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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在女子监狱

住着七十位女囚犯

我愿铃声能和她们长相伴

会有老旧的三角铁

叮叮当,叮叮当

响彻皇家运河的岸边上

——布兰登·贝汉

1

雷问珍妮特,是否观察过窗户里照进来的块状光线。珍妮特回答说没认真看过。雷睡在上铺,珍妮特睡在下铺。她们都在等待牢门打开去吃早饭。又一天的早晨来临了。

珍妮特的狱友看来对块状光线有过研究。雷告诉珍妮特,起初方块出现在窗对面的墙上,之后不断下滑,掠过桌子的表面,最后成功地落在地上。正如珍妮特现在看到的那样,块状光线正处于地板中央,非常非常明亮。

“雷,”珍妮特说,“我只是不想为这一点光线而感到心烦。”

“要我说,你不能不为这一点光线而感到心烦啊!”雷像以往觉得某事可笑时那样发出刺耳的噪声。

珍妮特说:“好吧。我就不计较你是什么意思了。”她的狱友又聒噪了几声。

雷一切都好,她只是像小孩子一样,周围一静就会焦虑。雷因信用欺诈、伪造文书、携带毒品并从中牟利的罪名被捕入狱。雷对这几类犯罪都不是很擅长,因此最终获罪入狱。

珍妮特因为过失杀人入狱。二〇〇五年的一个冬夜,她将一把套筒螺丝刀刺进丈夫达米安的腹股沟。达米安当时正沉浸在吸毒的快感中,坐在扶手椅上没有挣扎,最终因失血过多而死。当时,珍妮特自然也嗑多了。

“我一直在看着表计时,”雷说,“光线从窗户移动到地上总共用了二十二分钟。”

“你应该给《吉尼斯世界纪录大全》的编辑打电话。”珍妮特说。

“昨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和米歇尔·奥巴马一起吃巧克力蛋糕。她抱怨说:‘雷,这样吃会让你发胖。’可她也在吃着蛋糕啊!”雷尖着嗓门说,“没,我没做这种梦。这是我编的。事实上,我梦见了教过我的一个老师。她说了好几次,说我走错了教室。我不断告诉她,告诉她教室没错。她说那么好吧,接着教了我一些东西,但之后又说我走错了,我说错的是你,我的教室没错,我们一直围绕着教室走没走错的问题争来争去。真是气死人!珍妮特,你做了什么样的梦?”

“哎呀……”珍妮特试着回忆,但怎么都想不起来。新开的药似乎加深了她的睡眠。以前,她有时会做有关达米安的噩梦。在噩梦中,达米安经常是隔天早晨他死后的样子,尸体的皮肤像没干的墨水一样,泛出蓝色条纹。

珍妮特问过诺克罗斯医生,这些梦是否和负罪感有关。诺克罗斯医生斜看了她一眼,像是在问:“你是认真的吗?”诺克罗斯的这种眼神常常能把她逼疯。接着诺克罗斯医生问珍妮特,她是否认为兔子有对柔软的耳朵。嗯,好吧,我明白了!无论怎样,珍妮特不再去想那些梦了。

“雷,很抱歉。我想不起来。无论梦见什么,都已经被我忘了。”

B区二楼的大堂里响起一阵脚步声:打开牢门前,一位狱警正在做着最后的检查。

珍妮特闭上眼睛。她编织出一片梦境。在梦里,监狱成了一片废墟。茂盛的葡萄藤爬在古老的牢房墙壁上,藤蔓间透进春天的微风。屋顶被岁月侵蚀,大半都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一块飞檐。几只小蜥蜴快速爬过一堆锈迹斑斑的金属碎片。蜻蜓在空中不断翻腾。牢房里残留着浓重的泥土味和树叶的芬芳气息。博比很激动,站在珍妮特身边,正透过墙上的一个洞往里窥探。博比的母亲是个考古学家,是她最先发现了这个地方。

“你觉得如果有前科还能上游戏节目吗?”

梦境崩塌了。珍妮特发出呻吟。嗯,至少做梦时一切都还好。吃点药生活就能好得多。在梦中,她可以找到一个平静安稳的地方。平心而论,吃药能让生活变得更好。想到这里,珍妮特又睁开了眼睛。

雷瞪着珍妮特。监狱没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但对雷这样的女孩来说,待在里面也许更安全点。一旦回归社会,她很有可能重新做起买卖毒品的勾当。或是像入狱前那样,把毒品兜售给一看就知道是缉毒警的人。

“怎么了?”雷问。

“没什么。我只是做了个好梦而已,你的聒噪把我从梦中吵醒了。”

“你说什么?”

“别介意。听着,我觉得应该举办一个只有有前科的人才能参加的游戏节目。我们可以把这个节目叫作《撒谎有奖》。”

“我喜欢这个主意!该怎么实现它呢?”

珍妮特坐起来打了个哈欠,然后耸了耸肩。“我必须好好想想。嗯,必须得先制定一套规则。”

她们的牢房以前是这样,以后也一直会这样。牢房有十步长,从床铺走到门是四步。水泥墙被漆成米灰色,墙面很光滑。在牢房里唯一允许贴东西的区域(地方不大,很少有人注意),她们用绿色的无痕黏胶把快照和明信片粘上,照片和明信片的边角都卷起来了。一面墙边靠着一张小金属桌,对面墙边靠着一个很矮的金属置物架。门左边是个合金的马桶。蹲坐在马桶上方便时,其他人必须把目光移开才能使如厕者得到可怜的一点隐私。牢房门上和眼睛平行的地方有面双层玻璃的小窗,透过小窗可以看到横贯B区的狭窄走廊。牢房的空间和物体上都弥漫着监狱特有的味道:汗味、霉味和来苏水的味道。

最终,珍妮特违心地注意起床间的块状光线。光线已经快移到门口了,但没有再前移。除非有个狱警把钥匙放进锁眼,或是从值班的岗亭直接开锁,否则这块光线永远不会移到门外,光线和她们一样被关在牢房里。

“谁主持这个节目?”雷问,“每个游戏节目都有主持人。另外,奖项怎么设置?奖项必须吸引人。细节!珍妮特,我们必须想好所有细节。”

雷撑起头,把手指缠绕在漂过的小发卷上,看着珍妮特。雷的前额顶部有三条并列的伤疤,疤痕很深,像是烤架一般。珍妮特尽管不知道这伤是如何造成的,但知道肯定是男人干的。也许是她的爸爸,也许是她的兄弟,也许是哪个男朋友,也许是个她以前从没见过、以后再也不会见到的男人。轻描淡写地讲,杜林教养院的女囚里没几个遇见过好男人的,缠上她们的大多是些坏男人。

