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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宋先生

宋先生对女孩永远谦卑有礼,

这和他在谈判桌上“你想与我做生意,

我却不介意和你玩命”

的流氓样子判若两人。

许多人都认为,且必须认为,作为男主角的宋先生是一位温柔且专情的中年富商,或者霸道且多金的风云之辈,同时,他还必须有令少女一见倾心、只在茫茫人海中目光交会便知道“我与此人必有一本书的悲欢离合”的容颜,就像杨过摘下面具一样的效果。

许多人都说宋先生必须是这个样子,这是男主角应该有的样子,这是少女读者和观众会爱上的样子,也许在统计学上这样也没错,但真实的生活比戏剧更具有天然的张力,且人设不可以随便修改,宋先生只能是宋先生,如果宋先生是杨过,那么他便不是这一个宋先生。至于少女们也许会不爱这样的宋先生,倒不是那么重要,现实中当然不是所有少女都爱宋先生,那么怎么能够要求所有的少女都爱上他呢?最好大家都不要爱他,都嫌弃他的容貌、鄙薄他的滥情,或者干脆对他不感兴趣,因为次元壁是很薄的,薄到占有欲完全可以穿透。

在书中的这个次元里,颜控如珠雨田在见到宋先生以后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因为他的真人比新闻上更魁梧些,更黑壮些,相貌也更凶恶些。是的,凶恶,珠雨田只想到这个词,因此她是绝不希望再见到他的。可是陈白露预付的一年份的宴会款项送来后,她去院长的办公室里递交留学的材料,又看到这位相貌凶恶的先生在会客室里坐着。会客室是院长办公室里的一个小套间,门敞着,院长坐在宋先生对面赔着笑。

珠雨田把装着一大沓材料的牛皮纸袋交给教秘,一个兼职在学院里工作的研究生师姐。师姐是系花,成绩又好,心气呢自然是很高的,走在校园里几乎从来不和人打招呼,在办公室里则常年盯着电脑屏幕,用眼角的余光看着来人,问她有什么事要办。珠雨田于是对着她的眼角把原委讲了一遍,因为一门之隔的会客室里不时传来宋先生洪钟一样的笑声,珠雨田把声音压得很低。教秘瞥了她一眼,因为眼波流转得太快,看上去像翻了个白眼:“讲不清楚就回去想一想,下午再来讲,我要去吃午饭了。”

珠雨田有点着急,眼见她已经合上了电脑,抓起一只桃红色钱包,手便按在了那只钱包上,说明原委,那声音已经低到自己都听不清楚了。教秘自然也是没有听清楚的,可她点了点头,好像对珠雨田的来意了然于胸似的,珠雨田犹豫着要不要再讲一遍,她已经拿起钱包和一把粉紫色的阳伞走了。珠雨田把文件袋摆在她的键盘上,虽然是强迫式的提醒,却免得它被丢入文件的汪洋大海里,错过了截止日期。会客室里又叫“小吴老师”,不知道是在和哪一个讲话,愣了一秒钟才想起来教秘确实是姓吴的,想喊一声“她去吃饭了”,却不知道为什么默默地走了进去。

会客室里烟雾缭绕,珠雨田在苦涩的雪茄气里屏息站着,身侧是魁梧的宋先生,穿着一件灰扑扑的T恤衫,好像每天早上给“小雨天”送蔬菜的货车司机;手臂上的绒毛几乎遮住了黑黢黢的皮肤,看上去孔武而狰狞,又像一个朝头上挤一瓶矿泉水就跑上打擂台的拳击手。宋先生背朝着珠雨田坐着,想到他凶恶的长相,她心里又是一阵嫌恶。

院长见是珠雨田来了,遂伸着脖子朝会客室外面的办公室看去,眉头皱了起来:“小吴时间观念很强,午饭时间准时去吃饭,也不管我这儿的会有没有开完。”

珠雨田虽然不喜欢这位用余光看人的吴姓教秘,但心里也为她不平,此时已经接近下午两点钟了,怎么你们的会议不结束,人家就不能吃饭吗,她在这个时候才离开,想必也是饿得熬不住了,于是随口撒着谎:“吴老师没有去吃饭,是刚才一个学生喊她去做一个什么事来着。院长您要做什么,打印?倒茶?”珠雨田边说边抓起桌子上的茶杯,低头看到宋先生打量着她,黑脸膛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忙抓着茶杯跑进了茶水间。

这时也是巧的,一大桶纯净水刚刚用光,不知被谁卸了下来,新的却没有替换上去,还带着塑料膜的封口立在墙角。珠雨田试了试,根本连拎得离地都不能,两个不认识的女生用纸杯接着投币咖啡机里的咖啡,叽叽咕咕地讲着不知道主人公是谁的八卦,珠雨田请她们和自己一起换水,两人只是抬了抬眼皮瞥了她一眼,便握着纸杯走得更远了些。

只好自己用力。

超大号的水桶吊在她白藕似的两截手腕上晃晃悠悠,拖出了只半米远,一团黑影堵住门口,把午后的阳光全都遮蔽了。珠雨田还弓着身子喘气,面前这人伸出一条毛茸茸的手臂,一下子把那桶水提了起来,她一个“谢”字刚吐了一半,就抬起头看清楚这人是宋先生。

这是她距离宋先生最近的一次,又因为他身量太高,只能以一个夸张的角度仰视着。这不是在少女漫画和偶像剧的浸染中长大的珠雨田想象里生意人的样子,他没有穿着丝质的有暗条纹的西装,也没有俊秀的面孔和忧郁的神色,他的确像一个货车司机或者拳击手,拎起这桶水的时候又像一个送水工人,是每一个动作和衣褶都冒着力气的。

这是一个响晴的天气,积攒了半个黄梅季的水汽快活地蒸发着,再加上新烧滚了水的蒸汽,咕嘟咕嘟地在小小的茶水间里冒出来了。宋先生问她几岁了,读几年级,功课累不累,好像在问一个十岁的孩子。他问一句,珠雨田答上两三个字,连自己也觉得局促,于是仿着他的问句反问回去,多大年纪,公司做了几年,做生意累不累,没想到宋先生也一板一眼地答了,于是这试图活泼气氛的淘气并没有达到效果,反而使两人的交谈蒙了一层肃穆的正式。

水烧开后,宋先生把两只杯子续上水端在手里,于是珠雨田也没有回到院长的办公室的理由了,她站在走廊上看着宋先生,阳光刚好在对面的教学楼上反着光,晃得她眯起了眼睛。

那天珠雨田还没有离开教学楼就接到了教秘的电话,告诉她因为她之前放弃过出国的名额,这个名额已经口头应允另一位同学了,虽然没有正式的文件,不过大学是要讲信用的,失信于学生是绝不可以的。珠雨田觉得她说得很对,连那冷水一样的语调也不觉得生硬,的确是她亲口放弃了名额,的确在她亲口放弃的时候就被告知这个名额会让给别的学生,只是她在心里涌起一点小小的遗憾,不过因为相差了几天,她就与一件美好的事擦肩而过了。边这样想着边走出教学楼,暑热的湿气一下子扑过来,好像迎头一棒。

