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母都不懂音乐,只是有些喜欢。父亲在留学时曾学过小提琴,据母亲说我在襁褓中时,他有时还在我床头拉过简单的曲子,逗得我眼睛随着乐声转。但是等我记事以后,只见到家里有一个布满灰尘的提琴盒,却从未见父亲取出来拉过。母亲学过一点风琴,好像她那个时代当过教师的都学过风琴,仅此而已。所以我并不算从家庭受到过音乐熏陶,父母也没有像方今许多家长那样对孩子学乐器刻意追求。他们心目中还是“惟有读书高”,对我的识字、背古文要抓得早、抓得紧得多。我与钢琴结缘是由一架玩具琴启蒙的。
我从记事起直到上小学只有两件心爱的玩具,玩了许多年,都是父亲从国外带来的。一是一个躺下会闭眼睛,坐起来会哭一声的娃娃;还有一件就是一架放在桌上的玩具钢琴。那是真的按音阶能弹出调子来的,尽管大约全长不到两个八度,而且黑键是画上去的。它伴随我从幼儿到少儿,百玩不厌。渐渐地把学会的或者听来的儿歌在上面试着弹出来,居然能成调。特别是上幼儿园(那时叫“幼稚园”)之后,学会了“do、re、mi……”,更加入门,简单的儿童歌曲,只要会唱,就能在那架玩具琴上大致弹出来,觉得非常好玩,乐此不疲。说是“大致”弹出来,是因为那琴没有黑键,我也完全不懂钢琴的音阶,本能地就把“F”键当作“do”,也就是所有曲子都一律“F”调。所以凡是遇到简谱里的“fa”时(应弹降B黑键),音调就不对头了,我一直惑然不解,就这么凑合着弹,直到后来学了五线谱,与真钢琴对上号,才恍然大悟,记得那感觉真如喊出“尤里卡”一样。
没想到,在玩具琴上练出来的“才能”竟引出了真钢琴:在我小学二年级时,有一次,父亲带我到他的一位姓王的朋友家去玩,看来他比父亲年长,我称他为“王伯伯”。他的孩子都比我大,他家有一架钢琴,是我第一次摸得着的真钢琴,兴奋之极,顾不上客气礼貌,就上去弹我会的歌。一开始没想到琴键是那么重,与玩具琴的感觉大不相同,使好大劲才按出声来。不过好歹能把我熟悉的歌弹出调来。那位王伯伯是音乐爱好者,对我这一“才能”大为赞赏。现在想来实在算不上什么,方今七八岁的孩子已经学过几年琴、会弹不少名曲、技巧相当娴熟的并不鲜见。不过我是第一次摸到真琴,有些稀罕。那时父亲工作没几年,积蓄不多,买钢琴对我家来说还是一种奢侈,学琴也不是当务之急。只见王伯伯力促父亲买琴,让我立即开始学,说否则就耽误了,并自告奋勇愿当导购。父亲只是笑而不语,看来是敷衍他,并未被说动。谁知过了几天,忽然有几个工人抬了一架钢琴到我家,母亲骇然,说我们并未买琴,是不是弄错了。工人说没错,是“王××老爷”让送来的,定钱已付。母亲只好留下等父亲下班回来再问明白。原来是那位热心的王伯伯给挑了一架他认为物美价廉的琴——并不是送我的礼物,而是强迫我父亲买,把账单送到他办公室去了。这样我父亲就被迫提前给我买了琴。有友如此热心,又如此“强加于人”,实在难得。我是真正受惠者。不久抗日战争爆发,王伯伯举家迁内地,后来再无消息,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正是由于日本侵略,天津沦陷,打乱了平静的生活,我延师学琴之事就拖了下来。又过了一年多,天津遭水灾,我家暂时迁到上海避难,住在舅舅家,我在那里上完高小才回天津上中学。从初中一年级开始,才正式拜师学琴,离王伯伯强迫购琴已经过去四年,我那年十一岁,如果立志以钢琴为业,稍嫌太迟。好在父母和我自己从来不作此想,也没有太大的遗憾。