你又能怎么办呢?你可以为自己感到难过。你可以恨自己,也可以恨所有人。你可以弄来清洁力强的沐浴产品把身体弄得干干净净。你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在被允许的有限范围内),可形势却不会有任何改变。得等到下一次假释听证会,你才有机会转动巨大闪耀的幸运之轮。珍妮特希望尽自己的最大可能关切雷。和雷相比,她至少还有儿子可想。

岗亭的狱警打开六十二把锁,走廊里回响起砰砰的开门声。这时是早晨六点半,所有人必须走出牢房接受点名。

“雷,我不知道谁来主持这个节目,也不知道该设置哪些奖项。你也好好想想,”珍妮特说,“我会继续想,想好后再和你交换心得。”她把双腿探出床外站了起来。

2

在离监狱数英里的诺克罗斯家,负责打扫游泳池的小伙安东,正在撇除浮在水面上的小虫尸体。游泳池是克林特·诺克罗斯送给妻子莉拉的十周年结婚纪念日礼物。看到安东,克林特经常会自问买游泳池送给妻子是否合适。这天早上,这个念头又一次闪现。

因为两个充足的理由,安东没穿衬衫。其一,这天的天气会非常热。其二,他的腹肌非常健美。安东的肌肉因为游泳池的工作而结实有力,看上去像爱情小说封面的猛男。如果朝安东的肚子上开枪,你一定不会从正面发射,否则很可能会反弹到自己身上。安东是每天都吃很多纯蛋白食物,打扫了奥革阿斯的牛棚[1]才变得如此健壮的吗?

安东抬头看了眼,墨镜后的脸上绽放出笑容,墨镜在阳光下微微地闪着光。他抬起没拿清洁工具的那只手,朝正从二楼主卫生间窗户往外看的克林特挥了挥。

“老天,”克林特挥起手,轻声叹了句,“小子,你就不能长点心吗!”

克林特转身离开窗户。关着的门背后的镜子里出现了一个白人男子的形象。克林特四十八岁,在康奈尔大学获得了学士学位,之后在纽约大学获得医学博士学位,平时喜欢喝星巴克的大杯摩卡咖啡。克林特已经没有了青壮年时期的阳刚,他胡子花白,显得有些沧桑。

年龄和软绵无力的身体让克林特感到讽刺和惊讶。尽管已人到中年,拥有丰富的治疗经验,但他从来没有高人一等的架势,反倒显得有些过于谦卑。事实上,在他看来,有件事使他的事业发生了巨大的转折,那件事发生在十八年前的一九九九年。那一年,有个叫保罗·蒙彼利埃的初诊病人到他这个年轻医生这里来问诊,称自己有“性野心危机”。

克林特问蒙彼利埃:“你说的‘性野心’是什么意思?”有野心的家伙通常寻求的是职务上的晋升。在性方面能有什么野心啊?蒙彼利埃用的应该是种比喻。

“我是说……”蒙彼利埃似乎想找其他词来形容,他清了清喉咙,找到合适的说法,“我就是想做爱,我就是非常想要。”

克林特说:“这不算太大的野心,想做爱很正常。”

克林特刚度过精神科住院医生的实习期,对待患者还不够圆滑。这是他第二天看诊,蒙彼利埃仅仅是他接待的第二名患者。

(克林特的第一个患者是个对大学申请非常担心的女孩。经过询问,克林特很快了解到,女孩的学业水平测试获得了一千五百七十分的高分。克林特告诉女孩,她的成绩非常优秀,无须进行诊疗,更无须再次预约门诊。已治愈!他在常被用来做笔记的黄色拍纸簿底部潦草地写下这么几个字。)

保罗·蒙彼利埃穿着白背心和打褶裤,坐在克林特对面的人造革扶手椅上。说话时保罗把一只脚跷上另一条腿的膝盖,手搭在跷起的脚穿的那只皮鞋上。方才,克林特看着保罗把一辆鲜红色跑车停在低矮办公大楼外的停车场上。保罗在一家煤炭行业附属的食品连锁公司担任高层,完全买得起这样的跑车,可那张忧心忡忡的长脸却让克林特联想起过去连环画中欺负唐老鸭的狗贼党。

“我老婆说——她的话不多,但意思很清楚,没错,就是所谓的弦外之音——她想让我放下,放下我的性野心。”蒙彼利埃一边说一边扬起下巴。

克林特循着他的目光往上看,屋顶上有只正在旋转的吊扇,如果蒙彼利埃把性野心倾注在吊扇上,准会被割断掉地呢!

“保罗,我们一件事一件事说。首先,你和老婆怎么会提起这件事来?其次,这件事的起因又是什么?”

“我有外遇,性野心的话题就是外遇诱发的。罗达因为我的外遇——对了,罗达是我老婆——要赶我走!我告诉罗达这不是她的原因,是因为……是因为我有这个需要,你听明白了不?男人总会有些女人不能理解的需要。”蒙彼利埃转了转肩膀上的头颅,长叹了一口气,“我不想离婚!我有时觉得她应该理解这点,应该理解我。”

蒙彼利埃的悲伤和绝望是真实的,由于突如其来的换位思考,克林特可以想象这种痛苦——提上手提箱过着居无定所的生活,在路边的小饭店独自吃煎蛋。这不是临床意义上的忧郁症,尽管如此境地是由他自己造成,但他的痛苦不是毫无意义的,而是值得尊敬和照顾的。

蒙彼利埃前倾身体靠在他凸起的肚子上。“诺克罗斯医生,我跟你开诚布公地讲,我快五十了,精力最为旺盛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我把一生中最好的年月都给了她,把自己都奉献给了她。我替孩子换尿布。我开车去各种比赛和竞赛的现场摆摊,为孩子们积累起上大学的资金。我时刻检查自己,看看自己在婚姻中做得够不够好。我都这样了,为什么我们在这件事上还不能达成某种一致?为什么还要跟我闹,赶我走呢?”

克林特没有说话,等待蒙彼利埃继续着自己的陈述。

“上周,我去了米兰达家,米兰达就是我的情妇。我们在厨房做爱,在她的卧室做爱,在淋浴时还差点做了第三次。我高兴坏了!太让我满足了!接着我回了家,高高兴兴地和家人吃了晚饭,然后大家一起玩填字游戏,所有人都很快乐!这有什么问题?在我看来,这完全是人为的问题。为什么不能给我一点自由?我要的太多了吗?有个情人就那么离谱吗?”