宋先生住在一间临着黄浦江的房子里,玫瑰金色的电梯门无声地打开,迎面便是一间宽敞的起居室,没有走廊,也没有邻居,这栋大厦每层只有一家住户。起居室里银色丝绒的窗帘垂着,带有暗纹的石质地板反射着壁灯柔和的黄光。起居室的窗子是一个巨大的半圆形,按动墙壁上的按钮,窗帘发出一声细微的窸窣向两边退去,一片浓重的夜幕便在眼前了。虽然因为层高的缘故听不到江水声,但那河流在雪白的月光里安静地流淌着,更有一种肃穆的诗意。他明显感觉到怀中的女孩微微抖了一下,于是自己的嘴角也露出了笑容。

这是他熟悉的反应,他也许带过三位数的女孩站在这里看静寂的江水,她们都有同样的震颤,没有一个例外。

这笑容是友好和宽容的,没有丝毫的嘲笑和玩弄。对女孩的嘲笑和玩弄是低级人才有的情感,而宋先生与他们不是同一类人。在高级人的世界里,女孩是如艺术品般需要小心收藏,又像有功的重臣一样值得被尊重的。

宋先生对女孩永远谦卑有礼,这和他在谈判桌上“你想与我做生意,我却不介意和你玩命”的流氓样子判若两人。宋先生还很懂得和女孩交往的规矩:在第一次约会的时候,他会送上昂贵但不庸俗的礼物,这样女孩不必为了显示自己具有俭朴的美德而拒绝它们;在准备分手的时候,无论是他移情别恋了,还是毫无缘由地不喜欢她了,他都会把所有的责任揽到自己身上,自责是一个轻薄的浪子,完全不能般配遗世独立的她,她肯屈尊与他有过这样一段(通常是两周)美好的(肉体)关系,必会成为他后半生珍藏的回忆,请她这样一位优秀的小姐千万不要为这场不值得的情伤而沉沦。

这样一位挥金如土,又深情款款的宋先生,即便相貌凶恶些又怎样呢?其实如果看习惯了的话,他那张黑脸膛也有一种难以用语言描述的帅气呢。许多女孩在和宋先生分手后都这样说,因此他的口碑是很好的,这个城市里不断有新鲜的面孔在中午时分起床,用一个下午的时间泡澡、做发型、贴着面膜选衣服,为的是黄昏时去赴和宋先生的约会。

这些小姐的年龄是越来越小的,不知道的也许以为宋先生有什么奇怪的癖好,其实他自己并不喜欢这样,他很好奇为什么女孩们不像从前那样做出和自己年龄相仿的打扮,为什么连17岁的少女看上去也像25岁?

他曾经不小心约会过一个高中女生,好在他们还在餐厅里吃饭的时候,他问起她工作上的事,女孩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说自己正在为高考头痛呢。他带着一身冷汗落荒而逃,从此必要先问清楚对方的年龄。至于今天这一位在臂弯里对着滔滔江水发出赞叹的女孩,她是完全不会有问题的,因为他在白天的时候刚刚被那位院长介绍她是兼职做教秘的研究生,说起来也算是他相隔久远的师妹了。

这位吴樱蕾小姐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她个子很高,即使站在魁梧的宋先生身侧也丝毫不显矮小;身材不算纤瘦,小腿上是多年健身积累的漂亮肌肉,皮肤是蜜糖的棕色,新鲜得如同吸饱了阳光的水果。学校里传说她必定不会流入寻常百姓家,因为她在五金市场开小商铺的父母节衣缩食送她去上芭蕾课和钢琴课,是铁了心要把她送入豪门的。

正在读研究生三年级的吴樱蕾交往过的男朋友太多了,列出来便是一张本年度富豪榜单,或者富豪的儿子们的榜单。她的年龄不尴不尬的,比时下流行的嫩模要大一些,可是仍然年轻,在她的父母眼中,嫁豪门的机会是在飞速流失着,因此许多个辗转难眠的深夜,也未免要心疼下她从小学芭蕾和钢琴的花销;可是在吴樱蕾自己看来,她每和一个男友分手时的伤感是纯粹与情感相关的,至于又一个太太身份与自己擦肩而过,那倒并没有什么,她手机里等着和她约会的富豪还有一大串,连在学院的办公室里枯坐都有人来做候补——所以有什么可焦虑的呢。

白天的时候,她埋头理着文件,就听到院长带着客人从外面走进来了。她本不用理会,更不用端茶倒水,学校里的人际关系没有太多体制内的迂腐,基本上还是比较简单的。可是那个人边随着院长往会客室里走边回头看着她,她能从声音的方向分辨出来,于是她也从文件堆里把头抬起来了,逆着窗外的光线看向他。

一个魁梧的人,相貌很凶恶。

隔着会客室半敞的门,她听明白了这场会面的内容。这位凶恶的男士是年长她十几届的师兄,毕业后不知做什么,总之不是在建筑业,赚了永远也花不完的钱,于是给这些钱找了一个新的出路,给本学院捐建一栋新的教学楼好了。后来他从会客室里走出来,文质彬彬地问可不可以请“师妹”吃晚餐,她正握着电话的听筒,用机器一样的声音告诉珠雨田她放弃了的出国名额已经不能挽回了,然后挂了电话,抿嘴朝宋先生一笑。

宋先生很喜欢这位吴樱蕾师妹,因为她不仅长相鲜嫩,而且有一些很传统的价值观。刚才在餐厅里,她边吃烤小芦笋边问他是否已婚,这个问题让宋先生愣住了一秒钟,因为的确很少有女孩关心这个问题,他甚至都没有好奇过为什么女孩们并不关心这个问题。这句最常规的问句反而显得反常,这反常又使宋先生有些感动了,于是他放下刀叉直视着她,郑重地回答他有一个美丽的前妻,一个天使一样可爱的五岁女儿,离婚三年,目前单身。

宋先生喜欢吴樱蕾,还因为她和他一样也是读土木工程专业的。虽然从事金融业十几年的宋先生已经不记得图纸的画法,但如果在饭桌上谈谈建筑的风格和基本的原理,还是能听出有一些专业的底子的。这年代久远的专业功底被吴樱蕾略微夸大地赞美着,那夸大的程度既显出崇拜,又不显得有丝毫谄媚,是需要很大功力拿捏的恰到好处。

这奇妙的时间错位让宋先生有些感慨:他心里知道,是他的财富和身份让他有机会与她在同一张桌子上吃晚餐,为了这餐饭他必须比她早出生十几年去奋斗;倘若他与她同级,如此美貌的她,会喜欢班上其貌不扬的、出身无名县城的他吗?