不过在正式拜师时,我也不是从零开始。我在天津的耀华小学很重视全面发展,音乐、美术课都很认真。小学三年级的音乐课就教五线谱。也许是得力于玩具钢琴,一般同学视为十分复杂的“蛤蟆骨朵”和那几条线的关系,我在脑海中与琴键一对号,立刻就明白了,恍然大悟之感由此产生。后来在上海上高小时,音乐老师课余开钢琴启蒙课,一星期两次,我也去上过,大约学了一册“拜尔”。不过那位老师本人不是专业出身,教的指法不正规,后来我正式学时,被从头重新纠正了一遍。
写到这里,似乎要给人印象,我从小颇有音乐天赋,如果早开始训练,是可以成才的。我得赶紧声明绝非如此,我绝不属于那种有特殊音乐细胞的人,这一点很早就有自知之明。最重要的是我没有特殊的“音乐耳”,只能辨认简单的旋律,也就是凭听力只能用单音弹出一支曲子,遇到复合的和弦就难以分辨,不能准确地在琴上重复。这固然能够通过学习和训练达到一定的程度,但是比起那些生来就有一副好耳朵的孩子来,差别是很明显的。我家的朋友中有一个男孩,叫袁效先,就是这种天才。他在识谱之前全靠平时听唱片就会弹奏不少中等难度的钢琴曲,当然基本指法是他母亲教的。他后来专业学钢琴,曾达到入选参加国际比赛的水平,可惜健康出了问题,否则是可以卓然成家的。这是一种特殊的天赋,非常人所及。我见到过的幼年刘诗昆也有这个本事,后面还要谈到。
我在钢琴学到较深的程度时,老师加了和声学的课,其中有一项练习就是听写(视唱练耳),即老师在琴上弹出各种旋律与和弦,我们在五线谱上记录。此时,我的弱点就暴露出来了。不但复杂的和弦记不下来,就是变调很多的单一旋律也常跟不上,那是因为我受简谱单一调门的“do、re、mi……”的影响太深,要学“视唱”就得完全改变这一观念,我始终没能完成这一步,也就没能更上一层楼,达到更高境界。再有一点,从爱好上说,我只能说喜欢音乐,喜欢弹琴,但并不像有些人那样着迷。在中学时代,我本能地最容易心领神会的是文学作品,如诗词、文章,乃至对联,往往能深深地打动我,使我过目不忘,回味无穷。有时做数学题也能着迷到废寝忘餐的地步(曾经有一度我迷上了证三角恒等式)。与前二者相比,钢琴属于第三位。我识谱能力较强,对于没有见过的新谱子比较容易弹下来;参加合唱团时,一首新歌第一次就能看着谱子唱歌词,不必先练歌谱。但我感到这与音乐关系较少而与我看书一目数行,以及学中文和外文的能力属于同一智能的范畴。总之,我学音乐只有一般的悟性,既没有特殊的天赋,后天也没有苦练技巧,所以最终只能作为业余自娱。不过话又说回来。由于那王伯伯的热心,加以后来又遇到一位好老师,音乐毕竟成为了我生命中很重要的内容,极大地丰富了我的精神生活乃至交游圈子,给了我无穷的乐趣,如果没有那几年的正规训练,那就连自娱也达不到了。
另外,我觉得识谱弹琴的训练可能对我后来学外文、做口译,特别是同声传译无形中有不少帮助。一则是辨别发音的能力,我似乎对不同国家的语言,以及不同方言的细微的差别分辨和模仿能力较强,这一点是否与音乐训练有关不能肯定。但是同声传译则肯定与此有些关系。我一出大学门,最早的工作之一就是做口译,稍后做国际会议的同声传译,这需要反应特别快。不像现在,外语院校有翻译专业,还有专门训练口译的课程,那时谁也没有受过这方面的专门训练,而我似乎比许多新手困难要少得多。因为看着一种文字的稿子,或听着一种语言,立即在脑子里翻译成另一种文字并用口说出来,这过程与看着乐谱立即由大脑下命令到手指的原理是一样的。何况乐谱比文稿要复杂得多。所以当时许多实际外文程度比我强的同事苦于速度跟不上,我却困难不大,在同辈中以反应快著称,这也可算是学琴的副产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