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车，我就发现我们这个宁静小屋所遭到的破坏远不止被查封这么简单。
所有的花盆都倾倒在地板上，泥土撒落在一旁，鳞茎散落得满地都是，柔嫩的花茎被粗鲁地折断……
这太可怕了！
我用手捂住了嘴，心痛得无法呼吸。
是警察吗？肯定是，但……为什么？
难道这一切和亚历克斯有关？
“他们把你所有的事都告诉了我。哼，我倒希望他们把孩子带走呢——有多远带多远！”
芬夫人这句匪夷所思的话又在我耳边响起。
我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便停了下来——这种情形，谁又敢进屋呢？连花盆都被砸成这样了，真不敢想象房子里面会是怎样的场景。我瘫倒在地，恐惧和不安让我无法动弹。
突然，一束手电筒的光线引起了我的注意，照亮了我前面的路。我浑身紧绷起来，出于某些原因，我不喜欢在黑暗中有陌生人突然靠近我，任何时候都不喜欢，故而我总是对此十分敏感。
接着，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嗨，我看见你开车回来了。”原来是邻居博比·雷·沃尔特，我稍微放松了一点儿。
博比·雷是个身材肥胖、十分结实的男人，也是目前还在此地的德仕伯家族的后代之一。这个人非常奇怪：他认为在拖车式房屋外悬挂“联邦旗”[5]丝毫没有问题；同时还积极关注着网上流传的各种阴谋论；并时常幻想着在这多变的现实中，警察会随时上门没收他的枪支。
在平时的交流中，博比·雷经常提起自己数量庞大的枪支弹药储备。他甚至在拖车式房子外张贴了一个颇为醒目的手绘标语，上面写着：“警告：宪法第二修正案的狂热信徒”[6]，就是生怕不能引起别人的注意。为了保护私有财产，他还安装了一系列的录像设备，并在每一个设备上都煞有介事地贴上手绘标语（如果忽略语法错误）：“笑一个，你被监视了！”
我们的政治立场各不相同，但彼此间相处融洽。博比·雷是那种自来熟的家伙，他会坐在自家门前的破沙发上，朝开车经过的我热情招手。每当这个时候，我总能看见他的另一只手里端着一杯百威啤酒。我和本刚搬来那会儿，当他知道我们家没有除草机时，甚至还会帮忙除草。
偶尔，他无意中说过的一些话让我一度怀疑此人是否曾有牢狱之灾，但我也从未做过深入的调查。可现在，当他踏入我的私人领地时，我发现自己居然在下意识地后退。
“警察来过这儿，”他大概是怕我搞不清楚状况，便主动解释，“下午3点左右的时候我看到他们过来——有五六个吧，二话不说就闯了进来，也没有敲门，好像是在自己家一样。其中有两个警察刨你的花盆，好像在找什么东西，还把泥土撒得到处都是。我看到这一幕就赶紧过来制止，我对他们说：‘喂！你们干吗这么过分？’他们叫我别多管闲事，然后就继续把你家翻得乱七八糟，真是一群没素质的浑蛋！”
听他的语气，像是把我当成自己人了一样，这种感觉前所未有。但我也能猜到其中的原因：那些不清楚我成长经历的人，在听到我的北方口音、遣词用句和表达方式之后，总是误以为我身上散发着贵族的气息。事实上，我所禀具的这一切语言能力，都是从图书馆免费借阅的书籍中学来的。而他们却认为这是我父母挥金如土地把我送去私立学校，或是暑假送到欧洲学习的结果。他们实在是不够细心，但凡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我的牙齿一看就是没戴过牙套矫正的。
他们肯定也无法想象刚毕业那会儿我狼狈不堪的模样。那时我找不到工作，又不像其他同学那样可以回到父母身边，只能租房。当我欠了三个月的租金后，房东就来赶人了。他威胁我，要么帮他口交，要么就滚蛋；甚至还羞辱性地提议我去卖淫：只消把黑发染成金色，再把胸隆成D罩杯，财源就会滚滚而来——我至今仍记得他当时那副令人作呕的嘴脸。