当然,这种问题问出口便是亵渎。宋先生只是笑着看着她咬小芦笋的样子,雪白的牙齿一闪。

在这所临江的房子里的长沙发上,宋先生和吴樱蕾攀谈着,这并不是什么虚伪的绅士风度,而是他真的对她很感兴趣。他在一问一答里知道了她家住在上海的城郊,小时候家里附近还是农田呢;她从小就按照小说和电影里的“上海小姐”来要求自己,不过十五六岁时顿悟那都是经过文艺创作后的符号,是有些失真和可笑的;她少女时候长得并不如现在美,是二十岁后五官长开了才变成美人的;她读书并不太用功,不过脑子似乎的确比别人聪明,因此考试的成绩总是很漂亮的。

吴樱蕾是个坦荡的人,连父母希望她嫁入豪门又对她一直单身表示失望都讲了出来,这是她的天真本性,当然也可以理解成聪明之处,因为有谁不喜欢坦荡的人呢?坦荡是这样美好的一个词汇。宋先生果然因此更加喜欢她了,这时的她不仅是一个有着漂亮肌肉和蜜糖色皮肤的高智商学妹,还有了一份屡过豪门而不入的坦然。

“不如我们结婚,”宋先生把一只手搭在吴樱蕾圆润的大腿上笑着说,“我做生意,你做学问。我们很般配对不对?这一晚上的相处可以看出来你并不讨厌我,而我很喜欢你,这就足够夫妻之间相处了。”

吴樱蕾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因为他的话本来就是一句玩笑,玩笑是不能用肯定句或者否定句来答复的。她从长沙发面前的桌子上摆着的水果里挑了一只光滑的雪梨,脆生生地啃了一口。梨子清冽的香气立刻四散在她的周围了:“给我讲讲你的工作吧,我听说某只股票涨了,原因往往只有一个,就是你买了,或者某家公司的老大被扫地出门因为你变成大股东了,这些故事是不是真的呢?”

宋先生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因为她的话本来就是一句笑话,笑话是不能用传道授业的语气来解释的。他只是把手在她的大腿上向下移动着,一直抚摸到她圆润的膝盖。她穿着打着百褶的蓝色半裙,裙边刚好齐着膝盖,再下面是肌肉线条极流畅的小腿,那是自幼学习芭蕾的结果。宋先生也交往过舞蹈专业的女朋友,但是连她们的肌肉也没有这样饱满,甚至在此之前,宋先生从来不知道肌肉感也是这样美的。宋先生一边亲吻着她浅红色的嘴唇一边说:“一只股票涨了,是因为它跌了太久了;一个公司的老大出局,是因为他本来就不是合格的经理人,只有好的才配好的,我说得对吗?”

吴樱蕾没有机会回答这句话,就倒在身后软绵绵的抱枕上了,宋先生吻着她蜜糖色的脖颈,那上面还有刚才喷溅的梨汁,那一点香甜的味觉像是从迷梦中将人唤醒的信号,反而使宋先生冷淡了。事实上他从一分钟以前就开始分神——这当然不是吴樱蕾的错,也许她只是想更了解他的工作一些,也许她是想打开话题,好进行更深一个层次的恭维,哪怕时间错开几天,她的问句都是聪明的,但她的运气不好,宋先生一边亲吻着她的肩膀一边想,她的运气可真是不好,她刚好触碰了他今天最不愿意想起的一个问题,于是他什么兴致也没有了。

宋先生坐起身,点了一支烟说:“我让楼下送一点消夜上来吧。你要不要吃蟹粉小笼?”

打火机的火光在黄色的壁灯下一闪,是短暂的、明晃晃的,火光映在吴樱蕾黑漆漆的瞳仁里,宋先生在她的脸上看到了转瞬即逝的失望神色。他们都是成年人了,如吴樱蕾所说,她也交过许多个男朋友了,他们都知道这突然冷静的吸烟意味着什么。宋先生觉得于心不忍,在一秒钟以前,这可怜的姑娘还沉浸在美好的情欲里呢。

可是他已经过了为了礼貌而勉强自己的年龄。他也知道这点于心不忍在她离开后就会化作青烟消散,而且,这只是暂别,将来某个他无比寂寞的时间,仍然可以请她出来吃饭,边吃烤小芦笋边谈舞蹈、钢琴和建筑。

“这个季节的蟹粉小笼都是用蟹粉罐头做的。”吴樱蕾也坐起来,把散下来的头发拢到耳后去,“普通的鲜肉小笼比较好。”

宋先生心中的愧疚又加倍了,这样得体的姑娘,她脸上的失望和恼怒还没有消散,可是她的语气这样平静。

她竟然在认真地讲蟹粉的季节。

吴樱蕾吃过鲜肉小笼后才离开,她用餐巾纸抹了抹浅红色的嘴唇,然后亲吻了宋先生的脸颊,那亲吻是丝毫不带情色味道的,更像是没有意义的法国人的贴面礼。玫瑰金色的电梯门在宋先生面前关上的时候,吴樱蕾没有转过身来,宋先生有一种预感,她不会再回来了,以后的某个时间他再寂寞,她也不会再接他的电话了,她是茫茫人海中的一个路人,与他一生只有这一次擦肩而过的机会,从此再也找不到她了。

宋先生默默地在长沙发上坐着,保持着刚才倾向她一侧的姿势没有动。他在等着这一点愧疚消散,并且他需要几分钟的时间把她蜜糖色的皮肤从记忆中抹去。两分钟后,那支烟燃尽了,他把它丢进铺着咖啡粉末的烟灰缸里,起身去王詹姆家了。

王詹姆是他的老朋友,早就通知他今晚在他家有泳池派对,有个经纪人带来了一船的韩国模特,他因为临时约了吴樱蕾而爽了约。一船的韩国模特易得,那个甜美的吴樱蕾难求,现在吴樱蕾也走了,他还有时间去赶上一个派对的尾巴。

派对的记忆是没有的,宋先生在泳池边的躺椅上醒来,身上盖着湿淋淋的浴巾和毛茸茸的毯子。红彤彤的太阳是新升的样子,照着一地的酒瓶碎片和踩扁了的蛋糕。夏天天亮得很早,因此他并没有睡上几个小时,太阳穴因为睡眠不足和酒精的作用而眩晕地疼着,还有一点他不愿意面对的原因是,年龄也让他不能再彻夜宴饮欢乐了。

王詹姆的司机正指挥着保洁工人清扫泳池,宋先生赶忙抓住他,让他送自己回家。司机大约刚刚起床,黑衬衫上还沾着一点牙膏的沫子,宋先生也不算有洁癖,可是仍然觉得邋遢,如果是他自己的司机,一定命令他换一件衬衫去,这时候也只好把视线移开。