片刻间克林特和蒙彼利埃都没说话。蒙彼利埃打量着克林特医生,看他有什么回应。克林特的脑海中闪过许多劝慰人的话语,很轻易就能说上一句,但他克制着没说。

蒙彼利埃背后的墙边挂着个画框。画框里放着一幅莉拉送给克林特的霍克尼[2]的画,莉拉觉得这幅画能让诊室“热闹起来”。克林特本打算在这天稍晚些时候挂上这幅画。画框旁放着克林特拆包拆了一半的医学资料。

这个男人需要得到帮助,年轻医生不禁想,肯定有人能在这么安静整洁的诊室里帮上蒙彼利埃先生的忙。可这个人会是作为医学博士的克林特·诺克罗斯吗?

克林特通过艰辛的努力才当上医生,其间没有得到过任何奖学金的帮助。他成长的环境很艰苦,付的学费都是自己挣的,有时付出的还不仅仅是钱。克林特没对妻子说过他为了当上医生做过的一些事,也永远不会说。付出那么大代价就是为了进行这类诊疗,为了给有“性野心”的保罗·蒙彼利埃先生看诊吗?

蒙彼利埃先生的长脸上浮现出一丝抱歉的苦笑。“孩子,你说说看,我是做错了吗?”

“你做得很好。”克林特说,之后的三十分钟,他有意识地把自己的疑虑放在一边。他们把事情展开,从各个方面讨论这件事,他们谈到欲望和需求的区别,谈到蒙彼利埃夫人和她的替代者(在蒙彼利埃看来,米兰达只是蒙彼利埃夫人的替代者)在房事上的偏好,他们甚至回顾了保罗·蒙彼利埃先生少年时代最初的性体验,那时,蒙彼利埃常用弟弟的充气鳄鱼玩具的嘴巴自慰。

出于医生的义务,克林特问蒙彼利埃是否想过伤害自己。(蒙彼利埃回答说没有。)克林特问蒙彼利埃,如果有“性野心”的是蒙彼利埃夫人,他会怎么想?(蒙彼利埃强调,他会让妻子做任何她想做的事情。)最后,克林特问蒙彼利埃,五年后,他会怎么看自己?(听到这个问题,穿着白色背心的男人哭了起来。)

治疗快结束时,蒙彼利埃说他已经在期待着下一次诊疗了。蒙彼利埃刚走,克林特就打电话给电话转接处。他让接线员把所有打给他的电话转给邻镇梅洛克的精神科医生。接线员问他要转多久。

“到天气预报说地狱里要下雪为止。”克林特负气地说。他看着窗外蒙彼利埃坐上鲜红色的跑车,倒车,开出停车场,直到跑车离开视线他才从窗前走开。

接着,他打电话给莉拉。

“诺克罗斯先生,你好。”莉拉的声音总能给他人们常说的那种心都飞了起来的感觉。莉拉问他接诊第二天过得怎么样。

“美国最没有自知之明的家伙来我这儿看诊了。”克林特说。

“咦?我爸爸去你那儿了吗?那幅霍克尼的画一定让他很窘。”

克林特的妻子很敏锐,在敏锐的同时也很温暖,但有时也不乏强硬。莉拉很爱他,但常挤对他。克林特觉得他也许需要常被妻子挤对。也许所有男人都需要这个。

“哈哈,”克林特笑了声,“好了,我问你,你曾经提过监狱那边有个空缺的职位,你是打哪儿听说的啊?”

莉拉安静了一会儿,思索着这个问题的具体含义。很快,她用自己的问题回答了丈夫提出的问题:“克林特,你是不是有什么想告诉我的啊?”

克林特从没想过妻子会对他放弃做私人医生、加入政府部门感到失望。克林特确信莉拉不会对他的这个决定失望。

感谢上帝赐予我莉拉。

3

为了把电动剃须刀对准鼻子下面的灰白色胡楂,克林特必须皱起脸抬起头,看上去丑得跟卡西莫多[3]似的。克林特的左鼻孔里探出一根雪白的鼻毛。安东可以随意举起任何重量的杠铃,但也会和所有男人一样长鼻毛和耳毛,克林特用电动剃须刀剃掉了这根鼻毛。

克林特从没像安东这样健壮过,即便高中的最后一年,法庭准许克林特独立生活,他天天上跑道练跑步的时候也没如此健壮。年轻时的克林特又高又瘦,肚子扁平,和他儿子贾里德现在差不多。在克林特的记忆里,保罗·蒙彼利埃比这天早晨他在镜子里看到的自己要矮一点、胖一点。但这时的克林特和彼时的蒙彼利埃在年龄上已经相差不大了。保罗·蒙彼利埃现在在哪儿?他的“性野心”问题解决了吗?可能已经解决了吧。毕竟,时间能治愈所有的伤口。当然,我们可以从另一个角度看待这个问题。有个爱说俏皮话的人曾经说过,时间也能伤害所有的脚踝[4]。

克林特不过是个普通人——健康,有自知之明,时常会有一些幻想——有着出轨的渴望。相对保罗·蒙彼利埃,他的状况要好得多,没有面临任何危机。在他看来,自己过的生活普普通通:向街上看到的漂亮姑娘多看几眼;本能地窥一眼正在下车的短裙女郎;潜意识里有对参加《价格竞猜》[5]的某位模特的性冲动。他觉得这是件悲哀的事,悲哀之余也许还有几分滑稽,这样下去他只会远离曾经非常热衷的肢体亲昵,把人的各种古老本能(感谢上帝,幸好不是野心)落在身后,就像吃完饭很久以后留下的余香。他是否在用评判自己的标准评判其他男人呢?当然不是,他只不过是千千万万个男人中的普通一员而已。真正让人搞不懂的是女人这个物种。

克林特对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他胡子刮得干干净净,非常有活力,还正巧和一九九九年的保罗·蒙彼利埃是一个年龄。

克林特对着镜子说:“安东,滚你的吧。”他不该这样虚张声势,但至少做出了努力。

浴室门外的卧室里传来一声开锁的声响,接着他听见莉拉打开抽屉,把挂枪的腰带砰的一声扔在抽屉里,然后关上抽屉,锁上。之后莉拉长叹了口气,打了个哈欠。

克林特觉得妻子很可能已经睡着了,因此不出声地穿好衣服。他没有坐到床上穿鞋,而是拿着鞋下了楼。

莉拉清了清嗓子对他说:“没事,我还醒着呢!”

