安妮放下咖啡和奶精,帮忙拉椅子。苏利文太太说:“哎呀,谢谢你,安妮。”

“不客气!”安妮开朗地回答,她一瞬间仿佛变回父母离婚前的样子,那个小女孩一直住在她的身体里。昆兹太太也低声道谢,安妮欢喜地说:“是,女士!”

她们喝第一口咖啡时,她在旁边转来转去,等到苏利文太太咬一口蓝莓马芬、昆兹太太拿起肉桂糖甜甜圈,安妮已经急得不停左右移动重心。

“呃,我可以,那个,请教一件事吗?”安妮问。我在柜台后面收拾,这时停止动作、拉长耳朵听她想问什么。

“孩子,尽管问吧。”昆兹太太说:“但你不该像那样在句子中间加‘那个’。”

“蛤?”安妮困惑地问。昆兹太太扬起一条眉毛,安妮够聪明,知道她又犯错了,于是急忙改正:“不好意思,我是想问‘为什么?’”

“‘那个’并非停顿句子的语气词。”昆兹一脸正经地对我女儿说。我在柜台后面弯下腰,以免被发现我在偷笑。

“噢。”安妮说。“不对,我知道。”我由柜台上方偷瞄,发现她脸红得像着了火。我很同情她,昆兹太太曾经是我高一的英文老师,她可是狠角色。我想出面替安妮缓颊,但我还没说话,苏利文太太就已经先开口了。

“噢,芭芭拉,别为难这孩子。”她拍一下朋友的手臂,然后转向安妮说:“不用理她,她退休后太怀念以前对学生颐指气使的日子了。”昆兹太太想反驳,但苏利文太太又拍她一下,同时对安妮微笑。“孩子,你不是有事情要问吗?”

安妮清清嗓子。“呃,嗯。”她说:“错了,该说‘是,女士’。我只是在想……”她停顿一下,两位老人家等着。“呃,你们认识我曾祖母吧?”

两位老太太对看一眼,然后转回头看安妮。“当然。”苏利文太太回答。“我们认识她很多年了,她好吗?”

“很好。”安妮反射性地回答。“不对,其实有点不好,她有些……状况。不过,呃,大致上还不错。”她又满脸通红了。“总之,我只是想请问,呃,你们知道蕾欧娜是谁吗?”

两位老太太再次对看。“蕾欧娜。”苏利文太太沉吟,思索片刻后摇摇头。“我好像不知道,感觉没听过这个人。芭芭拉,你呢?”

昆兹太太摇头,她说:“不晓得耶,我们应该不认识叫作蕾欧娜的人,你为什么想知道呢?”

安妮垂下视线。“曾祖母一直用那个名字叫我,我只是,那个,想知道她是谁。”她瞬间满脸惊恐,慌张地说:“对不起,我又说‘那个’了。”

苏利文太太伸手拍拍安妮的手。“芭芭拉,看看你,把孩子吓坏了。”

昆兹太太叹口气说:“我只是想纠正她的文法。”

“对啦,可是时间和场合都不恰当。”苏利文太太回答,又对安妮挤一下眼睛。“为什么蕾欧娜的身份这么重要呢,孩子?为何让你这么想知道呢?”

安妮犹豫了一分钟才回答,声音非常轻,我得集中注意力才能听见。“曾祖母感觉很伤心,我对她了解不多,你知道的,我是说曾祖母。我想帮她,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两个客人一起进来,是一位灰发男士和一位金发女子,我忙着招呼他们,没听到安妮和两位老人家接下来说些什么。金发小姐先问我们有没有低脂产品,我说没有,于是她点了一块胡萝卜蛋糕,她的男伴感觉比她年长好几十岁,他捏捏她的手、亲吻她的耳朵,然后点了一个闪电泡芙。他们离开后,我转头看安妮,她和两位老太太正坐在一起。

我看一下手表,考虑要不要提醒安妮再过几分钟就该出门了,不然上学会迟到,但她的神情如此诚挚,一时间我忘记要做什么,只是看着她。我习惯了她的冷笑和白眼,最近她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这样,但此刻她是如此纯真、如此投入,我咽下哽咽。