车子还没发动,王詹姆穿着红蓝格子的睡袍和塑料拖鞋跑过来,睡袍敞着,露出椰子树图案的短裤和一肚子白肉。他是个可爱的胖子,脸上总是笑呵呵的,这时候塑料拖鞋拍在泳池边的石质地板上,发出滑稽的啪啪声。宋先生觉得这主仆二人的卫生或者着装习惯简直一脉相承,老板都这样不讲究,怎么好怪司机穿有牙膏沫子的衬衫呢。

宋先生和王詹姆是老相识了,他有时候带着新认识的女孩回家,醉眼蒙眬地看着她们鲜花一样的脸颊,会想起他也有这样圆鼓鼓的脸蛋时,她们还没出生呢。

他就是在那个圆鼓鼓的时候认识王詹姆的,他们在同一个中学读书,同一个年级,但不是同班。宋先生是稳坐每年期末考试第一名的超级好学生,未来要挂在这个八十八线小县城的中学门口的公告栏里,写着“祝贺宋某某考中某某大学”的那种人。而王詹姆——鬼知道他的中文名字叫什么——既胖且憨,差生么也不算,勉强算个开心果,其实连做开心果也不是很优秀,因为中小学时候心甘情愿被取笑的人总是要有一点厚脸皮的自嘲精神的,可是王詹姆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倔强的自尊心。

他们两人在少年时候本来绝没可能认识,即使认识也不会成为朋友,即使成为朋友,也会随着中学时代的结束而走上不同的人生道路,一个成为金领精英,一个泯然茫茫人海。

大约是1991年,高三的一个晚自修之后,小宋同学和班花在乒乓球室里缠绵了一会儿,等整座教学楼的人都走光了,才慢慢牵着手走出来。所有教室和走廊的灯都关了,只有楼梯口的标志牌发着淡绿色的光,上面“安全出口”的字样显得并不那么安全,好像那黑洞洞的小门是个闪着鬼火的地狱入口似的。班花是个身材超辣的女生,性格比身材还要辣,平时揍起小宋来拳头像小铁锤似的,可是每到他们并肩走在漆黑的教学楼里,她就像一个被抽走了骨头的鱼,软绵绵地抱着小宋的胳膊,嗓音甜甜地说:

“好黑哦,我好害怕,前面会不会有鬼。”

这一瞬间的温柔让小宋觉得白天的那些拳头挨得也蛮值的。

何况身材又这么辣。

小宋边牵着她的手往楼梯的入口走边说:“这里只有你一个鬼,你是一个美丽鬼、娇娇鬼、小小鬼。”

……

“嘘!有人还在上自习吗?”班花突然恢复了她正常的烟嗓压低了声音说。

小宋也停住脚步听。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像是有间谍在发摩斯密码。

然后他和班花适应了走廊里的黑暗,同时惊呼了一声:“校长室!”

走廊尽头是校长室,也是这破学校里装修最豪华的一个房间,他们连乒乓球室都申请了一年才被批准,可是校长一个干瘦的老头子独享两百多平方米的超大办公室,养匹马都足够了。除了空间上铺张浪费,校长室里还堆满了教育局下发的各种外文图书和国外的原声电影,可是他都以“反正你们也不懂英文”为由据为己有,至于学生们提出的抗议“不懂才需要学啊”,他好像听不懂中国话一样不予回复。

那发报机似的嗒嗒声的确是从校长室里传出来的,可是校长室里的灯并没有亮。这里过于安静,那声音听上去既邈远又清晰,安全出口的淡绿色标志牌好像电量突然不足似的,一明一暗的,玻璃窗外的月亮却突然从云层里露出来,在地板上洒下一团雪白的光。

嗒嗒,嗒嗒……像齿轮运转,也像液体滴落。

连小宋也毛骨悚然了。班花抓紧了他的手。

“别怕,可能是小偷。”小宋冷静地说。

小宋那时候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班花更是别人没有招惹她她也要找别人麻烦的性格,这时觉得有小偷潜入,当然没有躲的道理,两人在月光里对视了一眼就贴着墙根无声地溜去捉贼了……

原来也并不是贼,只是一个戴着眼镜的白胖子坐在角落里的一张小方凳上,方凳太小,他的半个屁股都悬在凳子外面,身上穿着一件好像很久没洗的灰扑扑的毛衣和红裤子,看着破门而入的小宋和班花,吓得抖呀抖的。他面前一个屏幕亮着微弱的蓝色亮光,上面一排英文。

“你是十四班的王……什么吧?”小宋看他觉得眼熟,“你大半夜的在这儿干吗呢?你怎么进来的?”

“我进来找点东西。我走了,我走了。”姓王的白胖子抓起地上的书包,噌噌地往外走,走了两步又跑回来,按了屏幕上的一个按钮。屏幕一片黑暗。

“回来!你不是找东西吗?找着了吗就走?”

“找着了,找着了。”

“把书包打开!”小宋喝了一声。

白胖子犹豫了一下,乖乖拉开书包的拉锁,里面两本破书,一个图案都磨没了的黑铁铅笔盒,一个铝饭盒里装着半盒冰凉的剩菜。

“你刚才按的这个按钮是什么?”

“关机,关机。”

“啊!”一直站在月光阴影里的班花低声说,“这是计算机吗?”

“是,是。”白胖子不那么拘谨了,脸上笑呵呵的,“去年省里教育部就给咱们学校配了一台,不过校长不让学生用。其实也没人会用,也没有老师能教。这个,全中国懂的人也不多,嘿嘿。”“那你怎么懂!”小宋怒了,因为他竟然跟自己美丽又火辣的女朋友一气讲了这么多话,而且女朋友都认识此物,而自己却不知道它是什么。

“我自学的……”

“屁!我都不会,你怎么自学?”

“就照着书学。”白胖子指着书包里的两本书,小宋拿出来一看,一本书的封面上印着一个方方的蠢蠢的计算机,翻开都是英文,看不懂,另一本是翻得纸边都毛了的《英汉词典》。

小宋没底气了,但还是努力提着气:“那你刚才是在干吗呢?”

“编程。”

“编程是干什么用的?”这句话一问出来,小宋突然觉得自己很丢脸,因为他已经完全没有了质问的语气,只剩下好奇。

“这个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完——”

“别说话!”班花突然拉住他们俩。

远远的有京戏在唱“劝千岁杀字休出口”,声音拖得很长,这是看门的大爷举着录音机来巡楼。

也不知道这两百米外就能听到的动静对抓小偷有什么鬼用。

三个人屏息静立,等着那京戏近了又远了,然后下楼了,然后大门用铁链锁咔嗒一声锁上了。深夜的教学楼重新恢复了安静。

白胖子说:“别担心,一层有个窗户的锁是坏的,能跳出去。”

小宋不屑地说:“我们早发现了,不然你以为我们俩天天晚上约会完是怎么出去的。”

白胖子嘿嘿地笑着:“那锁是我弄坏的。”

“那校长室的钥匙呢?”