克林特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竟然会是真的:莉拉还没解开警服裤子最上面的那粒纽扣就一屁股坐在了床上,幸好她没穿着长裤钻进被子。

“你一定累坏了吧。我正要出去。山上所有人都好吗?”

前一天晚上,莉拉发短信给克林特,说山上的休闲道路上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然后又告诫他不要熬夜。山上发生交通事故尽管不是闻所未闻,但也是很稀奇的。接到短信时,克林特和贾里德正在屋外的露台上烤牛排喝啤酒。

“一辆拖车行驶时失控。是宠物什么名下的卡车,应该是家连锁店吧?卡车侧翻,堵住了整条道。路上都是猫砂和狗粮。我们最后只能找了部推土机疏通道路。”

“听上去鸡飞狗跳的,”克林特俯身吻了吻妻子的面颊,“嘿,想和我一起慢跑吗?”他突然冒出这个念头,并为这个想法而雀跃不已。无法抗拒身体衰老发胖,他总能奋起一战吧!

莉拉睁开右眼,眼睛在窗帘拉下的昏暗卧室里散发出淡绿色的光芒。“今天早上就算了吧。”

“好吧。”克林特说。他垂下身体,心想莉拉会回吻他,但莉拉道了句日安,叮嘱他别忘了叫贾里德扔垃圾,然后就合上了眼睛。一道绿光闪过……卧室里很快就暗了下来。

4

小屋里的味道简直不堪忍受。

埃薇的皮肤上起了鸡皮疙瘩,她好不容易才克制住想吐的冲动。这股恶臭是烧焦的化学物质、焚烧的树叶和变质的食物共同散发的。

一只飞蛾飞进她的头发,在靠近头皮的地方安安心心地筑了个巢。埃薇尽最大可能屏住呼吸,打探周围的情况。

这个活动板房间是用来制毒的。制毒工棚中央的煤气炉通过几根黄色的软管和一对白色的液化气罐连接在一起。靠墙的料理台上放着托盘、水罐、一包打开的包装袋、试管、软木塞、用过的火柴、一个烧焦的带有烟枪的烟壶以及一个多功能水槽。水槽和一根埋在网绳下面通向工棚外的软管相连,埃薇方才是拨开这堆网绳才进入这里的。工棚地板上到处是空瓶和捏扁的易拉罐,还放着把歪歪斜斜的草地椅,草地椅的椅背上印着个小戴尔·厄恩哈特品牌的商标。一件脏兮兮的格子衬衫卷成一团,扔在棚子角落。

埃薇把衬衫甩得尽量平整,甩掉衬衫上绝大部分污物,然后把衬衫套在身上,衣角正好垂在屁股和大腿上方。不久以前,这件衬衫还属于一个讨厌鬼,衬衫胸前那块不规则的污渍显然是那个讨厌鬼在吃喜爱的蛋黄酱时留下的。

她蹲在两个液化气罐旁边,把黄色的软管弄松,然后打开两个液化气罐上的开关,把旋钮稍微向前转了点。

走出工棚以后,纱网门在身后关上,埃薇停下脚步,尽情地呼吸着外面更为清新的空气。

埃薇面前是一道长满树木的路堤,前方三百多英尺处停着辆拖车,拖车面对的沙石空地上停着一辆卡车和两辆汽车。空地上悬着根晾衣绳,绳子上挂着三只被开膛破肚的兔子、几条褪色的裤子和一件牛仔夹克,其中一只兔子还滴着血。一股股青烟正从拖车的排气管向外冒出。

埃薇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穿过一片树木不多的林子,走过一片田野,那棵大树已经被她落在身后很远处看不到了。但她并不孤独:飞蛾颤动着翅膀,在工棚的屋顶上飞舞。

埃薇开始沿着路堤往前走。枯落的树枝刺在她的脚上,一块石头割破了她的脚后跟。她没有慢下步伐。管他呢,反正伤口会很快愈合。走到晾衣绳旁边,她停下脚步侧耳倾听,听见一个男人在笑,一台电视机在播放节目,千万只昆虫在她周围狭小的土地里松着土。

那只还在流血、没有死透的兔子转了转迷蒙的眼睛。埃薇问它遇上什么事了。

“是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干的。”垂死的兔子说。一只苍蝇从兔子干裂的黑色嘴唇上腾起,绕着兔子飞了几圈,然后钻进了兔子耷拉着的耳腔。埃薇听见苍蝇在兔子的耳腔里不断扑腾。埃薇不怪苍蝇——苍蝇只是在做自己该做的事情——但她却为这只不该落得如此悲惨境地的兔子而哀伤。埃薇喜欢所有动物,尤其是栖息在草原、在枯树上爬上爬下、翅膀纤弱和行将死亡的小动物。

她拿手环在濒死的兔子脑后,把兔子黑色开裂的嘴唇轻轻挪近自己的嘴。“谢谢你。”埃薇轻声说,然后为兔子合上了眼睛。

5

住在阿巴拉契亚山脉边隅的一大好处是,用两份公务员的薪水可以买上一套面积很大的房子。诺克罗斯家位于一个房型基本相似的小区,是套三居室的住宅。这里的房子宽敞美观但不怪异,每户都有一个玩接球游戏的草坪。春夏季节里,环绕周围的山丘枝繁叶茂、一片生机。略微让人失望的是,即便降了很多价,小区里的这些漂亮房子几乎还有大半是空着没有装修的。山顶的样板房是个例外,样板房干净整洁,装修得很好。莉拉说很快会有瘾君子闯进样板房,试图在那里兜售毒品,还问克林特信不信。克林特让她不必担心,他了解治安官的为人。事实上,他们会不定期对山顶的样板房进行巡逻。

(“她痴迷于那些老家伙吗?”莉拉一边扑闪着两只大眼睛,一边用臀部撞着克林特的屁股。)

诺克罗斯家的上层包括主卧、贾里德的卧室,以及夫妇俩在家办公时用的客房。一楼的厨房宽敞开放,由一张吧台跟起居室隔开。起居室右边两扇落地玻璃门后面是他们很少用到的家庭餐厅。