我拿着抹布和喷雾瓶走向用餐区,假装要去清洁但趁机偷听,发现两位老太太正在告诉安妮嬷咪当年来鳕鱼角的故事。

“镇上所有女生都暗恋泰德,也就是你曾祖父。”昆兹太太对她说。

“噢,老天。”苏利文太太拿报纸在搧风。“我以前高三时,每天都在笔记本上写他的名字和我的名字。”

“他比我们大。”昆兹太太说。

“大四岁。”苏利文太太附和。“他去外地上大学,是哈佛,你知道的,但每隔几周就会回家,他有车,而且是好车啊,在那年代可是非常了不起的,所有女生都为他神魂颠倒。”

“他真的是个大好人。”昆兹太太说。“珍珠港事变的隔天,很多人决定要去从军,他也是。”

两位老太太一前一后停顿下来,低头看着手,我知道她们在怀念多年前逝去的年轻人。安妮在座位上换个姿势,接着问:“后来怎么了?他在打仗的时候认识我曾祖母,对吧?”

“应该是在西班牙。”昆兹太太说,看着苏利文太太想确认。“他好像在法国北部一个地方受伤,也可能是在比利时,我不知道完整的故事是如何。有好几个月的时间,镇上的人都以为他在战场上失踪了,那时我觉得他一定捐躯了,但他不知怎么逃到西班牙,你的曾祖母刚好也在那里。”

安妮郑重点头,仿佛对这个故事非常熟悉,但其实她出生时我外公已经过世十二年了。

苏利文太太接过话说:“当然,你的曾祖母萝丝是法国人,但据我所知,她很小的时候父母就过世了,因为法国在打仗,所以她想离开,是这样吧?”她瞥昆兹太太一眼。

昆兹太太点头。“我们从来不晓得他们怎么认识的,但那时候萝丝应该住在西班牙没错。直到一九四四年,我们才听说他回美国了,而且娶了一个法国人,对吧?”

“一九四三年的年底。”苏利文太太纠正,“我记得非常清楚,那天我刚好过二十岁生日。”

“噢,对,没错。你对着生日蛋糕大哭。”昆兹太太对安妮挤眉弄眼。“她像小学生一样疯狂暗恋你曾祖父,但他被你曾祖母偷走了。”

苏利文太太做个鬼脸。“她比我们小两岁,而且法国口音那么有异国情调。你知道的,男人很容易就被口音诱惑的。”

安妮再次郑重点头,仿佛这是她凭本能就知道的事情。我假装用力擦一块特别顽固的污垢,偷偷掩饰笑容,我从没听外婆说过她和外公邂逅的经过,她很少提起往事,所以我也很想听两位老太太说的故事。

“泰德拿到博士学位之后,在纽约的一所中学找到工作。”昆兹太太说:“后来他和你曾祖母搬回鳕鱼角,接下海燕麦学校的工作。”

外公是教育学博士,担任私立海燕麦学校的第一任校长,那间学校位在邻镇,是非常高级的贵族学校。以前曾经有一度,从幼儿园到高中都一应俱全,但现在只剩高中部了。安妮初中毕业后要去念那所学校,因为有眷属奖学金。

“还有,呃,曾祖父他们搬回来的时候,已经有我外婆了吗?”安妮问。

“对,你外婆约瑟芬那时候差不多五岁吧?”苏利文太太说:“他们在一九五〇年搬回鳕鱼角,我印象很深刻,因为那年刚好我结婚。”

昆兹太太点头。“没错,约瑟芬搬来后就开始念一年级,我应该没记错。”

“嬷咪就是在那时候开烘焙坊的吗?”安妮问。

“好像是过了几年以后才开的。”昆兹太太说,“你妈应该知道吧?”她叫:“荷普。”

我假装刚才没有听她们交谈,抬起头问:“什么事?”