“趁看门大爷午睡的时候偷出来配了一把。”

小宋惊讶又佩服地拍拍白胖子的肩膀:“没看出来啊兄弟!”

从此他们就成了兄弟。每天的晚自修之后,小宋带着班花在走廊这一头的乒乓球室缠缠绵绵,其实是给另一头校长室里的小王放风。午夜时分,三个人像飞贼一样从一层的窗子里鱼贯跳出,不过后来小王跳窗子越来越困难了,因为他更胖了。

白白胖胖的总是笑呵呵的王詹姆是个很幸运的人,因为他在少年时就偷偷学到了一生的爱好,十年以后他有了一个有上千员工的公司。宋先生从土木工程系毕业后没有做建筑师,而是去了投行做分析员,几年后拉了一只基金单干,他对研读了四年的宏伟的建筑之美只有喜爱却没有热爱,他热爱金钱和数钱的快乐。

那是更接近数学的单纯而高尚的快乐。

又过了几年,王詹姆的公司上市了,他是这个八十八线小县城中学最光荣的校友。其实只有班花和小宋知道他的计算机启蒙得来得多么辛苦又凄凉。

不过身材和性格都很辣的班花已经不知道嫁给天南海北哪个张三李四了。

宋先生也觉得王詹姆是个很幸运的人,不过他所谓的“幸运”不是个褒义词。在他的冷眼旁观里王詹姆是一个编程大神,但并不是一个管理软件公司的好手,更糟糕的是,他是一个金融白痴。他的幸运是他成长的年纪刚好和时代的爆发同步。公司上市后的成绩并不好,好几次股价都陷入相当危险的境地,宋先生在职业的角度并不看好,但是出于义气也几次出手相救。不知不觉地他占有了很大一笔股份。一个把“数钱”当作人生最高享受的人不断买入他本来看衰的公司,一直买到如此地步,也算对得起当年那一句“兄弟”了。

宋先生是真的很喜欢王詹姆,因为他是个难得一见的单纯的人。王詹姆对他的态度并没有因为公司的事而多一分谄媚或忌惮,也没有多添出一丝距离感。也许那些坐在宋先生的沙发上的年轻姑娘不认为这是特别了不起的事,但是在生意场上见惯了人情冷暖的宋先生觉得,一颗不卑不亢的赤子心是值得赞美的。

王詹姆的赤子心还包括他痴迷非常辣的泳装美女,是生殖崇拜式的痴迷,只要丰乳肥臀,拒绝思想内涵。这让宋先生非常不理解,因为他是喜欢和女孩坐在沙发上谈一谈人生和艺术的,她们亮晶晶的眼神(美瞳)、羞怯又热情的表情、澎湃的世界观,甚至对时政的有趣的见解,那才是一个女孩最迷人的部分啊。所以王詹姆的家里虽然常常开着非常香艳的派对,宋先生却不是常客——那些在眼前晃来晃去的白肚子和王詹姆的白肚子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呢?他总是把自己灌醉后沉沉地睡去。

穿着红蓝格子睡袍和塑料拖鞋的王詹姆啪嗒啪嗒地跑过来,站在泳池边上说:

“老宋,你这脸色可不是特别好哇。”

“大冷风里睡了一夜,我能好吗,也没一个人把我喊进去。我可是不行了,真是有年纪了,现在浑身骨头跟散了架似的。”

“你别让年纪背黑锅呀,我比你还大一岁呢,我劝你锻炼锻炼身体,现在不是流行跑马拉松吗?”

“宁死不跑,告诉你,一跑马拉松就意味着承认自己中年危机了,承认这件事儿可比这件事儿本身丢人太多了。就不承认,让它在那儿放着,自然过渡到老年痴呆吧。”

“老年痴呆也没什么,什么都不用操心也挺好的,到时候我陪你坐着轮椅看海鸥去。”

“我想想就恶心。”

宋先生摆摆手走了。事实上他们有一笔大生意在做,但是他们从不聊生意。

王詹姆的白肚子在早晨微凉的风里颤呀颤的,坐在宋先生昨晚睡着的躺椅上,让保姆拿了一些早餐来。他胡乱吃了几口抹了超厚黄油的烤面包就去公司开早会了。这个早会很重要,王詹姆带领的公司的管理层要签署一个决议,定向增发一些股份给宋先生,因为最近股价跌得太惨淡了,占比本来就不低的一个股东,一向低调无闻,突然增持成第一大股东。再晚几天,王詹姆也许就不是公司的话事人了。

宋先生要接过这些增发的股份并不容易,除了他自己的钱,还要向银行借上很大一笔。如果不是因为和王詹姆二十几年的交情,他是不会做这个决定的。他也感受到了资金上的压力,默默做了一些牺牲,比如一些在洽谈中的生意都暂停了,要暂停的项目就包括准备捐献给学校的那栋教学楼,他来学校的会客室里就是准备和院长讲这件事的,这个时候珠雨田闯了进来,懵懂的样子,奓着手站在那儿问要倒茶还是要打印,她努力使自己表现得像一个熟练的教秘,可是她脸上的天真和惶恐都是18岁的;她有一个很短的人中,因此上唇娇憨地翘着。他又把本来要和院长讲的话咽下去了。

商人做决定有时候很理智有时候又不,珠雨田永远不会知道是她懵掉了的表情为学校保住了一座新楼。

王詹姆的司机带着宋先生穿过一条又一条街道。清晨的上海已经醒来了。早点车停在路边,戴着白套袖的手翻动着香气四溢的鸡蛋饼。

戴黑框眼镜的小白领们从便利店拎出杯子装的关东煮。

在人行横道上走过的女孩擦掉口红,咬了一口塑料袋里的生煎,塑料袋上印上了半个鲜红的唇印。她也没有发觉,马尾辫被风吹了几吹,就挤进人群里不见了。

绿灯亮起的一瞬间,宋先生对司机说:“掉头,去长乐路。”

司机是跟了王詹姆很多年的,与宋先生也很熟,他知道长乐路是他离婚前和太太居住的旧屋所在,离婚后他搬走了,前妻带着女儿仍然住在那里。

宋先生知道女儿每天七点钟起床,七点半吃早餐,八点钟由她的妈妈开车送去学校。这时候是早晨六点四十五分,如果他到得及时,能刚好赶上她穿着白色的盖到脚背的睡袍,蓬着一头自来卷的头发从卧室里走出来,扑进他的怀里。

想到女儿,宋先生把塌下去的后背挺直了些,好像女儿就坐在身边看着他似的。

他先打电话给前妻,这时候她应该刚刚结束晨跑回家,在厨房里煮牛奶。

电话响了很多声还没有人接,又打一次,仍然只是忙音。

当然住在繁华的上海市长乐路是不会遇到危险的,但宋先生还是有点慌了。除了她以外,他也不会因为任何人的两通未接电话而慌张,毕竟现代社会能精准地找到想要找的人才是反常——可是这是她,她是个循规蹈矩的、生活规律得仿佛是一个依靠程序运行的AI。

敲门,敲了许多遍,没有人应。又拨电话,这次只响了一声就接起来了,静姝,他的前妻,声音好像很累似的压得很低:“什么事……现在几点了?”