克林特坐在厨房的吧台旁,一边喝咖啡,一边用平板电脑阅读《纽约时报》。报上说,朝鲜发生了地震,不过没有报道死伤人数。朝鲜当局声称因为“建筑质量非常好”,所以地震造成的危害非常小,但手机拍下的视频却拍到了落满灰土的尸体和大片瓦砾。亚丁湾的一处石油钻井台起火,很可能是遭到破坏,但没有人宣布对这一事件负责。该地区的各个国家像玩棒球时砸碎了玻璃的小孩子似的,干了坏事以后马上没命地撒腿就跑。在新墨西哥州的沙漠,联邦调查局和一支由金斯曼·布赖特利夫(原名小斯科特·戴维·温斯特德)领导的民兵武装的对峙进入了第四十四天。这些捣蛋的家伙拒绝缴税,拒绝承认宪法的合法性,拒绝上缴储存的自动武器。听说克林特是个精神科医生以后,人们经常让他诊断政治家、娱乐界明星和其他知名人士的精神疾病。克林特经常会有顾虑,但这次他可以心安理得地进行远距离诊断:他认为金斯曼·布赖特利夫患上了某种分离性障碍[6]。

首页的底部是一个面部凹陷的年轻女人的照片,女人站在一间阿巴拉契亚风格的小屋前,怀里抱着个婴儿,照片的配文标题是:“矿区的癌症发病状况”。这让克林特想起了五年前附近一条河的化学物品泄漏事件。这起事故导致断水一周。现在,化学物品泄漏的危害早已消除了,但为安全起见,克林特和家人到现在为止还是只喝瓶装水。

阳光温暖了他的面颊。克林特看着游泳池边、花园后方矗立着的两棵巨大的榆树。这两棵榆树让他想起兄弟之情、姐妹之情和夫妻之情——他确信,这两棵榆树的根一定在地底下交缠在一起。远处耸立着黑压压的群山,云彩仿佛要在湛蓝色的天空中化了似的。鸟儿一边飞,一边叽叽喳喳地鸣叫着。辜负了这等良辰美景,一定是个天大的耻辱。这是同一位爱说俏皮话的家伙对克林特说的另一句话。

克林特愿意相信,自己并没有辜负这等美景。他从没想过能坐拥这番秀美的景色。他不禁在想,等到自己计较这些的时候,一定已经周身乏力、衰老不堪了吧,良辰美景对一些人来说是种祝福,对另一些人来说却可能是种束缚。

“嘿,爸爸,有什么新闻吗?发生了什么好事了吗?”

克林特从窗户旁转过身,看见贾里德一边拉上双肩包的拉链,一边懒洋洋地走进厨房。

“让我看看……”克林特用手指在平板电脑上翻了几页。他不想让儿子把石油钻井台起火、民兵武装和政府对峙以及本地癌症发病状况等新闻带到学校,希望能在报上找到一篇比较正面的文章。啊,终于找到了。“报上说,根据物理学家的论证,宇宙也许能永远延续下去。”

贾里德把手伸进食物柜,抓到一根能量棒,塞进衣兜。“你觉得这是好事吗?能解释下为什么吗?”

克林特思考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儿子是在捉弄自己。“臭小子,真是没大没小。”他一边看着儿子,一边用中指挠了挠眼皮。

“爸爸,用不着为这种事害羞。你是我的老爸,我一直都很尊重你!”贾里德自己冲了一杯咖啡,像克林特年轻时胃还好的时候那样,他把咖啡冲得很浓。

咖啡机和旁边的水槽都放在正对屋外露台的窗户旁。贾里德喝了口咖啡,朝窗外看了一眼。“哇,你确定要留妈妈一个人和安东在家里吗?”

“你该上学去了,”克林特说,“到学校多学点东西去。”

贾里德在克林特的关怀下长大。“狗狗!”这个词是贾里德会说的第一句话,说话时还夹杂着一点点口音。“狗狗!狗狗!”小时候,他是个善良又充满好奇心的可爱男孩。现在他成长为一个英俊的小伙,但依然善良而具有好奇心。克林特很自豪能给儿子一个安全舒适的家,使他能在这个家里自由自在地成长。克林特小时候可没这些。

他一直怀有给贾里德送一个避孕套的念头,但他不想跟莉拉说这事,也不想过分鼓励性行为。他不想在这件事上太过纠结,贾里德说自己和玛丽只是朋友,也许贾里德还真是这么看的。不过克林特见过贾里德看玛丽时的眼神,那是一个人在看非常亲密的人的时候才会有的。

“少年棒球联盟式致礼!”贾里德对克林特伸出手,“你还记得怎么致礼吗?”

克林特当然记得:碰撞双拳,伸展手指,扭动双手,展开手掌,最后在头顶上方拍击两次。尽管很久没做了,但克林特还是完美地完成了这一整套动作。克林特和贾里德都笑了。父子俩的致礼给清晨带来了一抹亮色。

贾里德出门去上学以后,克林特才想起叮嘱儿子丢垃圾的事情。

年龄增长的另一个副作用:总是忘记想记得的事情,脑子里都是你想忘掉的事情。克林特很想把这句话当俏皮话讲,兴许他会把这句话缝在枕头上呢。

6

连续登上“品行良好服刑人员名单”六十天后,珍妮特·索利得到了一周三个早晨可以到公共休息室休息的机会,时间是早晨八点到九点。事实上她只能在公共休息室待到八点五十五分,因为从九点开始她要在木工棚上六个小时班。上班的时候,她在油漆味浓重的环境里制作椅子腿,脸上只戴一层很薄的口罩。每上一小时班,狱方会给她三美元的报酬。这笔钱会计入一个账户,等到出狱的时候再发给她(犯人们把这种工作酬劳称为卖命钱,如同某些垄断行业那样)。生产出的椅子在十七号公路对面的监狱商店出售,一些卖六十美元,大多数能卖八十美元,狱方卖出了很多这样的椅子。珍妮特不知道这些钱都哪里去了,但她一点都不在乎。她真正在乎的是去公共休息室休息的权利。公共休息室有大电视,有各种桌面游戏和杂志。公共休息室还有投入二十五美分硬币才会出货的零食机和冷饮机,但犯人们却没有二十五美分硬币,硬币在监狱属于违禁品——不让用硬币,设置零食机和冷饮机还有什么意义呢——但至少你可以看着解解馋。(不过,在每周指定的这个时间,公共休息室同时又是探视室,前来探监的人可以带上很多二十五美分的硬币给坐牢的亲友使用,珍妮特的儿子博比每次就会带上很多二十五美分的硬币。)

这天早上,她坐在安琪尔·菲茨罗伊身旁,和安琪尔一起收看WTRF电视台七频道的早间新闻。这天播出的新闻都很平常:一起飞车枪击案;一起变压器起火案;一个女人因为在大塞车时殴打另一个女人被捕;州立法机构为在山顶拆迁地新建一个男子监狱的事争论不休,其中似乎还隐含着结构性的问题。全国新闻版块,金斯曼·布赖特利夫和联邦调查局的对峙仍在持续。在世界上的其他地方,朝鲜的地震据消息称有几千人死亡;澳大利亚的医生报告了一种昏睡疾病的暴发,但发病者只有女人。

“可能是因为冰毒。”安琪尔·菲茨罗伊说。她正在啃一块零食机托盘上发现的特趣巧克力棒。为了把享用巧克力的时间延长,她每次只啃很少的一小口。

“你指的是什么?女人的昏睡病?塞车时打人的泼妇?还是那个真人秀里的家伙?”