“安妮想知道你外婆是哪年开这家烘焙坊的。”

“一九五二年。”我瞥安妮一眼,她盯着我看。“她父母在法国好像也开了一家烘焙坊。”除此之外我从不曾听嬷咪讲其他往事,她向来绝口不提认识外公前的人生。

“她在这里从来没有交到真正的朋友。”昆兹太太说,她满怀歉疚地看我一眼,急忙补上一句说:“当然啦,她是个大好人,只是不太和别人来往,就这样。”

我点头,但我觉得这应该不是嬷咪单方面的问题。没错,她相当文静内向,但昆兹太太、苏利文太太和镇上其他妇女似乎也没有敞开怀抱欢迎她,我为她感到一阵哀伤。

我再次看表。“安妮,你该出门了,不然上学会迟到。”

她眯起眼睛,以前的安妮立刻消失,她又变回那个讨厌我的女儿。

“你又不是我的主人。”她抱怨。

“小姑娘,事实上呢。”昆兹太太看我一眼,“她是,她是你妈妈,所以至少在你满十八岁之前都得听她的。”

“随便啦。”安妮悄悄嘀咕。

她站起来,跺着脚回到厨房,很快又背着书包出来。

她往门口走去,中途停下来对昆兹太太和苏利文太太说:“谢谢。感谢你们告诉我曾祖母的事。”她大步走出店门、踏上主街,完全没有回头看我。

我正准备打烊时,盖文来归还前两天我留给他的备用钥匙,他还是穿着同一条破洞牛仔裤,而且自从上次见面后,那洞好像还扩大了。

我将下午时段所剩的最后一杯咖啡倒给他,他告诉我:“水管修好了,洗碗机也运作正常,跟新的一样。”

“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

盖文微笑。“很容易,你知道我的弱点,星星派、肉桂果馅卷,还有放了好几个小时的咖啡。”他望着咖啡杯扬起一条眉毛,但还是喝了一口。

虽然很尴尬,但我忍不住大笑。“盖文,我知道不该用糕点抵债的,对不起。”

他抬起头。“没什么好对不起的。”他说,“你显然低估了我对你家糕点的上瘾程度。”

我做个怪表情,他大笑。“荷普,真的没关系,你已经尽力了。”

我叹口气,将今天剩下的最后一个玫瑰塔收进扁形保鲜盒中,准备放进冷冻库保存过夜。“看来就算尽了力还是不够。”我嘀咕着。早上麦特拿了一堆文件给我,虽然知道应该看,但我还没看,我没勇气看。

“你应该多给自己一点肯定。”盖文说,我还来不及回答,他接着说:“麦特·海恩斯好像经常来店里。”他又喝了一口咖啡。

我停下收拾糕点的手,抬起头。“只是为了公事。”我告诉他,但我不确定为何感觉需要解释。

“嗯。”盖文只应了一声。

“我们念高中时曾交往过。”我补充说明。盖文是在波士顿北岸长大的,有一天下午他在门廊闲坐时,他就告诉我许多在皮巴蒂市念高中的往事,于是我猜想他应该不知道我和麦特的过去。

没想到他竟然说:“我知道,但那已经是陈年往事了。”

我点头。“确实是陈年往事。”我重复。

“安妮状况如何?”盖文再次改变话题,“你和前夫之间的问题,还有其他的事情,她还好吗?”

我抬起头看他,最近都没有人问我这个问题,没想到我会这么感激。“她很好。”我告诉他。我停顿一下之后纠正说法。“老实说,我不知道刚才怎么会那样说。她不好,她最近的态度很冲,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知道真正的安妮藏在她心里,但目前她只想让我伤心。”

我不知道为何要对他诉苦,但盖文缓缓点头,表情没有一丝批判,为此我十分感激,我动手用抹布擦拭柜台。

他说:“那个年纪本来就很不好过,我父母离婚时我只比她大几岁。荷普,她只是无法理解,但她迟早会想通的。”

“你觉得会吗?”我无力地问。

“我知道一定会。”盖文说,他起身走到柜台前,按住我的手。我停止擦柜台的动作,抬起视线看他。“荷普,她是好孩子,今年夏天我在你家那么久,我看得出来。”

我感觉泪水涌上眼眶,不禁有些尴尬,我眨眼掩饰。“谢谢。”我停顿一下,把手抽走。

“如果有我能帮忙的地方……”盖文说,他没有把话说完,只是凝视着我,那眼神太过专注,我不得不转开视线,我的脸很烫。

“盖文,你愿意帮忙真是太好心了。”我说:“但我相信你一定有很多事情要做,不必为了开烘焙坊的老太婆那么费心。”

盖文扬起一条眉毛。“这里有老太婆吗?我怎么没看到?”

“你真会说话。”我喃喃说。“但你很年轻、你还单身……”我停顿一下,“等等,你确实单身,没错吧?”