就这样，我住进了自己的车里。最终，我在星巴克找到了一份工作。期间，我很庆幸在第一次工资到账前，偷吃顾客盘子里食物的行为没有被发现。
现在我通过自力更生，终于挺了过来，过去的一切就让它永远成为过去吧！所以，在博比·雷看来，我还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情——警察像对待其他穷苦白人一样，践踏我的房子，乱翻我的东西。
“他们完事以后居然还敢来我这边，我冲他们喊：‘给我滚远点儿！’”他继续说道，“我猜，他们是想问我有没有看见过一群人在你的房子里进进出出，就好像——你在贩卖毒品之类的东西。”
“毒品？！”我大惊失色。
“哈，我也是这么个反应。”博比·雷继续道，“我跟他们说‘不不不，你们绝对搞错了，这家人绝不可能贩卖毒品，她丈夫是一个大学教授什么的，都是上流社会的人’。但他们看我的眼神，就好像我在隐瞒什么似的，好像我和你们是一伙的一样。你能想象那个眼神吧——就像是他们已经认定了你就是一块渣滓。”
他突然深吸了一口气，屏息住，强压下想要打嗝儿的冲动。
“对，我知道。”我答道。
他再次同情地看着我：“千万别先自乱阵脚。警察做事就是这样，只要他们没有证据，你就不必担心。”接着他低头看向地上的鳞茎，不无惋惜地说道：“不过你的花可能要再买了。”
“嗯……”我再次用手捂住了嘴。
博比·雷把手插进口袋里，晃了晃身子：“好啦，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再叫我。”
“谢谢你，博比·雷。”
然后他离开了。那束手电筒的光往坡下照去，照向了他的那间车房。
我转过身来看着自己的房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只要他们没有证据，你就不必担心。
据我所知，我的房间里是不会出现毒品的，因为我绝不会让这种东西靠近亚历克斯。
但我不敢肯定的是，他的叔叔泰迪是否做过这样的事情。
泰迪原本叫小威廉·西奥多·柯伦，随了父亲的名字。我唯一能够确认的是，他对药物的依赖随了母亲。
当我们被无情地从父母身边带走时，他还是个小宝宝。实际上一直以来是由我在给泰迪担任“母亲”的角色：为他换尿布、洗澡、喂他吃饭……如果继续这样下去，我就会一直忙于照顾弟弟，那么我的童年便名存实亡，而泰迪也会失去拥有一个更合适的母亲的机会。
看管我们的社工是一个谨慎精明的女人，她发现了这一点，所以很快我们就被分开了——准确地说，泰迪是从我怀里被抢走的。她发誓不会让我们姐弟俩相隔太远，还承诺我可以随时去看他，但这只是徒劳。当我还在寄养家庭受苦时，泰迪很快就被当地的一对夫妇收养了。
随后这对夫妇搬到了斯汤顿。对我来说，失去泰迪要比父母终止对我的抚养权更加痛苦。因为那个时候，夏洛特已经从寄养家庭中逃离并消失了，泰迪是我唯一的亲人。
我谎称要写信给泰迪，成功地从社工那里骗到了他的新地址，然后就离家出走，搭乘公交车前往斯汤顿。当我第三次故伎重施时，社工和我协商：她会帮我在斯汤顿找到一户人家收养我，而我则要遵守纪律。就这样，我来到了谢南多厄河谷。
对我而言，泰迪是个阳光的男孩，是个想法奇多、活泼好动的小伙子。而对其他人来说——包括他的养母在内，他却是一个问题男孩：有着明显的阅读障碍（尽管他的养母拒绝带他进行测试）、打小在学校里就是一个麻烦制造者。很快，他就从破坏公物，发展到学会抽烟，再到吸食大麻，染上毒瘾，最后只能靠行窃购买毒品了。
我一直和泰迪保持着联系，但不能给予他所需要的支持，因为我身无分文，自身难保，哪儿来的余力去帮他人呢？
接着，他开始和一个叫温蒂·玛塔娅的女孩交往起来。这个女孩的美丽和她的危险一样令人印象深刻。但我承认，他们倒是很般配。泰迪肩膀宽厚、风流倜傥，就像年轻时的父亲一样。这对冤家整个高中都在嗑药、派对中度过，留下了不少青少年犯罪的案底。