“你在哪儿,家里没有人吗?”

电话没有挂断,但是也没有声音了,过了一小会儿,静姝穿着一身浅灰色的睡衣来开门,她的头发很蓬,脸睡得微微有些浮肿,用她娇憨的眼神看着宋先生。

“Grace呢?”宋先生边往里走边焦躁地问,客厅和餐厅的窗帘全部关着,房间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廊灯。

“这么早喊她起来干什么……”静姝关上门,跟在宋先生后面。还没等她说完,宋先生就想起来了,今天是周六,她们母女还没有起床呢。

静姝是个娃娃脸的妇人,她与宋先生年纪相仿,是实打实地将近四十岁了,可是看上去完全可以冒充二十八九岁。她的眉毛弯弯的,圆润的下巴翘起来,这让她总是带着一点少女的娇憨神色。娇憨是伪装年龄的灵药,只可惜那些只会在脸上打玻尿酸的女孩并不是很懂得这个道理。

宋先生一颗心放下来,也不说自己的日子过得糊里糊涂,连周末也不记得,他在沙发上坐下,用一个松软的靠垫倚住酸疼的后背。静姝背对着他拉开一半窗帘,清晨干净的阳光立刻洒满了客厅,角桌上的一束向日葵在广口瓶里昂着沉甸甸的头,棕红色的地板反射着柔和的光。

这是他们婚后买的第二所房子,是一个漂亮的小复式,装修花费很昂贵;第一所房子是个五十几平方米的小单间,他们在里面度过了新婚的前两年,他的生意一有起色,就把当时所有的存款都用来买了这套复式。宋先生说他不喜欢搬家,搬家是漂泊的感觉,不如一次投入所有买个足够合心的,免得将来再换。不过作为一个金融从业者,他能预测股票的走向,却没有预测到婚姻破裂的结果。

静姝站在窗帘边笑着看了他一会儿,不知道是两个人没有话可说,还是担心讲话声把女儿吵醒,两人静默着,然后静姝走进洗手间里了,他听到她洗漱的声音,然后她边绾着头发边走到餐桌旁边,腾出一只手来去烧水。宋先生刚点上一支烟,她就端着两杯绿茶走过来了。细细的茶针在玻璃杯里立着,慢慢地沉下去,“烫。”她笑着说,然后宋先生缩回了手。

“有昨天做的曲奇,要不要吃?”她笑着问。

宋先生这时候并不是很想吃甜食,但是也笑着,好像精神很振奋的样子:“好啊。还有什么吃的?”

她去厨房里忙了一会儿,端出一碟撒着碎巧克力和糖霜的曲奇饼和两块三明治,三明治里夹着厚厚的金枪鱼和西红柿片。

宋先生大口咬起三明治来,一口咬掉小半个。

当然他平日里约会的那些年轻女孩子不会相信,离婚后的前夫妻是可以在周末的早上这样吃早餐的。

“你看上去精神不太好。”静姝边喝茶边看着宋先生。

“你看上去真漂亮。”宋先生看着她,笑着恭维她,这是他对女性惯用的态度:表达赞美,保持崇敬,并不是出于色欲或者任何功利的目的,只是修养的一部分。事实上也不只是恭维,他的确觉得她此刻非常漂亮。他们离婚后仍然保持着每周末带女儿出去玩的习惯,因此每次见面的时候,她的眼睛都是一秒钟也不能从正在攀岩或者学钢琴的女儿身上移开的,她看上去像一个优秀又焦虑的母亲,而此刻她只是一个女孩,捧着绿茶,咬曲奇的时候有白色的糖霜沾在嘴唇上的那种。

她腼腆地笑了。

当然他平日里约会的那些年轻女孩子不会相信,分手时曾经用扭曲的泪容说过许多狠话的人,多年以后也会对着故人腼腆地笑。

“还是常常熬夜吗?”她问。

他知道她指的是从前他总是通宵工作,因为那时候主要做美股。最近两年其实生意都转向国内了,不过他也没有解释,因为今天是有点心虚的,他不想让她知道他今天精神不振,是因为昨夜通宵在王詹姆家参加泳池派对。

所以他沉默着。

当然他平日里约会的那些年轻女孩子不会相信,虽然他们看上去像心平气和的朋友,他的私生活仍然不敢对她明讲。那是他们当年分手的原因,是谁也不敢触碰的伤疤,此刻这洒满干净阳光的棕红色木地板,也曾经在愤怒的争吵声里溅满摔碎的杯子。就算碎片已经打扫干净了,她的怒容、她的泪容、他的愧疚感与窒息感,那些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就是被王詹姆的事搞得很头痛吧。”他用工作的事搪塞自己的心不在焉,像当年一样。

“但还是要帮一帮吧,这么多年的朋友。”静姝是个善良的女人。

“当然要帮。”他点点头,想到即将要向银行借的一大笔款子,又叹了口气。

“说起来,为什么搞到要被恶意收购这一步才反应过来呢?王詹姆的智商也是我见过的最高的呢。”

“智商也分朝哪儿使。写程序的天才不见得是做生意的天才。”

“那么你帮他把收购的人赶走,还要让他管理公司吗?”

“当然,不然我和那些人有什么区别?这公司是王詹姆的命,就算他现在做得再差,也是他从一张办公桌都没有的时候自己生生做大的。我心态还行,这笔钱扔出去就没打算再拿回来,不当投资,就当是丢了。”

她微笑。他谈到生意的时候她总是这个淡淡微笑的表情,因为她实际上听不懂。她在大学里的研究方向是敦煌壁画上的文字,学历不低,在博士一年级的时候和宋先生结婚。她的专业,宋先生莫说陪着谈一谈,实在是连那些字也一个不认识;而他的工作呢,她也只有边听边点头微笑的份儿,两人对对方精通的领域都完全陌生,因此才生出带有距离感的爱慕。

“熊熊的衣服呢?妈妈,熊熊要穿衣服了。”他们的女儿Grace在楼上说。

于是他们俩的眼睛一起亮起来,放下茶杯跑上楼去。Grace已经长大了,不再是那个每天醒来必哭上一会儿的小宝宝,而是一个五岁的幼儿园大班学生了。他们刚刚走上楼梯,Grace就蓬着一头自来卷的长发,怀里抱着毛茸茸的小熊布偶,欢快地扑进了爸爸的怀里。