“也许都有份,但我想的是塞车时打人的那个女人。我碰到过一次大塞车,除了孩子以外,当时所有人都像嗑药嗑多了似的,几乎一点就着。想来点巧克力吗?”她用手挡住剩下的特趣巧克力棒(担心兰普利教官会在查看公共休息室摄像探头的时候看到),问珍妮特吃不吃,“比大多数在托盘里找到的巧克力都新鲜。”

“我不吃。”珍妮特说。

“有时一些事让我想死,”安琪尔就事论事地说,“想让别人也都去死。你看那边。”她指着零食机和冷饮机之间的一张新海报。海报上有一张沙丘的照片,沙丘旁的一串脚印一直通向无穷无尽的远方。照片下写着一句广告词:“去那儿接受挑战吧!”

“到那儿以后,那家伙又去哪儿了啊?归根到底,这地方又是在哪儿啊?”安琪尔似乎有数不清的问题要问。

“是伊拉克吧?”珍妮特说,“他也许已经到了前面一块绿洲。”

“不,他已经因为心绞痛死了。他睡在照相机刚好照不到的地方,双眼外翻,皮肤黑得像礼帽似的。”说这话时安琪尔没有笑。安琪尔手很巧,来自一个生活条件非常艰苦的地方:饿急了的时候会啃树皮,只能在月光下施行洗礼。安琪尔是因为寻衅滋事入狱的,珍妮特却觉得,安琪尔可能还犯下犯罪清单里的大多数罪行。安琪尔的脸刚硬有棱角,硬得可以。安琪尔在杜林监狱的C区蹲了好长一段日子,C区的犯人们每天只能得到两小时的放风时间,那里是操守不良的女犯待的地方。

“要我看,哪怕在伊拉克死于心绞痛,你也不会变得那么黑。”珍妮特说。诺克罗斯医生老爱叫安琪尔“暴脾气”,指出安琪尔的错误也许会酿下大错(甚至不愿半开玩笑地点出她的错),这天早晨珍妮特在安琪尔面前就觉得有点战战兢兢的。

“我是想说,那根本就是句屁话,”安琪尔说,“你也许很清楚,能度过这该死的一天就已经是个挑战了。”

“是谁贴上这张海报的?诺克罗斯医生吗?”

安琪尔哼了声鼻子。“他才不会这么没脑子呢!肯定是科茨监狱长贴的。就是那个贾——妮丝。”她拖着长音,嫌恶地说出“贾妮丝”这个名字,“那家伙很喜欢打鸡血,你见过她办公室的那张海报吗?”

珍妮特见过贾妮丝办公室里的海报——那张海报看上去有些年月了,宣扬的内容却很伪善。海报上画着一只蹲在树枝上的小猫。猫咪们,给我乖乖地蹲在那里别动!监狱里的大多数猫咪已经从树枝上跌落下来,有些还远离了它们原先栖息的那棵树。

这时早间新闻播放了一名逃犯面部特写的照片。“哦,老天,”安琪尔说,“这人一看就是那种滑头的家伙,你说是吗?”

珍妮特没有接话。事实上,她还蛮喜欢那些贼眉鼠眼的人。她和诺克罗斯医生探讨过这个问题,但现在她却把注意力放在那些会在你洗澡时随时用食物搅拌器抽你的裸背的家伙身上。

“麦克戴维在A区诺克罗斯重点照顾的一间牢房里。”

“从哪儿听来的?”基蒂·麦克戴维是珍妮特最喜欢的狱友之一——既聪明又活跃。据说基蒂是因为在外面和人结伙偷醉汉口袋里的钱而被抓进来的,但除了自残以外,她那个人并不坏。在过去的某个时候她很喜欢伤害自己,乳房、身体两侧、大腿上部都是大大小小的伤疤。她有间歇性抑郁的症状,但诺克罗斯医生的治疗似乎有了点疗效。

“要想什么都知道,就得早点来这儿,我是从她那里听来的。”安琪尔指着终身监禁在这里的老太太莫拉·邓巴顿说。这时,莫拉正极其小心地把杂志从小推车往桌子上摆。她头上的白发一根根竖起,两只脚被紧包在一双很厚的半透明袜子里。

“莫拉!”珍妮特喊了一声——但她的喊声很小。在公共休息室,高声喧哗是严厉禁止的,只有探视日的孩子以及在每月一次的派对之夜时才允许大喊大叫。“伙计,到这边来!”

莫拉推着小推车慢慢朝珍妮特和安琪尔走去。“这次有本《十七岁》杂志[7],”她说,“你们谁有兴趣?”

“我十七岁时都没感过兴趣。”珍妮特说,“基蒂怎么了?”

“大半夜都在尖叫,”莫拉说,“很奇怪你们居然没听见。她们把她拖出牢房,给她打了针,然后把她转移到A区。现在她睡着了。”

“她叫了些什么?”安琪尔问,“还是仅仅在瞎嚷嚷?”

“她叫嚷着黑女王要来了,”莫拉说,“她说黑女王今天要来。”

“艾瑞莎[8]要来这儿表演吗?”安琪尔问,“她是我唯一知道的黑女王。”

莫拉没理会她。她正盯着杂志封面上金发碧眼的可人女孩。“你们确定都不看这本《十七岁》吗?杂志里刊登了一些非常棒的派对礼服呢!”