泰迪十八岁那年，我坐在他的旁边，开始了我的劝导。我苦口婆心，想让他知道偷窃和买卖毒品只会酿成大错。接着我说服了他的养父母——他们也说服了泰迪——让他们供泰迪在当地的技校学习空调维修技术。
让我十分欣慰的是，泰迪通过努力学习拿到了毕业证书，之后他找到了工作，和三位男士一起合租一间大房子。其中一个是位年轻的警长副手，但没有人发现泰迪的吸毒往事。我对他重获新生感到欣喜若狂。
亚历克斯出生时，泰迪十分激动，他宣称要当一名完美的舅舅。然而除了早期比较常来以外，最近我都很少见到他，甚至我的朋友马库斯都显得要比他更喜欢亚历克斯。我以前总是安慰自己：泰迪可能只是太忙了吧！
此时，我一边撕掉警察贴的封条，一边想着这段时间泰迪究竟在忙些什么。他有我们房子的钥匙，他知道绝不能冒险把毒品放在自己的公寓里——毕竟他的室友中有警长副手——那他会不会把它们藏在我们家了呢？
我从前门走进屋内，一片狼藉映入眼帘，曾经整洁无比的房间被翻了个底朝天。
起居室内，所有的家具都被打翻在地、乱扔一通；相框不再挂在墙上；电视正面朝下；娱乐室架子上原本精心摆放的爵士乐唱片被扔得乱作一团——这是本在旧货大甩卖或二手市场上，用50美分到1美元不等的价钱，一碟又一碟淘来的宝贝，它们的价值远高于所花的金钱；还有书，我最爱的书，全都从书架上被抽了出来，散落得满屋都是。
厨房内，所有的柜子抽屉都被整个抽出，里面的东西也被全部倒出，撒得满地都是。储物格中的碟子、碗、玻璃全都堆在厨房的桌上，锅碗瓢盆随处可见。
卧室里，床垫和弹簧垫靠在墙上，梳妆台上物品横飞。衣物大都堆在墙脚，除了我的胸罩和内裤被放在了卧室中间。估计他们想借此告诉我：即使是内衣，他们也不会放过。
我和本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避难所，现在满目疮痍。伴随着它的破灭，我心中的幻想也破灭了：我曾以为在这里就会安全，以为这个地方不一样，以为只要待在这四面围墙之内，我就可以远离不幸。然而事实证明，我错了。
虽然暂时看来，没有东西被损坏，但他们费尽心思让我们的小屋变成一片狼藉之地。所有被践踏、四处乱扔的东西看起来都像是在暗示：
我们可以为所欲为，而你对此无能为力。
最后，我走进宝宝的房间——看来这里也没能幸免：亚历克斯的床倒向一边，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他的睡衣、尿布、A+D药膏以及所有其他原本摆放得异常规整的婴儿用品，现在全部被掀开、随手扔在一边。
天花板上，原本应该是装空调换气箱的地方，现在裂开了一个大口子，换气箱被移到了壁橱旁，上面的通风口是敞开的。
墙脚处，马库斯和凯丽送给亚历克斯的毛绒玩具熊——牌子上写着“斯努格斯先生”——静静地躺在那里。可怜的“斯努格斯先生”被人从架子上撞倒了，我把它捡起来放到婴儿床上。
我没法从这种种的破坏中看出他们有没有发现毒品，或是在哪儿发现了毒品。但他们肯定找到了点儿什么，否则亚历克斯就不会被社会福利机构带走了。
我瘫倒在平时给亚历克斯喂奶的摇椅上，如条件反射一般，乳头开始溢奶。如果是平常，我几个小时前就该给亚历克斯喂奶了。乳房现在涨得发硬，好像要爆裂一般，提醒着我得排解一下奶涨了。我之前购买的保险中，免费提供了一台电动吸奶器，可被我放到公司里了，现在也只能用备用的手动吸奶器了。若在平时，我根本不需要挤奶器的，因为有亚历克斯在。
但现在我别无选择。我踉跄地走进浴室，解开上衣和哺乳胸罩的授乳开口，尽量不去看镜子里的自己——因为我真的不想看到自己现在这副模样。我开始挤压胸部，缓解奶涨。
乳汁马上流了出来，一开始很浓，随后慢慢变稀。
整个过程，我一直盯着这些液体流入下水道，而它们本该是留给亚历克斯的珍贵母乳。