“爸爸爸爸!”她高兴地喊着,被爸爸举过头顶又放下,又举起一次。宋先生把她放在臂弯里掂着,她似乎又重了些,沉甸甸的,散发着新鲜橙子的香味——那是静姝给Grace专用的衣物洗涤剂的味道,也是他最熟悉的味道,以至于他平时走过卖橙子水果摊前的时候,常常感觉女儿就在附近似的,心情都会莫名地好起来。

这是他独享的、甜蜜的巴甫洛夫反应。

静姝从阳台的晾衣竿上摘下一件小小的迎风飘着的布衫,穿在小熊身上,可惜两只袖子是一长一短的。

“Grace手工课的作业。”静姝笑着说。

那布衫做得可是丑得好笑,下摆翘着,扣子也不是直线的一排。

可是宋先生好像看到了出自巴黎门店的高定礼服一样,抱着Grace亲了又亲:“我最最聪明的小公主,我的天使!”

然后他们带女儿出门吃冰激凌去。静姝比别的母亲开明的一点是她从来不娇惯女儿的肠胃,也不会因为她多吃了两口冰就提心吊胆,Grace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其实顶多吃上两个球,她的注意力就被店家送的小玩具吸引过去了;午饭的时候他们吃火锅,Grace想吃辣椒,他们也给她一碟辣油,辣哭了也不过再喝两口果汁就好。他们不愿意看到她有任何一点不遂心的地方,因为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这些人类共有的苦恼将在她成年以后伴随一生,那么就让她的童年随心所欲好了。

下午他们陪Grace去击剑馆上课,晚上是钢琴课,把Grace送进钢琴老师家后,静姝问宋先生怎么打发剩下的两个小时,宋先生的脸上露出一层愧疚的神色,因为他能从她的表情里读到她是想散一散步什么的。

“实话说吧,”宋先生笑着,“我可不可以回去休息一下?昨天一夜没有睡好。”

“啊!”她好像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似的,连连地道歉,“我疏忽了,早上你的脸色就不好。对不起。”

他们一起回长乐路的那个公寓。这是默契。因为宋先生晚上要哄女儿睡觉后才能走。静姝走进一楼的客房里去,宋先生听到开柜子的声音,然后是把鹅绒枕头拍松的声音,又用玻璃花瓶接了一大瓶清水进去,那是灌进加湿器里的。她好像训练有素的酒店服务生,而他站在这套自己买下的又生活了将近十年的房子里,也像个客人似的。

他对自己说只眯一下就好,一下下就好,因为两个小时后钢琴老师家的司机会送Grace回来,然后她要听爸爸讲故事讲到困倦才肯去睡。这是每个周末的传统了。等她回家的时候他必须是清醒的,不能睡眼惺忪,不能打哈欠,不能昏昏沉沉,不能有一丁点四十岁男人的中年惫相,父亲只能是高大的、可靠的,永远一手执剑一手执盾,站在女儿身后保护着她的。

可他还是沉沉地睡过去了,他知道不只是太累了的缘故。他和静姝分开后的几年里他也在这里过过几次夜,都是Grace生病的时候,都是在这间客房里,枕头总是拍得很松,加湿器无声地吐着烟雾,于是他也像在云层里一样了,无边的柔软,无限的安全感,那些商场上的尔虞我诈、谈判桌上的虚与委蛇,和泳池边走来走去的白肚子和长腿子都不见了,只剩下这个柔软的、安全的所在,可以给他一段在别处都不会有的香甜睡眠。

他再醒过来的时候外面一片安静,时间竟然是九点了,Grace应该在一个小时之前就回家了。他轻手轻脚地走出客房,廊灯和客厅的落地灯都亮着,明亮又不刺眼,静姝坐在窗前的一把大圈椅上一回头,扔下手里的书站起来。

宋先生看到书的封面上还写着“敦煌”什么什么。

“看你睡得太香,没有让Grace吵你。她睡着了。”

“还没给她讲故事。”宋先生不好意思地笑笑,心里有些遗憾。

“她已经5岁啦,不用再哄睡了。”

“是啊。再过几年,连跟咱们俩聊天都嫌烦了。”

“还会把自己的卧室门上锁呢。”

“还会把小男生送的生日礼物藏起来呢。”

他们一人一句地开着玩笑。

宋先生的肚子叫起来。

“我给你做点消夜吧。”静姝朝厨房走去。

“不用不用,这么晚了,洗锅洗碗的又麻烦,我……”宋先生看看窗外,他想说他该走了,回他孤单又阔大的家里,随便看看冰箱里有什么没过期的东西就填两口,可是他又看着相隔一个客厅的前妻,她架着银边的眼镜,这是看书的时候才戴的,这时候显出一点斯文的学生气,好像二十年前他第一次在学校的图书馆里见到她时那样。

于是他笑着说:“我叫外卖好不好?”

她也笑着说:“好,拐角就有一家,又干净又快,你吃不吃雪菜黄鱼面?”

他也笑着说好。然后她又坐下来看书,他用手机看今天的新闻,窗下有路过的猫“喵”了一声。

她突然抬起头说:“敦煌文字学最近有一篇——”

他也从手机屏幕上抬起头笑眯眯地看着她,准备听她讲这门学问的进展。她读完博士后在研究所工作了一年就辞职了,专心在家照顾宋先生的起居,Grace断奶后她又有了自由,去古籍出版社工作了半年,再然后他们陷入了痛苦的吵架、分居、离婚。离婚后她一个人带女儿,不得不再次辞职。到现在为止,她做全职主妇已经快四年了,宋先生当年分了一大半身家到她的名下,再加上每年巨额的赡养费,她永远不必再去做一个研究员或者编辑,她尽可以去社交、购物,像沪上名媛一样买空一个奢侈品门店,成为instagram上的名人,但是她没有,她几十年如一日地朴素、安静,时常看看论文,好像一个正在准备答辩的大学生。

静姝的话被门铃声打断了。应该是他们的消夜。

“我来。”宋先生说着走去开门。

门口一个小孩子,带着一身玉兰树斑驳的影子,小孩两只手各提着一个热腾腾的餐盒,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

“是你呀?”

宋先生下了台阶才看清楚,并不是什么小孩,只是因为站在台阶下面而显得矮小,是白天那个一脸懵懂闯进会客室的小师妹,人中短短的,上唇总是娇憨地翘着的那个。

宋先生觉得好笑:“你不好好上学,怎么送起外卖来了?”