安琪尔说:“没有王冠头饰的话,我才不穿这种裙子呢。”说着她笑了起来。

“诺克罗斯医生来看过基蒂了吗?”珍妮特问。

“还没呢,”莫拉说,“我有过一套蓝色的派对礼服,那套礼服摸上去软软的,看上去也非常漂亮。我丈夫用熨斗在礼服上烧了个洞。这是个意外,他只是想帮忙。没人教过他该怎么熨衣服。大多数男人都没学过。直到现在,他肯定还不知道该怎么熨衣服。”

珍妮特和安琪尔都没接话。这里的所有人都知道莫拉·邓巴顿对她的丈夫和两个孩子做了什么。那是三十多年前的案子了,但有些罪行是不会被轻易忘记的。

7

三四年之前,或许还要早上两个年头,那时蒂芬妮·琼斯一无所有,抱着过一天算一天的态度生活——有一天,在北卡罗来纳凯马特百货商场后面的一个停车场,有个男人告诉她她就要有麻烦了。十五年前的事虽说已经记忆模糊了,但那一刻却仍然伴随着她。海鸥咕咕地叫着,在百货商场的装卸平台周围挑拣着垃圾,细雨点斑驳地落在她坐的吉普车的车窗玻璃上。吉普车属于告诉她就要有麻烦了的家伙。这家伙是个商场警卫,蒂芬妮刚给他口交过。

蒂芬妮刚从商场里顺手牵羊了一支除臭剂,结果被这个警卫抓了个正着。他们顺理成章地达成协议,蒂芬妮替警卫口交,警卫放她走人。警卫是个壮实的家伙。替他口交稍微有点难度,蒂芬妮要在把着方向盘的同时把头伸过他的肚子和大腿,对准他的私处。好在蒂芬妮见得多了,这种事跟她以往做的事相比根本不算什么。如果不是警卫接下来的话,这件事肯定很快就过去了。

“你一定觉得很恶心,是吗?”警卫汗津津的脸上掠过一丝坏笑。警卫扭着腰,用力把超大号的红色慢跑裤往上提,这种肥猪一样的身材也许只能穿这种裤子。“做这种事的时候碰上我,你就知道该会有麻烦了吧?”

直到这时,蒂芬妮还以为这个施虐者——和她表弟特鲁曼差不多的家伙——肯定一直在生活中逃避现实。如若不然,他们怎么下得了手呢?他们怎么可能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情况下伤害和羞辱别人呢?事实证明,他们的确下得了手,这个像猪一样的警卫就是这么干的。这次的事让蒂芬妮受到了惊吓,使她意识到自己的整个人生是多么不堪。蒂芬妮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挨过这一关。

三四只蛾子扑动着翅膀绕着柜子上方灯具的灯泡飞舞。灯丝已经熔断了,但这根本无关紧要,拖车里漏进大片清晨的阳光。蛾子上下飞舞着,阴影在拖车地板上不断闪动。它们是怎么进来的?或者再引申一点,她又是怎么陷入这个境地的?二十岁之前的那几年,她一度建立起了合适自己的生活模式。二〇〇六年,蒂芬妮在一个小酒馆做侍应生,那时她去了不少地方旅游。她在夏洛茨维尔[9]有套两居室公寓,在阳台上种了些蕨类植物。周末她经常租用一匹名叫“莫林”的栗红色大马,莫林性格温顺,很容易驾驭,她经常骑着莫林在谢南多厄河谷驰骋。现在,蒂芬妮却在阿巴拉契亚山脉东部的这个浑球地方,她不是“快有麻烦”了,而是真真切切地有了麻烦。至少麻烦已经近在眼前了。蒂芬妮没预料到自己会以这种方式惹上麻烦,对她来说这也许更糟。她已经陷得太深,完全失去了自我,在拖车里她甚至连……

听到一声重击,蒂芬妮马上坐到了地上,大腿刚才碰到桌子边缘的地方火辣辣地疼。

特鲁曼嘴角叼着根香烟,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你这个该死的吸毒妓女!”特鲁曼除了牛仔靴和拳击短裤之外什么都没穿。他身上的肌肉非常紧实,像是叠在肋骨上似的。“你这个该死的吸毒妓女!”特鲁曼重复了一遍,像面对一条做了错事的狗一样对着她拍起手来。“你没长耳朵吗?有人正敲门呢!”

蒂芬妮还活着的那个部分——这部分的她会想梳个头,给计划生育诊所那个想让她在封闭式戒毒同意书上签字的伊莱恩打电话——有时会觉得特鲁[10]是个标准的浑球。蒂芬妮有时会问自己:“有哪个人比特鲁曼更浑的吗?”没几个人比特鲁更混账——事实上,在她的认知里,只有食人族比他更浑。特鲁曼的违法记录很长。没多大时,他会把自己刚插进屁眼的手指伸到更小的孩子的鼻孔里。大了些以后,他把手伸到了母亲那儿,典当了母亲的珠宝和古董。一天下午,在前往制毒工厂途经夏洛茨维尔时,他在一间整洁干净的公寓里看到了蒂芬妮,于是把主意打到了她头上。特鲁曼喜欢恶作剧,常趁别人熟睡的时候用点着的烟头捅对方裸露的肩膀。特鲁曼强奸过几次女人,但从没因为强奸罪服刑。一些浑蛋总能交上好运。他的脸上长着参差不齐的金黄色胡子,眼睛里的两只瞳孔很大。但从一直高抬着的下巴来看,他还是过去那个不把人放在眼里、不肯道歉的小男孩。

“吸毒的妓女,快起来。”

“什么?”蒂芬妮好不容易憋出一句话来。

“该死的!我叫你去开门!”特鲁曼作势要打她耳光,蒂芬妮连忙用双手把头护了起来。她的眼睛里泪光闪闪。

“去死。”蒂芬妮半真半假地骂了一句。她希望弗利金杰医生没有听见这句骂人话。医生在厕所里。蒂芬妮喜欢这位医生。弗利金杰医生是来这儿旅行的,他老爱叫蒂芬妮“夫人”,叫完以后总会对她眨眨眼,让她知道自己不是在开玩笑。

“你是个又聋又没牙的吸毒妓女。”特鲁曼大声说,丝毫没想到自己也需要找个牙医把牙整理一下。

特鲁曼的朋友走出拖车卧室,坐在折叠桌边上说:“这里是吸毒妓女应召总站。”他抖着手肘咯咯地笑了。蒂芬妮忘了他叫什么,但希望他妈妈会为他鸡巴上的“南方公园衰仔”[11]文身感到骄傲。

门外又传来敲门声。这次蒂芬妮听到了,是连续两下的重重的敲门声。

“蒂芙[12],乖乖在那儿别动。算了,我就不劳驾你了。”说着特鲁曼猛地拉开门。

一个女人站在门口,穿着特鲁曼的一件双色格子衬衫,一截麦色的腿在衬衫底下清晰可见。

“怎么回事?”特鲁曼问她,“你想干吗?”

女人的回答声很微弱。“嘿,你好!”