“据我所知确实如此。”

没想到,竟有种松一口气的感觉瞬间窜过我全身,我努力假装没发现。“唉,我今年三十六了,感觉却好像七十五岁了,因为离了婚、财务状况跌入谷底,然后我女儿又讨厌我。”我停顿,垂下视线。“与其为我费心,你该去做别的事情,你该去做……怎么说?那些单身年轻人做的事,不是吗?”

“单身年轻人做的事?”他重复。“例如说?”

“我不知道。”我觉得自己很蠢,我已经太久没有年轻的感觉了。“泡夜店吗?”我小声随便说一个例子。

他放声大笑。“可不是呢,我搬来鳕鱼角就是因为这里夜店很嗨喔。老实说,我刚参加完电音趴回来。”

我微笑,但我的心里笑不出来。“我知道我很傻。”我说,“但你真的不用担心我。虽然现在状况很多,但我向来都能打理所有事情,我会想到办法的。”

“你知道吗?偶尔让别人走进你的世界,并不会要你的命。”盖文轻声说。

我猛然看他一眼,张嘴想回答,但他抢先开口。

“我上次说过,你是个好妈妈。”盖文接着说,“你不该一直怀疑自己。”

我垂下视线。“只是好像每件事情到我手上都会搞砸。”我感觉脸颊发红,我慌慌张张地说:“我怎么会跟你说这种话?”

我听见盖文深吸一口气,片刻之后,他走进柜台举起双臂抱住我。我回抱,心脏怦怦跳着。他抱紧我时,我尽可能不去感受他的胸膛有多结实,而是专注感受拥抱的美好,世上已经没有人可以这样安慰我了,这一刻我才惊觉有多么想念这种感觉。

“荷普,你没有把每件事情都搞砸。”盖文对着我的头发喃喃说。“不要太为难自己,你是我认识的人之中最坚强的一个。”他停顿一下,然后说:“我知道最近你很辛苦,但明天、后天会发生什么事情谁也不知道,一天、一星期,甚至一个月的时间都可能改变一切。”

我愕然地往上看,后退一步。“我妈以前也说过同样的话,一字不差。”

“是吗?”盖文问。

“对。”

“你从来没提过她。”他说。

“我知道。”我喃喃回答。老实说,想到她让我太痛苦。小时候,我一直希望只要表现更乖一点、用更真诚的态度感谢她,或者帮忙做更多家务事,她就会多爱我一点。然而一年年过去,她似乎只是离我越来越远。

当她确诊罹患乳癌时,我回家来帮忙,再次陷入同样的循环。我希望她在病床上等死的时候能看出我爱她有多深,但她却始终拒我于千里之外。她临终时说出爱我,但我总觉得不是真心话。我很想相信她真的爱我,但我知道很可能只是她临死前迷乱谵妄,误以为我是她众多男友之一。“比起我妈,我和外婆还比较亲。”我告诉盖文。

盖文按着我的肩膀说:“荷普,很遗憾你失去了她。”我不确定他说的是我妈还是嬷咪,在许多层面上,她们两个都不在了。

“谢谢。”我喃喃说。

几分钟后,他拎着一盒酥皮果馅卷离开,我目送他远去,胸口的心脏重重敲打着。我不懂他为何对我这么有信心,因为连我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了,但现在我不能想这么多,我必须集中精神解决更棘手的难题,就是银行决定取消赎回权。我揉揉太阳穴,插上快煮壶,在店里的一张桌子旁坐下,开始研究麦特给我的文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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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凰医帝临七神

    凰医帝临七神

    (原名《焚尽七神:狂傲女帝》)前世,她贵为巅峰女帝,一夕之间局势逆转,沦为废材之质。魂灵双修,医毒无双,血脉觉醒,一御万兽。天现异象,凰命之女,自此归来,天下乱之。这一次,所有欺她辱她之人必杀之!他自上界而来,怀有目的,却因她动摇内心深处坚定的道义。“你曾说,你向仰我,你想像我一样,步入光明,是我对不起你,又让你重新回到黑暗。”“你都不在了,你让我一个人,怎么像向仰你?!”爱与不爱,从来都是我们自己的事,与他人无关。带走了所有的光明与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