珠雨田笑呵呵地说:“这餐馆是我妈开的,人手不够的时候我就跑跑腿。32块。”

宋先生数了钱给她:“真不错,物美价廉,就在拐角是吗?改天我去店里吃。”

“你既然没吃过,怎么知道物美呢?”珠雨田歪着头,脸上又露出了那娇憨的表情。

“是你送来的,怎么会不美?”宋先生习惯性地赞美着珠雨田,全然忘记了这是在前妻的家门口。他又朝珠雨田脸上看去,只见她眼皮肿着,也不是天然的浮肿,一看就是刚刚哭过。

“怎么哭了,你妈支使你跑腿儿,不高兴了?”

“没有呀。”

“爱哭包,肿眼泡,你今天在开水间见到我是不是想说什么来着?”

“哪有啊!”珠雨田摊开双臂分辩着。

“啊,那就是我想多了?”宋先生还是看着她。

珠雨田转身就走,因为走得太急,一脚从台阶上踏空,差点摔一跤。宋先生提着两个餐盒刚要回去,又见珠雨田在十几米外站住了,她愣了几秒钟,好像积蓄着勇气似的。宋先生站在原地等她。

珠雨田果然跑回来,仰着脸看着宋先生。

“我想知道,明年您还会设立去美国交流的奖学金吗?”

“没有意外的话会的。”

“意外是什么?”

宋先生笑笑,他的意外是公司破产什么的,但是他不可能这么说。

“怎么了,今年没有入选?”

“今年……”珠雨田咬着下嘴唇低下头,盯着水泥地面上的树影,又抬起头来说,“其实考中了半奖,当时我家还付不起剩下那一半的费用,就放弃了资格,然后名额给了另外一个同学。不过今天我家把这笔钱凑齐了,我去找教秘想把名额要回来,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我……我还是等明年吧。”

“咳,我以为什么事呢。今年就去,我让教秘再加一个名额就行了。”

“这样可以吗?”

“奖学金是我捐赠的,我是老板,我说可以就可以。”

“真的?”

“真的,不变卦,等一下我就给你们院长打电话。你的电话是多少?等我办妥以后通知你,免得你不放心。”他本来想说“给教秘打电话”,想起教秘便是吴樱蕾,又改了口。

珠雨田在他递过来的手机上按下了一串号码,然后跳着跑远了,连道谢都忘了,他一点也不觉得这是礼貌上的疏忽,而是像她一样高兴地笑了起来。

他回到房间里关上门,笑容还没有从脸上消失,静姝却不在客厅里了。盥洗室传来水声,然后是电动牙刷的嗡嗡声,她走出来的时候,刚才的和婉神色被冷冰冰的表情替代了,她远远地站着,用木头一样的嗓音说:“我要休息了,你走吧。”

宋先生愣在原地:“面已经送来了。”

“你自己吃吧,吃完带上门。”

“两份呀……”

“另一份倒掉吧。”静姝说完就上楼了。

宋先生一下子明白了。毕竟是十年的夫妻,这点心意相通是有的。

他压低了声音在后面跟着:“怎么了,我和女孩说两句话,你又在胡想什么?”

“宋总越来越厉害了,连未成年也不放过?”她在楼梯上转过身来,宋先生差点撞到她。

这句话未免有些刻薄了,再加上她脸上的冷笑,宋先生又气又恼。

“什么未成年,她是大一还是大二的学生来着?至少十八九了吧。”

“那正好啊。”静姝又冷笑,两步上了楼。

“你讲点道理行不行?”他站在楼梯拐角的平台上,心中的火苗腾地蹿到了喉咙口,“别让我受这种没有缘由的冤屈行不行?我们白天在她的学校刚见过一面,刚才见到又是她,觉得很巧才多说了两句,你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再说,我现在是个单身男人,就算有什么问题又怎样?”

静姝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哦,是我孤陋寡闻了,原来只有单身男人才能随意交女朋友,我是刚刚知道这个道理,难道宋先生也是刚刚知道这个道理吗?”

他一下子萎靡了。在他们结婚的十年时间里,他交过的女朋友手牵手能绕长乐路一周。她们大多数都很乖巧,从来不会打扰他的婚姻,时至今日,他仍然感激她们不太膨胀的野心,和足够压制情欲的智慧,错只在他一人。那天他新结交的女友,一个皮肤白如混血的姑娘过生日,他拖着她的手走进一家位于大厦顶层的餐厅,发觉一个多人的位子上投来许多目光,那是静姝和她的大学室友在聚会,上海这么大,可就是这样巧。

他隔着半个餐厅看着她,雪白的桌布,安静的侍者,散发着琥珀样光泽的酒杯后面,静姝的五官慢慢变得扭曲,而另外的五个女人,他也都是认识的,她们都亲眼见证过二十年前他多么热烈地追求她,此刻她们脸上的神色是惊愕与嘲笑的混合,还有一些幸灾乐祸。

那天静姝平静地问他,她问一句他答一句,他不会撒谎,也耻于撒谎,因此带着高贵的就义般的神情坦白了这几十个女朋友的存在,同时恳求她的原谅。他永远也忘不了泪水如何滚落在那张精通敦煌古文字的秀美的脸上,她如何在一瞬间变成了他完全不认识的样子,她号哭的表情像个没有受过教育的野人,她给他的诅咒是咬牙切齿的恶毒,她把整个客厅的摆设和杯盘摔得粉碎,那姿势像中了毒的野兽。

离婚后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即使在一起陪Grace玩的时候,她在他面前也是没有一丝笑容的,又过了一年多,时间慢慢冲淡了那些怒容,他们才恢复到朋友关系。

现在他又萎靡了,紧接着是一阵恐惧,他很害怕,怕她的哭声和诅咒重新回来。

他几乎是仓皇而逃,三两步跑下楼梯,抓起外套和钱包就往外冲。那两盒雪菜肉丝面还放在门口的小桌上,静姝一定会把它们倒进垃圾桶。浪费粮食是可耻的,于是他把这两盒面也带上了,重重地摔上门离开。

夜深了,长乐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两排斑驳的树影摇摇晃晃。

空驶的出租车有三五辆,经过他的时候按一按喇叭,宋先生摆摆手。

又一阵急促的喇叭,是因为险些撞上他,他才发现自己走得东倒西歪,而且是走在马路中央。好像醉汉一样。

路边蹲着一个人,胡子拉碴的,身上披着一条满是破洞的毛毯。这是个流浪汉,他正把小铜盆里的硬币倒在地上,一枚一枚地专心地数着。

“朋友,要不要吃面?还是热的。”宋先生说。

流浪汉说:“不嫌弃。”

于是宋先生也蹲下来,一人一碗,黄鱼煎得很香,雪菜切得很细,汤底清亮,只是面有些坨了。

它最好的时光被耽搁了。

宋先生把餐盒里的最后一口汤也喝掉了,用袖子抹着嘴巴,蹲着打饱嗝。

“回家吧,先生。”流浪汉说。

宋先生说:“是啊,该回家了。可家他妈的在哪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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