特鲁曼的朋友在桌子边嚷着:“你是雅芳小姐[13],还是别的什么人?”“宝贝,听着,”特鲁曼对她说,“欢迎你进来——但我想我会要你把这件衬衫还给我。”

特鲁曼的朋友被逗笑了。“太奇妙了。特鲁,今天是你生日吗?怎么好事都被你碰上了啊?”

蒂芬妮听见厕所里传来马桶冲水声。弗利金杰医生方便完了。

站在拖车门口的女人突然伸出手,抓住特鲁曼的脖子。特鲁曼发出细小的喘息声,烟从嘴里掉下来。他伸出手,手指掐住来人的手腕。蒂芬妮看见女人手腕上的皮肤在特鲁曼施加的压力下变白,但她没有放手。

特鲁曼的颧骨上出现很多小红点,女人手腕上被特鲁曼掐着的地方涌出血珠。她仍旧没有放手。特鲁曼的叫声尖厉起来。特鲁曼的另一只手摸到腰里塞着的单刃长猎刀,把刀从腰里拔了出来。

女人走进拖车,她在快要被刀捅到的一刹那,用另一只手握住特鲁曼想要捅她的那只前臂。她用头一顶,把特鲁曼顶到拖车另一面的墙上。事情发生得很快,蒂芬妮一直没能看清女人的脸。这时,蒂芬妮只能看到女人乱成一团的齐肩头发。女人的头发很黑,像是染过了似的。

“哇,哇,哇。”特鲁曼的朋友手忙脚乱地摸索着放在一卷纸巾后的手枪,慌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特鲁曼颧骨上的红点已经连成了浅红色的一片。他直翻白眼,发出一阵阵类似于轮胎在硬木板上打滑的惨叫声。蒂芬妮清晰地看到了特鲁曼左侧胸骨紧绷皮肤下的心跳。这个女人的力量真是大得惊人。

“哇!”看到女人头顶特鲁曼,那位朋友又惊叫了一声。特鲁曼的鼻子“啪”一声断了。

拖车的天花板上出现了一道血珠,鲜血开始往下滴,滴到透明圆形灯罩上。飞蛾像疯了似的,纷纷往圆形灯罩上撞,像玻璃杯里被晃动的冰块似的砰砰作响。

蒂芬妮的视线从灯上往下移,看见女人正把特鲁曼的身体往桌子那边甩。特鲁曼的朋友站在桌边,举起手里的枪。“砰”的重重一声,特鲁曼的前额上出现了一个不规则的弹孔,一块破碎的皮肤连同一部分眉毛在特鲁曼眼睛前垂下。鲜血不断从特鲁曼下垂的嘴角向外涌,沿着下巴往下流。那块皮肤和皮肤上黏附的眉毛现在糊在了他的面颊上。这个场景让蒂芬妮想到洗车场里擦挡风玻璃时用的拖把状海绵。

第二枪在特鲁曼的肩膀上开了个洞,鲜血溅在了蒂芬妮的脸上。女人扛着特鲁曼的尸体朝特鲁曼的朋友撞了过去。桌子被三个人的重量压垮了。蒂芬妮忍不住尖叫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

蒂芬妮发现自己缩在壁橱的角落里,雨衣往上拉到了下巴。在一连串声音低沉、有节奏的重击下,拖车在基座上不断前后摇摆。蒂芬妮不禁回想起多年前夏洛茨维尔小酒馆的厨房里,主厨用木槌捣烂小牛肉的情形。拖车受到重击的情况和小牛肉的遭遇差不多,但受击打的力气比那要大得多。一阵金属和塑料的撕裂声过后,击打渐渐停了,拖车随之停止了摆动。

有人敲了敲壁橱门。

“你还好吗?”问话的是那个女人。

“快滚开!”蒂芬妮号叫起来。

“厕所里的家伙跳窗逃走了。你不用担心他会对你造成伤害。”

“你想干什么?”蒂芬妮哭泣着问。她的脸上都是特鲁曼的血,她不想现在就死。

女人没有马上回答。她根本不必回答。蒂芬妮已经看到她的所作所为了。她已经看得足够多,听得足够多了。

“现在你可以休息了,”女人说,“尽管休息吧。”

蒂芬妮在方才枪响留下的困惑中,很快听见了外面门关上的咔嗒声。

她在雨衣里缩成一团,念叨着特鲁曼的名字。

特鲁曼教会了她如何吸食毒品——“一小口一小口吸,”他说,“你的感觉会更好。”真是个骗人的家伙。他是个混账,他是个恶魔,可蒂芬妮为何还要为他哭泣呢?她就是克制不住。她想克制住不哭,但怎么都克制不住。

8

被特鲁曼的朋友误认为“雅芳小姐”的女人离开拖车,朝制毒工棚走去。离制毒工棚越近,空气里的丙烷味越浓,很快空气就臭得令人作呕了。她在身后留下一串小巧的白色脚印,这些脚印说不上是什么形状,看上去像是由乳草类植物上的绒毛组成的。女人借来的衬衫的下摆在她的大长腿周围不断摆动。

在工棚前,女人从灌木丛里拿起一张纸。纸的上方是一行蓝色的大字:所有物品每日打折出售!文字下面是商品图片:大冰箱、小冰箱、洗衣机、洗碗机、微波炉、吸尘器、垃圾压缩机、食品加工机等等。有张图片与众不同。在这张图片里,一个穿着牛仔裤的苗条女郎低下头,狡黠地对着和她一样金发碧眼的女儿笑了笑。女孩手里拿着个塑料娃娃,没有抬头看妈妈,而是低着头,笑盈盈地看着手里的娃娃。另一张图片拍的是几台大电视。这些电视有的在放橄榄球赛,有的在放棒球赛,有的在放赛车,还有一个在介绍烧烤餐具——男人们拿着巨大的餐叉和火钳,站在一个烤架旁。尽管没有写明,但这条广告传递的信息很清楚:女人负责工作和抚养孩子,男人只负责在家烤肉。

埃薇把广告纸揉成一团,塞进一根管子,然后把左手的手指放在塞了广告纸的那一头,开始打起了响指。每打一次,她的指尖都会冒出一点火花。第三次打响指的时候,纸被点着了。男人能烤肉,埃薇也能烤肉。她举起管子,查验了火苗,把管子扔进工棚。之后,她迈起轻快的步伐,从灌木丛朝被称为“浑球山道”的第四十三号公路走去。

“真是忙碌的一天啊,”埃薇再次对着盘旋在她头上的飞蛾们说,“太忙,真是太忙了。”

工棚烧起来的时候,她没有回头看。一块波纹钢板从埃薇头顶飞过,她没有显露出一丝畏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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